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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上的春秋

来源:深圳特区报 | 王溱  2018年08月31日08:58

王溱 作家。上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曾开设多个专栏,获过多家报刊奖项。现已出版散文、随笔、小说专辑七本。

人的手腕上可以做的事情很多,但就实用意义上来说,戴些装饰品恐怕是更多人的选择。

手镯,手链,手珠,手表,还有这些年小姑娘们喜欢戴的各种小首饰,无一不借助手腕。某种意义上,手腕是人提高自身形象的一个不可缺失的重要组成部分。

女人钟情浪漫,对金银珠宝爱不释手,男人更喜欢简单实用,手表是最普遍的选择。

今天手表的概念已非昨日手表的意义,它已经不再是单纯掌握时间的工具,更多的是一种装饰,一种体现,或者说是一种隐晦委婉,不言而喻的身份象征。就像一个女人或男人,穿一身阔绰而时髦的礼服,在灯光四射,人头攒动的party上,闪亮出场,聚焦众眼,你想那是什么效果?

先前电影《芳华》爆红,故事如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最能扯开泪腺的恐怕还是那些流失的年轮,褪色的芳华。

怀旧,是人类的通病,但又是不可缺失的人生最有趣味的记忆。

手腕上也写满了故事,有苦有乐,有酸有甜,春秋相变,回想起来五味杂陈。

就说说手表吧。

上个世纪70年代人们的收入普遍都不高,在工厂的学徒工,每月就21块钱,定了级不到30块钱。一般混上个二级工就基本不动了,35块钱左右是当时年轻人的收入线。

我们大院当时有七八个年轻人,有男也有女。二十多岁的年纪,正是青春期,搁现在估计哪个也会把自己“捯饬”得绅士靓丽。可那年月不行,别说男的,就是女的穿得漂亮点,抹点香气浓点的化妆品,不让人“骂死”,也会让人背后里“戳死”。

脸上身上不敢“风光”,就在手腕上做文章。那年月,金银首饰几乎灭迹,即便有也都藏在箱子底下,决不敢见阳光,翠玉之类的更少见,大多数的年轻人见都没见过。偶尔电影上有个资本家太太、小姐什么的戴在手腕上,还以为是玻璃吹制的呢!

唯一可以戴的就是手表。

当时的手表有国产和进口两种。不知为什么,报纸广播里整天说自力更生,反对资本主义,居然还进口手表“腐蚀”广大人民群众。现在回想,改革开放前,进口的商品可以说凤毛麟角,但手表的式样却琳琅满目,这真算是个“奇迹”,也耐人寻味。

国产手表以上海牌为标志,120元一块,一些城市也有自己的品牌,比如天津、南京等地都有自己的手表生产厂家。我所在的青岛,有一个几千人的大厂,生产“金锚”牌手表,50块钱一块,在山东境内有很大的市场。

国产表从五六十块到100多块钱不等,但对月收入二三十块钱的人来说,也不是很便宜,不过相对动辄几百块钱的进口表而言,那是小巫见大巫了。然而便宜“无好货”,便宜“无档次”。许多人对式样、功能、质量都不如国外进口的国产表,看不上眼,反而对价钱高得有些承受不起的进口表,羡慕不已,情有独钟。能戴上一块进口表,无疑是一些年轻人最高的向往目标。

买进口表要有经济实力啊!有趣的是我们大院那些年轻人中,女性家里都挺“阔气”,要么父母都有工作,要么家里原来就有点老底。记得有个女邻居老爸在铁道部下属工厂工作,是七级工。铁道系统本来工资比一般企业要高出不少,七级工差一点就到百元了,这在当时绝对是高收入,顶得上一个十七级干部的工资。另一个邻居也是女儿,而且是独生女。老爸老妈解放前就做工,资历很老。解放后老爸在厂里担任中层干部,老妈继续在纺织厂工作,两口子加起来一个月150多块钱收入,平均每人50多块,赶上有些家庭的总收入了,家里天天吃好的,邻居们羡慕得不得了!

几个男的家就差一些了,父亲几乎都是纯粹的工人,也不是挣钱的特殊工种,50多块钱几乎封顶。有的母亲还没有工作,光靠老爸一个人那点工资,显然吃累。但这并不影响孩子们日后的“攀比”和“奢侈”。

先开始“露富”的是一个姓杨的姑娘,当临时工才半年,竟戴上了“英纳格”。这种瑞士表在当时那个年代卖290多块钱,是典型的奢侈品。杨姑娘家其实并不太富裕,母亲在一家街办工厂当工人,哥哥虽有工作但还没结婚,需要攒钱娶媳妇。不过,杨姑娘已过世的父亲解放前曾当过一家大工厂的销售厂长,很可能有点“底货”。起先谁也没发现杨姑娘戴着一块如此惊人的名表。后来一天邻居们在大院里乘凉,杨姑娘也拎着小凳坐在一边。突然一个叫园子的男青年发现了秘密,他凑到杨姑娘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仔细看了看,惊讶地问:“你、你什么时候买的?”杨姑娘抽回胳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都戴好几天了。”“准吧?”“准,我对过,一天差不了三秒。”杨姑娘小心抚摸着表,好像生怕弄坏了。

当天晚上,全院的人都在议论杨姑娘的表。当然说得最激烈的是那些姑娘,什么人家家底厚,有存货;什么人家会过日子,能省吃俭用;什么人家从不在乎穿戴,全攒成钱了。嫉妒恨全有了。也有人说,戴块名表有什么用,不照旧是个临时工,哼,钱都让她花了,看他哥哥拿什么娶媳妇。最邪乎的是还有人忠告杨姑娘,小心晚上出去别让人剁了胳膊!乖乖,吓死人了!

