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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学》2018年第2/3期|关山:天黑以后

来源:《黄河文学》2018年第2/3期 | 关山:天黑以后  2018年09月03日08:05

01

“一切都不一样了。”其实,我不愿意写下这句在我心里反复念叨的话,我多么希望5月9号那天,和所有那些云淡风轻的日子一样,了无痕迹地滑过,不会在我的记忆里被涂抹成黑色。

那天早晨跟所有的日子一样平常,叫儿子起床,六点他要去上学,我和他一起出家门,就是想和他一起走一段路,他上学,我去医院,方向正好一致。

我说:“这么早,去医院挂号,估计能挂上。”

儿子问我:“还是胸口疼吗?”

我说:“是呀!”

胸口疼有小半年了,拍过胸片也看过中医,西医说是胸肋炎,中医说是胸痹症,自己上网百度了一下,说是寒气入侵,没什么太好的办法治疗,只能慢慢调养,也没当回事。头天洗澡,摸到左乳房上侧有一个黄豆大小的硬疙瘩,以为是胸肋炎拖得太久,长了炎症疙瘩,想着还是再去看看医生吧。

儿子没当回事,我也没当回事。在地铁口我们分开了。

挂号排队拐好大的弯,在北京看病挂号难,谁都知道,所以我很多年都不去大医院看病。早晨四点就有人开始排队,想想就烦。但是那天,我一直乖乖地从队尾排到最后。我挂上了普通号。

普通号的医生说:“你的这个硬疙瘩不是好东西,但愿你没事,但凭我的经验,不像好东西。”从这句话以后,那天剩下的时间,我就处在了懵懂中。无法理清思路,一直在琢磨医生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后来住院时,主治医生说,普通号的那位医生号称“一摸准”,她还从来没有因为判断错误,耽误病人。

我照了B超,上面写着,疑似乳腺癌。B超医生告诉我快去隔壁约穿刺。我出来发现自己迷路了,瞎转了一圈儿,又回到了门诊。医生说:“哎呀,果然让我说中了,真是不好的东西。不过你的运气好,今天是我们这最好的乳腺专家坐诊,我这就带你过去,让他给你看,给你动手术。这两天还正好有床位,你算不幸里的万幸。”她一边开住院申请一边说了很多,但这些话怎么也撞不进我的脑袋,只在我的耳边嗡嗡作响。

然后,我就被带到专家的办公室。一屋子病人,我突然有一种羞耻感,难道,以后我就要和她们一样了吗?再也不是一个健康的女人。我想象不出来,一个不健康的女人如何骄傲地在阳光下抬头挺胸?专家打了一个电话,安排我直接去住院部做穿刺检查,如果是在门诊约穿刺那要排两个星期。

11号通知我住院,15号穿刺结果确诊乳腺癌。

一切就是这样迅速地被决定了,仿佛一路绿灯赶到了车站,立刻又上了一列高速奔驰的列车,我还来不及细想应该准备什么——工作,孩子,家事,就被推上了车,从此被飞速地带离正常的生活。

头几天,我的心总是忽而斗志昂扬充满信心,忽而跌落谷底万分沮丧。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老天如此的惩罚?

15号晚上,我躺在病床上,周围其他五个病友都没有睡觉,大家都在等三床的病友回来。她下午两点多进的手术室。晚上十点多,三床被推回病房,她脸色苍白,但还是冲我们笑了笑。她做了左乳房全切手术,三个月前又做了心脏肿瘤手术。连着两个大手术,她还能笑。

住院的几天里,病房的女人们让我看到了一幕幕人生的悲喜故事。她们乐观开朗,美丽又善良。二床的老太太已经七十一岁了,也是左乳房全切,刚做完手术第三天,知道自己打呼噜,影响别人睡觉,宁可坐在床边忍着瞌睡,她要等大家都睡着了,自己才睡。

二床的老太太常问我,咱们都不是坏人,为啥老天要让咱们受这大罪?这不公平。我也在心里反反复复问老天这句话。

15号的晚上,确诊乳腺癌的那个晚上,我第一次能够思路清晰地想一些问题了。我把想到的话输在了手机里:

