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8年第8期|余同友:牧牛图
作者简介:余同友,男,上世纪70年代初出生于皖南石台县,现供职于安徽省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第七届学员,中国文联首届编剧高级研修班学员。有中短篇小说若干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及年度选本选载。
1
“哥,天大亮了。”胡芋苗说。
“不是天亮,是雪亮,雪天亮得早,”胡芋藤说,“昨天晚上落雪了。”
胡芋苗下了床,走到窗户前看了看,还真的是,雪落得有棉被那么厚,盖在外面的山上、田里、牛栏的屋顶上,雪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把天上的亮光反射到人间,天地之间亮晃晃的。他在床前站了会儿,听了听牛栏那边的动静,然后穿起衣服来。
“就起来?”胡芋藤问。
“嗯。”胡芋苗顿了一下,他觉得雪光好像把自己的大脑照出了一大块空白,说什么话都像有回声似的。
“今天还要演出?”胡芋藤也支起了上身。
胡芋苗又顿了一下,“嗯,也许……”
后面的话胡芋苗没有说出来,但他知道哥哥胡芋藤肯定知道他的意思,说不定他就是指望着他说出这句话来呢。
胡芋藤点点头,“我也起来,反正睡不着。”
“能行?”胡芋苗问。
“行。”胡芋藤说。
胡芋苗便走过来,解开了他身上的尼龙绳。
胡芋藤拖着一条腿下了床,刚站到床沿,他就“咝咝”地叫着。
“你还是躺着吧。”胡芋苗担心地说。
胡芋藤痛得嘴角扯到一边。他不想看胡芋苗的脸色,他还是想站起来,可是他的腿不给他表现的机会,他只好叫了一声“娘哎”,叹息了一声,又躺到床上去了。
胡芋苗看着胡芋藤躺倒在床上,整个人缩在被窝里,留在外面的一撮头发像风中的茅草一样轻轻颤动着,他知道哥哥肯定又咬着嘴唇偷偷在哭了,他最近老是这样子,哭得两只眼睛像两颗烂桃子。
就在昨天晚上上半夜,雪还没有落下来的时候,哥哥的腿痛病又犯了。
胡芋藤二十岁那一年,就是因为腿病,给锯掉了一条腿,而这一年多来,他剩下的那一条好腿又开始跟他过不去了,像是有一支起义队伍早就潜伏在他的身体里,经过四十多年的发展壮大,他们又在他的肉里和骨头缝里建立了根据地,而且势力范围越来越强大,隔个十天半个月就来一次暴动,每一次都要了胡芋藤的命,直痛得在床上打滚,咬床单。病一发作的时候,胡芋苗就按照哥哥的要求,用一根粗尼龙绳绑住他的双手一脚。“要不然,我会把我的腿剁掉!”胡芋苗知道哥哥是个扛痛的人,他这样要求,那是确实扛不住了,他就每次都照办。可是这几个月来,每次病痛一发作,哥哥提出的另外的要求却让他无法照办。胡芋苗猜想,大概哥哥不想再和他身体里的痛抵抗了,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再失去一条腿了,他情愿死也不要成为一个没有腿的人。他不再要胡芋苗捆绑他,而是躺在床上,两只手在空中乱抓,“苗,求求你,你帮我了结了吧!”