闲言碎语过去了,但大院依然不平静。一周后,一个刘姓姑娘戴上了同样牌子的表,不同的是,她的表盘比杨姑娘的要大,价钱也贵20多块。

大院再次轰动。不过这次的议论好像平和一些,因为刘姑娘的爷爷在北京是工程师,挣的工资多,又就这么一个孙女,舍得花钱。有一年刘姑娘去北京看望爷爷,爷爷给了她50块零花钱。那年代,50块绝对是大钱。现在买块300来块钱的表,说起来也算不了什么。

接下来轰动的是园子。园子在大院里算是美男子了,个高不说,脸盘也好看,浓眉大眼,是那个年代典型的“帅哥”。他在一家不大的工厂跑供销,工作也不错,本来就招同龄人的嫉妒。再加上他周围追他的姑娘一群一堆的,就更让人看了心里不是个滋味了。

园子跟他爷爷奶奶过,奶奶没工作,爷爷是个老供销,60多岁了厂里也不让退。园子家的收入并不高,别看爷爷工龄很长,但也就挣60来块钱。平时还喜欢喝两口,又要养活奶奶,一月下来基本剩不下钱。好在奶奶是个特别能过日子的人,精打细算,家里的一针一线都算计。据说园子没参加工作那阵子,全家吃爷爷的工资,奶奶每个月还能攒上六七块钱。园子初中毕业参加了工作,这比起以前来要宽余多了。但是园子是个花钱的种,奶奶每月要给他10块钱零花钱,他全花光了不说,还动不动找理由和借口再跟奶奶要。奶奶惯孩子,日子虽过得仔细,但孙子开口从没让孩子失望过。

园子的钱大部分花在了女人身上。那个时代下饭馆是很奢侈的事,但园子隔三差五就领着女朋友去一次。虽然一块两块就能打发,但就怕次数多了。园子还有个特点,愿意充大,有时候别人要付钱他偏不让,争着夺着掏腰包。有一次还闹了笑话,跟刚认识的女朋友吃完饭,要结账了发现身上的钱不够。也巧了,女朋友那天身上就装了两毛钱的车钱。人家饭店不干,非让园子回家去取,否则要叫警察。没法子,园子只好把女朋友当人质押在那里,然后自己跑回家来要钱。也算他倒霉,那天他爷爷休息在家喝酒。园子很怕爷爷,做了错事爷爷不客气,动不动就大骂,园子老老实实听着,一句也不敢争辩。奶奶问园子吃饭没有,园子不敢说下饭馆了,撒谎说在同事家吃了。结果喝了酒的爷爷借题发挥把园子又好一顿教训。好不容易趁爷爷去卫生间的空,园子跟奶奶要钱。开始奶奶不给,园子急了说不还饭馆的钱,警察就到家里抓人,吓得奶奶赶紧掏出2块钱。

谁也没想到园子竟然买了一块日本的西铁城男表。一块西铁城的价钱能买两块国产上海表。这也太奢侈了!邻居都说,这一定是奶奶给的钱。惯孙子,没治了!

园子有了名表后身价似乎又高了许多,来找他的姑娘更多更频了。院里的大人都开玩笑说,园子该开个恋爱工厂了。

是不是因为手表的“效用”,让园子更加吸引姑娘,这只是邻居们的猜测和调侃,当然里面还有嫉妒的成分。但一个就业时间不长的年轻人能戴着几百块钱的进口表,也确实能让一些姑娘动心。拿现在有些人的想法,没准找了个“富二代”。那年头,没有更多的东西能“炫富”,手表算是最直接的了。

园子的西铁城对大院其他小伙子的刺激达到了顶峰。那阵子家家的话题都是“手表”,夏天邻居们聚在大门洞里乘凉,几句闲话过渡,便很快扯到手表上,然后讨论买什么样的表最好最耐用最时髦最合算,好像我们大院是手表商店一样。最有趣的是有一个有病在家休长假的小伙子,竟不辞辛苦,今天跑到市南区,明天赶到市北区,后天再借了自行车去了四方区,大后天甚至倒了两次车去了崂山县,专门去看各种手表,比较价格,询问功能。为了省钱,他能不坐车就不坐车,全靠两条腿,路远,耽误了中午饭,就自带干粮和水。几趟下来,竟成了手表“专家”,只要问什么表他马上就能回答出是什么国家产的,功能是什么,价格是多少。以至于后来左邻右舍要买表都慕名前来咨询。遗憾的是迄今他也没戴上块名表,全为别人帮忙,也全看着别人欢喜了。

大院里买进口表进入白热化,标志是张姓的人家两个女儿同时买上了瑞士表。一下子拿出600多块钱,这无疑是放了卫星。不光我们大院,周围的邻居那些日子都在反复传说着这奇迹般的消费。

的确,600块钱对有些家庭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当时平均一月六七块钱生活费的人不在少数。如此一算,600块钱的概念就是不吃不喝攒将近十年啊!

