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和很多优秀的写作者一样，弋舟的小说不是传统经验写作所能规约的。他的故事里既包含了谜面，也包含着谜底；既与生活血肉相依，又与生活保持间离。在他的最新短篇小说集《丁酉故事集》中，弋舟耐心地发掘日常生活中的迷惘与痛苦，为普通人的哀恸和卑微赋予仪式与尊严，提炼出小说的尖锐诗意，也以洞幽烛微之明，掀开我们时代积郁躁动的内里。

《丁酉故事集》里隐藏着一种未曾禁锢的蒸腾热力。在作家笔下，那些游弋的人物、繁乱的意象和扑朔迷离的意旨被有序地进行排布，呈现出一个个具有戏剧张力的城市精神寓言。援引纳博科夫《文学讲稿》中的话：“作家对这摊杂乱无章的东西大喝一声‘开始’，霎时只见整个世界在开始发光、融化、又重新组合，不仅仅是外表，就连每一粒原子都经过了重新组合。”弋舟是一位注重小说技艺的作家。所有像这样将创作看成是手艺、将小说家当做是匠人的作家，事实上都在暗中遵循着两个传统，一是诗学的传统。亚里士多德就将写诗视作如做鞋一样的制作或生产过程。二是劳作的传统。只有通过如匠人一般连续性的艰苦劳作，才可能诞生出好的文学作品，这几乎是 19 世纪以来所有伟大小说家的共识。巴尔扎克就曾抱怨，“当只有一两个小时的空闲，是绝不可能工作的”。正因如此，弋舟的小说虽然主题类别繁多，表现形式多样，但都是在用一种回望的姿态和真实的欲求，表现人类最普遍的心理状态和精神内涵，并且试图寻找一个突破口，去承载生命存在的重量。

在这五个故事里，弋舟描写的对象都是普通人，他们在生活面前保持着热乎乎的“生肉”气息，在精神世界的波澜起伏中保持着蓬勃旺盛的生命感。正像《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中的猫一样，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它还在苦熬，从中读者也可以获得让自己透口气的勇气。在《势不可挡》里，“废墟在黄昏中被镀上了一层金属锈迹般的红光，那些钢筋水泥之中长出的稆生植物都有了一种青铜的光泽。”驳杂多元的工业场景混合了美丽与丑陋、凶恶与单纯、冷酷与温柔、过去与现实。那越过古希腊降临至当代城市空间的层层紫色，已凝练成为一种潜意识符号，正如同充斥在弋舟的小说世界里驳杂而丰郁的气质：蓬勃与衰败混杂、生硬和鲜活并存，明亮激越又阴暗沉着，藏污纳垢又洁净纯粹。弋舟的小说通过对叙事形式的加工，调动隐喻、虚构、象征、铺陈、影射等多种手法，不断探索着小说疆域的辽阔，呈现出表层与内里的双重丰富。

在人性最幽深暗淡之地发掘勘探，现实明灭如灯火，荒诞、欲望与现实影影憧憧。在它们的交迭处，映射出的正是现代人脆弱而迷乱的精神向度。弋舟的创作通过寓意性的表达，打造了一个个关于现代城市生存的精神隐喻，揭露出现代人在生存困境中的负累与挣扎，揭开了生命的“隐疾”，以一种透彻的贯穿感，抵达了生存的真实。这种艺术品性满满的形式，无疑是最接近小说本质的——它本来就是一种艺术品。

《丁酉故事集》中的普通人们，在弋舟的笔下“都带着一种类似堂吉诃德的精神气质，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思考自身，重新发现自我。”弋舟的小说跳脱出庸常的都市人伦关系，以求索的姿态，揭示出城市纠合的诸多矛盾与冲突，展现了更多可能性。他显然意识到，在小说创作的世界里，最根本、最重要的角色就是人——他总能敏锐地捕捉到生活中那些有独特气质的人，并用自己的笔为他们重塑肉身。而我们也正如同弋舟笔下的人一样，生活令我们恐惧、战栗，也令我们好奇。我们常常自我诘问，在各自的命运里沉浮挣扎，痛苦地探寻和求索。然而在绝大多数的时刻，我们依然在狼狈和卑微地任各自的命运切割，沉沦在庸常的时光里难以自拔。弋舟曾经坦言，他不过是在力图去还原人的底色，但答案永远未果。而极尽所能地探索一个未果的命题，恰是小说这门艺术的恒久意义。

正所谓“在小说的最后时刻，活跃着那些小说家自己的命运。”我们可以试着把罗兰·巴特的这句话移到弋舟身上：在《丁酉故事集》的最后时刻，活跃着的也正是小说家自己的命运。正如帕斯卡尔所说，“人相对于自身而言永远是一个悖论”，这里包含着一个最基本的人生逻辑：人，在一开始就陷入某种综合了现实性与超越性的矛盾之中。没有无限，就无所谓有限；没有超越，就无所谓世俗；没有希望，就无所谓绝望；没有光，就无所谓黑暗。救赎，既是对无限、超越、希望和光的赞美，也是与有限、世俗、绝望和黑暗对抗的胜利。要战胜绝望，首先需要看到绝望，揭露绝望。写作，或许就是这样一条途径。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在《星辰时刻》里写道：“不，写作不是简单的事。它很难，就像劈开山岩。但有火花与细屑飞舞，宛如四溅的钢花。”在读过弋舟笔下一篇篇或卑微荒诞，或可爱可叹的故事之后，我们看到弋舟正与我们并肩行走、一起挣扎。他一面捕捉他身边那些斑斑驳驳的身影、歪歪扭扭的足迹，一面把这些身影和足迹，连同他细微苦涩的感受一起落在了纸上，让一束虽然不明亮、但结实有力的灯光，照到了那些被我们忽略的人身上，让我们看到别人，也看到了自己。读完《丁酉故事集》，就像有人在我们脑海中点燃了一盏灯，我们该如何生活，如何爱，如何面对在夜晚辗转难眠的自己，如何在未来到来的时候不至丧失勇气，弋舟以他的方式，给了我们答案。

（作者系人民文学出版社青年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