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西文学》2018年第9期|红尼:芒种

来源:《山西文学》2018年第9期 | 红尼  2018年09月04日16:19

红尼,本名刘燕燕,生于1979年,山西临汾陶寺人,有作品散发于当地报刊杂志。

1

没有参照物,无法确定物体的大小,像身下的床一样,太大了,显得空。这种空是弥漫在空气里的一种煎熬,尤其到夜晚,失眠被空弥漫,在周围飘悠、缠绕,越是想驱赶越是像打满结的麻丝,想换掉它的想法越放越大。第二天睁开眼,看着光线穿透黑暗穿透我,就暂时忘掉了昨晚的纠缠。

昨天,我被小秋拉进名叫“一个都不能少”的微信群里。大街上,茫茫人海,看一眼背影就能确定是我的,除了发小小秋,估计再没有第二人。她是陪丈夫黑蛋来这个地方学“郑州拉面”的,黑蛋是个厨子。他们准备在县城再新开一家拉面店。小秋顶着十足老板娘派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烈焰红唇,玉镯金链,她笼罩在金色烫发所散发的浓郁香味之下,硕大的耳环放射着金钱的光芒。

床上,我如往常一样平静,并没有因为小秋的到来有什么改变,她和黑蛋也许已经躺在了酒店的床上。我吸气——小腹如鼓,呼气——气球塌下,累了便将双手重叠在上下起伏的小腹上,脂肪在手心里柔软而颤抖。从胸前的两个小结节开始突起时我就开始习惯这种睡姿。此刻,手心之下的小腹无耻地瘫向两侧,若站立,它便会垂向大腿。

除了吃喝拉撒需要亲自解决,手机无所不能。微信的确令人上瘾,人们将之奉为“万能的朋友圈”。昨天上午小秋扫码加我,这会儿, “一个都不能少”就像灌过鸡血一样在我的手机屏幕上闪烁,滴滴的声音有时还会慌乱地重叠,它们像摩斯密码一样神秘,勾起我的好奇。

有人发语音说让改成真实名字加手机号,微信是自动播放下一条未读语音的,长长短短的语音背后都有一张压抑着兴奋的脸。

很久了,以为故乡只剩了一个名字,以为它只会出现在我的想象和梦境里了。如果不是群里发的那张照片,我相信自己会秒退的。这是一张照片引发的话题,群里的人是按照片上的人加进来的,确切地说,这是一张小学毕业照,他们之所以兴奋是因为我的加入使得照片不再有缺憾。

我一条一条地听着他们的语音,放肆地笑,我就像相信自己已经忘记了二小姐一样,相信群里没有一个人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在半夜大笑。我的笑在黑夜里横冲直撞,脑袋因为缺氧而飘满了云朵,它们在脑壳子下面忽悠忽悠,把记忆中的片段赶过来赶过去。我捂着笑到痉挛的肚子在床上打滚,我的手试图捂住它的颤动,床单被我揉得乱七八糟。

不知道是什么让我笑得停不下来,我甚至怀疑歇斯底里就是用来描写这种笑的。我用手把床单从头抹到尾,跟每一道被自己搞皱的褶皱较劲。

三遍之后,我输了。懊恼迫使我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今天刚洗过的床单重新铺好,电熨斗插电、熨平,然后走到卫生间去洗换下的床单。

家里没有洗衣机,这让人很难理解,但的确没有。月收入三千,在郑州不算多,但也不至于将自己打入社会底层,不买它,是因为不信任。

我从阳台返回,将自己安稳地放回床上。那个蝴蝶翩飞的下午,那个十岁的六月又在大脑上空启动,重播一遍。

2

一九九○年的六月,我开始记住晚上每一个翻身,平躺着睡去,平躺着醒来。如果半夜侧卧,醒来的那一刻,我的手就去抹身后床单。平躺着被晨光斜射的清晨,有个叫意识的先开始苏醒,然后是眼睛,接下来,眼睛会审视整张床,不放过一根掉落的头发或者尘絮。

群里每个人都呼了我一遍,小秋被他们奉为英雄。我嗯嗯、嘿嘿了两声后开始沉寂。见我不再有动静,他们似乎有些失望,嗯嗯、嘿嘿很快便被洪水淹没。

好吧,我承认,我无法融入他们的热火朝天。语音穿透手机屏幕,声音陌生中抽出一丝似曾相识。远远观望,那群头发稀疏,肥肉累累的人们各自捧着手机聊暗恋,因为兴奋而笑得赘肉乱颤,他们找寻蛛丝马迹来猜测,到底黄二兵那条手绢送给了谁。

