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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18年第8期|石庆慧:月无声

来源:《朔方》2018年第8期 | 石庆慧  2018年08月31日09:22

石庆慧,侗族,笔名庆子,女,1982年生于贵州黎平,当过老师、乡镇干部等。贵州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班学员。作品散见《民族文学》《天津文学》等,有作品收录《新时期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侗族卷》等多个选本,出版小说集《村庄之下》。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题记

明天是腊月十八。

腊月十八是个特殊的日子。我要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作一个决定,一个让冷老秋后悔莫及的决定。这些年,在冷老秋面前,我就像一条听话的狗,他叫我往东我就往东,他叫我啃骨头我决不吃肉,他叫我做饭,我连挑水扫地洗衣讨菜喂猪一并做了。我做着一切家务,我给烂醉如泥的冷老秋端茶倒水,任由他羞辱谩骂、拳打脚踢,从不反抗。我如此卑微地活着,就是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等待着这一天给冷老秋一个沉重的打击。

腊月十八,这个特殊的日子,十多年从来不被重视。这一天,奶奶只关注糯米碾出来没有,因为再过几天就要打糍粑了。这一天,冷老秋只会一边喝酒一边说,什么鬼天气,冻得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还让不让人活;或者说,不晓得又要出什么鬼事了,都腊月十八了,还天天艳阳高照。反正不管天晴还是阴冷,他都要埋怨一通,仿佛这是他喝酒的理由。而我,只求不要被冷老秋喝醉酒后拿着竹条子毒打,就阿弥陀佛了。没有人在意这个日子,没有人记得它是我的生日。

我想,如果我妈在,她也许会在意。毕竟十六年前的腊月十八,我妈是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疼痛,差一点连命都搭上才生下我。她应该会记得这个日子。不然,她不会每年给我寄学费生活费,不会给我买衣服鞋子。只是,妈既然爱我,为什么又丢下我呢。

哥哥的生日,奶奶和冷老秋每年都记得。他们会在哥哥的生日那天,煮两只鸡蛋染红放在神龛上,然后郑重地给祖先烧香、磕头,口中念念有词。

今年,我决定自己让腊月十八特殊起来,因为我满十六岁了。十六岁的女子在过去都嫁人做母亲了,我还有什么不可以做的?我要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让冷老秋陷于永远的痛苦与悔恨之中,我要让所有的人都惊诧:那个向来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小妮子,也是个有胆的。

很久以前,我就开始想,要怎样才能沉重打击到冷老秋。冷老秋现在什么都不关心,只要有酒喝。他成天就抱着个酒罐子东倒西歪,不给他酒喝他就会疯一般要杀人,耕田种地也是奶奶喊来骂去才动一下子。对于这样一个醉生梦死的人,什么事能够打击到他呢?我想了许久,终于生出一个计谋。冷老秋虽然不把我当人看,经常打我骂我,但我知道他已经越来越离不开我,这是我有意为我的决定做下的铺垫。想到我在十六岁生日要做出的举动,让我兴奋得无法入睡,心里想着妈妈当时离开是否也是这番心情。

我又爬起来,离开捂了好久仍冰窖一样的被窝,翻出一小截蜡烛点上。我酷似妈妈的容貌出现在妈妈陪嫁过来的梳妆镜里,镜子左下角还残留着一个暗淡的双喜字。坐在桌前,我仔细端详自己,我知道我越长越像我妈,眉眼、脸颊、嘴角,每一部分都越长越像。

我不愿意我长得像我妈,尽管我妈是我认为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因为我妈看上去像只小羊羔,低眉顺眼,逆来顺受,又因为腊月天里生我,得了伤寒落下痼疾,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我不愿意像我妈。因此,我曾故意将柳叶般的眉梢剔掉,然后用眉笔将眉梢往上挑起,翘翘地,像一种挑衅,有些泼辣。我喜欢我显得泼辣,它是我对这个我所憎恨的世界的挑战。可是,我还没有挑战谁,就有人向我宣战了。有一次,郑大昌趁无旁人在的时候一把抱住我,还想强行吻我,我一耳光甩在他脸上,打得脆生生地响。他捂着脸气急败坏地指着我骂:“臭婊子,勾引男人还装什么清高!”

我瞪起眼睛骂他:“别血口喷人,我要勾引男人,也不会勾引你!”

“眉毛一扬,不就是想勾男人吗?和你妈一样是只骚狐狸。”

“你妈才是骚狐狸。”

对郑大昌说这话的时候,我姑妈冷飞燕恰好进来,她恶狠狠地盯着我,甩了我一个大嘴巴子,然后拧着郑大昌的耳朵出去。

此后,他们再也不让我和郑大昌单独相处,也不让其他的表兄弟向我靠近,我被孤立了。他们就像远离一只有异味的狐狸一样远离我。冷老秋也总指着我骂:“好你个狐狸精。”

狐狸精就狐狸精吧,我就是一只狐狸精!

我越长越像我妈,我也就越来越怀念起她来。这些年,她是怎样生活的,难道真如村里人传言的那般?村里曾传言有人在广西撞见过我妈,说她浓妆艳抹地在环城路那儿招揽客人,以至我们那儿的人后来一说到环城路就诡秘地笑。开始我不懂他们为何笑,我央求冷老秋去把我妈找回来。我说人家都见到过我妈了,他肯定找得到她。冷老秋每次都只甩给我一句话:“别跟我提那个脏女人!”就连奶奶也说:“她宁愿在外头丢人现眼也不回这个家,还去找她做什么!”我妈每年都给我寄衣服和玩具,但每次都被奶奶剪烂后拿到河边的垃圾坡去扔掉。为此,我跟冷老秋和奶奶争吵,骂他们无情,但奶奶说无情的是我妈。我不懂奶奶为何这样说。后来我上中学,离开了村子,我妈就将钱物寄到学校。她寄来的钱物都没留地址,但邮戳上一律印有环城西路的字样。每看到这几个字,我脑海里就浮现出电视剧里那些妖里妖气的青楼女人招揽客人时谄媚的嘴脸。我开始恨我妈,恨她无情地丢下我,让我替她遭罪;恨她让我在村里抬不起头,成了一个人人唾弃的不祥之人。我也犹豫要不要像奶奶那样,把她寄来的东西全部丢掉。但后来我留下了,原因是我不甘心,没有亲见,我不愿意相信那些流言。我想广西是一个省,又不是我们只有百来户人家的云岭村,哪能去过广西就能撞见我妈,这也太可笑了。当然,最主要的,我妈的礼物是我收获的唯一关爱,孤单难过的时候能给我抚慰。其实,我奶奶也仅是把那些看得见的物品丢掉,我妈寄来的钱她既没丢也没退。

现在,我恨上了更多的人,恨冷老秋,恨郑大昌,恨潘海诺,恨学校里所有道貌岸然的老师和同学,恨这个社会。

我张张嘴巴想对着镜子喊一声妈妈,声音还没出来,镜子就被一阵雾气模糊了。就在这时,“当啷”一声,房门被一脚踹开,一股熏人的酒气扑鼻而来。冷老秋聒噪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好你个狐狸精,点着蜡烛照镜子,败家子骚货。你以为这蜡烛是不要钱的呀,啊?”

我一动不动,仍旧盯着镜子。身后那张被酒精浸泡得像猪肝一样的脸,在昏暗中渐渐扭曲。

我想,你骂吧,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哈哈,我在心里笑起来,你很快会后悔的!哈哈,不知道他后悔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哈哈哈……

镜子里那张昏暗的脸,似乎知道了我心里张狂的笑声,气急败坏地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的脸挤压在冷冷的镜面上。

“照,我让你照个够!”冷老秋一边拿起蜡烛对着我的脸熏,一边说:“狐狸精,两只一模一样的狐狸精,走一只也就算了,还要留下一只来败我的家。”

我渐渐感觉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灼热,但我仍旧一声不吭,也不反抗。这场战争最后在奶奶的劝阻与骂骂咧咧中收场,我那指头大的蜡烛也被奶奶收缴了。

所有人都说我冷漠,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实在我冷漠的外表下,有着多么狂热的情感。我想狂热地去爱着什么,可是每当我刚有所表露,伤害就会后脚跟着前脚地来。比如我喜欢栽花种草,在山上看到一株好看的花草,我挖了来,想栽到自家门口,添点鲜活的气息,但总是还没转蔸就被人拔掉砍掉。我挖了很多很多花草来栽,天天守着它们,然而只要我一离开,回来见到的总是一地残枝败叶,满地尸横。小时候我想要跟小伙伴们一起玩,我偷了冷老秋的钱,拿了奶奶的黄瓜、海茄去讨好他们。他们跟我玩了一天,第二天他们又把那些东西还回来,说我不吉祥,只要跟我玩就会被家里的大人打,见了我都远远地躲着。到镇上读初中后,有个叫潘海诺的高个男生,眼睛总是往我身上瞟。他家是镇上的,据说他跟好几个在背后说我坏话的人打过架。可是,当我写纸条让他带我私奔的时候,他却退缩了,见了我绕路走,再也没跟我说过话。刚开学时,老师们总说不要只把老师当做老师,老师还是家长,是朋友,有什么困难,有什么心事,尽管找老师。只是,好几次我想去办公室找老师倾诉,老师都是头也不抬地问我有事吗?我不是那种会主动说话的学生,我呆呆地站着,希望老师能关心地问我一句怎么了,是不是有心事,或是受了什么委屈之类的话。我想,只要老师开口问我,我就会把心里所有的委屈一股脑全倒出来。可是老师没有问。过了许久,他们说没事就回去吧。我知道,他们都把我当做问题学生能避就避。我也只好像个哑巴似的紧闭着我的嘴巴。