胡芋苗当然不能照办,后来,他发现哥哥胡芋藤真的起了死的心了。有天晚上,大月亮的天,他起床撒尿,猛然发现对面哥哥的床上没有了人,他跑出去,看见牛栏的木栏杆上,胡芋藤正颤抖着,跪着单腿吃力地爬上了一条板凳,费劲地将尼龙绳子往最高的那根木栏杆上打了一个圈。月亮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好像是要用一根绳子套住月亮似的。
胡芋苗一脚踢倒了板凳。胡芋藤像一口袋稻子一样,落到了地上。“你疯了!”胡芋苗骂他。
胡芋藤扭动着身子,哑着嗓子叫,“苗,你又不帮我,我是活受罪啊!你要看着我成为一个没有腿的废物吗?”他呜呜地哭着,单腿蹦跳,一头撞向牛栏柱子。
胡芋苗一下子抱住他。
胡芋藤一脸血糊糊的,全身抖抖索索,“我死了好受些啊!”他大概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寻死了,甚至没有力气去感受痛了,只有眼泪虚弱地在瘦黑的脸上无声流淌。
自那以后,一旦胡芋藤发病了,胡芋苗临睡前都要给他绑上绳子。其实,每次给胡芋藤捆绑时,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样子,他也不忍心,他甚至暗中想,病痛中的胡芋藤就像一片枯树叶,在树上挣扎得那么累,真的还不如飘落在地上舒坦呢。每次这想法一冒出来都让他自己心里一惊,便赶紧把绳子又多捆了一道。
看着胡芋藤在床上躺好了,胡芋苗便摸到厨房里去点火,准备早餐。
柴火在锅底下叫,铁锅里的水也叫唤起来了,胡芋苗下了两把面条在锅里,又甩进去几根青菜。土灶边上爬着一个黑点,他定睛去看,是一只蚂蚁。这蚂蚁大概脱离了大部队,又感觉到了锅台上越来越升高的温度所带来的危险,它着急而绝望地四处乱走。胡芋苗想起小时候,他经常扯下蚂蚁前面的两根须子,或者后面的两条腿,看着它们趔趔趄趄原地打着转转,他就拍着手笑。现在,他突然就想到了哥哥胡芋藤,要是他的另一条腿也要截掉了,他肯定比这蚂蚁还要绝望。他抬起手,小心地捏起蚂蚁,丢到了地上。
“哥,面条好了,吃一点吧?”他冲着里屋喊。
2
胡芋藤吃完了面条,吃得一根也不剩,他抹着嘴说,“上午我也出去,我不痛了,狗日的痛像条狗一样跑走了。”他说着,还故意笑出了声。
胡芋苗看看他,说:“真不痛了?”
“真不痛了。”胡芋藤说。
胡芋苗走到院子里,打开牛栏。牛栏是用一根根粗大的松树穿孔斗榫搭建起来的,还是他们兄弟四十多岁时,身体正好的时候,一口气砍了后山几十棵大松树,去皮,打孔,架梁,他们忙了半年,建起了整个画坑村最气派的一长排牛栏。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牛栏上的瓦都不知换了多少遍,可那些松树栏杆还牢固地站立着,牛们的皮毛把它们摩挲得溜光水滑。胡芋苗闭着眼都能知道哪根牛栏栓对着哪根牛栏杆上的哪个孔,他卸下最上面的一根,栏里的牛们就反刍着稻草喷着粗气,将它们巨大的头抵了过来,脖子晃动着伸到栏杆下边,去帮他松动下面的一根栏杆。“别急,别急!你这是帮倒忙,越帮越忙!”他推开老牛,又卸下一根。
等他将四间牛栏打开,牵出了八头牛时,牛脖子上的铃铛集体响了,牛铃声像一只只圆溜溜的球滚动在雪地上,撞开了院门。胡芋苗跟在牛群的身后,抬头看,胡芋藤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院门口等着他了。
胡芋苗连忙从胡芋藤手中接过自己的一套行头:一顶青箬笠(箬叶是春天摘的,现在已经发黄了),一件棕簑衣,一双长筒登山绑腿,腰背后还系了一条刀鞘绳,刀鞘上斜插了一把长柄子的砍柴刀。
等胡芋苗穿戴好了,胡芋藤扯住打头的一头水牛,“低角,低角!”他吆喝着,老水牛把一对长角低了下来。他单腿跪在牛角上,一手拎起牛鼻绳,老牛缓慢地把头和脖颈昂上去,像一架云梯,把胡芋藤送到了牛背上。他摊开手中的一块牛背垫,就坐在了宽大的牛背上。
牛群像一座座小山开始向前山移动。