我突然觉得你好像是我的另一个孩子,一个被我的每一个微小的恶念、忧虑、怒气,在黑暗中培育出来的孩子。你在我的身体里安营扎寨,开始作祟,就像青春期叛逆的小孩!你没有我的儿子那么阳光灿烂,那么明事理,从不给我添乱。你是截然不同的版本!但你依然是我的孩子,因为你也是我培育出来的!你把我身体里所有的不健康,精神上所有的晦暗,都凝聚成你的胎盘。我该如何对付你呢?我真的没有经验,因为你来得太过突然。不像我的儿子,他已经和我在一起十六年了,我熟悉他的一举一动;最重要的是,他是我最爱的孩子,所以我无条件地包容着他的一切。可我无法爱上你,我是如此憎恶你的到来。

这一夜我都在想你的问题。在黎明到来之前,我看着窗外晨光熹微,不再厌恨你不再怕你,我想你无论如何也是我培育出来的,即使你是一个邪恶的孩子,我也得包容你。我决定就这样领着你一起度过今后的日子,希望你有一天也能和我的儿子一样变得阳光灿烂。

02

我希望我能找到答案,可以让自己有勇气去面对,可以跟朋友和家人坦然地谈论我的疾病;我想自己说服自己——这不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这只是一个意外,我只是不小心被绊倒了;我想我得学会接受这个意外,别再让心躲在黑暗里,我要迎着阳光爬起来!

18号早晨查房时,医生突然告诉我,明天手术。

那一天,我几百次的犹豫要不要告诉我的朋友们,我掉在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泥淖里了。我的指尖在微信的每一个朋友名字前无数次滑过。

就在一年前,我正在赶往机场,准备去日本旅游,突然接到大学舍友的电话,她刚到北京住进协和医院,准备做直肠癌手术。那个电话让我一时间语无伦次。在日本的那几天,甚至庆幸能够有理由推迟去看她。等我回北京,她应该已经做完手术了。我害怕自己的健康会伤害她,就像夏日的骄阳和一洼雨后的积水。

现在同样,我也不想听到朋友们在电话里一瞬间无措的沉默。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初中时候的一次篝火晚会,我和我的同学们围着篝火跳舞,《在希望的田野上》,嘹亮的歌声和四溅的火星,在夜色中不断地绽放着缤纷的色彩。我说:“你们都回来了,真好!”

半夜醒来,我在手机的网易云音乐里找出收藏的古琴大师陈公亮的古琴曲《空》,戴上耳机仰面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让音乐一遍一遍在黑夜中丝丝缕缕地聚集来又消散去。

我没有那份才能,听不出这首曲子是否是陈先生用他那把最心爱的古琴“秋籁”弹奏的。之前,我听过陈先生用那把唐玄宗开元三年的古琴“秋籁”弹奏过《文王操》,弹奏过《渔舟唱晚》,弹奏过《酒狂》。千年来,“秋籁”曾经在多少位大师的指尖下倾诉过绵绵不绝的故事和情愫。那些大师们早已隐没了,连背影都不曾留下。陈公亮先生也已驾鹤而去。因缘而聚,因缘而散,什么是永恒?什么是虚空?我多么希望这一刻我可以不去思量那四方的虚空,安守静笃,默默看芸芸万物,各复归其根,不再害怕世事无常!

护士把我一个人留在长长的走廊里,我猜测走廊两边应该有很多的门,每扇门后是一间手术室。我无法抬头看到走廊的尽头,我被包裹在手术用的推车上,护士俯下身几乎耳语一般轻柔地对我说:“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前一个手术刚刚完成,里面正在收拾,然后,咱们就进去。”她说“咱们”让我觉得很安慰,至少我不是孤军奋战。

走廊空调开得很足,护士把薄被给我掖到下巴底下,她就走了。

我安静地躺着,看着走廊穹顶上两排灯管一直延伸下去。这真像一个神秘的通道,通向不可知的未来。

“叫什么名字?”一个白衣天使拿着生死簿问道。

我看不见他的翅膀,他的身后是一个巨大的魔方,像龙卷风一样的形状。

“欢迎来到魔方的世界。”他说。

我的心里突然恐慌起来,我一直是个笨小孩,从小就不能将魔方摆弄出两个面以上的同色面。只有六个面的魔方我都摆弄不好,何况这如龙卷风一样巨大、有无数折面的魔方,这一次我能过关吗?