记得我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是六年级的冬天。放学回到家,我发现裤子湿了,用手一摸,居然满手的血,我真的是害怕极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不好意思告诉奶奶,也不敢让冷老秋发现。我悄悄换了裤子,可是没多久又湿了。我跑去厕所里蹲,蹲得脚都麻了也没见屙出什么。我只好尽量扑在火坑上烤,试图将裤子烤干。裤子被烤得硬梆梆的,但离开火堂没多久,又湿了。我弄不清是什么原因,以为是哪次干活不小心伤到肚子,所以不断地流血,但是又看不到伤口也感觉不到疼痛。那些血液是怎么流出来的,我完全不清楚。我担心是夏天的时候,有蚂蟥钻到了我的身体里,现在吃得太鼓胀,血就不住地往外流。第二天血流得更多,我换到没裤子换,不敢去学校。我想蚂蟥很快就会把我的血吸干,我也很快就要死去。我将所有的脏裤子垫在床上,然后躺在上面一动不动,静静地等着死神来临。

奶奶忙完一天的活路,准备吃晚饭时,才发觉一天没见到我。她到处去找我,也发动冷老秋去找。冷老秋端着他的酒碗一边吃菜一边说找什么找,死了才好。我在楼上听着他们的动静,想死就死吧,等你们找到我时,也许我已经死了。其实,小时候我经常跟奶奶玩失踪。我难过的时候,我伤心绝望的时候,我就会跑到寨脚的龙塘边上,去那里狠命地扔石头,直到精疲力尽瘫倒在龙塘边的河滩上,直到奶奶找到我将我拖回家。这一回,奶奶并没有在龙塘边上找到我。她找了很多地方,却怎么也没想到我就在房间里躺着。她以为我已经跳进深不见底的龙塘喂水怪去了,一边哭天喊地,一边指着冷老秋骂:“好啊,你现在真正断子绝孙了,你到底要把日子过成什么样?现在你满意了吧?你是不是要把我逼疯才甘心啊!”听到奶奶的控诉,我感觉很痛快。可是,冷老秋一声不吭,只顾喝着他的酒。我听着奶奶苍老的哭声,又有些于心不忍。我故意在楼上弄出一阵声响,奶奶跑上楼来,不管青红皂白,先甩我一耳光,然后才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将被子掀给奶奶看,告诉她我流了好多好多血,怎么堵也堵不住,可能要死了。奶奶就抱着我哭,然后又笑。她说:“没事,我们妮子长大了,是大姑娘了。”

奶奶给我买了卫生带,又教我如何叠卫生纸。我才知道女孩长到一定年龄后,每个月都要出一次血。虽然不用担心自己会死,可是想到以后每个月都会有这样麻烦的几天,就感觉苦难的人生又多了一重灾难,觉得女人的生命是被上天施了诅咒,永远都逃脱不了这种轮回的痛苦。那之后有好一阵子,我感觉和奶奶因为这女人共同的秘密真正亲近起来。我对奶奶言听计从,奶奶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给奶奶捶背捏腿,尽力讨好奶奶。但奶奶很快就赶我:“去去去,别黏我,别把晦气黏我身上。”我又一次掉进冷冷的冰窟窿里。

我知道现实里根本就寻不到我想要的温暖,我于是将所有的情感都寄寓在我妈身上,寄寓在一个已从这个地方消失了近十年的人身上,由爱变成恨,又由恨变成爱,再由爱转变成浓烈的思念。我妈成了我在黑暗里行走的唯一一抹远方射来的光亮。

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双脚好似伸在冰窖里,整个被子下只有胸口处有些热气。我睡不着,又不敢翻身,害怕冷风把仅有的一丝热气带走。山里的冷夜静得可怕,天色一黑,仿佛世界上所有生物都陷入一种沉寂,仿佛全被这冰天雪地的寒冷冻起来了。黑暗里,我又看见了我妈逃离的身影,她那两条粗黑的麻花辫总是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

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之所以异常寒冷,是因为我穿着薄薄的纱衣站在雪地里,感受到一种刺骨的疼痛。

那天,冷老秋喝了酒后照例将我妈毒打了一顿。不管我妈有没有错,也不管他们争不争吵,冷老秋只要喝了酒,我妈就必定挨打。而我妈每次挨了打,都只会抱着我哭。那天,我妈又抱着我哭。她哭得很伤心,哭得比以往都要久。我摸着她被打肿的脸,帮她擦眼泪,擦着擦着竟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梦见我妈轻手轻脚地打点包裹,出去后又折回来悄悄推开房门。我妈给我掖了掖被子,然后注视着我。我被注视着有些不好意思,想挣扎着醒来。就在这时,我妈俯下身子吻我,我感受到一阵温热。这股温热很舒服,痒痒的,我更不好意思了,就闭着眼睛。一滴泪掉下来,落在我脸上,冰冰的。我伸出手去,触摸到我妈的手抖动不已。

“妈,你是不是冷呀?”我感觉被窝里一点儿也不暖和,我想我妈一定是因为冷。

妈妈擦掉眼泪,静了静,说:“我不冷,妮子,好好睡,别掀被子。”

我妈说完之后,我只看到那两条粗黑的麻花辫在她一转身时的晃动。

我妈平时睡觉都会把辫子拆散,松松地绑在一边。我忽然意识到我可能并不是做梦,只是,这大半夜,天又这么冷,我妈要去哪儿呢?

我爬起来,在刺骨的寒冷里,借着薄雪的微光,看到我妈挎着一个包,艰难地在雪地里走着,越走越远。苍茫的夜色里,小小的背影,那么孤单。我不明白这样的夜晚,我妈匆匆忙忙要去哪里。但我没有追上去,也没有哭,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匆匆离去。我想,天亮了,她就会回来。

寒风吹来,我打了一个寒战,感觉到一种刺骨的疼痛。那种刺骨的疼痛后来常常在我身体里出现。雪,静静地,发着微弱的光,仿佛天空挂着一枚弯弯的月牙儿。可天空什么都没有,冷清着一片灰色。这样的冷清让我觉得薄雪的微光是那么凄凉,一直凉到我心底,并在我心底扎了根,在后来的许多岁月里常常侵袭我。

可当时我却在想,我妈也许只是回外婆家去告冷老秋的状,她不会不要我,不会丢下我不管的。许多时候,冷老秋脚踢她,大喊着让她滚,她却将我越抱越紧,说她的孩子在这儿,让她滚去哪里?我相信我妈一定会回来,一定会的,因为我还在这儿,这里是我们的家。

由于太冷,我没站多久就钻回被窝里去睡了。

第二天,我妈跟劁猪佬跑了的消息传遍整个山寨。奶奶一大清早就在院子里号啕:“作孽呀,真是作孽呀。我儿子还活得好好的呀,娃儿都快有她高了呀,她怎么就狠得下心跟别人跑了呀。真是上辈子作的孽呀……”

冷老秋的脸色难看极了,青黑得恐怖。他把刚抽了两口的烟狠狠地拧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说:“我去把她追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冷老秋跑到镇上,又跑到县城,可是,他连我妈的影子都看不到。

我上街去,很多人就围着我笑。他们说我妈是跟到我们村劁猪的那个广西佬跑了。他们说那个广西佬到我们这里走村串巷,名为劁猪,实为找媳妇。我妈走了,那个广西佬也不见了,他们一定是约好一同跑的。

他们说:“妮子,你妈跟别的男人跑了,不要你了,你是没妈的孩子了。”

“我妈没跑,我妈过两天就会回来。”

“她会回来吗?她早就和别人好上了,她过荣华富贵的生活去了。你又不是伢崽,她怎么会守着你呢?”

“我不是伢崽怎么了?我妈出门的时候还亲了我呢。”

“你妈走的时候你是晓得的啰,那咋不留住她,笨哪!”

“妮子,你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喽。”

“妮子,你妈是被你爸爸打跑的吧?”

“可怜哪,哥哥死了,妈妈又跑了,剩下一个酒鬼爹,这女娃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哦。”

我讨厌他们那假装同情,实则幸灾乐祸的嘴脸。我睁圆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他们却哼哼哈哈笑得更开心了。我不得不穿过那些猖狂的笑声逃回家,而那些张牙舞爪的声音并没有在我身后破碎。

回到家里,奶奶叨唠个不停,左邻右舍也时不时来我家门边傍上一会儿。下午,我姑妈冷飞燕带着她的儿子郑大昌来了,一进门就大嚷:“那骚婆娘真跟人跑了?”

这个女人一出现,我就感觉像是飞来一只绿头苍蝇,一口暴牙不知掩饰,还要嘤嘤嗡嗡放出恶言恶语。

那时,我却喜欢郑大昌到来,因为他是我为数不多的玩伴之一,而且他不像别人那样喊我妮子。在我们村庄,妮子是女孩子的贱称。他像我哥哥暖阳一样叫我喜欢的名字:月儿。他总是追着我,月儿月儿地叫,拉着我的手去各处玩耍,有时还会紧紧抱住我,孤单的我感受到表哥带给我的温暖。

而冷飞燕见到我们在一起时,总要大嚷:“大昌,别跟妮子到处乱窜。大昌,找男孩子玩去,别老跟女孩子在一起。”

但大人毕竟没多少时间来管我们小孩子的事,往往冷飞燕话音未落,我们早不见人影了。

这一次,郑大昌却对我说:“月儿,我妈说你是扫把星,不让我跟你玩了。”

“那你呢,你也觉得我是扫把星,不跟我玩吗?”

