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时空弯曲中温柔的弧度 ——评弋舟《丁酉故事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高峰  2018年09月04日13:45

诗人里尔克曾写下“我是孤独的,但我孤独的还不够,为了来到你的面前”,这是属于迎向灵魂远景的生命体验,如同诗人王家新所辨认出诗无疑是与灵魂对话的旅程一样,作家弋舟在他的小说世界里,为我们带来的是知觉的沉思者在孤独的摸索中展开关于生命的对话。他的文学表达细腻而沉静、诚挚而动人,极为贴切地将城市经验书写与现代性审美体验相融合,内省地接通物质景观与心灵景象的知觉感发。这源于弋舟灵魂深处高度的人性挖掘敏识感,而往往通过散点透视与细节聚焦相结合,经由日常生活凡真的感悟与形而上超验思索间的穿行来辨认心灵艰难的纹理。《丁酉故事集》是弋舟继《丙申故事集》之后又一部以传统天干地支纪年法来命名的短篇小说故事合集,由《巴别尔没有离开通天苑》、《缓刑》、《势不可挡》、《会游泳的溺水者》、《如在水底,如在空中》五篇集合而成。作品集扉页题词“这一次献给姐姐”,都预示出心灵亲密的聆听与叙述,每一场语言明澈的写作都将面向了不可懈怠的“精神的交托”。《丁酉故事集》无疑是属于弋舟对于存在之谜持续抵达的重新发现,他在内心的感受性叙写里试图接近那情感难以把握的事体。如同诗人冯至智性潜思中而使得思绪的形体“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这是属于沉思的时刻返还的光亮,它离我们始终是如此久远而又如此切近。他在精神逃逸的存在弧度里完成生命自我确认的回归,现实中考量着个体孤独的情感承受,叙述细实而微扣动人们的心弦,我们不禁一再期待他在类似生活禅的日常存在的故事里为读者呈现出怎样的生命领受,于世俗纷离的诸相生存里投入到文学凝视的精神庇护所。这些短什篇章通过文字奇妙的接触来述说灵魂沉默之地的生存境遇,弋舟在探询人性“隐秘的欢乐”和诸般“未明之事”时,往往怀着莫大的忧戚之心,哀伤以细入腠理的笔触颤动出生命的线迹,触及并引发我们的思考。我们将如同作者一般在语言穿透现实生存的情感内部空间中领受晦冥显露澄澈的时刻,在我们缺席的情感深处依然有光照,他以文学去呼应印在心间的现实记忆与存在对于思索者的赐予,在近乎没有故事的生活波澜里看见复如平常的水面之下曾有荆棘漩涡的存在,回看度脱精神涉险的暗流卷裹,从而文学故事的叙述兼具了抚慰心灵疗愈创伤的效能。