博尔赫斯说天堂是图书馆的模样,而我这时看见的,天堂就是这个魔方,我蹲在它的脚下,推动着那些彩色的方块,明明知道穷其一生,我都无法让它们完美统一,但我依然乐此不疲。

西西弗推动巨石,是否在徒劳中找到了勇气和坚持,成就了生命的意义?我却唯愿在此生徒劳的游戏中找到快乐就好。

“真对不起,给您扎了这么多针,疼了吧?”那个说“咱们”的护士蹲在我的手术床前,已经第四次扎我手腕上的血管,还是没有扎进去。

“这样不行,先给她点麻药吧。”另一个护士说,“流了这么多血,真对不起。”

一个护士给我的额头贴了一块胶布,我猜可能是类似麻醉条一类的东西。

我费力地笑了一下,不想那个给我扎针说“咱们”的护士被批评。但是,我不舍得睁开眼睛,我看到无数束彩色的光线,围着那个巨大的魔方跳舞,它们像节日广场上的音乐喷泉,正在跳关于生命的舞蹈,我仔细地看着,希望能看懂。

麻药产生了效力。空气中弥漫开雨后新发的绿草的味道,我飘浮在清新和祥和之中,像一片羽毛。不再去想天堂的模样,不再去想该如何做到最好?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还是那个淘气的孩子,疯玩了一天,回到家,连脸都顾不上洗,累得趴在床上,一闭眼就是一晚的好睡。

最后一片意识告诉我:相信吧,醒来之后,一切已安好!

03

整个晚上,我都在半梦半醒之间,病房里的空调虽然震耳欲聋,但七个人的房间,还是没有一丝游动的风。厚厚的绷带箍在胸口,腿上还穿着防止静脉曲张的厚丝袜,只能仰面平躺,后背的汗像小溪水。

每次在梦中痛苦地呓语,坐在床边陪护的老公马上会轻轻抚摸我打着吊瓶的手臂、手指。世界如此的安静啊,所有的欢歌笑语都沉沉入睡了。

每次醒来,我都会问老公几点了,时间过得好慢,黑夜迟迟不走,盼着天亮,盼着第一道曙光透过窗帘,我就可以坐起来了,可以下床了,可以喝水了。

我试图抓拢散乱的思绪,不让它们在黑夜中虚弱地游离。

我挑选了爱伦·坡的长诗《乌鸦》,想要背诵它。但是,我只能想起个别的句子,想起那是一个阴郁而忧伤的故事:

风凄雨冷的夜晚,

恹恹欲息的余烬都形成阴影伏在地板,

我枉费心机想用书来消除,

消除失去少女丽诺尔的伤悲

这时,一只幽灵般可怕的乌鸦,来敲门了,它大模大样走进了房间,栖息在智慧女神的胸像上。问它所有的问题,都只是一句:“永不复还!”

“永不复还,永不复还!”我轻轻悲叹,智慧女神也无法战胜死亡的幻灭,那只是先知还是死神的乌鸦到底要带来什么样的讯息?

老公听到我的悲吟,站起来俯下身,给了我一小瓶盖的水。

老公在手术室外守了大半天,晚上又一夜没有合眼,早已疲惫不堪。还是要警醒着,关注着吊瓶和我的每一次微小的举动。

还有我七十多岁的父母也在手术室外一直守候。

有亲人在,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像《乌鸦》中那个倒霉的男人,被整个世界抛弃在凄凉的孤独中,我拥有的亲人的爱,也绝不会是“永不复还”的虚妄。

我在心里默默地编织着诗句,看着思绪的经纬在暗夜中慢慢地织成一块闪亮的花布。

蝙蝠在暗夜里起飞,

披着庄严的法衣,

轻盈而温柔。

我计算着数字后面的零,

个,十,百,千,万……

写满了一张又一张白纸,粉纸、淡蓝色

的纸……

乘以八万六千四之后,

我就忘记了后面应该有几个零,

为此,我焦虑不安。

蝙蝠在暗夜里飞翔,

翅膀划伤我的额头,

温热的血线流过我的面颊。

我摘下黄玫瑰那些长了黑斑的花瓣,

一片,两片,三片,四片……

依然有重重叠叠的花瓣娇嫩美好,

为此,我心存感激。

蝙蝠在暗夜里盘旋,

突然站在了我的肩头,

谁在腐败中呕吐?

