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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

来源:文学报 | 庞余亮  2018年09月02日07:27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大小寒。二十四节气扎根于中华传统深厚土壤中,在千年的传承中凝结了整个汉民族的智慧、情感、人伦以及对天地人的透彻感悟。24位优秀散文家的书写,从不同角度呈现以二十四节气为核心的自然物候、历史文化、故乡亲情、生命体验,共同致敬我们古老的文明。

那蝉还在枝头呼唤。

快两个月了,夜以继日,无所畏忌。蝉笨拙的、执著的、孤僻的呼唤,并没有在这沉默的人世里激起一丝波澜。

他实在太焦虑了。

躺在两根扁担上午睡的父亲的呼噜和蝉声完全不在同一个频率上。劳作了一个上午的父亲,呼噜沉闷有力,而得不到回声的蝉声嘶力竭。

在第一批露珠到达之前,最先变成哑孩子的,不是蟋蟀,而是那只整天听声不见面的蝉。

亲爱的洛尔迦,此时此刻的蝉,比蟋蟀更需要一滴露珠。

在蝉还没有变成哑孩子之前,他的语速依旧快如机关枪扫射,一大片一大片。他从不管别人是否听懂,总在急切地说着什么。

是的,他要说出这个夏天在他内心汹涌澎湃的汁液,太阳在推搡他,土地在命令他,他必须马不停蹄地生长,那么阔大的叶子你们看到了吗?那么肥硕的花朵你们看到了吗?那么密集的果实你们看到了吗?他的抒情无休无止,他的叙事更是密不通风。他就像莫言小说《四十一炮》里的那个“炮孩子”,口无遮拦,热情奔放,几乎没有缰绳可以绑得住他目光所及处生命的孕育。

稻叶坚挺,棉花叶长成了梧桐叶,玉米们的长叶子仿佛一把长剑,无论是谁走近它们,玉米叶都如母兽般毫不客气地刺将过来。山芋们则躲藏在招风耳的叶子下偷笑,裂开的土缝里露出了他们掉了乳牙般的慌乱,其实他是完全不需要慌张的,期末考试还没到来,甚至还没到期末复习的阶段。这是一段过了期中考试后的考试空白期。在这样的空白期里,这样的紧张和慌乱是徒劳的,亦是可笑的。

夜晚里的萤火虫多了起来,他们是提着灯笼的小顽童,点了灯,并不翻书,只是到处访客,到处闲逛。如此自在,如此悠闲,这是他期待的成功吗?萤火虫的夜晚,有多少深不见底的自卑,就有多少深不见底的迷茫。

父亲说,一个人将来要有饭吃,要能文能武才行,你光能文,不能武,将来不可能靠吃纸吃字当饱。

他开始狡辩,并没有面对面地狡辩,而是在一张纸上。

窗外的蛙声一阵阵涌来。呱呱呱。呱呱呱。混杂在蛙声中的,还有癞蛤蟆的叫声。是短促的呱呱呱。可能癞蛤蟆的舌头比青蛙的舌头要粗短一些。

父亲是说他只是想吃天鹅的癞蛤蟆吗?可他并不知道天鹅长得什么样,他只是见过家鹅,他曾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快速奔跑起来,威胁在打谷场上觅食的一群鹅,鹅们先后飞了起来,翅膀扇起的风刮到了他的脸颊上,似乎是天鹅带来的风。但它们并不是天鹅,扑腾着很少用到的翅膀,飞得既不高,也不远,最后一只只落到了打谷场边的河面上。嘎嘎嘎地抗议。

他坐在打谷场的青石磙上注视着更远的地方,似乎听不见家鹅们的抗议声。对岸的父亲还在棉花地里除草,他应该是光着身子的。汗水太多太多,衣服会被汗水浸坏的。父亲让他也光着身子除草,他坚决不服从。棉花地里的第一批伏前桃已开了。青涩的棉桃突然吐出了雪白的棉絮,令他更要保守内心的秘密:他曾吃过一只刚刚结成的棉桃,那棉桃的汁液涌到他喉咙里的时候,他吃了一惊:柔软的棉花原来是这些微甜的汁液变成的啊。

打谷场的土无比松软,而休息了快两个月的青石磙周围全是茂盛的牛筋草。这牛筋草是童年和父亲“斗老将”的玩具。他已没任何兴趣。再过一个月,收获季到了。青石磙会忙碌起来,父亲会毫不客气地除去打谷场上所有的野草,用河水将打谷场上的土浇透,再混上积攒下来的草木灰,拉起青石磙,将打谷场碾压得结结实实。

在这结结实实的打谷场上,青石磙还要继续碾压,碾压那些不肯吐出口中果实的黄豆荚和早稻们,坦白,再坦白。

他不想坦白。一个夏天没有盖过夹被的他,在萤火虫游走的夜晚里,那夹被令他感到了青石磙般的碾压。

他不止一次地在夜里醒了过来,站到院子里。院子里全是晚饭花的香气,率先结籽的晚饭花在嘀嘀嘀地往下落。

父亲以为晚饭花是母亲种的。如果父亲知道是他移栽的,就会板着脸训斥,一个要顶天立地的男人,弄什么杂花乱草?