“我要再跟你玩,我妈会打我的,其他人也会不理我。”

“哼,孬种!”

这个词我是刚从爱讲故事的王嘎老那里听来的,我想用在这个时候应该没有错。我甩下这个词,就愤愤然地走了,头也不回。

第二天,冷老秋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平日的暴君这个时候却像霜打后的茄子。我想,冷老秋这下在村子里更加抬不起头了。看到他不停地抽烟,不停地叹气,我的心也不禁难过起来。我用哀伤的眼神看着他,希望能给他一丝安慰。而我这一望,却给自己带来了灾祸。当我的目光和冷老秋相触时,我看到冷老秋的眼里冒出火花,我的眼神引爆了他的愤怒。

恐惧攫住我的心,我准备逃。但来不及了,冷老秋的大手已经将我死死拽住。他先是甩我两耳光,接着又狠抽我的屁股,抽到手酸了就一脚把我踹到地上。

冷老秋一边打我一边吼:“看到你妈走,搞哪样不拦,啊?搞哪样不来通知我,啊?你这败家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养你有什么用!养你有什么用,不如打死了清静!”

我扯着我的破嗓子杀猪般地号叫起来。我妈走之后,冷老秋就将他的拳头抡向我。只要冷老秋的巴掌一扬起来,我就这样夸张地叫喊。一开始,也有人同情我,出面劝冷老秋,说打多了会将孩子打坏掉。但刺耳的声音听得多了,人们也就厌烦起来,就连奶奶也埋怨我装腔作势、嗓门太大。可我就是要这样,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这是我能对冷老秋表达控诉的唯一方式。我逐渐长大后,知道我就是喊破嗓子也没有任何用处,我就再也不喊不叫了,像个不知疼痛的木偶任由冷老秋打骂,装作乖巧听话的孩子,却把所有仇恨都埋进心里,想总有一天定要让冷老秋后悔,要让他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一声比一声更刺耳地叫喊着,奶奶终于听不过去,拦到冷老秋面前:“干脆把我也打死好了,这样你就更清静。拿孩子出什么气呢,要不是你老往死里打人,妮子她妈能跟人跑吗?”

“哎呀呀,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哎呀呀……”

冷老秋终于忍受不了我和奶奶的哭声,甩门出去。冷飞燕搀着奶奶进房间去了。我躺在冰冷的地上抽泣,想着心事,不知不觉竟睡着了。睡梦里,我梦见了哥哥暖阳,他说:“月儿,别睡在地上,会生病的。”我说:“哥,妈妈不要我了,爸爸也打我,你带我走吧。”

哥哥没有把我带走,我最后还是醒了,被冷醒的。我努力蜷曲着身体,将自己抱成一团。我想,别人乍一看上去,一定以为是一只扔在地上的烂皮球。这只烂皮球团到再也不能更圆,终于挨不下去,不得不伸直身体,从地上爬起来。

我想,哥哥带不走我,我就自己去找他。

我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心潮澎湃,连冷意都没了。我来到我妈的房间,像个大人似的开始为自己梳妆打扮。

首先,我穿上我妈给我买的新棉衣,一件大红的小棉袄。这是我妈买给我过年时穿的,现在还不到过年,可我决定穿上它,我觉得没有哪个时候比现在更适合穿它。我很高兴,幸好我妈提前给我买了这样一件衣服。

我坐在我妈的梳妆镜前为自己梳头。我妈平时是坐着梳头的,我爬上凳子跪着刚刚好。我妈平时总是扎两条辫子垂在胸前,我也扎两条辫子吧。我的头发不够长,两条辫子像两条兔子尾巴,刚好触着肩膀,不能像我妈的那样在胸前一晃一晃的。我觉得有些遗憾,后悔夏天的时候把它剪短了。但我还是很高兴,找来红丝线在发梢打了两个蝴蝶结,觉得自己今天很漂亮,有点像新娘子。

我要去做哥哥的新娘子了。泪水再次决堤而来,我被这个想法感动,被自己感动了。

我悄悄地出了门。其实即便我大摇大摆,弄出乒里乓啷的声响也不会有人在意我。

我沿着河边,来到哥哥落水的地方。河水涓涓地流淌,很浅,很干净,像镜子一样。我想不通,河水这么浅,这么温吞,哥哥已经学会凫水,这里距龙塘还有一里多远,怎么可能落进水里就被冲到深不见底的龙塘呢?

我依稀记得是我想去摘路边的那串熟透的红彤彤的牛奶果,它长在路下坎、小河的边坡上。哥哥说我那么小,过边去。哥哥就踮起一只脚,伸出手去摘,够不着,他又往外坎挪了一点,还是够不着。我要拉着他,他说我多大的力气呀,拉得住他吗?哥哥不让我拉,回头看我一眼说别担心,哥哥一定帮我摘到。说着他又往外坎挪一点,终于攀到了,哥哥想再往下一点,将长着牛奶果的整枝枝丫都折下来。哥哥忽然重心不稳摇晃起来,随后扑通一声,整个人就头朝下栽到河里去了。河水不深,哥哥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却没爬起来,而是随着河水往下淌。我在岸上追着哥哥,边哭边喊,快爬上来呀,快爬上来呀,却忘了向四周呼救。哥哥一路扑腾,我一路追着哭喊,追着追着,就追到了打着漩涡的深不见底的龙塘。哥哥被漩涡一卷,哗的一下就看不见踪影了。我守在岸上拖着哭腔喊哥哥,过了许久,上游水浅处一个过河去喂牛的伯伯,远远听到有小孩哭,才跑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指着龙塘的漩涡说哥哥被卷到里面去了。那位伯伯正要打猛子下去,哥哥却挺着个大肚子浮出了水面。伯伯将哥哥捞上来,先是倒立着抖了抖,又双手交叉在哥哥胸口上按压,但哥哥吐出来的水很少,肚子仍旧鼓鼓的。伯伯又倒背着哥哥来回跑,跑了许久,哥哥也没有醒。伯伯说我们去医院吧。伯伯就背着哥哥在前面跑,我提着哥哥的衣服在后面追,当我们气喘吁吁地来到村卫生室,医生却不让我们进去。他只在门口翻了翻哥哥的眼皮,便说没用了。

哥哥的尸体被搁在路边,我坐在地上守着哥哥,满脸的眼泪和鼻涕。围观的人很多,大家都在摇头、哀叹,我能听到的多是:

“可惜呀,这么好的仔。”

“这么大了还溺水死,真是太可惜了。”

“两个娃娃仔跑去龙塘做什么嘛,是不是被哪样不干净的东西诱去的哟?”

“如果去的是妹仔还好想些,偏偏去的是伢崽。”

“冷老秋好像是结扎了的,他们家又是世代单传,这可如何是好哦。”

我的父母很快就得到消息,火急火燎地从坡上赶回来。而我奶奶还没走到街上,就在我家院坝里晕了过去。我妈抱着哥哥疯一样哭着数落着,而我的父亲冷老秋揪着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流眼泪。他们一遍遍听救我哥哥上来的那个伯伯描述事件的过程,却谁也不知道哥哥究竟是怎么陷到龙塘去的,而我们又去那里做什么?

冷老秋流了一会儿眼泪便转向我,一改往日的和善,他涨红着脸,圆睁的眼睛充满痛苦与愤怒,脖子上的血管似乎随着喉结的蠕动越变越粗,像一只要吃人的狮子。我既紧张又害怕,没等冷老秋开口,我便恐慌地看着他,使劲摇头。任凭冷老秋怎么问怎么吼怎么摇晃我,我也没有开口,只是摇头,连哭都忘了。我脑海里只想得起哥哥扑通掉下去和哗地卷入漩涡的那两个瞬间。可是,我不晓得该怎样描述,我太疲倦太困顿,只想立刻睡去,然后,我就真的昏睡过去,不省人事。

埋葬哥哥暖阳之后,悲伤就一直笼罩着我们家,我们家变得静悄悄的,谁也不开口说话。奶奶和我妈总是对着某些物件发呆、流眼泪,而冷老秋总是一碗接一碗默默地喝酒,喝醉了就倒在桌子边呼呼睡去。直到新一年的春天到来,我妈和奶奶才忍住悲伤,开始到田间地头劳作。而冷老秋却喝酒喝成了习惯,并且总在喝酒之后逼问我和哥哥去龙塘做什么,哥哥究竟是怎么落的水。每当看到冷老秋喘着粗气,脖子红到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我就特别害怕。每每这个时候,我就紧紧的咬着嘴唇,闭着眼睛,像要甩掉什么似的使劲摇头。冷老秋发狠地摇晃我,朝我大吼:“为什么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龙王要的为什么不是你?还是你本就是阎王派来让我冷老秋断子绝孙的克星?你就是我的克星,你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灾星!”我妈过来护住我:“去了一个,还要将另一个也逼成傻子吗?”冷老秋就将拳头抡向了我妈。

我妈因为是腊月天生的我,感了风寒,身体极差。计生队上门要求我妈去做绝育手术。在我们这里,因为男人要干重活,绝育手术都是女人去做。冷老秋心疼我妈,他让我妈好好养身体,还是他做吧。现在,冷老秋却开始埋怨我妈,埋怨我。他说要不是因为我在腊月天里出生,要不是我妈身体差,他就不会去做什么绝育手术,他就还可以再生一个或几个孩子,是我和我妈让他断子绝孙,让他从今往后的生活都没有了盼头。从那以后,冷老秋不再努力耕田种地,成日喝了酒就睡,醒了又喝酒,让我妈像伺候老爷一样地伺候着他,脾气也变得异常暴躁,一言不和,拳脚就会抡向我妈。我妈原本想,只要冷老秋过了心里那道坎,一切又会重新好起来。但冷老秋终究还是将我妈给打跑了。现在,他的拳头又抡向我,而没有了我妈的庇护,我每天生活在恐惧里。我不要过这样的日子,我不要过没有我妈的生活。我看到哥哥在向我招手,我要去做哥哥的新娘子了。

这是我第一次想要自杀。我坐在龙塘边上。冬日的龙塘格外宁静,连漩涡都看不到。河水清幽,哥哥落水处往下十多米,是人们淌水到对面田坝去的地方,冬天扔几块大石头,连鞋都不用脱就能跳过去,水这么浅,哥哥一路上怎么就爬不起来呢?难道真的像人们说的,是龙塘的水怪招了哥哥去吗?