置身于现代性的文化境况,城市急遽扩张欲望沉浮,与之相对伴随着精神无所依托的漂泊感日益强烈,历史需求不断挤压着精神性的生存空间。弋舟表现生存的经验世界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他所呈现的小说世界“对更普遍的生活的忧虑”,乃是涌起于心灵的哀感和对于生命的无限爱意,而将对于个体存在孤独感知的辨认转化为体认精神事物的无限贴近。在他所叙述的故事里生命被注入了焕发新生的动人力量,时时回响起迂缓曲折的音乐般的沉思音调。《丁酉故事集》充满着人物情感世界内视的观照,在离家的现实逃离与心灵归家的自省中展开精神逃逸与自我沉思,通过具体可感的真实性场景描写来探询人物生存的突围与情感的慰藉及孤独的克服。弋舟极为出色地在偶然、异常的现实个体事件中发掘故事人物被遮蔽的情感心域,他从现实感受的体验出发,通过心灵之手的触摸化为文字绵密而透明的颜色述说。《巴别尔没有离开通天苑》通过围绕城市生活中精神寄托物宠物猫的丢失与寻找这一细小的切口,讲述了居住在天通苑小区的“我”因为妻子小邵偷来一只猫而畏惧被发现,保护妻子逃离出走的故事。这只被小邵唤为“鲁西迪”的猫,俨然成为了她无子生活的情感抚慰替代品,被她视为“老天的礼物”,而这只猫在原主人那里则被称为“巴别尔”,同样这属于少数者所倾心的名字也昭示着它的原主人移情于物的眷念和现实境遇的精神逃离。也正是历经了这一番突入其来的事件所引发的从城市家中逃离的过程,生存窘迫而失业多时的“我”却意外地感受到内心复苏的情感体验,如丈夫对于妻子关怀保护的责任等。作者将“我”的思绪念想流动呈现的颇为细致,如在妻子小邵对猫百倍爱护的照顾过程里,从“巴别尔”的身上“我”看到了生命爱意艰难的曲线柔和地相连,“这条曲线真的触动了我的心弦,它给钢筋水泥的世界划出了一道温柔的弧度”,情感的湿润和渐次充盈而使得一切变得不再刚硬和令人压抑,也使得“我”感受到生活中人性的温柔,和与之相伴随的奇异的苏生力量。在城市里与丈夫相依为命孤独生存的猫的女主人,将猫视为如同儿子般的情感寄托,当这一线维系心灵安宁的宠物猫消失后,本已薄弱的精神支撑开始坍塌,女主人竟因此而失去生活的勇气,作为丈夫的男主人近乎渴求的坚持寻找,都令人不免为之感慨,“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便成为了不免令人泪涌的执念和希望。弋舟对于城市经验的叙述更为持久地关注心音深切体认的内部打开,语言细腻而绵密触发人们深层思考,在“我”与妻子小邵一场城市逃离的旅程里,情感需求的内在失衡得以平复,城市生存对于人性的束缚和困囿得到了深切的反思,烛照隐微地将遮蔽下的种种不免令人悲哀的畸形存在形相予以呈现和揭示。在情感的隔膜与亲情褪色的荒凉里,《缓刑》则通过截取一个为情感危机所笼罩的家庭外出旅游的生活片段,隐喻性地借由延迟中到来的离散来体认孤单个体的存在困境。家庭中父母婚姻状况持续恶化感情破裂,就连全家最后一次旅行,懵懂而心在自我天真天地的小女孩也全然生活在父母的争吵中。最终候机楼里她在现实与自己的心灵双重世界里与父母走失,而对于小女孩来说这一次的远离父母又未尝不是自我情感世界依恋的迷失,又何尝不是发自幼小心灵情感呵护缺失的逆反。在文中父母焦虑地寻找她的过程,作者并未过多叙述而是由候机楼寻人广播来侧面传达,生命的相互依恋也许正是在这“后悔”中获得重新审视的可能。