这株晚饭花与汪曾祺有关。《晚饭花》:这是他购买的第一本小说书。绿色封面的。晚饭花在他们这里,叫做懒婆娘花。懒婆娘花,意思是到了黄昏时才开花。实在太难听了。他坚持叫它晚饭花。他甚至想,他就是走过王玉英家的那个少年李小龙。

父亲肯定不知道他竟然幻想自己是李小龙。但父亲反复对他说起了稗子这种寄生者,稗子混杂在稻秧中,稗叶和稻叶几成乱真,不到抽穗,稗子这个伪造者会继续跟跑下去,直到抽穗那几天,稗子突然发力,窜高了个子。可即使稗子的根系比普通的稻子扎得更深,但它比不过父亲的手,父亲蹲下身去,抓住稗子的根,使劲晃了晃,稗子上的露珠率先滚落下来,接着是稗子周围的稻叶上的露珠,几乎听不到露珠跌落的声音。

稗子抛到田埂上的时候,还是连根带叶立着的,分了许多蘖的稗子成了一大簇了。他吓了一跳,这稗子长得太高了,和他的个子差不多。

突然,一阵羞愧袭击了他,他想拎住那簇稗子甩出去。可那簇稗子连根系带出来的泥太重了。他的身体被稗子扯住,晃了晃,差点失去了平衡,用脚趾紧紧咬住田埂,这才避免跌倒在稻田里。

尴尬不已的他回头看了看父亲,正在全力剿灭稗子的父亲在稻行间越走越远了。父亲的旧草帽上那颗红五星褪了点色,红五星的周围是毛体的四个字:“劳动光荣。”

劳动光荣,应该是在他的平原上最适合的四个字。这褪了些色的四个红字,被露珠完全打湿之后,会焕发出最初的艳红色,仿佛最初的书写。

适合在他的平原上出现的还有一句诗:“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阳。”这两句诗他不知道书写过多少次,稻菽,千重浪,英雄,夕阳。这一组意象中,“菽”字最陌生。他决定探究个明白,在一本 《毛泽东诗词》中,他找到了“菽”字的解释。还了解了常常所见的“五谷丰登”中的“五谷”是怎么回事。“菽”就在“五谷”之中:稻、黍、稷、麦、菽。

“菽”是第五名。“菽”是大豆。大豆是黄豆。大豆并不是比黄豆大得多的蚕豆,它就是黄豆。这样的发现实在太惊奇了。他开始了对从不入他法眼的黄豆田的逡巡。

“菽”根本没有“千重浪”,风再大,“菽”的叶片相互传递着风能,“菽”们仅仅是细浪。惟一能激起“菽”浪花的是来偷黄豆的野兔。这些野兔等待得太久了,它们比他更熟悉“菽”成熟的时间。“菽”比“稻”成熟得更早。每当偷黄豆的野兔慌慌张张地蹿过“菽”田的时候,“菽”浪就出现了,不过仅仅一道,那一道“菽”浪完全出卖了野兔逃跑的途径。他不想告诉父亲野兔光临“菽”田的消息。这消息告诉了父亲等于是告诉了父亲手中的鱼叉。他曾使用过父亲的鱼叉,从来都是徒劳而归。父亲说他的手没力气。其实他是怕鱼叉叉到了鱼的身上,叉到了野兔的身上。父亲说,你要饿死的。这世上,总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小虾吃泥巴。

他知道父亲是在批评他身上的多愁善感。但他摆脱不掉这样的多愁善感,他曾和一只小野兔目光相对,野兔眼神中的胆怯,他很熟悉,非常熟悉。

他不去想野兔了。他已讶异于“菽”田中满目的黄。黄豆成熟时的叶子也黄了,在早晨八九钟的太阳下,那“黄”被露珠浸润了,是最标准最周正的“黄”。比稻田的灰黄,向日葵的焰黄,银杏叶的金黄,是更接近秋天的黄,是黄颜色中的最高值,是百分之百满分的黄。

(《中国书写:二十四节气 》上海文艺出版社,庞培 赵荔红/主编,钟鸣 祝勇等/著2018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