龙塘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小孩子的禁地。平日里父母都会告诫自家的孩子,只可以在龙塘上游或下游水浅处洗澡玩水,决不可以靠近龙塘。流经我们寨脚的小河不大,水也不深,涓涓地,清澈得石头上的细纹都看得见。龙塘遇着险峻陡峭的悬崖,河水才仿佛忽然淌进一个宽厚的怀抱,舍不得走似的久久停留,形成一个湖面一样平静的深塘。龙塘的水一年四季都是碧绿色,据说它的底部就像一个漏斗,最底端到底有多深,谁也探知不到。相传它与村庄后面的后龙山相通,是后龙山龙脉的出口,传说水底有龙也有水怪,没有大人带领,小孩子决不能靠近。

我大着胆子爬上一块翘起的石崖,最后一次遥望河流的两端。我想起昔日跟着我妈在河里洗衣服、捉鱼虾的情景,想起追着哥哥和冷老秋到河里洗澡。夏天的小河很热闹,龙塘上游是女孩子洗澡的地方,下游是男孩子洗澡的地方,而年轻力壮的男子们却喜欢在龙塘里洗澡。龙塘里边是悬崖,外边是河滩,水性好的可以在龙塘里游来游去。我就曾和哥哥坐在河滩上,看冷老秋游过对岸,然后爬上石崖,再从崖上一个猛子扎入水里,像电视里的跳水运动员一样。

现在,我也将像冷老秋一样,一个猛子扎入水里,只是,我不再浮起来,我将沉入水底,或随着水流漂走,漂到一个可以看见哥哥的地方去。

我有些兴奋,又有些害怕。我在想水底下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真的深不见底,悄悄隐藏着水怪?我还在想,如果我往下跳却又沉不下去怎么办?我已经学会凫水,水怪若不招我,我就沉不下去。我试着往龙塘扔了一块石头,嗵,我听到石块落到水底的声音。我又往里面扔了一块,嗵,依旧是石块落到水底的声音。我从石崖上爬下来,来到对面的河滩上,捡起更多的鹅卵石往水里扔。我越扔越起劲,我忽然不想跳水了,我要给哥哥报仇,我想等我给哥哥报了仇,再去陪他也不迟。“你不是用漩涡将我哥哥卷走的吗,那我就将你填平!”我在心里发着这样的誓愿。那个时候,虽然我还没听过精卫填海的传说,但是我已经知道愚公移山,我相信只要我有愚公移山的精神,终有一天是能够将这个深不见底的龙塘填平的。我想,也许等我将龙塘填平了,我妈就会回来,冷老秋也会变好。

4

我没有将龙塘填平,我都快满十六岁了,依旧没有将龙塘填平。每年发洪水,小河都会发生一些改变,有的地方变浅,有的地方变深,有的地方变宽,有的地方变窄。只有龙塘,依旧是那个样子,仿佛千百年来都是那个样子,不管我扔多少石头,依旧是那个样子。

我没有将龙塘填平,我妈没有回来,冷老秋也没有变好。

现在,我又被冷醒了,从蚕茧一样的被筒里钻出来,双脚依然木木的冰凉。不过,总算又过了一夜。而今天,将是不寻常的一天。想到这,我就兴奋了,兴奋让我一下子战胜了寒冷。

我要在奶奶和冷老秋没有醒来之前把灶火烧燃,要在他们起床之前把我偷偷收藏的几只鸡蛋煮熟。这几只鸡蛋是上次我家母鸡下蛋时我半夜里爬起来去捡的。

奶奶说:“不知谁触犯天神了,今年冬天竟这样冷,真个冻得老母鸡都不下蛋了,以往一窝要下十三四个,这回下到第七个就不下了。”

是啊是啊,冻得公鸡不打鸣、鸭子不下河,冻得猫子夜里不乱窜,专给主人捂被窝。还有更奇怪的事呢,半夜里睡不着,总听到屋后那棵大树下好像有女人在嘤嘤地哭,是不是因为冰冻,树仙子找不到吃的啊?人们用埋怨的话语诅咒着这鬼天气,语气里却又有掩饰不了的兴奋。当人们遇着一些不寻常的事时,哪怕是灾难性的,例如遭了抢劫之后有惊无险的、遭遇车祸大难不死的,谈论起来总是兴奋多于其他。

在我们这个靠近南部的山区,是难得遇到这种冰天雪地的。通常是夜里下一场雪,白天太阳一出就渐渐化了,冷天气最多也只持续个把星期就会阳光普照,冬日的风常常暖和得像春天一样。

腊月初的几天,阳光灿烂,男孩子们还到河里洗澡来着。当时有人说,腊月里还这样好的天气,今年怕是又与雪无缘喽。可第二第三天,就刮起冷风,吹起毛毛雨,湿漉漉的地面、湿漉漉的草木经冷风一吹就结成冰块,结成冰条。人们开始耐心地等,想要不了几天,就会热得跟夏天一样。可是,这一回人们等来的却是冰块变成冰墙,冰条变成冰柱;电线不堪重荷,断了;水管禁不起寒冷,暴了;车子加上链条也不敢在冰地上爬行。山里的人出不去,还没有回家的人也回不了家。蜡烛涨到十块钱一包也早卖完,木炭五块钱一斤也没有人愿意卖,萝卜白菜冻在地里根本看不见踪影。而我却选择在这样的日子逃离大山,逃离冷老秋,逃离我所厌倦的一切,带着几只鸡蛋、几截蜡烛和一颗决然的心。

我走的时候,天刚刚亮,四周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人们都还捂在暖和的被窝里不愿醒来,就连鸡呀狗啊也都没有醒,整个村庄安静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没有雪,路面结着一层薄薄的冰,覆盖了头一天人们行走的痕迹,显得很干净。路两旁的草叶湿漉漉的,开着各种形状的冰花,甚是美丽。

我向村庄挥了挥手,想就此别过吧,也许此行我走不出大山就会冻死在路上,也许我到了某个城市找到我妈或者找不到我妈,我都将不再回来。想到我将再也不会回来,心里又有些难过。我朝大路走着,走得很慢。我不用担心是否有人看见我离开,更不必担心冷老秋发现我逃离后会把我抓回去。我没有留下什么痕迹,除了带走几件衣服。我想他们大概要到晚上才会发现我不见了吧?而那个时候,我已经到了镇上,也许到了县城。第一个晚上发现我不见了,顶多奶奶四处问问,问不到也就算了。因为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我也去不了哪里,他们不会想到我已经彻底逃离他们,就像当初没有人会想到我妈会跟别人跑了一样。第三天,第四天,当冷老秋真正意识到我离开了这个家,而又没有我任何消息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反应呢?他会想到是他将我妈和我都赶跑的吗?他会告别麻痹他的酒清醒过来吗?奶奶老了有姑妈们照顾,而他将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没有人给他烧酒,没有人给他洗衣做饭,也再没有人任由他打骂。在他孤单的时光里,他是否会回想有老婆孩子的生活多么美好,哪怕那个孩子是个女孩儿?他是否会悔恨他所做的一切,而开始对我和我妈的找寻?我一边走着,一边想象冷老秋气急败坏而又不知将拳头抡向谁的狼狈样,想象他烂醉如泥而又没人照管的可怜样,我就觉得特别痛快,特别解气。每当我又冷又困,快走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以此来激励我继续前行。

我走了三天,脚肿了,手和耳朵也都长了冻疮。夜晚,我到别人家里借宿,见路边有人家就蹭进去烤一会儿火。那些陌生人都给了我极大的热情,他们端出热热的水给我烫脚,烧旺旺的火给我暖身,热心地问我怎么这个天也出来赶路。我在陌生人那里感受到在家从未感受到的温暖,我真想留在这些人家里做他们的女儿。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对我好是因为我只是一个过客,一个不会停留的匆匆过客,如果他们了解我的身世,大概也会认为我是不祥之人,而将我拒之门外吧?所以,不管别人对我多好,我都不能留恋,不能忘了自己的目的是赶路,像我妈那样赶到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去。

平日里,别人走一天就能到达县城,我足足走了三天。我想,冷老秋如若找我,他是追得上我的。天寒地冻,到处都不通车,不像我妈走的那会儿,夜里虽然下了雪,可天一亮就晴了,并不影响车辆通行。我甚至想,我走得这样慢,如果冷老秋找到我,我是坚决离开,还是跟着他回去?可是,我走得这样慢也不见冷老秋追来,我又有些失望,这种失望让我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感觉我的心比这冰天雪地的凝冻还要坚实。我被冻住的心就像冰块一样,冷到极致带给人的是烧灼感。我的仇恨越来越像这冰块一样锋利而灼烫。