看着坐在牛背上一颠一颠的胡芋藤,胡芋苗发现哥哥的身形这段日子好像又缩小了,腿痛病几乎已经抽光了他的血色,可是这个时候,他还固执地穿着和自己一样的行头,砍柴刀在他瘦削后背的刀鞘里闪着光芒。胡芋苗猜测,这个时候,哥的脸色应该是一派平和甚至是淡淡的喜悦吧,就像今年春天,他们第一次遇见那个女人时一样。
春天的时候,胡芋藤的腿痛病还不是十分严重,他们兄弟的牛群还维持在15头,黄牛9头,水牛6头,那段时间,胡芋苗负责耕田犁地,胡芋藤负责放牛。那个春天的上午,他们兄弟俩一道出了门,天上下了点牛毛细雨,他们就各自戴了顶草帽,裹了件塑料雨衣出了门。
田是梯田,就在山腰腰上,有的只有斗笠大,有的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所以又叫“斗笠丘”“巴掌丘”,一头牛来来回回几下就犁完了,旁边的田地早就没人耕种了,长满了荒草,倒成了牛们的好口粮,所以,胡芋苗在犁田,不远处,胡芋藤就坐在田埂上看着牛群在抛荒田里吃草。
梯田蓄上了雨水,明镜似的,田边的老杨树枝条柔长,不时地拂过人、牛、水田里的白云,而微雨天,山里总是喜欢生出岚气,白飘带一样缠绕在山间。他们的田地对着乡间公路,胡芋苗有一次从公路上看自己家的这几块田,几头牛,露出屋瓦的几间土砖房,美极了,像中国画,他还记得以前的下放知青、村小代课的小张老师带领学生背的唐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觉得他们这个画坑村就是那“又一村”嘛,要是真有个画家把它画出来就美了,他又想,或者有个照相的把它照下来就美了。他这样想着时,忽然看到了对面的公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辆银白色的小轿车,有一个穿红衣服的人,抱着什么东西,正对着这边东看西看。
胡芋苗卸下牛轭头,站在田埂边上朝红衣服看,胡芋藤也站起来,骑到一头牛背上手搭凉棚张望。他们看清楚了,那个红衣服是个女人,她抱着一架黑色的炮筒样的照相机,对着他们这边瞄个不停,她好像有点不满意他们兄弟,扯下脖子上的丝巾挥舞着,嘴里不知道在说着什么。见他们兄弟俩听不明白,她索性往山腰上走来。
走近了点,胡芋苗听见胡芋藤嘀咕了一声,“不会是小张老师吧。”胡芋苗就去看那个女人的脸,还真有几分像呢。
女人走到他们身边来了,年龄比他们小不了多少,这跟小张老师的年龄也吻合呢。女人嚷着说:“刚才多好的一幅画啊,老乡,怎么就停下来了呢?”
兄弟俩都不懂女人在说什么,傻傻地看着她,都在研究这个女人是不是那个小张老师,但这个女人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她见他们不理会她,更加有点气急败坏,“哎,算我求求你们俩了,能不能配合一下,你,耕田,你,骑牛。”
女人说话的口气都像极了以前的那个小张老师呢,娇蛮又霸气。兄弟俩对了个眼神,便乖乖听话,架牛轭的架牛轭,骑牛背的骑牛背。女人在水田边看着他们,不时地指挥,“大哥,你们的塑料雨衣实在和这里的自然风景不搭啊,能不能脱了,你看,雨这么小,淋又淋不湿么,要是有蓑衣就好了,对,再配上斗笠,哎呀,别动,别动,好,好,太好了。”她说着,猛地往身后的草垛上一靠,也不顾草垛上的发霉的草浆水把衣服染脏了,长炮筒子对着兄弟俩咔嚓咔嚓不停,原来,是几只牛背鹭飞了过来,白羽长腿的牛背鹭,有的飞在牛背上,有的站在水田里,有的则在空中低飞。
女人拍了好一阵,嘴里不停地喊叫着:“太好了,太好了!”
胡芋藤实在憋不住了,他忽然问女人:“你,可是姓张,你当过老师?”
女人说:“是啊,我就是姓张啊,你们怎么知道我姓张呢?不过……”
女人说着,又把镜头对着一棵老杨树猛咔嚓,原来,老杨树的老丫上长出了一串白色的菇子,它们一排排站立着,像一只只肺。
兄弟俩一直等着女人的下文,女人却似乎忘记自己刚才说的话,她对他们说,“你们能不能找到斗笠蓑衣穿戴上让我拍照呢?我付你们钱。”
胡芋苗还没开口,胡芋藤就说,“找得到,苗,我们家的楼板上不是还有斗笠蓑衣么,就是,有点破。”
“破?破了才好!”女人说,“求求你们了,你看,这景色,这人物,这场景,到哪去找啊!”