窗帘厚重,一拉上就隔绝了世界。屋子里只有手机发出蓝色幽暗的光,明明灭灭。黄二兵私信要加我,我没理他,这种理直气壮早就露出过它毫无愧疚的狰狞本相,狰狞在他每一次问我到底嫌弃他什么时出现。我对他的执着非常不理解,如同我不理解自己为何非得每晚夜深人静时,独自欣赏澡巾在皮肤上发泄暴力一样。

手绢是天青色的,四周有素花相绕。那个年代,女孩子只有两种发型,一种马尾,把手绢扎在马尾上,另一种是小子头。

天青色手绢很漂亮,尤其是系在我家“欢子”的前蹄子上。欢子是条小狮子狗,我永远记得它像雪球一样被几朵素花牵着滚来滚去的样子。

黄二兵的眼光确实不错,我能想象得出他在花花绿绿的手绢堆里挑选时,眼光中透出的稚嫩。

黄二兵看着我亲手把手绢拴了狗的那个暑假,转学走了,他们举家迁住县城的“小香港”。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每一次都是跟着欢子一起来,背影每次都是模糊的,远远没有欢子滚来滚去的样子清晰。

后来再见黄二兵,是在县城的大街上。我从郑州毕业后,回到县医院实习。城中村的房租一月八十,买一辆二手自行车十五。

那天中午我骑车从县城中心广场经过,听到有人叫“枣枣”,循声回望,来来往往的人都是陌生的面孔,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于是继续前行,然而第二声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的确是有人在叫,而且可以百分百确定,叫我枣枣的人屈指可数,站在原地环顾四周,等待那个声音再次出现。“枣枣”,我被路对面向我招手的陌生人吸引,眯眼辨认面前这个高出我两头的人,眉眼里黄二兵的神韵渐渐清晰。

然后,黄二兵便每天出现,我竟一次都没有同意他与我同行,直到有一天,医院送来一个过量服用安定的年轻人。

黄二兵问过无数遍,到底嫌弃他什么,他还没有得到答案,就躺在急诊室床上洗胃,他面色苍白得绝望,我对他的鄙视却远远超过同情。我绝不会告诉他,嫌弃并不一定非得是具体的,它也许抽象到自己都没法知晓。

小秋直接@黄二兵,她扭动着腰肢在手机上飞快打字,她发出的每个字都透露着妩媚。小秋继续扭动腰肢和屁股,实在猜不出躺在她身后床上的黑蛋怎么看那两坨扭来扭去的白肉。从心里生出一种厌恶,我删除、退出。立刻,小秋的微信就追了过来。

小秋初中毕业后嫁给了黑蛋。当年,黄二兵、黑蛋、小秋和我自封“四大金刚”,整天就想在村子里“翻起风浪”这一件事。黑蛋娶了小秋后,异常奋发图强,在县城里开了火锅店,唯一的事业就是把小秋打扮成土豪太太供自己欣赏。这些是小秋昨天下午在微信上很无意地透露给我的。

3

二十岁那年,我决定两手空空离开那个家,父母用尽了毕生的辞藻来说服我,我捂着耳朵的双手和眼里一天比一天加重的怨恨,终于让他们理解了徒劳的意义。他们想不通二小姐用了什么手段让我魔怔到不惜一切。二十岁,正是一个唯我独尊的年纪。他们开始用最原始的方法试图切断我跟外界的联系。

那年我家的麦子丰收。我妈白天把麦子用木锨推开,哧啦哧啦从东边走到西边,再从西边哧啦哧啦到东边,院子里的麦子就分明了起来。傍晚,她又将麦子用木锨堆起来,盖上油布。整个麦收季,我妈除了在院子里哧啦哧啦,就是看着一把大门的锁,她藏起来一切尖锐锋利的东西。我除了吃喝拉撒,就是洗,我把家里所有能洗的东西拿出来洗,然后对自己讲话。晚上睡觉前,听我爸把我妈溺爱我的罪证重复一遍。

我妈溺爱我是有原因的,从我出世那一刻起就开始了。出生在羊年的恶五月,还是农历二十五,占满五的生日在我朴实的乡亲那里,已经确定了一生的运势。我是个唯物主义,二小姐也是,从来不相信关于八字这些无聊的鬼东西。我相信科学和相信二小姐不信命理一样坚定,而这个世界是多元的,它包容着各个理论和相信它们的人。

我妈充满溺爱的眼睛总会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深深地望着,除了溺爱还有怜悯,还有其他综合的东西。无论她怎么把宠溺表现得努力而嚣张,就算是她悄悄说了妈妈永远爱你这么肉麻的话,我依然是不叫她妈,我也不再叫黄二兵妈静静姨。