去到县城的车站,我仍旧期待在那里能够遇上冷老秋或是我们村庄的其他人,我愿意相信他们为了追上我而抄了小路才没有与我相遇,他们赶在了我的前面,正在车站的某个我必经的地方等着我。可是,车站很冷清,只有往南边方向的车能够通行。人很稀少,我一个熟人都没遇到。

我顺利买到了去广西江城的票,上了车。我对冷老秋的恨更加浓烈,永别家乡的心也更加决然了。

5

我走得那么决绝,是抱着哪怕冻死在路上、哪怕饿死他乡也决不回头的勇气的。可是,仅一个来月,当春天的风吹来,所有凝冻解除后,我又回到了家乡。我并不是在外地生存不下去,不得不回去投靠我的酒鬼父亲。我也不是因为依恋云岭的风景,在春天来时就追着油菜花的香气回家。我在江城找到了我妈,我妈又把我逼上了回家的列车。

那天,车子缓慢地开着,行了七八个小时,天还未黑,就在一个脏乱的小车站停下来,车上的人纷纷下车。我以为司机是停下来让大家下去吃晚餐。听说长途车中途吃饭又贵又不好吃,大家还一窝蜂地抢,我还有包子和饼干填肚子,并不想下去。可司机却说到了!到终点站了,怎么不下车呀!我只好扛着包包下车,想这里就是江城吗?我做好乘坐几天几夜长途车的准备,这么快就到广西了吗?出到车站门口,果然看到江城县汽车站的牌子,附近的招待所、餐馆之类也大多打着江城某某的招牌。这让我感觉失落,甚至有些伤心。我从来没有想到江城竟离我们县这样近,比我们县到市区到省城都还近,这两个县虽隶属于不同的省,原来却是紧挨着的两个县。这么多年来,我妈就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我还以为出了省就遥不可及,就来去维艰。江城距黎城这样近,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我妈就在离我这样近的地方。可是,她却一次也没有回去,没有回去看我,而冷老秋,我的父亲,也从未到这里来寻过我妈。

街上已经亮起了灯火,天渐渐黑了。风沙沙地吹来,有些刺骨,路面很泥泞,到处是食物冒着腾腾的热气。很多人都伸出热情的双手,要拉我去吃饭或者住宿。总觉得这样陌生的热情里布着陷阱,我一一撇开他们,朝着幽暗而又肮脏的巷道走去,希望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寻到一间简陋便宜的房间。走到尽头,才发觉我来到了一个小型的农贸市场,大多数人已经收摊,只有个别人还在不甘心地等待着买主。我想开口问哪里有便宜的旅馆,又担心遇到坏人。我始终紧闭着口唇。有人朝我喊姑娘,买菜啵?我也没有搭理,又折回来朝着另一处幽暗僻静的巷道走。来来回回走了好几个地方,终于在一家叫顺美的旅馆前停下来。

这个片区没什么商店,很安静,房子也显得很老旧。我想这样的地方住店应该不会贵,就去问了。想必是用住家户改造成的旅馆,总共才六七间房。房东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她说有几间是被客人包着长住的,就剩一间,还是位长住客回家过年刚腾出来的,六十块钱一晚。我说我可能要多住几日,能不能便宜些。房东瞟了我几眼,说:“那就三十块吧,我看你也是刚出远门的妹仔,想必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啵?我这空着也是空着,你来就当我们多了个伴。”

这是我有些意想不到的,都说外地人欺生,没想到这老板娘竟这样好。这个地方除了人们的口音略有不同外,其他的似乎与我的家乡没太大区别。我赶紧把行李搬进去。房间很小,却有独立卫生间,不见热水器,但却是可以调冷热的洗澡喷头,我试了试,还真的很快就有热水流出来。床上是同花色的床单被套,被子有些板硬,但铺了电热毯。这么好的条件,我想我真是捡了大便宜了,我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出远门竟这样幸运。我梦想着尽快找到我妈,或是找到一份事做,这样就可以在这里长期住下去,就再也不用惧怕冬天的寒冷了。

房东在厅堂里烧着一盆炭火,给人很暖和很温馨的家的感觉。我关在屋里吃了两个包子。房东喊我出去烤火,跟我介绍了一些情况,又热情地问这问那,还说我若在这里久住,可以跟他们搭伙,也就是多双筷子的事,比在外面吃便宜多了,其他几个房客也都是跟他们一起搭伙的。我冰冷的手脚在炭火的烘烤下慢慢暖和起来。我的心也慢慢暖了。

第二天,我出门去寻我妈。江城的街很热闹,到处摆着卖糖果、对联和灯笼的摊子,路变得很窄,人又多,挨挨挤挤,这头看不到那头,满大街都是新春佳节的喜庆。我拿着我妈年轻时的照片在大街小巷瞎逛,眼睛用力盯着过往的每一个女人。到江城后,我便有几分相信村里的流言了。我希望一眼就从人堆里认出我妈,或是被我妈一眼给认出来。有几个相似的,我尾随了去,可是没跟多久就发觉不是。我就这样一声不吭地随着人流在大街上走着,仅半天时间就将江城的大街小巷走了个遍,但是一无所获。我妈给我汇寄的钱款、包裹从来都没留地址,邮戳上总印着“广西江城 环城西路”的字样。江城有两家邮局,一家在城东,一家在城西,不知我妈是就住在这个县城里,还是从乡镇到县城来寄的包裹。当年,我妈是跟着一个劁猪佬跑出来的,按理应该是安家在某个村庄。可每个乡镇也都有邮局的点,我妈用不着每次都舍近求远跑城里寄东西吧。这样分析一通,又想着村里关于我妈的那些风言风语,我便确信我妈就在这个地方,今天找不着,也许是她根本就不出门。这个县城就这么点大,我相信一定能够遇见她。

我每天到环城街来来回回地走,一边打听我妈的消息,一边也顺道找寻一份事做。虽然有老板娘顺美姐的照顾,住店很便宜,吃饭也不贵,但我全部的家当也仅够维持几天。环城街非常热闹,各式各样的店子琳琅满目。我捏着我妈年轻时的照片,一家一家地去问,有没有听说过或见到过王翠香这个人。他们接过我的照片。照片是黑白色的,有点复古的味道。照片上的女人扎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大大的眼睛,甜甜的酒窝,每个看的人都会觉得那眼睛正在跟自己说话,那酒窝正对着自己笑。他们看不够似的久久地盯着,看得越久我越高兴,我希望他们能够回忆起来什么,但最后他们都摇摇头,非常遗憾地将照片还给我。我又问他们需不需要招工,他们就将我上下打量一通说招是想招,不过得等过完年,因为他们也马上要关门回家过年了。倒是有一排排的发廊,店面很小,也没见什么理发做头发的设施,只有简单的洗头盆,却好几个女人花枝招展地挤在一堆闲话。我进去,还没开口,她们就嘻嘻哈哈地笑。有人说:“找事做的吧?我们就想招你这样的小妹呢,就怕你不肯。”说完又笑作一堆。我似乎觉察出这是个什么地方了,羞红着脸赶紧跑出来。

从那地方跑出来,我又有些不甘心,硬着头皮折回去。我拿出我妈的照片交给她们辨认,既希望有人认识照片上的女人,又害怕有人能认出她来。她们拿着照片一个一个地传阅。她们啧啧地感叹我妈的模样可真好,她们当中要有人有这般模样,怕早就成明星了。这样传阅了好多家店,也没有人认出照片上的女人。我正为此暗自庆幸,但却有人将目光瞟向了我,终于指着我说:“你们看,这孩子是不是和花姐有几分像?”那些女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漫在我身上,像涨水时布满垃圾的洪流,顷刻就把我淹没了。我的心突突地跳着,一股灼烫从脸颊一下子烧到了脖子根。

从发廊里跑出来,我的心情极为忐忑。花姐,花姐,这分明就是那种女人的称呼,她会是我妈吗?难道我妈真涂着厚厚的粉尘,抹着浓艳的口红,穿着妖艳却劣质的时装,在某间发廊里招揽客人?村里这么些年的流言是真的?如果我跑去认这样的一个人为我妈,别人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想到这些,我便感觉痛苦极了,一直鼓不起勇气去探听花姐更多的消息。

直到除夕,我连买包子的钱也没有了。一大早,老板娘顺美姐就在跟房客们商量如何过除夕夜。大家都同意凑钱一起吃年夜饭,说是出多少钱无所谓,辛苦一年了,怎么都得在这最后一天好好犒赏一下自己。我听他们在外面商讨得欢,越发感觉焦虑和难过。我想要是有个地洞,让自己避几天,不用出来见人那该多好。

这让我想起我们村过年有人吃清斋的习俗。大年初一,我们村的妇女大多都是要吃斋的。头天晚上,她们就会将锅碗瓢盆洗刷得干干净净,将大年初一要吃的素食斋饭准备好。新年的第一天决不杀生,也尽量不做沾油荤的事。因为她们相信在新年的第一天,以一颗虔诚的心,过一天干干净净的生活,那么新的一年里便能肃肃静静、无灾无难。有的年老的妇女为了表示自己的虔诚,或是对曾经罪过的救赎,甚至在这一天干脆床都不起,东西也不吃,不问世事,像冬眠般将这一天翻过去,称为吃清斋。奶奶以前只是大年初一吃斋,家里连遭不幸之后,奶奶便常年吃素了。这让冷老秋极为不满,他像村里大多数男人一样,认为过年杀猪都不吃肉,什么时候还能痛快放肆地吃肉?奶奶常年吃素之后,就把她的餐具单独分了出去,许多时候她做饭为不沾荤腥,就不做冷老秋的,冷老秋就只能命令我去做。今年,奶奶又添了一件不顺心的事,不知她是继续吃素,还是会选择吃清斋?而没有人为之洗衣做饭的冷老秋,心里是否有了些悔意呢?想到这,我有种复仇的畅快。但这种畅快转瞬即逝,我立刻就陷入眼下的困窘里。