关于人类命运与人性的现实辨认,经由象征性的未来生存景象与历史语境具体化的描述,而悖谬地充满焦虑与荒诞之感,可以说正是叙述中深层文本的深度反思性视角,则使得弋舟小说生发并保留着人文关怀可贵的质疑与反讽洞察。《势不可挡》犹如一篇无望的寓言,在极其富有人性探索张力的历史想象力中呈现,文本开放性的结构充满现实的忧虑和奇异之思,可使得我们体会到弋舟在自己的文学叙述里始终怀着严肃的精神思索面向。作者通过“未来简史”般的生存场景拟喻,指向了人类维系生存的谜底与近乎怪诞的永劫轮回的权力禁忌。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曾不无危机感地预示性指出“技术的白昼是世界的黑夜”,随着技术时代人工智能的发展,固有的现实生存方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在此其间人们的情感观念淡化冷漠中发生着日益加深的断裂。时代洪流近乎势不可挡的技术飞越带来的是生命价值弥散,人类心灵被碾压无以安放寄存的尴尬处境,就连人类灵魂的探索者作家与艺术家也开始沦为行尸般的“无用者”。技术的过剩带来的反而是人类自我价值情感的过度贫瘠,丧失着生命丰盈的维度,基本情感体验也在加剧消弭,而他们的反抗却又是如此虚弱徒劳无奈,充满危机和变数。他们将自我救赎寄托在信仰仪式般的“工作”——磨螺纹钢,以求安抚茫然无所依持的灵魂,在这近乎荒诞而怪异的与时间相抵触的劳作里保留自我感受的价值意义。他们在虚无与充实的徒劳转换里确证自身的存在,这又不免是一场逃离个体虚无体验的类群共在,他们在共在的毫无现实性意义的磨损与耗费里维系摆脱“无用者”的残念,他们始终处在竭力逃离技术侵凌反抗绝望的努力中。这些技术主宰时代的怀疑者陷入盲目的权力膜拜的怪圈,被视为宗教般偶像的“车间主任”杜英姿与庞博的私奔出逃,“我”被加冕为“无用者”新的“主任”,虚弱不堪的信仰秩序实同妄念,而如信徒的无用者们再一次生存在虚假的遮蔽轮回当中。技术的进化负面作用力显然并未带来与之相谐的理想生活,反而导致了人类诸种生存能力的退化和灵魂的流离失所,当技术侵凌下人类存在的价值感一切都在降格性地消散时,而对于权力膜拜的劣性心理积淀却反讽地延续了下来。

在故事集中我们看到作者充分地调动出自己的叙述才能,超现实性通感联觉书写亦魅亦幻,生命心象的意识联动与心理隐晦的流动呈现出人物心灵转化的纹理。《会游泳的溺水者》如同一场心理剧,深入到现代社会城市生存症候内里,那些难以为生存表象所公度的精神空间,日常生活中落入喑哑的所在,作者有意追问被忽略的生命个体感知世界的差异,为普遍孤独所萦绕的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体认便显得尤为宝贵。身患抑郁症的妻子溺水而亡,和沉于同样苦楚的宋宇,她们对于生活真实的感知隐藏在“闪耀与明亮”之下。人与人的心灵沟通是如此艰难,情感匮乏退位于欲望沉浮,连夫妻间也彼此陌生形同陌路,一场意外的失窃将宋宇丈夫不为人知的腐化堕落的生活一角撕开。“我”与宋宇间的散步和对话无疑则成为孤独个体相互扶持相互安慰的过程,“遇到狗的时候,我们彼此靠近,共同分担害怕和兴奋”,这既可以视为是作者对情节现实的叙述,也未尝不是故事人物心理阴影的情感暗示。也正是在克服个体的孤独中情感的联系帮助着心灵创伤期的人度过心理危机,而“那些藏于暗处的黑狗,在伤感地凝视着我”则不无象征性地预示着“我”心灵历经情感不安恐惧后的坦然。故事中人物对话与场景叙述紧密围绕人物心理意识流变展开,为深入揭示和呈现潜意识的隐喻暗示性,作者在文中出色地将布满象征意味的意象性描写与现实情感体验相结合,从而经由微妙的艺术感知传达出丰富的精神承载力。如文中多处出现的片段引用,“古希腊人站在海边,眺望着紫色的大海在无垠的远方与地平线融为一体”,与“紫色群鸟”、“黑狗”的意象,形象化地将人物的思想意识予以感知性的表达,作为精神性事物符号化的心象绵延,显现出不同情感状态的心理瞬间,这是属于现实生存与心灵幻觉的形体图景,作者将笔触涉入到生命晦暗的奥秘之中。个体内心情感创伤的修复是弋舟较为关注的主题之一,而为此塑造出诸多的现实生活中的困顿者,这一人物形象系列历经情感挫折,而独自沉默地承担着来自生存的残忍与荒谬,并从未失去对于自我情感境遇的深度反思。为此作者赋予了人物心理意识流动的景象形体,在现实与喻象的凝结一体里展开落形为文字的心灵空间的捕捉和呈现。《如在水底,如在空中》可以说是一篇极为出色的心理小说,弋舟写出了关于心灵的历险与深情而意味隽永的祝福,虽然他并未刻意去描述人物的所思所想,却在清澈的语言叙述里精深地洞察着情感迁敏的灵动,而使得小说在创造力形体上达到了令人惊异的程度。故事讲述了如《会游泳的溺水者》里“我”一样同样是失去了妻子的主人公,蒲唯身心陷入到独自承受的精神痛苦里,然而十八年前他与程小玮、汪泉的一场青春约定,冥冥中成为了人到中年的蒲唯和程小玮尝试着走出心理创伤的旅程。山中怀着隐隐等待的希望,他们将自我抛掷在时光之外,卸下了来自城市生活紧张的压力,心灵得到久违的释放。“水面扩散着亿万道细碎的波纹,像是释放着大自然亘古以来难以穷尽的隐秘的痛苦”,这既是自然景象的描写,又未尝不是人物心灵的感知和体悟,现实自然景象与心灵意识相融合的生命心象,转喻性地显现着难以言传的人物念想。生活的受挫者获得重新审视自我的机会,曾经陷入情感眷念而纠结的迷路之途,执念总会将人引入越界的荆棘之地,“那是一种饱满的徒劳之感,又是一种丰饶的收获之感”,主人公必须尝试着寻求自我情感的救赎,而从心灵困厄中领受生命的奥义进而超拔走出来。可以说复归安宁的心灵自此历经生死劫毁将变得更为坚实更为成熟,如同文末充满积极和希望的目睹圣光所暗示那样,主人公的遍布创伤的心灵已然走过了荆棘,并穿透虚无而终于一再朝向了“试着靠近过那道光,从而和一些有希望的东西再次发生了联系”。