胡芋苗就按照胡芋藤说的,去自家屋里找斗笠蓑衣去了。他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那女人和哥哥说了些什么。等他拿着灰扑扑的破旧斗笠蓑衣到田边时,哥哥正和那女人头对头凑在一起看女人手中的相机,女人不断地说:“怎么样,这张漂亮吧!”胡芋藤只是不断地咂着嘴。
兄弟俩按照女人的要求和摆布,穿戴上了斗笠蓑衣,继续架牛轭的架牛轭,骑牛背的骑牛背,让女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拍了个够。
后来,女人拿出来二百元钱递到兄弟俩手上,胡芋藤说:“不要,不要,你给我们照相,我们怎么还收你的钱呢?”
女人没有坚持,笑笑,收回了钱,又开着那辆银白色的小轿车走了,她车子开得和她的人一样轻盈,一会儿就转过了山咀子,兄弟俩朝她走的方向望了好久。
过了一个多月,水田里的稻秧都长了两寸长了,有一天,那个女人竟然又来了,这回她直接到了兄弟俩的屋里,给他们送来了一张装了框子的大照片,照片上拍的正是兄弟俩那天在水田里犁田放牛的样子。水田上轻烟漠漠,白鹭斜飞,老牛慢走,垂杨吐绿,兄弟俩穿蓑衣戴斗笠,细雨打在他们的脸上,他们像古人,脸上平和而又暗含春天的喜悦。
这幅相片就一直摆放在兄弟俩的房间里,面朝着胡芋藤的床,这样,胡芋藤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了,而每当胡芋藤腿痛病发作时,看着这幅照片,他的病痛好像就减轻了一些。那个时候,胡芋苗就会在心底里暗暗感谢那个女人。
雪花又落了下来,有几片掉在胡芋苗的嘴唇边,即刻就融化了,他用舌头舔了舔,雪好像是热的,他的心里也一热,他看见哥哥胡芋藤在牛背上挺直了身子,眼睛使劲地望向山下的公路。
3
好在雪花飘得不大,他们常去放牛的斜坡上,背风雪的一块地方,小杂竹子的叶子还是绿油油的,够牛们吃一口新鲜的了。画坑村的山山岭岭都长了这种小杂竹,它们一年到头青绿的叶子是牛的好伙食,也正因为这样,画坑村养牛成了传统,“画坑黄牛”在方圆百里都是叫得响的,不过,这些年,画坑村的人要不搬到山下去住了,要不干脆一步到位,在城里买了房子,留在村里的只剩下几个老人,而还在养牛的,也就是他们兄弟俩了。
胡芋苗把牛群赶到背风坡上,又找了个挡风的土坎,扯了些稻草垫上,把胡芋藤扶了过来。大概他腿里的痛真像狗一样走了,胡芋藤的脸色好了一些,他紧紧蓑衣,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
胡芋苗知道哥哥在等待那个像小张老师的女人。
那个女人给他们送来那张照片后,又来过几次,再来的时候她是带着一群人来的。那一群人和女人一样,都带了长枪短炮的照相机,都对着他们兄弟俩咔嚓个不停。
女人对他们说,“你们知道不,我上次在这里拍的作品获得国际大奖了!你们这个村子要出名了!”