我躲在被子底下淌着眼泪,挣扎着要不要去见她们口中的花姐。想到即将找到丢弃我多年的母亲,我心里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兴奋,但是想到我妈可能真的是乡亲们唾弃的人,我又十分害怕。我多希望能够像村里的老太太那样,躺在床上吃几天清斋,醒来后一切困难和烦扰都迎刃而解。我紧闭门窗,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偏偏顺美姐跟大家收齐了钱后,就咚咚咚地来敲我的门。我不开门,她越敲越越用力,一股不把我喊出去誓不罢休的劲儿,一边敲还一边喊:“月妹妹,月妹妹,今晚大家一起过除夕,你不能缺席的啵。”

我只得赶紧擦了眼泪起来开门,装作睡懒觉般揉着惺松的眼。顺美姐说:“大家都闹翻天了,你怎么还睡得下呀。”我说我找到我妈了,约了下午见,早上没事就多睡睡。顺美姐以及其他房客都为我找到我妈而高兴。他们要我喊我妈晚上跟他们一起吃年夜饭。我为了掩饰我身无分文的窘迫,推说还没见面,不知道什么情况,等见了面后再说吧。

就这样,我去见了她们口中的花姐。

6

花姐住在一家远离城区的旅馆,那是一栋私人的宅子,不大,但有好几层。花姐住地是一间光线幽暗的屋子,屋里满是中药的味道。我到的时候,她正缩在被子里咳嗽,每咳一下就很疼痛的样子。她很瘦,皮肤干干的毫无光泽,一头长发散乱地堆着,完全是个极不讲究的病秧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很多。

她没想到会有人来拜访她,见房东带着人进来,她显得有些慌乱,一只手捂着咳嗽的嘴,另一只手企图去撸一撸凌乱的头发。她抬眼看我,我们四目相对,然后,她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我们像做木偶游戏似的突然间都愣住了。虽然眼前这个女人与照片上的女人判若两人,但我还是一眼认出她就是我妈。她的眼神还是那般柔弱、羞怯、闪躲,只是其间流露的无奈,比她出逃时的那个夜晚更深了。看得出,我妈也认出了我,也许在我身上,她看到了她年轻时的影子。

我有些庆幸我妈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但看到眼前的景象,心里又有股说不出的酸楚。我以为我会扑过去,滚在我妈怀里,抱着她痛哭一番。我一遍又一遍那样想着,身体始终僵持着没有行动。我妈将手伸向我,嘴唇艰难地蠕动了一下,轻轻吐出两个字:“妮子。”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掉下来。

我用我妈简单的餐具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妈显得很开心,一双眼睛总追着我的身影笑。我想要她梳洗一番,我们一起去跟顺美旅馆的人过除夕。我妈不肯。我说顺美旅馆的老板娘人好得很,这些天我多亏有她照顾。我妈说:“你还小,出门要多留个心眼,人家对你好说不定藏着什么预谋。”我妈还说当年她就是太轻信,所以沦落成今天这个样子。我要我妈细说她的遭遇,我妈却将话题绕开,说难得这样好的日子相聚,那些不开心的话留着以后慢慢说。我问我妈得的什么病,怎么不到医院去治?她说没什么,老病而已,等春天暖和的时候,病自然就好了。

当晚我就从顺美旅馆搬来跟我妈挤着住了。老板娘顺美姐十分不舍。记得刚到顺美旅馆那会儿,我都是拘谨地喊她老板娘,顺美姐说:“这样喊生疏了啵,你就叫我顺美姐吧。”我看着她,感觉她年龄比我妈小不了多少,就开不了口。顺美姐说:“大家都是这样叫的啵,不管年老年少,这样叫才亲切嘛。”后来发现真是不管男的女的、年长的年少的都喊她顺美姐,我也就跟着喊顺美姐了。顺美姐说她就相信缘分,虽然我才住几日,但她早把我当做妹妹一样亲了,要我以后多回她那里。顺美姐还问我住在哪儿,说是以后遇着好的工作可以帮我介绍。我记着我妈的话,想这样随和的人,哪儿会藏有什么预谋,应该是我妈多心了。

第二天大年初一,我妈没有起床。我妈头天晚上就将自己梳洗好,她给了我一点零花钱,交代我明日别吵醒她。我说清斋是老女人吃的。虽然我早晨才想过要吃清斋,但好不容易跟我妈相聚,自然希望她能陪着我。我妈说每年也就盼着至少有这么一天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我正感觉无聊,顺美姐却着人来喊我去她那边玩。顺美旅馆很热闹,除了几个老房客,还有好些眼生的人,大家围在一起烤火。我一到,便有人问,这就是从贵州来的小姑娘吧?那人说早就听顺美姐说了,果真是个美人。其他几个也都齐刷刷地看向我,目光在我身上游移,让我很不自在。我怯怯地低着头,也不敢回问他们是谁。顺美姐说昨晚聚餐,我不在。杨老板说不算数,今晚补一餐,他请客。大家便欢呼起来。在大家的欢呼声中,有个人老盯着我看,那人四十多岁的样子,穿件带毛领的皮衣,戴副眼镜,看上去挺斯文的。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们所说的杨老板了。

晚上,我们在一家酒店吃饭,有十几个人,好些人我不认识。满满一桌人,数我年龄最小,大家对我都特别关照。这还是我第一次与这么多人过着这样热闹的年,我心里充满感激,想着要是我妈不吃清斋,跟我们一起,那该多好。席间,大家邀我喝酒。因为冷老秋嗜酒如命,我便对酒恨之入骨。不论大家如何劝说,我都一律拒绝,只是笑着看大家推杯换盏,默默吃饭。大伙却不放过我,非要劝我喝的架势,劝得多了,便有几个人看不惯,话里带出火药味。有人说这又不是毒药,再说今天是新年头一天,总得给点面子吧,莫不是我这贵州小妹看不起他们广西人?而我除了一个劲儿说对不起不会喝之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个人将酒横在我面前说我不接杯子,他就不缩手。我急得满脸通红,两手使劲捏着衣角,将目光怯怯地投向顺美姐,希望她能帮我打圆场。顺美姐一脸愠怒,示意我把酒喝了。我知道顺美姐也生我气了,看来哪怕是毒药,我也只能接过去一口喝掉。正在我犹豫着要不要接过酒杯的时候,那位杨先生抢在我前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喝完,他说喝酒就是为着开心嘛,看把小姑娘逼得,还有谁想找我喝酒,他都替我喝了,只要大家开心,他奉陪到底。那一刻,我幸福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想,这个人要是我的父亲该多好。

后来,我还是喝了酒。杨先生说:“这样的时刻,若滴酒不沾,多少会留下遗憾,你定是心有顾虑,所以才那么矜持。这红酒虽然也叫酒,其实和饮料差不多的。不信,你尝一点试试。”见他说得那么温和,我就尝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灵的枷锁一下子打开了,胆子渐渐大起来,也跟着他们说说笑笑,越说话便越想喝酒,越喝酒也就越想说话。

那天晚上,喝了多少酒,我完全不知道。第二天醒来,已是在我妈的注视之下。我妈眼里包着一团火,见我醒来,便甩过一句话:“明后天通车了,你就给我回家去。”我头痛欲裂,听不懂我妈说什么,只管慵懒地拍着头。

“春节后通车,你就给我回家去,听到没有!”我妈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妈,不知她为何如此生气。我说:“干吗回去?我才从那魔窟逃出来。我才不回,要回你回。”

“你知道什么叫魔窟,你哪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魔窟!昨晚要不是我见天黑了你还不回来,一直在顺美旅馆守着,如果他们带你回的不是顺美旅馆,你就真的掉进魔窟里了!”我妈因为生气,脸膛通红,又咳嗽起来。

我努力回想着昨晚的事情,印象里杨先生似乎抱了我,又好像是我扑在人家怀里哭,我似乎还跟他说如果我有你这样的父亲,那该多好,后面我就实在想不起来了。这些年,我遭受了那么多委屈,从不向别人倾诉,我隐忍了这么多年,偶然扑在一个像自己父亲一样的男人怀里痛哭一场,也要上纲上线、小题大作吗?

我妈气急败坏,却又不知道如何说通我,愤而甩了我一耳光。我终于咆哮起来,朝她大吼:“为什么你也打我,你嫌我被打得还不够多吗?为什么你们就只会用拳头说话?”

我妈抱住我,也哭起来,一个劲儿说对不起,叫我别恨她,她说都是因为她太着急,太害怕,太怕我重蹈她的覆辙。我妈一急就咳嗽,像要将什么东西使劲从肺里掏出来似的,脑门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看到我妈这么痛苦,我慢慢平和下来,问她什么覆辙,她却又不语。

跟我妈过了几天安静的日子,但没多久,我就发现了我妈日子的窘迫。每次跟我妈拿钱去买菜,她都要背着我抠好半天,才拿出几张零票。她似乎还欠房东不少钱,有次她和房东悄悄说着什么,我听到了一些。她说等天气转暖,她病好了,就会挣钱还上。房东说不急不急,有我这么靓的姑娘,还愁还不上这点钱?

