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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勒·凡尔纳与他的星辰大海

来源:解放日报 | 白颐  2018年09月01日07:41

20世纪初,梁启超、鲁迅曾将他的作品译介给国人,掀起了一拨阅读狂潮,给当时的读者带来了“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般的震撼。

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统计,截至2016年2月,全世界范围内他的作品的译本累计达4751种,他也是世界上被翻译的作品数位居第二的名家,仅次于英国侦探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他就是儒勒·加布里埃尔·凡尔纳

(以下简称凡尔纳)。

19世纪中后期,凡尔纳用他的生花妙笔和渊博学识,勾勒出奇幻诡谲的环游之旅,读者亦可跟随他在“未知的世界中漫游”,下五洋捉鳖,在神秘岛探险求生……令人拍案称奇的是,他作品中出现的霓虹灯、潜水艇、地月航行、遨游太空等悉数成了今日之现实。一个多世纪过去了,他的作品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读者。

透露出成为作家的“信号”

1828年,凡尔纳出生于法国南特一个中产阶级家庭,良好的家庭为凡尔纳接受较好的教育提供了方方面面的支持。在凡尔纳幼年时期,卢瓦尔河畔的港口船舶进进出出穿梭不停,汽笛日夜轰鸣,为他的精神世界播下了向往海洋、崇尚自由与冒险的种子。

关于凡尔纳童年时期对海洋的向往,流传于世的故事有很多的版本。但在名为《童年的回忆》的自传性作品中,凡尔纳曾有过相关的描述,有一天,他逃了课,独自登上“一艘三桅船,当时船上值班的守卫跑到附近的小酒馆喝酒去了”,他在船上从上到下逛了一遍,还转了转舵。他如此大胆而冒险地登上远航大船,自然遭到了严厉的训斥。

经历过顽皮而崇尚自由的童年,凡尔纳听从父亲皮埃尔的建议奔赴法国首都巴黎求学,并于1849年获取法学学位。在巴黎期间,凡尔纳有幸认识了蜚声文坛的大仲马、小仲马父子等人,并悄然开始了戏剧创作。这一重大转变与父亲送他攻读法学学位、期待他学成之后成为律师的初衷背道而驰。根据凡尔纳曾孙让·凡尔纳所著的《凡尔纳传》的说法,当时,身在南特的皮埃尔在与儿子往来的书信中也愈发觉察到了儿子不时透露出的想成为一名作家而非律师的“信号”。当时二人往来的书信也一度围绕爱好与学业展开了激烈辩论。

与流传甚广的八卦完全不同的是,1849年顺利获取学位后,凡尔纳父子间的辩论亦趋于停息。种种迹象表明,皮埃尔默许了凡尔纳继续停留在巴黎闯荡文坛、开展戏剧创作事业,因为他仍未间断对他这一时期的费用支持。父亲皮埃尔与凡尔纳的关系远不同于八卦故事所说的那般积怨颇深、水火不容,二人的亲情从未因为他的文学梦想而产生别样的疏离与隔阂,反而显得有些亲密,甚至还增添了些亦父亦友的真挚情感。

然而,凡尔纳在戏剧上的尝试并未掀起多么大的水花。他在戏剧方面的成就仅限于那部小有名气的独幕诗体喜剧《折断的麦秆》,而这显然不足以为他带来名誉和财富。知识渊博的凡尔纳是幸运的,他深谙“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一基本投资原理,并将之熟练运用于自己的职业生涯。与剧本创作同期双线创作小说的凡尔纳,在前者不顺的影响下,逐步将侧重点移向另一文学体裁——小说的创作上。

“科幻小说之父”的烦恼

笔者回顾凡尔纳的创作生涯,禁不住赞叹不已。他用近半个世纪的高产出,为世人奉献出62部长篇小说,18部中篇小说,还有几十个剧本以及其他作品。他的小说以“在已知和未知的世界中的奇异旅行”为总名,代表作为三部曲《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海底两万里》《神秘岛》以及《气球上的五星期》《地心游记》《八十天环游地球》等。他的作品对科幻文学流派有着重要的影响,因此他与赫伯特·乔治·威尔斯一道,被称作“科幻小说之父”。

根据前文所述,凡尔纳最早进入人们视野始于20世纪初。1902年,戊戌政变后旅日的梁启超在横滨创办《新小说》。在这本倡导“小说界革命”的杂志上,凡尔纳的《海底旅行》被分类为科学小说,开始连载。

当时刚刚留学日本的鲁迅也订阅了《新小说》,此时的鲁迅相信科学救国,但他觉得科学理论未免太过艰深,借由小说的躯壳,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1903年的秋天,23岁的鲁迅开始翻译 《月界旅行》(今译《从地球到月球》)。

