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草原》2018年第5期|马叙:草原上,牧歌如风吹过

来源:《草原》2018年第5期 | 马叙  2018年08月29日08:20

【作者简介】马叙,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创委会主任。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十月》《当代》《作家》《草原》《天涯》等刊物。著有小说集《别人的生活》《伪生活书》,散文集《时光词语》《在雷声中停顿》,诗集《倾斜》《浮世集》等多种。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选本,获第十届十月文学奖。

在辽阔的新巴尔虎草原上

他这样听风吹过:吹过牧场,吹过人心与湖泊

——题记

1

1973年前后,是我的少年时代,那时的物件——课本。书包。连环画。口琴。黑色软面抄。

在这么些少年物件中,我最重视与喜欢的是口琴与软面抄。在我看来,这两种物件简单,却有意味。它已经足以满足我少年时代的那一段寂寞时光。我时常用它来快乐地消磨我的时间。

我有许多本黑色软面抄,所抄的内容主要有诗与歌谱。

其中有三本是抄歌的。电影歌曲。外国民歌。中国民歌。其中最常翻着哼唱的有电影歌曲与草原歌曲。《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草原之夜》《牧歌》《草原晨曲》《在那遥远的地方》。有时,放学之后的午后,我会带上软面抄,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坐在石头上吹奏口琴。我先吹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儿开》《喀秋莎》,然后再吹《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草原晨曲》《在那遥远的地方》《嘎达梅林》《牧歌》。

其中最喜欢用口琴吹奏的有两首:《嘎达梅林》《牧歌》。前者是歌唱内蒙古草原英雄嘎达梅林,曲调高昂,明亮,略带忧伤,却阔大,充满着歌唱英雄的音乐元素。辽阔内蒙古草原上嘎达梅林的英雄主义,就那样扎根在一个南方少年的心里。而后一首《牧歌》,则风格迥异,起句就拉得很开,悠扬、缓慢、辽阔。如此抒情,在那个年代我第一次听到并歌唱这样的歌曲。它一开始就让少年时代的我为之迷恋。

清楚地记得,我是从一本油印的歌谱上抄了这两首。那时,父亲的林场来了位林业大学毕业的技术员(他后来做了我的姐夫),他在大学期间吹黑管。有次深夜,他用曲笛吹起了一首忧伤、舒缓、优美的曲子,以及另一首稍快的曲子。旋律在深夜的场部上空回旋。第二天我问,昨晚曲笛吹的是什么曲子?《牧歌》与《嘎达梅林》,内蒙古草原上的两首民歌,他说。从那以后,我记住了这两首曲子《牧歌》《嘎达梅林》。他工作分配到林场时带了很多曲谱,其中有一本油印曲谱。后来我翻到了这两首曲子,集子上印刷着蓝色的油印钢板刻写字体,字体上的油迹稍稍地洇开,一切使我新奇,我赶紧用软面抄把《嘎达梅林》与《牧歌》抄了下来。《牧歌》歌词很好记:

蓝蓝的天空上飘着那白云

白云的下面是那着洁白的羊群

羊群好像是斑斑的白银

撒在草原上多么爱煞人

…………

在那些个日子里,我一有空就哼唱《牧歌》。越是缓慢悠长,越是难唱,却越是好听,也就越是沉迷之中。

有了口琴之后,我常常在学校的午后,或是林场的傍晚与深夜,用口琴吹奏这支曲子。

口琴的声音清凉、波动,当它吹奏《牧歌》时,因为《牧歌》的旋律比其他的歌曲都要缓慢、悠长,那时,少年的我还不真正懂得它的风格,但是感觉必须用长气息吹出来,吹出它的缓慢的旋律,那时,还只是少年的我吹奏口琴时的一些感觉,这点小感觉却已经比其他歌曲更多了一层感受,算是少年的我对最初抒情的懵懂体验。同时我也喜欢吹奏《嘎达梅林》。吹奏这两支曲子时,心里会铺开对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的想象———蓝天、白云、牛羊、远远的牧羊人从天际走过,风从远方吹来,带来诗一般的消息。这是一个南方少年对草原的憧憬。