这些日子,我妈始终不忘劝我回家,她说奶奶老了没人照顾很可怜,说冷老秋废了无人理睬也很可怜。我说你可怜这个可怜那个,谁可怜你可怜我呀?她又说,回去吧,回去继续读书,多读些书,只有多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我说冷老秋成天打我,我哪里能够安心读书,我现在就想找份事做,努力挣钱。她又说如果我实在读不下去,也等我再长大一些,完全成年了再跟村里的人出去打工,不要一个人出门,以后挑个品行好脾气好的人嫁了,好好做人家媳妇,好好生活。她还苦口婆心地劝我别恨冷老秋,她说冷老秋心里苦得很,我已经慢慢长大,要学会去体谅他。

过了十五,天渐渐暖了,那些因回家过年而关闭的店面、餐馆也如春天的各种花般次第开起来,他们贴出了一张张激动人心的招工广告。我不理睬我妈,我奔向那些广告,仿佛奔向那个我构想着的南方之春一样的未来。

7

我妈最终将我押上了回黎城的车,硬生生割断我刚刚长起来的希望。

我妈说:“你被人惦记上了,还有什么春一样的未来?给我回家去!”她以为只要我回到家,再难的事都算不上难事,再苦的日子都算不上痛苦。

我不懂我妈的意思,但她坚定的态度让我不敢忤逆。我说要回也行,一起回。我们就一起整理行装,一起上车。可是车子出站后,她让车子停一下,又提着她的行李下去了。隔着车窗,她对我说:“妮子,妈妈回不去了,你自己回吧。”然后朝我挥了挥手。

我想追下去,车门却关上了。我最终随着班车离开了江城。我妈的身影越缩越小,最后模糊在一片晨雾里。我想着我妈挥手时说的那句话,心里又感伤起来。我想,好吧,那我就暂时回去,回到云岭去,虽然我发誓再也不回去的。我决定要去面对冷老秋,去面对他的打和骂,但我不会再任由他摆布,我要让冷老秋将我妈接回家。

到达云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轮圆月正静静地挂在天上,洒着冷冷的清辉,清辉下的村庄显得很安宁。一些屋子漏出昏黄的灯火,偶尔传来一阵轻轻的人语声,像个似睡非睡的婴儿般。我忽然有些感动,似乎这人间烟火里藏着我渴望的幸福。我踩着银子般的月光回家,我的家却浸染在一片黑暗里。屋里没有奶奶的身影,连冷老秋也不见,锅灶都冰冷着,只有火坑上吊着的两块腊肉是这屋子唯一的烟火气。

我放下行李,准备生了火就去跟邻居打探奶奶和冷老秋的消息。还没出门,冷老秋就摇摇晃晃、满身酒气地进屋来。冷老秋见到我,发红的眼睛顿时亮了,扑过来死死地抱住我,胡子拉碴的脸搓得我生疼,嘴里喃喃喊着:“翠香,你回来了?翠香,你终于回来了。”我拼命推开他,我说:“我不是翠香,是妮子,你姑娘妮子。”冷老秋像听不见我说话似的,只管说:“别人搞得,我搞不得?是人是鬼都搞得,我为什么搞不得!”我不得不在他脸上狠狠甩了一耳光,并对他咆哮道:“冷老秋,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点,我是妮子,你姑娘妮子!”冷老秋似乎突然惊醒了,踉跄着往后退,一下扑倒在地,想翻身却动不了似的,没一会儿竟扯出了鼾声。我大声哭骂:“冷老秋,你这个挨千刀的,你就是个畜生!你连畜生都不如!”我夺门跑出去,可是跑了几步我赶紧停下来,用手捂住喷涌而出的哭声。

我停下脚步,收住哭声,呆愣了一会儿,又悄悄地回了屋子。冷老秋还在地上躺着没有起来,我大着胆子舀了一盆冷水猛地泼向他。我想象他被冷水激灵得暴跳如雷的样子,也许他认出我是妮子后,会对我拳脚相加。我决定跟他干一仗,哪怕头破血流,哪怕被他打残打死,我也决定跟他干上一仗,拼尽全力地跟他对打一回。我要告诉他,妮子长大了,这个家再也不能任由他胡来。

我将一整盆冷水泼向冷老秋,冷老秋裹着棉衣的身子顿时全湿透了。让我失望的是,冷老秋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般被冷水刺激后立马跳起来扇我耳光,我也未能跟他打上一场我期盼已久的架。冷老秋打了个冷战,身体下意识地蜷曲起来,拉碴的胡子、又脏又长的头发被水淋湿后,紧紧贴着他的脸,看上去就像个草包。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又拢了拢衣服,浑身抖动着,想爬却爬不起来,挣扎几下干脆放弃了。他再次将身体卷了卷,团得像个球似的,然后慢慢睡去,就像小时候我被他打疼了赖在地上,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一样。

看着如此狼狈的冷老秋,我心里充满了厌恶。我在心里喊着,冷老秋,你起来呀,你起来打我呀!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冷老秋原本身材高大,在村里也算是个俊朗的汉子。那个时候,他很爱我妈,什么重活累活都抢着干,舍不得让我妈受一点苦。他也很爱哥哥和我,每次从坡上回来,不管多累,都会陪哥哥打一会儿陀螺,或是将我扛在肩上转几圈,而他对奶奶更是言听计从,从不拂奶奶的意。那时候,我们一家是多么幸福啊。可是,这一切都变了。追溯改变的根源,我想到哥哥,想到那串牛奶果。呵呵,多么可笑,一串牛奶果,这一切竟因为一串牛奶果而改变了。为什么一串牛奶果就改变了我的命运?为什么一串牛奶果就能毁了一个家庭?为什么灾难不是让我们抱得更紧,而是将我们越推越远?我在心里一遍遍问着喊着,但是没有人能回答我。

我颓丧地坐在冷老秋旁边呜呜地哭。冷老秋却慢慢传出不规则的鼾声。那鼾声时断时续,扯得我心惊肉跳,真让我担心一不留神,那口气便如被掐断的游丝,闷回肚子里再也扯不出来。

我想,扯断了才好。我哭了一阵儿,丢下冷老秋,去做饭菜。像为了要抚慰我自己,我将饭菜做得很认真,然后慢慢地吃,最后还烧了热水洗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回我的房间睡觉。

已是深夜,困倦极了,我在床上却越躺越清醒,竟然担心冷老秋会不会死掉。我一边想着死了才好,死了我就再也不怕挨他打骂,我就可以将我妈接回家,和我妈再也不分开了。可是,我一边又担心如果冷老秋真的就这样死去。哥哥为我而死,母亲因我逃离,现在我一回到家,冷老秋就突然死去,我不是灾星是什么?我就是有一百张嘴,还能辩解得清吗?如果冷老秋真的死了,我和我妈还回得来云岭吗?我越想越怕,就爬起来去看冷老秋。冷老秋果然脸手冰凉。我试图将冷老秋搬到床上去,但怎么都抬不起来,我用尽浑身力气,也只将他拖到门板边靠着。我烧了盆热水给他擦洗,又去找了一套干爽的衣服来给他换。给冷老秋擦脸时,他眼角竟挂着两滴泪水。

看到冷老秋的眼泪,我的心突然弹跳般痛了一下,又痛了一下。母亲曾说:“妮子,别恨你爸,他也活得很苦。”当时我想,他活得苦,那是他活该,不恨他,我恨谁?这些年,我从未喊过一声爸爸,我只顾在心里恨着冷老秋,甚至将对冷老秋的报复作为我成长的动力。此刻,看着眼前这个邋遢的男人,看着那两滴不易察觉的眼泪,我心里真如打翻的五味瓶般,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第二天,冷老秋病了。从不生病的冷老秋一病起来,有点地动山揺的感觉。他一会儿冷得像筛糠一样哆哆地抖着,大喊大叫着让我不停地给他加被子,一会儿又发烫得双颊通红,呼呼地喘着粗气。我用了些土法子,但根本不管用。奶奶被冷飞燕接走了,她们给冷老秋留了些年货,冷老秋就每天拿着那些年货,张家李家地去混酒吃。人们说,瞧瞧,终于吃出毛病了吧。我给奶奶打了电话,又去喊来医生。冷老秋折腾了一个多星期,像在鬼门关打了个转,渐渐好了起来。

病好后的冷老秋被医生告诫,说他由于这次急性肺炎太严重,损伤了呼吸系统,不能吃刺激性强的食物,尤其不能喝酒。奶奶姑妈们也趁机劝他把酒戒了。冷老秋不信邪,又偷偷喝过几次,但只要一碰酒就会咳嗽,啌啌地咳出血丝来。

不能喝酒的冷老秋落落寡合,像突然老了许多,也不爱说话,似乎连打人骂人的力气也突然消失了。我失踪一个月,他居然不闻不问,像是毫不关心,又好像我和我妈的一切情况他都了如指掌。倒是奶奶私底下盘问过我好几回。奶奶说我是不是找我妈去了,见着人没有,她是不是还不肯回来。我说冷老秋都不去接,她怎么回?奶奶说要怎么接,她自己跑出去的,难道还八抬大轿去抬不成?我就懒得搭理奶奶了。我故意在只有冷老秋的时候丢下一些话语,我说我妈很孤单,这些年始终一个人。我妈变瘦了。我妈变老了。我妈病了。我妈躺在一家小旅馆里,奄奄一息了。我在冷老秋面前丢下这些话,我并不看他,好像这些话只是说给空气听一样。冷老秋也不接腔,好像我也只是一抹空气。