有时候他还没说完,我妈就开始哭,直到把我爸哭烦了,到院子里的竹垫子上。她继续在炕上吸溜鼻子,不时会听到她唯唯诺诺地擤鼻涕的声音,有几次我都快被她擤鼻涕的声音打动了,每当这个时候,我会在脑子里画二小姐的模样,我以为我画他的每一张像都会烙印一样深刻,从不认为有一天我会用百倍的努力去忘记曾经画过的每一个眼神、动作、神态。

这种状态生生维持了半年,终于,他们信了,他们的女儿再多过一天就会精神分裂。我越来越能听出他们的嘀咕声里飘忽着的恐惧,相信那个时候我的内心是出现过窃喜的,那是我十六岁外出上学时的感觉,就像是重生之前所有期盼结束时刻的感觉。我相信成功就要来临了,离开,不再回来,这些让我兴奋,我已经闻到二小姐身上好闻的纳爱斯香皂的味道。

那天大清早,我妈突然忘了锁大门,她把粜了麦子的钱放进钱盒子里,却忘记把钱盒子锁进箱子底下。我爸总说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能想象得到她在我爸跺着脚恨铁不成钢地咬牙切齿下,一路自责一路附和的样子,我一直以为那个样子很丑。我在当时应该是没有想那么多的,因为有更坚定的信念指引我到了火车站。

冬天的绿皮车结了浓厚的晶,如同浓度超了十倍的糖水。它膨胀着自己的身子,企图将甜得发苦的味道勒紧在自己冰冷的绿皮下。它包裹着的人们各自思想着心事,并散发出不同的气息和味道。而我与所有人相反,逃离的急切让我快乐地忍受着拥挤,我同他们一起在过道里摇来晃去。有人不时从窗户里塞进铺盖、皮箱,还有脑袋和腿。

火车每哐当一下,我的胃就抽搐一下,我想用手捂住自己干哕的声音,却还是没捂住翻上来的酸水。人们立刻让出了两个拳头的空间,他们宁愿自己相互咒骂着吸紧肚子,也要给我让出一条微细的过道,还好,体重八十四斤,足够侧着身子通过,直到厕所门口。我一路走一路呕吐,我的围巾浸满了自己的胃内容物,酸臭令我生不如死。

我在十六岁的时候开始熟悉这种味道,晕火车,这在人们眼里是不可思议的。

4

我拼命地学习,只为了能离家远点。在郑州,我遇到了二小姐。

和二小姐的相识,是在学校的盥洗间,这跟书中爱情的开端距离两万八千里,跟罗曼蒂克连个边边都没舍得沾。盥洗间的水流成天哗哗响,地面一直湿漉漉的,总是来不及干掉,学生总是走了一批又来一批。

很多时候初见的地方会决定爱情的走向和结局,郑州铁路卫校的盥洗间注定这将是一场悲剧的开始,而收场,却漫长得让人几乎忘记了收场的初衷。

晚饭后是学生们洗衣服的最佳时间段。我端着盆子寻找空位,二小姐的白衬衫在一溜弓着的蓝黑灰T恤中脱颖而出。男生中穿白衬衣的也有,但能将肥皂用成完美的椭圆形的男生绝对是像鹤一样屹立在鸡群。

旁边那个女生甩甩手,白衬衫往旁边躲了躲,女生用湿手往脑袋后面撸了下头发,柔软的腰肢带动大长腿远去。旁边几个男生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目送大长腿,二小姐没有,他专心地搓着白衬衣的领子,手指细长。我瞅他一眼,眼神碰撞的瞬间,他脸红了,绯红使他透露出干净清爽的气质。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一个钟爱白衬衫、会脸红的男生,内心一定是纯净的。

张勇十八岁那年,被同宿舍的舍友起了外号叫二小姐,他的床铺是唯一散发清香的床铺,即使被其他七张床褥下塞着的几十双臭袜子的味道笼罩,也难掩盖它清香的味道。十八岁的二小姐青涩得像瓷器的釉一样光洁,通身散发着纳爱斯香皂的香味,他的手洁净,攥着我手的时候渗出的汗也有着单纯的味道。

每个夜里,宿舍所有人都睡着后,我端着盆子去盥洗间,我最爱的也是纳爱斯香皂,我的睡裙和床单从来不用肥皂,我对纳爱斯情有独钟。

昏暗的灯光下,整个校园安静了下来。盥洗间,我独享空旷宽敞,流水畅快地冲在睡裙上,直到手的大鱼肌搓出发烧的感觉,纳爱斯的味道洇满整个盥洗间,我才端着洗衣盆,一个人孤单地走回宿舍。宿舍的人用了至少一年的时间确认我没有梦游症,她们已经习惯了我半夜出去,两个小时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