我凝神静听空气中细小的声音,

渴望那轻盈而温柔的翅膀再次飞起。

那个时候,天就亮了!

04

很长一段时间,一到傍晚,“他”便坐在我的床边。我忘记了“他”是哪一天到来,应该就是我感到愤怒的那段日子里的某一天吧。

很多人喜欢来北京,是因为北京可以给他们一个人生辉煌的机会。我不是,我爱这座城市,不是想索取什么,是这座城市可以让我像汪洋大海的一滴水一样隐藏起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只要有雨伞大的一片天,我们一家三口躲在下面,安稳地过自己的日子;我们人畜无害,也希望生活回报给我们轻松和良善。

但是,事与愿违,有三四年里,一些亲戚开始侵犯我们安静的生活。这些所谓的亲情关系切割了我的时间,耗损了我的精力,而我一直以为善良和容忍是不可或缺的美德,直到忍无可忍,我还是不肯对他们说出“不行”。

那些日子,我经常失眠,并且自己跟自己吵架。我想,“他”就是那时候来的。

“他”并不让我恐惧,“他”穿着黑色西裤,“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轻松自如地跷着右腿,裤线笔直,在月光下像一根银色的琴弦。“他”从来不说话,“他”从容不迫,等我最后的决定。

有很多个夜晚,我想对“他”说:“行了,你带我走吧,我真的是已经厌倦了,我再也不想背负这么多我难以处理好的关系。”

我已经老了,

只想在自己的果壳里安静地待着,

不受任何的干扰!

目力所及只是让我安心而熟悉的物件。

我已经老了,

不想再张罗太多的关系,

我的心已经疲惫只想安稳地休憩,

请原谅我只要一根稻草就会崩溃的小气!

我已经老了,

没有那么嚣张的气焰了,

掌控不了太多的变化!

我只想把自己的地盘打扫干净,

别被别人的脚印踩踏。

我已经老了,

这么多年没有过奢侈的要求,

只请给我留下一米阳光,

让我没有烦恼地蜗居就好!

我真的已经老了,

所有外力都让我战战兢兢,

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

我想至少你该察觉

阴霾已经让我忧郁不堪!

这首诗是我当时心境的真实写照。那段时间,我背负了几乎压垮我的所谓的责任和义务,这让我非常愤怒,也厌倦了琐碎的生活。生活中失去了诗意和飞翔的轻松,我如何安然?“他”就来了。我不能说“他”是乘虚而入,因为我很清楚,“他”是被我的心召唤来的。那些灰暗的日子里,我觉得有“他”守着挺好,“他”是我最后一条可以逃遁的路的引路人。

知道身患癌症的那一刻,我害怕了,我祈求“他“离开。原来我这么愚蠢,谈论“他”和真的面对“他”是不一样的,而我一直矫情地以为自己可以驾驭“他”,其实我何曾敢看过“他”的脸?何曾敢看过“他”那双准备伸向我的手?

手术后的那天晚上,我从晕迷中第一次醒来,首先发现“他”不在了。只有守候床边的丈夫温暖和坚定的手,这双手是这个现实世界里唯一踏实和真实的存在!我放下心来。

05

夜里起夜,我慢慢地起身,希望头晕不再发生。但是,刚一站直身体,就撞向了旁边的墙壁,我努力了三次想要站稳,三次狠狠地撞向了墙壁。我担心周五的第四次化疗也许应付不下来。

化疗每隔二十一天一次,前两次给我的经验是:化疗后的前一两天会恶心呕吐没有食欲,然后几天白细胞数目持续下降,不得不打生白针。但只要熬过前两个星期,就会好过许多。然后有一个星期可以出去散步,逛逛商场,和家人吃馆子,像健康人一样有足够的精力让自己快乐。

第三次化疗,难受的时间太长了。整整一个星期没法吃饭喝水,不断地呕吐。然后是严重头晕,我以为头晕只是血糖低,能吃饭就会好了。但是,到了第三周,还是头晕。我害怕。周五的第四次化疗我该怎么办?我举着吊瓶一次一次去卫生间,能不能坚持住不晕倒?接近八个小时输液能不能保持清醒,会不会有被洪水淹没的昏厥感?这种感觉在第三次化疗的时候就出现过,我当时真想放弃挣扎,不再努力坐起来,就让洪水倒灌进我的鼻腔里,被那汹涌而来的污浊吞没。那一次我终于还是坐起来了,控制住了。这一次呢?我还有足够的力量吗?