兄弟俩并不明白获得国际大奖有什么意义,胡芋苗其实更替哥哥着急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女人是不是当年的小张老师。他几次想问这个女人,可是,他又不敢问。一旦这个女人否认她就是那个小张老师,哥哥胡芋藤能接受吗?估计他自己也害怕这样的结果,所以他也一直没有再问那个女人这个问题。
那个女人第一次从他们的水田边离开时,兄弟俩晚上回到家,胡芋藤就对胡芋苗说,“那个女人恐怕就是小张老师。对,一定是的。”
胡芋苗想了想,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怕自己一句话说得不妥当,会让哥哥心里难受。
如果那个女人是小张老师的话,那她离开画坑村已经四十多年了。那时,哥哥胡芋藤才二十岁出头,他的两条腿都还健壮地长在自己身上。
当时小张老师从城市里下放到画坑村,因为是高中生,所以就被安排在村小代课。她吃住在村小,因为村小里面没有水井,村里就每天派人轮流给她从村口水井里挑水。那天轮到胡芋藤挑水。他迈着小黄牛样的步子,很快将小张老师的一口大水缸挑满了。他挑着一担空水桶路过教室,看见小张老师不在,学生们在教室里打打闹闹,他突然放下水桶,走进教室,拿起粉笔,在木黑板上写下几个字:“张老师您好”。
胡芋苗知道哥哥虽然只念了三年书,但他的字写得还真不差。小张老师从外面进到教室来后,追问那字是谁写的,当得知是胡芋藤后,她笑了笑,“字写得不错。”就自己用黑板擦擦去了。
这事后来被小学生娃娃告诉了胡芋藤,他对胡芋苗说,“你看,人家大城市人,有学问,佩服的是学问,不嫌贫爱富。”
那之后,胡芋苗就看见哥哥胡芋藤经常找各种借口经过村小教室,在窗台边看小张老师上课,张大嘴巴盯住小张老师不放。胡芋苗也觉得那个小张老师确实好看,她的皮肤白白的,头发黑黑的,说起话来京腔京调怪好听的。更让画坑人看不够的是,这个小张老师有一台海鸥牌照相机,小张老师经常在她秀美的脖子上挂着相机,在村子里四处看,不时举起相机对着镜头瞄准,只是很少按下快门,“按一下就要用一张胶卷的!”胡芋藤不知从哪里知道了相机里的秘密,他对胡芋苗说。
虽然胡芋藤对小张老师的一切都好奇,可是,小张老师却不大理会他。胡芋藤就每天晚上走到村小对面的一棵大树下,播报天气预报,他模仿县广播站的播音员口音:各位听众朋友,现在是天气预报时间,据县气象台8号预报员预报,今天晚上到明天,晴,东南风一到二级转西北风三到四级……他把风力风向报了个遍,也没能把小张老师吹出来。
一个下雨天,山洪暴发,到乡里的公路被冲断了,路成了河,小张老师站在河边急得哭了起来,她对站在她身旁的胡芋藤说,“我要回城去,我妈病了,我今天就要走!”她望着河跳着脚,哭得也像暴雨一样。
等胡芋苗跑来时,他看见哥哥胡芋藤已经背起小张老师,在河水中摸索着了。洪水不时携带着山上的烂草、死鸟甚至一条水蛇,从水面上冲过来,漩涡一个接着一个在河中间开花,胡芋苗看着河水看得头都晕了,浑浊的洪水底下,是冲决下来的利石、老树根、暗宕,一不小心就会把人割伤绊倒,他不知道哥哥是怎么在背上背着一个大活人过河的。哥哥胡芋藤把小张老师送过了河,自己却累瘫在地上,等水退过后第三天,他才回到家中。
不久,哥哥的腿就出了问题,有人说,他就是背小张老师时坐下了病,但他不承认。几个月后,他的一条腿像砍掉大树的死枝丫一样被锯掉了,而小张老师再也没有回到画坑村。
有人对胡芋苗说,“你哥是个傻瓜,那个小张老师急着回去哪里是因为她妈妈病了,她是急着去县里办回城的手续。”胡芋苗没有把这话转告给哥哥,从此,他再也没有和哥哥谈论过关于小张老师的一切。直到几十年后,一个女人抱着一个长炮筒闯进他们的画坑。
那个女人领着一队人来过几次后,有一次是单独陪着一个男人来的。那个男人没有背长长短短的枪炮筒样的照相机,而是对兄弟俩的牛感兴趣,他绕着他们的牛栏,放牛的竹林山,一头头的黄牛,看了又看,最后,他买走了他们的一头黄牛。
过了几天,女人又陪着男人来了,这次还跟了一群人,不过他们都没有带相机,而是从车子里拿出一堆东西来,竹斗笠、棕蓑衣、布绑腿、长得夸张的牛鞭子,还有杏黄的旗子、牛铃铛、犁头、耙、耖、稻箩等等一堆农具家伙。他们让兄弟俩为牛们挂上铜铃铛,在牛栏前树起杏黄旗,又分别穿戴起斗笠蓑衣,随后又在他们的房前、田边拍电影一样布置起来。一切妥当后,那个男人对兄弟俩说,“你们以后,天天就穿戴成这样子去放牛,一天都不要停,到田里后,犁田、耙地、耖地,当然不是真的犁,就是做做样子,给人家拍照,人多的时候,你们就舞着牛鞭子赶着牛,在山上这里走走那里走走。”
兄弟俩互相看看,不说话。
男人说,“不会让你们白劳动的,付你们演出费!知道吗?你们就是演员,你们的工作就是演出!”