晚年鲁迅在致杨霁云的信中,谈到自己留学初期翻译科学小说的目的,说:“我因为向学科学,所以喜欢科学小说,但年轻时自作聪明,不肯直译,回想起来真是悔之已晚。”但是,从《月界旅行》里我们可以看到,他喜欢科学小说并不仅仅是因为爱好科学。鲁迅在《月界旅行》中写道:“故掇取学理,去庄而谐,使读者触目会心,不劳思索,则必能于不知不觉间,获一斑之智识,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势力之伟,有如此者!”这种带有极强政治、社会方面诉求的转译,不可避免地致使凡尔纳小说的本意及思想内核遭到不同程度的曲解。

据日本学者樽本照雄 《清末民初小说目录》的统计,截至1915年,中国出版的凡尔纳译作大约有20种(再版除外),且大多转译自日译本(而不少日译本又转译自英译本)。

在19世纪的法国,高产的凡尔纳就如同当代畅销书作家一般。当时的英译本译者则自然而然地按照刊载凡尔纳小说的杂志刊名《教育与娱乐》一样来理解凡尔纳的作品,由此导致了当时的众多英译本将凡尔纳的作品译成了“以娱乐为本位的科学冒险小说”。凡尔纳本人推崇的人道主义思想以及小说中的人文主义情怀,通过英译的“改写”所剩无几。

凡尔纳本人在世时,自认为他的小说是“科学小说”。尽管贯穿整个19-20世纪,大多数英语学者认为他是一名青少年流派作家、持“乐观主义”态度的科技支持者甚至认为他是“预言家”。这些观点和“标签”对于凡尔纳本人来说,都不是他最看重的。凡尔纳真正在意且遗憾终身的,是一直未能被本国文学界的殿堂——法兰西学院所认可。“每当我抱怨自己在法国文学界的地位不被认可时,小仲马便常常这么对我说:‘你真应该是个美国或是英国的作家。当你的书被翻译成法文后,你便可以凭此在法国获得机构名望的同时被你的同胞视为最伟大的小说大家之一。’但事实上,在法国文坛我被认为是无足轻重的。”在1893年的一次访谈中,年近古稀的凡尔纳如是说。

近年来,伴随着国内数次“科幻热”,凡尔纳的经典科幻、冒险作品得以重回大众视野,向青少年和他们的父母,以及崇尚自由、尊重科学的成年人们展示出了永恒不灭的魅力。星云奖得主刘慈欣认为,科学的想象和美被禁锢在冷酷的方程式中,普通人需经过巨大的努力,才能窥它的一线光芒。“科幻小说,正是通向科学之美的一座桥梁,它把这种美从方程式中释放出来,以文学形式展现在大众面前。”

凡尔纳因何伟大

自1851年起,重拾地理学的凡尔纳逐步钻研起了多个学科领域的知识。每天清晨5点,他不是在家中,就是在国立图书馆阅读书籍、写读书笔记、创作作品,抑或是修改作品,数十年如一日。

1893年,凡尔纳在一次访谈中说:“我积累了成千上万条各方面的笔记。现在我家中还有至少两万条以上尚未使用、可以在我的作品中得到利用的笔记。其中有一部分笔记是我在和人们交谈后记录下来的。如果人们所谈论的话题是他们所熟知的,我乐于倾听之。”凡尔纳提供的这种写作方法,对后世描写科学技术——如科幻、科普,和这类新文学样式的发展与普及,无疑有着深远的影响。

在情节与文学元素的运用方面,凡尔纳深受美国作家爱伦·坡、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瑞士作家约翰·维斯等人的影响。遍观他的代表作会发现,这些作品中既发扬了爱伦·坡的浪漫逼真、科学严谨的虚构想象力,又升华了“鲁滨孙”们的惊险离奇、协作抗争、战胜险境等冒险元素。

深邃的海洋蕴藏着无尽的能量与深邃的奥秘,像一块巨大的磁铁一样吸引着人们,同时又像无底的深渊一般隐藏着神秘且未知的风险。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尚且如此,在19世纪的人们看来,海洋更是变化莫测、无边无际的神秘存在。《海底两万里》中神秘的尼莫船长说:“海洋便是一切。在海洋上,人们决不会感到孤寂,因为无论在哪一方面,他都能感受到生命的活动。海洋不属于专制君主,在那里,我独来独往,无拘无束。在那里我是完全自由的。”

在凡尔纳三部曲之一的《海底两万里》中,科学家阿罗纳克斯“临危受命”,闯入被“抛弃”的尼莫船长和他的潜水艇——“鹦鹉螺号”后,得以目睹一个令人惊叹不已的海底世界,并发出由衷的喟叹:“6000年前,《传道书》如此提问:‘谁可曾探究茫茫深渊?’现在,我相信茫茫人海之中,有两个人有权回答这个问题。那就是尼莫船长和我。”