2

1978年,青年时代,在部队服兵役。部队有内蒙古兵。他们来自集宁。我们这个连队分来了两个内蒙古兵,他俩是汉族,来自城市。他俩虽是内蒙古兵,过于生活化,过于人际间的贴近,过于融入部队严谨刻板的生活,也因而没能够带来我对大草原的抒情想象,更没能够证实我对大草原的辽阔无际的想象。我的草原想象一直源于《牧歌》与《嘎达梅林》。那是一个枯燥的时代枯燥的生活。这两个内蒙古兵也是这巨大的枯燥群体里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在连队从事重体力的工程劳动,想象力几乎消耗殆尽。后来在团部卫生队遇见一个内蒙古女兵,她的名字叫金乌云,名字里带有浓郁的草原意象,她的单眼皮红脸庞,她的身上终于有了一点遥远的草原的气息。我们也没有听到他们口中的草原牧歌。这一切,与我对草原的想象仍然还是距离遥远。

那时,连队有一个从重庆来的兵,能拉小提琴。常常在晚饭后站在操场边上拉小提琴。拉《小步舞曲》《塞上舞曲》《新疆之春》《沉思》,有一次,待他拉完了这些曲子之后,我说,你拉一曲《牧歌》吧。他听后,沉默了一会,拉起了《牧歌》。这时恰好有一列火车从头顶旁的高高路基上开过,轰隆隆的蒸汽火车声完全盖过了小提琴声。这使我无比懊恼和沮丧,我因此没能好好听他拉的完整的《牧歌》。列车过后,他已经拉最后的一节曲子了。许多天之后,又一天的傍晚,我来到操场边上叫他再拉一次《牧歌》,但他拒绝了我的要求。

因他拉了《牧歌》,却因火车开过没能听到完整的《牧歌》,而使我在那段时间里耿耿于怀。那个时代,是歌曲赋予了我们在枯燥的现实之外的想象。那时,除了关于爱情的想象,就是关于草原的想象。这两者都是深具诗意的想象。在这之前,我还有过许多关于城市的想象,关于上海、北京、杭州、广州、西安等城市的想象。关于城市是一种基于乡村的对乡村之外的丰富繁复空间的一种向往,它是生活的,更接近于机器式(汽车、机器、工厂)的一种想象,不属于情感式的。而对草原的想象是与对爱情的想象并列的,对她是一种情感,而且比对爱情的憧憬更加壮美、辽阔、丰腴、遥远、深情。它就是一首极致之诗。而这一切的想象,都源自于关于草原的一系列歌曲:《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敖包相会》《我们歌唱爱情》《在那遥远的地方》《嘎达梅林》《牧歌》。

其中我对《牧歌》的喜欢与热爱,是所有草原歌曲中情感最深的。

3

那个时代,我从没看过一部关于草原的电影。最初我是从“文革”中编的《大毒草电影》目录中读到有关草原电影的片名。但是那时我手头有一本“文革”前出版的《电影歌曲集》,这本集子到我手中时封面封底都已经不在了,只剩一半目录与后面的歌谱(最后几首也已不见)。我只从所获取的有关草原电影的歌曲中去反推与想象草原电影的内容。我一直把这些从没看过的有关草原的电影想象得非常完美、诗意,用想象来使得这些电影与美丽的大草原相匹配。后来,许多年之后,待我真正看到其中的几部电影时,它们并没有对应我有关草原的想象。我不喜欢把草原的电影这样拍成阶级斗争的形式,它不仅仅与我的想象不匹配,甚至与它本身的电影插曲也是不匹配的。那时,我想,为什么同时代能拍出《阿诗玛》这样的电影,就不能拍出一样好的草原电影呢?