兄弟俩还是没有表态。
女人急了,女人说:“哎,我说你们两个呆呀,又拿了工资,又不耽误养牛,划算的哩。”
女人一说话,胡芋藤立即就答应了,他嘀咕着,“还要什么工资嘛。”
胡芋苗也只好跟着说,“那就演吧。”
于是,另几个人就带着兄弟俩,教他们每天出去放牛耕地时,怎么样走一条固定的路线,做一套规定的动作,甚至坐在田埂上以什么姿势休息,也让人做了专门示范。“这样才能入画,才美,知道吗?”一个留着女人一样长头发的男人对兄弟俩说。
4
牛们的铃铛声在雪地里显得迷蒙和深远,好像老是要把人带离到很远的地方去。
胡芋苗看看哥哥胡芋藤,他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了,走到田埂边将被风雪刮倒的稻草人一个个扶了起来。
稻草人已经老了,本就独立的一条腿也断了,胡芋藤费力地为它绑扎好,斜插到地头去。
稻草人也是春天时,按照那些人的要求去扎的。那个女人最后一次来时,还和稻草人合影了。她临走之前对兄弟俩说,“这里的景色我拍得差不多了,再拍,我就冬天来,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一定来,我估计冬季的雪景应该是不错的。”
果真,从那以后,那个女人就没有来过了。
那个男人派来的人倒是来,一开始还来得很密,十天半个月就拉了一批人来,那些长枪短炮,围着这里的山啊水啊牛啊树啊,特别是穿戴着蓑衣斗笠的兄弟俩,一阵猛咔嚓。每来一次,那些人总会带来工资,一个月一千,兄弟俩不收钱都不行。也有其他的人来,三三两两的,画坑村竟然一时少有地热闹起来。
到最后,乡里也有人来了,乡敬老院的院长老蒋有天跑上来看稀罕,他背着双手大干部一样对兄弟俩说,“原来你们有这个好钱路子呀,难怪死活不去敬老院。”胡芋苗听得出来,老蒋的话里还含着一股子怨气。
按照政策规定,像他们兄弟俩这样的,是要进敬老院的。老蒋到画坑村来了两次,动员他们去敬老院,他们俩不想去。
胡芋苗摇头说:“不去,不自在。”
胡芋藤说:“我们去了,那我们这一群牛怎么活呢?”
老蒋骂他们:“敬老院里有吃有喝有玩有乐,什么都不用操心,你们都不去,真是迂了啊!”
最后一次,老蒋强行带着他们俩到敬老院住了一晚上,“你们先住住看看,这比你们那三间破屋要强多了吧!”
那天晚上,老蒋特意买了鸡鸭鱼肉等,要敬老院的炊事员加了菜,又叫几个活泼的老人,讲故事的讲故事,唱小戏的唱小戏,逗兄弟俩开心。不料,到了第二天早上,却发现兄弟俩天没亮就溜走了。老蒋对着他们逃走的山路骂:“真是两个活宝,真是一对迂子,明朝死在屋里都没有人去收尸!”
兄弟俩拿了三个月的工资后,来人渐渐少了,那个男人也不再来,画坑村慢慢地又像以前一样安静了。
胡芋苗问胡芋藤,“哥,没人来了,还演不?”