笔者认为,以21世纪的眼光看来,“鹦鹉螺号”依旧是一艘十分先进的潜水艇,因为它拥有非常齐全且专业精密的深海探测设备,“万物皆用电”,吃穿用度皆取自于海洋。与此同时,“鹦鹉螺号”还是尼莫船长艺术造诣、人文情怀的载体,船上有一座图书馆,放满了各门语言的科学、伦理学、文学书;还有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拉斐尔、达·芬奇、提香等巨匠的大作在此熠熠生辉。阅读《海底两万里》的过程,就像是跟随阿罗纳克斯“寻宝”一般美妙,因为除了收藏书籍和艺术品这些浪漫主义元素,书中还遍布着丰富的海洋动植物等有关知识,尼莫船长的身份和经历也很快激发了“闯入者”们的好奇……

以上段落虽不足以概括《海底两万里》的精神主旨,但也是足以成为这本书乃至凡尔纳创作风格重要特征的代表了。在笔者看来,凡尔纳通过科幻小说、历险小说探讨现代科技与自然、社会之间的关系,阐述科技主义与人文主义的碰撞对抗,并通过上述过程激发读者的想象力、创造力,让读者汲取无尽的精神养分……上述种种是他之所以伟大的重要原因。

《海底两万里》第一部是以一场肃穆悲凄的海底葬礼作结的。尼莫船长手下的船员因“鹦鹉螺号”被撞而丧生,科学家阿罗纳克斯获邀出席葬礼,在途中目睹了“堪与地中海沿岸各国——法国、意大利诸国沿岸地带采集的珊瑚”相媲美的珊瑚王国。“我们自由自在地走过了没入暗沉沉波浪间的高枝,我们脚边出现了笙珊瑚、脑珊瑚、星花珊瑚、真菌珊瑚、丁香珊瑚形成的花毯,上面点缀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苞芽……”此情此景,科学家不仅感慨:我们为何要囚禁于这金属和玻璃的面罩内呢!更让阿罗纳克斯难以忘怀的是,他在珊瑚王国深处看见了一座珊瑚十字架!原来这大洋深处就是尼莫船长为自己和同伴们寻得的安眠之所。“那是我们安详的墓地,距海面有好几百英尺!”如此充满自然美感、生命美学,富于戏剧冲突的一幕,读来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不会放弃对未知的探索

不同于后辈H·G·威尔斯在自然面前弱化人类、视科学技术的发展为人类威胁的论调,凡尔纳尊重科学、敬畏自然,笔下的人物具有英国绅士的优秀特质——冷静沉着,永远斗志昂扬,比如科学家阿罗纳克斯、尼莫船长、福格先生(《八十天环游地球》)、工程师西鲁士·史密斯(《神秘岛》)等。

在凡尔纳的小说中,不论顺境逆境,主角们都既体面又自信,且永远不会放弃对未知世界的探索;情节的演进、文学元素的铺陈又极富英雄主义、浪漫主义气质,技术和科学领域又凸显出跨越世纪的前瞻性。阅读《八十天环游地球》《神秘岛》等作品时,类似的共性也会激起读者的共鸣。

19世纪初,蒸汽机开始广泛应用于轮船和机车,大英帝国开始在本国及其属地修建铁路。加上1869年苏伊士运河开通,缩短了欧洲到亚洲、北非的距离。在这个历史背景下,凡尔纳创作了《八十天环游地球》。起初他写的是个剧本,苦于找不到剧院,只能改写成小说。1872年,这部小说在法国《时代》杂志上连载,大受欢迎。

在《八十天环游地球》中,福格先生接受了80天环游全球的赌约,与仆人路路通开始一场争分夺秒、惊险刺激又浪漫的环球之旅。福格和路路通在旅程中遇到了十多种波折:暴风雪、海上风暴、野牛挡道、铁路中断、桥梁断裂、轮船缺煤、印度土著的威胁以及警探菲克斯设计的圈套。福格先生一出场,就给人留下严谨、精明、深谙投资之道,兴许是个资本家的印象,但是在随后险象环生的旅程中,他的英国式幽默、外表冷漠内心善良、颇富人情味等特质逐步显露出来。小说结尾虽然是“大团圆”,但是一直到最后几页,读者都会为福格是否会损失一大笔钱而捏一把汗。

在《神秘岛》中,工程师西鲁士·史密斯被团队人员视为“小宇宙,精通各门科学,充满智慧!和西鲁士在荒岛上,就相当于生活在合众国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城市里”。读者仿佛跟随着工程师和他的伙伴们,历经美国南北战争的失败,乘坐热气球逃离,进而流落荒岛、探险求生……

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说:凡尔纳的作品简直奇妙无穷,使我大开眼界,他的构思非常新颖,情节十分引人入胜,他是一个天才的大师。凡尔纳是征服了大文豪的大师,也难怪俄罗斯总统普京会说,在俄罗斯,没有人不曾读过凡尔纳。

在国内,刘慈欣也十分推崇凡尔纳:“儒勒·凡尔纳的大机器小说,粗陋而笨拙,是现代技术世界童年时代的象征,有一种童年清纯稚拙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