越是这样,越是喜欢这些草原歌曲。这些歌曲歌唱爱情、歌唱草原、歌唱美。而且辽阔、悠扬。就是歌唱英雄嘎达梅林,也是那么的美妙、忧伤、辽阔、深情。

越是这样,我越不喜欢那些电影,我越是喜欢听《牧歌》:

蓝蓝的天空上飘着那白云

白云的下面是那着洁白的羊群

羊群好像是斑斑的白银

撒在草原上多么爱煞人

…………

在同时代的歌曲中,《牧歌》的曲与词,是如此纯粹,如此深情、辽阔、优美,同时又具一种深远的忧伤。我常常会反复哼唱这首曲子。哼唱它不为别的,只为它能让我把现实清空,把想象放逐,回溯忧伤,把心安放在一个乌托邦般的遥远的地方。

上世纪80年代末,我仍没到过草原,但是,我终于写下一首关于草原的诗《为青草而歌》:

…………

一遍又一遍,我望着远去的飞鸟

我折回的目光跌落在蓬勃的青草上

洁白的羊群引走了牧羊人,草原剩下一片空旷

一条漫长的道路饱浸春天的悲痛

面对青草,我泪水滔滔

…………

平静的天空下,太阳、月亮滚过草原

青草收回我,竖琴收回了它的歌手

…………

4

在许多许多年后,我做梦一般地来到了《牧歌》诞生地,这个对我而言类似于乌托邦式的辽阔草原——呼伦贝尔新巴尔虎右旗。

在来到新巴尔虎右旗之前,我从不知道《牧歌》的来由,只知《牧歌》是由一首内蒙古民歌改编而成,如清风流水般流传大地一个多世纪。只有到了新巴尔虎右旗后,我才听旗文联主席马特说起《牧歌》,说起《牧歌》的诞生地就是新巴尔虎右旗。从海拉尔去新巴尔虎右旗的那个下午,绵长的三百公里一路无尽起伏的草原,让我震惊。草原之大、之辽阔,正如呼伦贝尔文联的蒙古族姑娘乌琼说的,草原之大,能让你看得见哪块乌云在下雨。我们的车辆一路逐着雨云走,看着前方大雨滂沱,而这边的阳光则时隐时现。

在新巴尔虎右旗的数天,我们随艾平、马特、巴雅尔图、姚广他们在草原上飞驰,每到一处,都是蓝天、白云、草场。马匹、牛羊现身在地平线上。同行的吉林作家晓雷说,这里,巴尔虎草原是真正的长调的故乡。《牧歌》。长调。蓝天苍穹。广袤无垠的巴尔虎草原。在这之前一直存在于我想象中的这几个有关草原的元素,终于在这里,在新巴尔虎右旗草原上获得了空前的统一。此时此刻,当我真正置身于巴尔虎草原,当我像一粒尘埃般地处于广袤无垠的草原的某一处,当我望着苍天与草原,我在想,我来得是否太容易了?一直处于我的无限想象之中的辽阔的呼伦贝尔、新巴尔虎,离我居住地三千公里的少年时代起就开始想象的广袤大草原,就这样如此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而且她是《牧歌》与长调的故乡!我在马特提供给我的资料中找到了《牧歌》的原始歌词。它的原名是《乌和尔图灰腾》,诞生于一个世纪前,是一位青年牧人歌唱他心中的姑娘。在青年外出的日子,姑娘不幸罹难于一场草原大火,待青年回来的时候,深爱的人已经离开了这世界。青年牧人在无以言说的悲痛与思念中唱出了这首歌。——长调。无限的忧伤。绵长的思念。忠贞的爱。想起它,我心忧伤,我心坚强。我听着《乌和尔图灰腾》的原词:

每天见到的乌赫尔山和辉腾湖在哪?