胡芋藤说,“演,怎么不演,也许哪一天人就来了呢?再说,牛不还是天天要放的?不就是穿个斗笠蓑衣的事嘛。”
胡芋苗虽然觉得天天穿戴那些东西费事,但想想哥哥说的在理,也就每天坚持着,两人照常外出演出,风雨无阻。
老蒋双手背在身后,又像干部一样上到画坑来了,见到他们俩这个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你们俩个迂子,人也不来了,钱也没有了,你们还搞这个样子做什么?还是跟我去敬老院吧。”
胡芋苗看看胡芋藤,后者像没听到老蒋的话,他骑在牛背上,整整斗笠,看着远处。胡芋苗也就仍旧吆喝了一声,“走!”水牛拉起犁,翻开田土,露出了埋伏在土里的蚯蚓、土蟞虫,一群牛背鹭又迅速飞过来了。
老蒋围着他们俩边走边骂,“你们还抱着幻想,告诉你们,他们不会来了,不会付钱给你们了,那个家伙请你们演出,图个什么?他们是想让你们做他们的活广告,他们要建一个大大的黄牛养殖场,他们在城里树的大广告牌子上,就是你们两个现世宝放牛的照片!可是,他们搞不成了,他们后台老板是个大官,大官现在进牢里去了!”
老蒋跳起来骂,把犁田的牛都骂烦了,它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猛地一甩腿,泥水溅了老蒋一裤子,老蒋气呼呼地走了,“我爬一趟你们画坑容易吗?爬一趟都要大半天,我再也不来了,我再也不管你们两个迂夫子了!”
看着老蒋走了,兄弟俩并没有说话,一个放了牛轭低头抽烟,一个还是坐在牛背上望天。
到了冬天,胡芋藤的腿痛突然严重起来,胡芋苗去叫过几次医生来,开了一大堆药,可是效果并不明显,两三天就要发作一次,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了血色,痛得耐不过了,他就牙齿咬嘴唇,上嘴唇咬了再咬下嘴唇,上下嘴唇都咬烂了。
就是这样子,胡芋藤天天还要随着胡芋苗出来演出。胡芋苗知道哥哥出来是为什么,他暗暗祈祷,快点下雪吧,下雪了,那个女人就会来拍雪景了。
雪越下越大了,牛群中的铃铛声浸在雪里,声音小了很多,胡芋苗看见哥哥倚靠在一个稻草人的肩膀上,也站成了一个稻草人,那些牛也披上了雪,黄毛换成了白毛,它们低头吃着草,吃着吃着,会忽然抬起头,看看四周的一切,雪天雪地大概也让它们疑惑了,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在这里?
“车子声音,我听见车子声音了!”胡芋苗说着,使劲朝山下公路上望。
是车子轰鸣的声音,不过,不是那个女人的小轿车,而是一辆黑色的大摩托车,冒着黑烟,突突突地上山来了,停下来,两个人戴着头盔,手里拎着棍子样的东西钻进了山林里,过了一会儿,森林里传来“砰——砰——”两声。原来是打猎的。
胡芋苗去看哥哥的脸色,他脸色腊黄,像一个没有发育完全的鸡蛋,蛋壳透明,轻轻一碰就会碎了。可是他嘴里却动个不停,好像在说什么。
胡芋苗支起耳朵听,听见哥哥胡芋藤好像在播报当年的天气预报:各位听众朋友,现在是天气预报时间,据县气象台8号预报员预报,今天晚上到明天,画坑村有中到大雪,东南风一到二级转西北风三到四级……
5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胡芋苗和胡芋藤兄弟在雪地里待了三天。三天里没有一个人来到画坑村。
第三天,从田野里演出回来,胡芋苗感觉有一双手在撕扯着自己的胸肺,还将大把的松毛塞进了自己喉咙里,他咳得喘不过气来,而哥哥胡芋藤进了屋子,脱掉斗笠蓑衣,就往床上一倒,他的嘴唇已经被他咬烂了一圈,没法再咬了,他开始在嘴里咬一根筷子,豆大的汗粒从他蜡黄的脸上往外渗。
晚饭谁也没有吃。整个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胡芋苗的咳嗽声,咳,咳,咳,咳。咳嗽声中,伴随着胡芋藤的牙齿咬住筷子发出的声音,咯吱,咯吱,咯吱,那声音像一把锯,把夜晚锯得摇摇欲坠,把胡芋苗的脑壳锯成了两半。
咯吱声忽然停下了。胡芋藤吐出了筷子,绝望地喊了一声,“苗,你还是让我死去吧,你把我的绳子解开。”
胡芋苗说,“你忍忍,你忍忍就好了,说不定它就像狗一样,过会儿就自己跑走了。”
胡芋藤说,“苗,你要把我了结了多好啊。”
胡芋苗忍着头痛,又捡起那根筷子,塞到胡芋藤的上下牙齿里。
咯吱,咯吱,咯吱。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胡芋苗的咳嗽终于停了,他昏睡了过去,他觉得自己全身一会儿像火炭烧着了,一会儿又像掉到冰窟窿里去了。朦朦胧胧中,他听见哥哥胡芋藤喊他的名字,“帮帮我!帮帮我!”