从知道是癌症到第一次化疗,我一共哭了三次。

第一次是门诊医生让我去做穿刺,排队交穿刺费用的时候,吓傻的我才来得及给老公打了电话,在电话里我哭了。老公从单位飞速赶来,站到我面前时,已经满头热汗,衬衫湿透。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个男人,一直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依赖。我们结婚二十多年了,刚结婚的那几年,我们相依为命生活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在风雨飘摇中慢慢站稳脚跟。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儿子。一段时期,平淡的生活似乎让我们少了对彼此的关注,而这一刻,我才发现,依然只是在这个男人面前,我才会哭。那一天,我和老公来到医院的小花园里,坐在石阶上,我哭了很久。老公一直握着我的手,对我说:“别怕,你不想看到儿子上大学了,不想看到他结婚生子了,不想帮他看孙子了,只要你想活,就一定能活!” 其实,那会儿我心里想得最多的不是儿子,儿子终究会长大成人,会自己飞上蓝天,会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家、爱人和孩子。我想得最多的是我身边和我相守了二十多年的老公。我害怕拖累他,更害怕弃他而去,把他一个人丢在半路。我在心里一遍遍祈祷,只希望那句话成为唯一的未来:“我只想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第二次哭是确定her2阴性还是阳性,这个叫做fish的检查结果出来那天。我的病理her2有两个加号,不能确定是阴性还是阳性。我不停地问医生,我到底是早期还是晚期,他总是模棱两可说要等大病理出来才能决定。那两天,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想起来点什么,就会在百度上搜索,或者在好大夫网站上,追着某位大医院的专家问。然后,我大概明白了,如果her2阳性,就是癌细胞扩增型的,等同于晚期。所以,等fish结果的那一个星期,我比手术前更加恐慌,时时在心里祈祷:“老天放过我吧!”然而,那天早晨,我拿到了“判决书”——her2阳性。坐在医院门诊楼外的台阶上,我哭了。我不相信老天竟然要我的命!我在台阶上足足哭了两个多小时。

第三次哭是第一次化疗的当天晚上。白天护士给我埋好了picc管,从右臂上臂,切开一个小口,把picc管插入血管再一点一点伸入,直通到心脏。picc管埋入了三十八公分长,我得一直戴着。管子外头,垫着纱布和胶布——一个非健康人的标志。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病房,无声饮泣,想着我身上的刀口,和这个picc管,还有几十个针眼,我感到委屈,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

这以后,我对自己说,哭三次就够了,我依然是那个独立坚强的我!

我想上天大概是不喜欢我太过自负,所以第三次化疗给了我狠狠地打击。它让我知道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第一次化疗,听同病房的一个女人说:“只要一看到晚上的霓虹灯就想吐。”另一个说:“我从化疗结束,再也没吃过西瓜,看到西瓜汁就要吐。”

护士拿着我的那袋红药水挂在注射架上,我想:“这不就是跟输血一样么?一直就想着是输血一定没事的。”

第一次也确实没有特别强烈的反应,算是顺利地度过了最初的一个星期。第二次难受了两天,但也很快就过去了。

第三次终于来势汹汹。

在输液的时候,就觉得不好,在病床上根本坐不住,只好躺下,只觉得一股一股的潮涌要淹没鼻子,淹没头顶,感觉脸都浮肿了。坐起来一会儿,又躺下。后来,真想就这样放弃了吧,我不抗争了,淹没就淹没吧。只要心里一松气,我就会再也无法控制那涌上来的污浊。我想起上次见过的一个女人说过的话:“要丢人现眼也回家丢人现眼去,在这怎么也得忍着!”我就努力地一次又一次坐起来,喝水,去卫生间。每个输液的女人们都是这样在走廊里穿梭,一趟一趟,自己举着注射液。必须喝很多的水以便迅速排毒。没有人愁眉苦脸,大家都会给彼此一个笑脸,不管是不是认识。我也学着努力地给每一个擦身而过的人一个笑脸。