弋舟的小说叙述擅于在现实生存精神困厄的境遇突围和逃离中来展开人物情感世界的苏生和修复,也正是在远离惯性生活状态的过程中故事人物得以跳出既有精神束缚而反观审视自我经历,因此生活在遭遇了现实与情感的双重困顿后,偶然性事件所引发的生活中断与逃离也便势在必然,同样具有着某种精神困境解构与自我拯救的动人力量。先锋诗人陈超曾在《文学的“求真意志”》中对于现代性写作的价值基点作出了深刻的思考,他认为严肃文学的前提正在于“坚持探询生存和生命的真相,始于问题,继续更高的追问”。《丁酉故事集》的探询追问通过幽微的现代生存精神性喻象,重新发现与打量现代社会中生命个体被遮蔽的苦涩的情感世界,寂然凝神观照生命悸动的一刻,情感细腻的涓涓细流会聚为触发心灵的重新发现。故事叙述的语言织体从内部呼应着情感的波涛起伏,透明的哀伤光色谜魅般的呈现,可以说弋舟小说语言的密度正是与精神存在性探询的强度形成了内在的张力。对于生存境遇与生命体验的峻切审视,在虚实相生的心物交感互放里城市生存经验与情感景象叠印,而使得小说最终成为现代心灵的庇护之所。弋舟文学叙述的艺术感知往往在日常与超验间穿行,满蕴着缄默与孤独,忧虑与内省,沉哀与凝思,情感深处隐而不察的精神事物被激活,将心灵的聆听兴现于生存喑哑之域。在《丁酉故事集》中我们看到弋舟极力于现实的精神挫折和羁绊中辨认着生命全然的爱意,也许这也正是他默祷祈愿于文学的安慰力量,如秋日林间穿过的长风,阳光落满静叶,给人以温暖以守护,如同诗人北岛所写:

是爱的光线醒来

照亮零度以上的风景。

(作者系北京交通大学海滨学院电子与电气工程学院团委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