又过了些日子,奶奶的叹气声越来越重,见了我,她总是“唉——妮子,唉——唉——”。我看着她,等着她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她欲言又止,空空叹息几声又过去了。这样叹了几日,她终于说:“妮子,我们还是去把你妈接回来吧。”我说:“冷老秋要再不去接我妈,我就真出去打工,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也不知奶奶是如何说动冷老秋的,冷老秋居然答应和我一起去接我妈回家。

8

我和冷老秋去接我妈了。为了不让别人发觉,我们天没亮就出发。在镇上等车的间隙,冷老秋到理发店理了个头,还刮了胡子。剪了头发、刮了胡子的冷老秋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让人觉得特别扭,利索的平头与他松松垮垮的衣服极不相称,没有胡子的脸也仿佛没了遮掩般,显得僵硬和木讷。似乎冷老秋剪掉的不是头发,刮走的也不是胡子,而是他的暴戾和威严。

我应该为冷老秋换了新形象感到高兴,但我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瞟了他几眼。冷老秋也没有任何表情。我们始终一句话不说,各走各的,上车下车,睡觉发呆,一路沉默。

到了江城,我们直奔我妈住的那家旅馆。可是,我的母亲王翠香却离开了那里,那个房间又住进了别人。

“我妈还病着,她能去哪儿?”我的语气里不经意地带着质问,这让那个矮小的房东发起怒来:“我要知道她去哪儿就好了,她还欠我两千多块钱呢。你们来了正好,赶紧还钱,不还不准走人!”

“还钱?还什么钱?凭什么说她欠你钱?”冷老秋在一旁暴跳起来,只可惜他的长头发和络腮胡没了,使他的话减了不少威力。那房东并不买账,翻箱倒柜地找出几张纸条,说:“凭什么?就凭这个!白纸黑字、红手印都押着呢,这是她写的欠条,还有她住店的记录!”

“还钱?我还要你还人呢!她身体好的时候长期住这里,现在生了病,你倒说人跑了,鬼才信!”

“还钱还钱,没得说,不还不准走人!”

我在这住的那段时间,房东挺和善的,一些吃的买多了还会分给我们。冷老秋一上来就有些蛮横,我怕他吓着这个矮个子房东。没想到房东一点不虚,态度也这么强硬,那姿态仿佛在说:“我的地盘我做主,还怕你个外地佬不成!”

“要还钱,你先把人找来。人是在你这丢的。不把人交出来,我饶不了你。”

冷老秋用手指着矮个子房东,摆出要打人的架势。房东见势抓起一个物件猛敲了几下桌子。我赶紧拉了拉冷老秋的衣服,示意他别争了,我们走。我们转身准备走的时候,也不知从哪里蹿出个人来,那人动作快极了,让我们猝不及防,呼地一下就将出口的门给关上了。冷老秋气急败坏,大手一挥就把那人搡过了一边,他拉起我准备跑,但楼上楼下突然蹿出好多人,将我们团团围住。

矮个房东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了钱,自然让你们走。”

“没钱。”冷老秋丢下这两个字,企图凭借他的力气将那些挡道的人一一掀开。但是,冷老秋的力气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大,不但掀不开那些人,还被他们挟了起来。冷老秋愤怒极了,对他们拳打脚踢,但很快就被他们揍趴在了地上。他们你一拳我一脚轮翻砸向冷老秋,嘴里骂着粗话。冷老秋无力招架,一会儿抱住头,一会儿捂住肚子,鼻子和嘴巴很快就流出血来。

我被这一幕吓傻了,想不到他们真往死里打人。开始我还幻想这是不是他们故意设的局,也许我母亲根本就没走,他们为了帮我母亲出气,所以故意设下这个局修理一下冷老秋。说实话,想起这些年动不动就挨冷老秋的打,我多么希望能看到冷老秋也被教训一回。冷老秋刚开始被围打的时候,我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快感。我暗想,好啊,你狂吧,你脾气暴吧,你动不动就出手打人吧,天底下也就我和我妈会任由你打骂,出了那个家,谁会怕你呀!挨挨教训也好,让你也尝一尝被打的滋味。

可是,他们根本就不是只给点教训,那些人似乎是天生就喜欢打人,似乎很久没打过人了,手痒得很,现在一打人就打上了瘾,打红了眼。他们越打越起劲,冷老秋鼻子和嘴巴都出血了,他们还继续打。冷老秋被打得一动不能动了,他们还继续打。我哭起来,求着房东让他们别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他们看着我哈哈大笑,说出条人命算什么,关门打狗,谁会知道啊。求不管用,我就大声地骂:“你们也太猖狂了,除非你们把我也打死,不然我出去一定会报警,一定让警察将你们统统抓起来。”他们没有来打我,但他们笑得更肆虐,踢打冷老秋也更疯狂,就连房东示意他们停也停不下来。冷老秋终于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哼哼声都听不到了。我想冷老秋是不是被打死了,一种恐惧瞬间攫住我的心,仿佛四周漫起了黑色的迷雾,那些人张狂的笑声和踢打声如同强烈的电波不断扩散,震得我头痛欲裂。我忽然大叫一声,扑到冷老秋身上。我张开双臂,试图像母鸡护住小鸡那样将冷老秋遮护起来。那伙人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懵了,终于停止踢打。其实,我也被自己吓到了,我不知道我哪儿来的这么大勇气。

“你们不就是要钱吗,两千多块钱,你们就将人打成这样!”

我将冷老秋扶起来,用袖子为他擦拭脸上的血。他们等着我们掏钱,可我们身上就带了几百块钱的路费而已。房东说:“这个好办,留一个,另一个出去找钱。”冷老秋走不了,我扶着他在客厅的沙发躺下,他拉着我的手,嘴唇动了动,但声音太小,听不清,看嘴形似乎是说对不起,但也许是不要去。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快点找钱来,将冷老秋赎出去,好带他去疗伤。我对他们说:“我出去找钱,你们可不能再打人,不然我就是不报警,把全村的人喊来,踏平你这个地方。”

从旅馆出来,我就想要不要报警。我从没接触过警察,虽然课本上教我们有困难找警察,可现实里谁知道会是什么情况。这些人似乎根本就不怕警察,也许警察里有他家亲戚,我放弃了找警察的念头。我说要让全村人来踏平这个地方时,那房东倒露出几分惧怕,可是现在远水救不了近火。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一时间上哪儿找那么多钱呢?我到公共电话亭给村里挂了个电话,我没敢跟奶奶说冷老秋被打,只说要把我妈接回家还需要点钱,让她想办法尽快凑三千块钱给我们打来。我知道奶奶凑三千块钱需要些时日,而冷老秋却必须马上送医院检查治疗。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想了又想,就想到了顺美旅馆的老板娘。

顺美姐见到我,眼睛忽地亮了,她依旧那么热情,拉过我的手说:“月妹妹,可又见到你了啵。”我耷着脸,满脸忧愁地看着她,欲言又止。顺美姐说:“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呀,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到你。”见顺美姐没有逃避,还主动要帮我,我就开口向她借两千块钱,并保证两三天后就还她。顺美姐面露难色:“我倒不是怕你不还,我两个孩子上学,刚交去一大笔钱。我那旅店,小本生意,还真拿不出钱给你哟。”可是,做完解释,顺美姐又笑了:“不过,月妹妹,你也不必发愁,我倒是有个帮你生财的好办法。”我本来是要转身就走的,听顺美姐这样说,我又停下来,等着她指一条快速赚钱的门路。顺美姐说:“你还记得上次那个杨老板吗?他可惦记你啦,只要你愿意,别说两千,就是五千,他也是肯给的。一晚五千,在我们这可还从来没这个价的喔。”我听不懂顺美姐说什么,愣愣地看着她,她就凑到我耳朵边小声说道:“杨老板说他很喜欢你,他曾表示只要你愿意把初夜给他,多少钱随你开口。”我身子一紧,一股灼烫腾上脸颊,我狠狠地瞪她一眼,跑开了。

我难过极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与无助漫向我。这个城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但谁也不认识我,我流泪、大哭,也没有人多看我一眼。这种陌生使我胆怯,我毫无办法,脑海里一次次闪过冷老秋要逃跑时拉住我的那一瞬间。这是这么多年来,冷老秋第一次用他的大手拉着我的小手,我的手心仿佛还留着他的温暖。此刻,我无比强烈地牵挂冷老秋了。

我买了几个包子,想冷老秋一定又冷又饿。回到旅馆,却在门口意外遇见了我妈王翠香。原来我走后,我妈搬离了那里,到一家家政公司打工,她怕我会回来找她,就时不时来看一下。了解情况后,我几乎朝她吼起来。我说:“你为什么不等我们来就搬走?为什么账没结清就偷偷跑掉?你知不知道冷老秋因为你欠钱被打得都快死了?”

没等我说完,我妈就冲进旅馆。旅馆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冷老秋仍在沙发上躺着,奄奄一息。我妈要将冷老秋背起来,让我在后面抬着双脚。可是,冷老秋一压到我妈背上,我妈就咳起来。我换下我妈,让我妈将冷老秋扶上我瘦弱的脊背,然后她在后面抬着他的脚。我们艰难地朝着医院走去。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爸,你千万不要有事啊。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回家。”

此时,天已经全黑,月光无声地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