下午输完液,想了想还是让父母过来接我一下,我担心万一晕倒在胡同里。

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父母都来了。心里有太多的愧疚,七十多岁的老两口,本来应该是我照顾他们的时候,却要让他们为我揪心,照顾我。以前过马路,都是我一手拉着一个。现在,他们还要帮我背着东西。而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好像已经失去了本能的反应,不会下意识地闪避行人,不会看到绿灯下意识地抬腿,什么想法都需要在大脑里组织一下,找到因果才能做出判断。短短十五分钟的路程,走了一身虚汗。

晚上,老公下班开车来接我回自己家,到家,一头栽到床上,五天,除了上卫生间,再也不肯脚沾一下地板。

水米不进。跪在马桶前面,我又一次哭了,这次我哭了好久好久。上苍已经把我遗弃在这个逼仄的角落里了,没有神秘的力量解救我度过苦厄。而我的心也不再坚强。

周围是无边的黑,像浓浊的沥青,我失去了形体,任这黑恣意流淌,拉抻,折叠,搅拌,那些“坚强、忍耐、反抗、乐观……”所有像盾牌一样的词语也都变得质地柔软,无法给我的心筑起藩篱。我哭,无尽的委屈和伤心。上天为何如此折磨我?让我成为无边的黑暗中的囚徒。我的精神已经被切割成细碎的尘埃,再也无力支撑我泅渡,我认输了。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我说精神折磨真是不自量力。当你这身皮囊备受摧残的时候,所有的精神都被挤走了。什么生命的意义,什么生命的价值,什么生命的坚持,根本溜不进你的思想里,你已经没有思想。你只想着这身皮囊啥时候能运转正常一点点,你哄着它吃点东西,哄着它喝点水,哄着它最基本的吃喝拉撒的本能。

我的心里一直在等着那个答案:“为什么是我?”我也一直在寻找答案,有朋友劝慰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相信这样的祝愿,但我知道这不是答案。“也许是我太过自负,老天要我学会像大雨中的小草一样低伏下来吧?”我这样问自己,我的内心无法豁然开朗。我知道,这是我心里的一道坎,我必须找到那把钥匙,打开心结,才能勇敢地站起来。

发小们在一起聚会,我没有去,他们在微信里发视频,一次次举杯祝我早日恢复健康;第一时间从千里之外飞来看我,陪我吃饭,给我开解心情的老同学;让我把卡号发给她,要给我打十万元,让我只管安心治病不要为钱着急的闺蜜……曾经想象过,我的朋友们从此以后便是从我身边呼啸而过,继续他们快乐的生活,而我被留在黑夜里……我忍着眼泪,心里感激他们伸出手抓住我,不让我滑落在黑暗里。

06

手术后,回家休养的一个月里,我没翻一页书。以前的我手不释卷,工作和生活里压力大了,我就会逃进书中。现在,我已经陷入生命的绝境,我还能逃到哪里?

后来,终于有一天,我拿起了一本在旧书摊上买的残破的二手书《穆天子传》,可能是因为它没有那些新书的封面那么扎眼的鲜艳吧,旧得像我一样低眉顺目。

穆天子把玉璧递给河宗伯夭,伯夭把玉璧投入黄河。太祝又将牛、马、猪、羊祭品沉入河中。伯夭此时便代替天帝高呼向穆天子传达天帝之命:“穆满,你当永远治理世事。穆满,给你看舂山上的珍宝……赏赐你财货。”

当我读到这一段时,想象着远古苍茫的蓝天下,那庄严的祭祀场面,何宗代表天帝的直达霄汉的呼喊,想象着一代帝王受命于天,掌管天下,拥有天下的威严气势。我感到了震撼,那是生命的力量巨大的旋风从远古吹来。几千年来,人们不就是这样挺身站立在天地之间,紧握住活一场的力量。

读完了这本书,我似乎恢复了一些元气,开始慢慢读更多的书,又像以前一样在书中缓解着我的压力。

朋友们,家人们,还有读书,在精神上给我以支撑,像一对隐形的翅膀,我又有了可以望向蓝天的勇气。但是,打开翅膀再次飞翔,还需要那借力的风,而这借力的风就是我心中在寻找的答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要遭这样的惩罚?受这样的罪?”