他挣扎着爬起来,看见哥哥竟然和那个女人厮打起来,那个女人面色凶恶,用相机的长镜头狠狠砸向哥哥。胡芋藤立即嘴角流血,摇晃着站立不稳,眼看就要倒下去。胡芋苗赶忙跑过去,他拿起一个枕头,往那个女人脸上闷住,那个女人拼命撕扯着,两只脚不停地蹬着,但是她终归没有胡芋苗的力气大。胡芋苗把整个身子压在枕头上,他感觉到女人憋尽了她人生的最后一口气,终于,两腿一蹬,不再有任何动静了。
胡芋苗放下枕头,呆立着,忽然,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拉亮电灯,没有那个女人,只看见哥哥胡芋藤躺在床上,脸上一片紫黑,眼睛圆睁,瞳孔放大,嘴里咬着的筷子断了半截,整个人一点声息也没有了。
胡芋苗拿起枕头看看,枕头上戳着半截竹筷子。他抱着枕头蹲下去,两只肩膀耸动着。
6
雪停了,这一场大雪压倒了不少竹子,走在山路上,不时听到竹枝折断的声音。
那个女人开着小轿车到画坑来了。虽然大老板进去了,那件事黄了,但最近又有投资人找到她,这么好的地方,可以搞多种业态嘛,除了黄牛养殖,还可以做摄影小镇,做深山民宿等等,总之讲故事的方法多着呢。她停下车,还是站在第一次来时站着的位置,举起相机拍着对面的山,树,人家。嗯?那一群牛呢?那两个放牛的人呢?她皱着眉头,对眼前的构图不满意,她想,得让那两个人穿戴好行头出来,得拍一幅“雪中牧牛图”。
女人大踏步往山上那间老房子里走去。走到房子门前,却发现门前停了一部警用摩托三轮。走进屋里,一个警察正询问那个牧牛的人,“你就是胡芋苗?”
女人知道他的名字。是那个更大一些的牧牛人告诉她的。那次她给他们拍了照片,送给他们的时候,那个大一些的很郑重地对她说,“我叫胡月庭,古月胡,月亮的月,庭院的庭。”他说着,又指着他弟弟,“他叫胡月邈,邈,就是礼貌的貌加个走之底。”他说了还不算,还用手指沾了水在木头上写给她看。
她笑了笑说:“你字写得不错。”
哥哥又得意又有点害羞地说:“是吗?其实我们的名字也是很好的,是个有学问的私塾先生取的,可是我们的名字被村子里的人叫坏了,胡月庭,胡月邈,硬是被他们叫成了胡芋藤,胡芋苗。”
这是她和这对兄弟接触以来,他们说得最多的话。
现在,那个蹲着的弟弟抬起头说:“我大名叫胡月邈,古月胡,月亮的月,邈,就是礼貌的貌加个走之底。”
警察又问,“别说这个,我问你,是不是你把胡芋藤弄死了?”
弟弟不说话,他重又低下了头。
站在警察身旁的人,双手背在身后,像个大干部的样子,他说:“你这个糊涂鬼,我还担心你们在雪天里没得吃没得喝呢,你们还非要跑出去放牛,放就放吧,你怎么把你哥闷死了呢。”他说着,又转过头对警察说,“也是巧了,我正好进来看看他们的,却看见他手里拿着个枕头,对着他那个死哥哥哭呢。哎,早知道这样子,我拖也要把他们拖到敬老院的。”
警察不再说话,从身后掏出了一只手铐,咔嚓,拷住了胡芋苗的双手。
胡芋苗没有丝毫挣扎,他扭着脖子问她:“你是不是小张老师?”
她愣了愣,张大着嘴,没有说话。
这时,他们一齐听见牛栏里传来了一阵阵牛的叫声:哞——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