其实大院里能掏出钱来买名表的人家,大都是在饭碗里抠出来的。即便是有点老底子的人家也不敢一边买表一边再像以前那样大手大脚了。我记得张家两个姑娘戴上名表后,有两三年没添一件新衣服,园子买了西铁城,那10块钱的零花钱变成了2块,更不要说去下什么饭馆了。

“招摇”的风气也影响到我们家。当时只有哥哥算是小伙子,我和弟弟还没长大,但我们很支持哥哥也去买名表。孩子的虚荣心有时比成年人更重。我和哥哥去过台东一家表店无数次。每次哥哥都会指着那块日本产的精工舍让我看。说实话我当时什么也不懂,什么名牌不名牌的对我来说真的无所谓。所以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我印象一共戴过3块表:一块母亲戴过的旧瑞士表,一块买时78块钱,很快就不值一文的电子表,一块妻子送我的带有小猫缠线球图案的石英表。但是哥当年很看重也很喜欢那块表,因为那表不光样式特别,而且是全自动带日历星期的,功能在当时的手表里面算是最全的。哥哥是如何说动母亲的我记不清了,但是我清楚记得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跟着母亲和哥哥到了那家表店。售货员认识母亲,听说要那块价值324块钱的表,说话都有些颤抖了。当母亲把一沓钞票递上后,他哆嗦着手竟数了四五遍。边数还边说:“真有钱,真有钱。”其实他不知道,当时母亲一个月只挣66.5块钱,要养活我们弟兄3个多不容易啊。那些钱也是从各个环节抠出来的。

哥哥的精工舍创了大院表价的最高,但很快又被一个姓崔的姑娘刷新了记录。崔姑娘就是那个独生女,父母都是国营厂的老工人,本来就挣钱不少。再加上崔姑娘中学毕业后很快也就了业,所以拿出几百块钱来并不头沉。这是我们大院唯一不为买进口表而“缩衣节食”的人家。那个年代在平民百姓阶层里,有这种实力的人家,可以说凤毛麟角。

其实,崔姑娘本来是个很不热心追求时髦的人,但别人都热火朝天地去招摇“显阔”,她终于也沉不住气了。崔姑娘的表是真正的名表,“浪琴”牌,400多块钱。不过她戴上这块表时,并没像以前引起邻居们的“轩然大波”,议论的话语却反而少了,毕竟前面有了好几块名表垫底了。

手腕上的光环,似乎并没有给那些拥有者带来过多的好处。那些自以为很耀眼的光泽,照亮的更多的是那颗虚荣而夸大效果的心。充其量是自娱自乐,自我满足,甚至是孤芳自赏而已。当时哥哥在挖干道,买了精工舍后照挖不说,还一气挖了一年。那块他喜欢的手表只能在上下班的路上戴着过过瘾。崔姑娘买表不到半年就参军走了。她不敢戴那块价值不菲的表去部队,放在家里的抽屉里沉睡了四五年,等她退伍回来时,大院里戴好表的人多了,她的表变得并不显赫了。杨姑娘最可怜,她的丈夫在她不到40岁的时候就患上癌症去世了,留下她和不懂事的孩子走过了艰苦的日子。园子更麻烦,找了个漂亮媳妇是件幸福的事,但因为回扣的问题被审查了好长时间,元气全伤了。张家的两个姑娘当时是很风光,但后来国企改革,第一批就下了岗,年纪轻轻内退在家当了家庭妇女,据说后来的日子过得也很一般。

手腕上的光鲜犹如昙花一现,说起来有些悲哀和无奈。

前些日子与老邻居聚会,突然想起了当年买表的事,说来说去觉得当时真有些犯傻:干嘛要去勒着肚子攀比啊?不过静下心再仔细想,那个时代可追求的东西太少,物质上有些满足就觉得很风光了,哪像今天要追求的东西斑斓无比啊!

说到这里算是释然了。回家打开电视,放眼那些当红明星、大腕,哪个不是珠光宝气,光彩四射?手腕上若是清清爽爽的,定是怀疑出门忘带首饰盒了。再回头看周边熟悉的女人,老的少的,手腕上不戴个镯子,链子,似乎对不住自己似的。至于那些有钱的主儿,弄个“伯爵”“劳力士”“欧米茄”,腕上一戴,更不在话下。

时代变了,手腕上的季节也在换了。说起来也正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