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踮起脚尖

来源:新华日报 | 袁伟  2018年08月30日16:54

袁 伟 1994年生, 现就读于扬州大学

除了要紧的事情,我们很少主动联系彼此,虽然我们感情好得可以以“哥们儿”相称。这使我不得不思考这样的“疏远”感:它会不会是普天之下所有父子都要跋涉的情感历程?

清明的前一天晚上,我从图书馆回宿舍已经十点半了。等我打开微信时,才发现父亲发来的几条消息,要我帮他拟一份修房子的承包合同,这样他回老家上坟的时候就和工人把合同签了。

都一把年纪了,还是那么性急,一排排的感叹号,恨不得让我一挥而就。一同发来的还有推土机推倒毛坯砖房的小视频,透过手机屏幕,我似乎看到了这间我们全家人蜗居十余年的陋室轰然坍塌时,父亲长舒一口气的得意神情。

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

过年回家时,他说过年后要把老房子拆了重建,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件大事,得在天命之年抓紧落实。我当时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因为仅是他肩上的担子,就够他好好儿喝一壶了:我和弟弟同时上大学,一南一北,每人每月得要一千左右生活费,他和母亲在城里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远亲近邻的各种人情债……仅靠他和母亲经营的小铺子的微薄收入,刨去种种支出,我实在想不出他哪儿来余钱。

可他还真就干了,而且如此迅速。

草拟完合同,发给他,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父亲的小半辈子,我的脑子里忽闪过一个短句——踮起脚尖。就是这个言简意赅的句子,触动了我某处潜伏已久的疼痛神经,让我久久不能入眠。

父亲小时候在学习方面天赋异禀,爷爷见他成绩好,就安排他跳级,直接从三年级跳到五年级毕业班(五年制)。这样一来,原本该四年级学的数学,他愣是一点儿没学,所以后来成绩一落千丈。勉强到了初中,数学成绩差,直接影响了物理和化学的学习。连同其他科目一起,学习成了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心上。他终于没能考上高中。

初中毕业后,他跟着村里远近闻名的阴阳先生当了一段时间学徒。十里八乡,谁家有了丧事,他就跟着师傅前去做法事。但没过多久,他就不干了,也许是过不惯神神鬼鬼哭哭啼啼的生活。我常想,作为当时村里屈指可数的初中生,在他的内心深处一定有某种不甘的情愫悄悄萌芽,催促他离开大山。四周的大山,像一座可以移动的牢笼,囚禁了一代又一代。他不想再继承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职业,他渴望书里那些他未曾涉足过的生活。

上世纪90年代初的广东,是一块强有力的巨型磁铁。父亲初到惠州,人生地不熟,身上带的钱很快被物价榨干,火车站和天桥,成为收留他的住所。好在还有一把被锄头锻炼出来的力气,他很快就在一个石粉厂找到一份工作——磨石粉。

烈日灼烤着他的光膀子,汗珠滴落时,发出瞬间蒸发的声音。大小不一的石头,需要他手提肩扛,磨破的皮肤,变成老茧,热浪拂过时,粉尘飘溢。我仿佛看到了十九岁时的父亲,穿着牛仔衣、喇叭裤,蓄着长发,腰间别着BB机,从银行汇完款出来,脸上的笑容青涩、甜蜜,写着内敛的自豪。

老家在一个山坳里,名叫小坨。

村子里居住有二十多户人家,但大多数是老年人。前些年,父亲这一辈人争相在城里买房定居。明眼人都知道,他们所争的,仅仅是一口气。

我在广东读小学五年级时,他受邀到一个同乡工友的家里喝小酒。酒酣耳热后,工友跟他炫耀自己的孩子会滑冰,会打桌球,会玩电脑云云,接着问他我和弟弟都会些什么?他尴尬地说,什么也不会。

从此以后,他隔三差五地带我和弟弟去滑冰,打桌球,给我们报班学书法……只要是他觉得不错的,都要求我和弟弟学会,甚至不惜和母亲大吵一架,也要给我们买一台电脑。有人夸他舍得下血本培养孩子,他笑着说,自己是在两支股票上下注豪赌呢。那时我和弟弟只知道满心欢喜,却不知这豪爽的背后,是他黑白两班倒,省吃俭用,用自己的青春抵押换来的。

清明过后,父亲发来的照片上,地基初具模型,就等钢材到位,准备浇筑柱子了。传来的语音消息里,他的声音饱满,声线动人,语调里残留着普通话的影子。他原本会用拼音打字,只是食指的第一节在干活时被电锯误伤锯掉了,从此他就习惯发语音消息了。

他的食指,与其说是被锯掉的,不如说是被他自己切掉的。

2014年秋天,他在四叔的木门加工厂里打工,食指不小心被电锯伤到,当时还有一半像蔫儿了的瓜苗,耷拉着。他索性狠下心来,把仅留的皮肉一刀切掉。四叔闻讯赶来后,气哭了,把父亲狠狠骂了一顿,父亲却像被茅草割了一下似的,连说没事儿。后来我和四叔谈到这件事,他说都怪自己,当时厂里效益不好,父亲一心为兄弟着想,生怕做接合手术会花一大笔钱,他可没工夫让伤口养尊处优,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做呢。

那段时间是父亲最艰难的日子。每月还房贷,偿还搞养殖亏欠的债,按时给我和弟弟打生活费,还有他和母亲的吃喝用度,以及各种各样的人情债……可即使这样,父亲还是照样走街串巷,给厂里的顾客安装门和柜子,照样在夜里起来骑车去店里卸货,照样有说有笑地过着紧巴巴的日子。

每每想到这些,我不禁为他感到如山的压力,可自己又什么都做不了,无力、愧疚萦绕着我。“你们不要想家里的事,各忙各的,谁也不为谁担心,把各自的事情做好了,就是在给对方减负。”在上大学后有限的几次通话中,他不止一次这样结束交谈,语气坚定,不容分说。

权当是一粒定心丸吧。父亲现在正当壮年,他想要的,只要踮起脚尖就总能够到。只不过,他得多踮一会儿,直到四肢发酸。只有这样,他才能从无形的墙壁下探出头,伸出手去拥抱阳光,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把两个儿子高高地举起来,免遭命运的洪流卷进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