周五又一次去住院化疗,在门厅坐等安排房间,门卫跟我们几个说:“给你们打扫卫生的老张前天值夜班时,突然脑出血,死了!”

“什么?什么?”我叫道。

老张看上去只有五十多岁,很高很结实,一看就是那种在农村干过庄稼活能吃苦耐劳的人。总是在饭点,端着盆,端着暖水壶,挨屋问谁需要洗手。其实这么简单的事,大家都能做,他就是闲不住,化疗病房病人都是头天住进来化验血,第二天打药化疗,当天晚上就可以出院,所以换床单,打扫卫生比别的病房要频繁,本来事就不少了,他还自己再多找些事情做。每次,我们要说不用忙乎了,他还会很诚恳地说:“谢谢哦。”这样一个结实、勤快、朴实的汉子怎么老天说收就收了呢?

安排好了床位,刚放好东西,每次住院都和我一起订外卖的一位大姐跑过来跟我耳语:“你先帮我订饭,我得出去一趟,饭来了你就放我那屋小桌上就行了。”

“您请假出去啊?那您在外面吃了不就得了?还订什么呀?都凉了咋办?”我说。

她附到我的耳边悄悄说:“我闺女没了,我去看她一眼,回来跟你说。”

我吃惊地连“啊”都没发出来!

她走后,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听错了?上礼拜五还看见过她闺女,她闺女还跟我说谢谢我总是帮她母亲订外卖,她太忙,本来是想着自己每次帮母亲订外卖,又怕一忙给忘了。那闺女是一个开通爱笑的女子,怎么会突然死了?我心里赶忙对自己说:“肯定是听错了,不要在这儿瞎猜,这是在咒人家呢。”

但是,中午,大姐回来跟我细说了,确实就是她那个唯一的女儿死了,今年三十六岁,结婚刚四年,都说好了准备要生小孩子的。让大姐特别不能接受的是,女儿是从十四层楼跳下去!大姐一遍一遍地说:“这我特不能接受,怎么就跳下去了?”

我愣愣地听着,心里哆嗦着。

大姐说:“就那么一转眼,阳台上就剩了一双拖鞋。为什么呀?”

我想着那双大概是粉红色的拖鞋吧,那个女子说笑起来还那么孩子气,应该是喜欢粉红色的,就那样孤零零地剩在那里。

大姐说:“你说,救护车哪有那么长时间才来的,警察都来了,救护车还没到,不是救护车有规定到现场的时间吗?”

我想,那做女儿的,是抱了一颗怎样对生命厌弃了的狠心,抛下了母亲,抛下还想把从十四层楼跳下去的女儿从死神手里拽回来正在化疗的母亲。

原来,生命并不总是那么从容,允许你慢慢享用;生命也并不总是那么美好,让你一往情深地眷恋。

我的心在那一刻,战栗地碎开了石化的外壳,它破茧而出,再次稳定地跳动起来了。我找到了那个答案,这不是一次惩罚,这是上天在我耳边用雷霆般的震动警示我:“珍爱生命!”我也曾看见过那个深渊,对生活的厌弃让我引来了坐在床边的死神。这一次置于死地,我才猛醒,怎么能够轻言放弃?生命是上天给你的唯一一次礼物,可以历经尘世的千般滋味。

爱人的身影,儿子的笑容,流浪猫机敏的眼睛……这些都在阳光底下闪烁,当你学会用珍视的眼光去看,你会为生命的神奇和美好激动不已。

我梦见了那个奇怪的人物——刑天。《山海经》载:“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我梦见阴云郁结,碧天不开,闷雷滚滚的常羊山中,已被断首的英雄刑天,“猛志固常在”,正挥舞着干戚与敌人作战。而那个曾被我引来的“他”,准确地说是“他”的眼睛正是刑天的眼睛。它们一直冲着我诡谲地眨动。醒来,我还在想那双眼睛,我相信我也参透那传递给我的深意,我更相信我再也不会看见“他”。

晨光微曦,天就要亮了。

关山,满族,生于20世纪70年代初,私营业主,热爱文学。毕业于北方民族大学。现居北京。

刊于《黄河文学》2018年2/3期“散文专刊”

题图:常玉作品《孤独的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