我活蹦欢跳的妹妹,没想到被野火吞没

去年的今天我们在这里一同放马,现在却只有我独自一人

站在这里,我无限怀念你……

草原上有伟大的开拓者、王者成吉思汗,草原上有为蒙古人民献身的伟大的英雄嘎达梅林,草原上更有这为忠贞爱情而存在而歌唱的佚名青年牧人。

一天早上,我在路上遇见一个正在放羊的牧人,四点多钟太阳刚升起他就赶羊群出来放牧了。一千多只绵羊散开如白色珍珠撒落在早晨的草原上。他是兴安盟人,二十多岁带着新婚的妻子从兴安盟来西旗至今三十多年了。现有羊1 200多只。三个孩子,一闺女俩儿子。子女都已成家立业,两个儿子都在呼市,当快递员。闺女在满洲里开小店。我问他,会唱《牧歌》吗?他说,听过,我只会放羊。一个质朴的牧人。他是在成吉思汗、嘎达梅林、《牧歌》之外的另一种存在,安宁,现实,质朴。他骑着摩托转身回到羊群中去,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渐渐地汇入庞大的羊群里。看他在早晨的天地之间牧着羊群,我又想起了《牧歌》,想起了长调、《牧歌》的旋律。

5

思歌腾宾馆位于新巴尔虎右旗小城的最北端。住在思歌腾宾馆的那几天,每到夜里,我都会下楼去北面的草原上漫步。黑夜笼罩着广阔的巴尔虎草原。我既喜欢蓝天白云下的草原,也喜欢夜幕降临的草原。这时的草原,牛羊马都归栏了,黑夜降临,天地安静。我无目的地在黑夜的草原上游荡,无声,缓慢,思维迟钝,万事不想。

我躺下,在草原上。面向黑色的苍穹。听歌——

《呼伦贝尔大草原》——我的心爱在天边,天边有一片辽阔的大草原,草原茫茫天地间,洁白的蒙古包撒落在河边……

《鸿雁》——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

《天边》——天边有一对双星,那是我梦中的眼睛,山中有一片晨雾,那是你昨夜的柔情,我要登上 登上山顶,去寻觅雾中的身影,我要跨上 跨上骏马,去追逐遥远的星星 星星……

《牧歌》——蓝蓝的天空上飘着那白云,白云的下面是那着洁白的羊群……

当我再次打开音乐网,找到了《乌兰巴托的夜》——

这首不是牧歌。一首深夜的歌。在地图上,乌兰巴托非常接近新巴尔虎右旗的纬度,在夜空,它们是同等的,伟大的草原之夜适合醉酒,适合思念,适合流泪。我听着首句:“那一夜父亲喝醉了/他在云端默默抽着烟/喝醉了以后还会想些什么/那些爱过又恨过的人……”,我的泪就流下来了。

“穿过旷野的风/你慢些走/慢些走……我用沉默告诉你/我醉了酒/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连风都听不到/听不到……”

这是一种怎样的诉说!如此缓慢,忧伤,轻语,低沉,却又旷远,辽阔、深情。它不是源于长调、《牧歌》的情绪又会是源自于哪里呢?

我要在此把它全文转录下来,以供自己聆听,感动,流泪,深思:

那一夜父亲喝醉了

他在云端默默抽着烟

喝醉了以后还会想些什么

那些爱过又恨过的人

穿过旷野的风

你慢些走 慢些走

我用沉默告诉你

我醉了酒

乌兰巴托的夜

那么静那么静

连风都听不到

听不到

飘向天边的云

你慢些走

我用奔跑告诉你

我不回头

乌兰巴托的夜

那么静那么静

连云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

乌兰巴托的夜

还那么静

连风都听不到

我的声音

乌兰巴托的夜

那么静

连云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

乌兰巴托的夜

那么静那么静

连风都听不到

我听不到

乌兰巴托的夜

那么静那么静

连云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

乌兰巴托的夜

那么静那么静

唱歌的人不时掉眼泪

在这个草原之夜,我是这里的一棵草,一只羊,一块土。在辽阔的巴尔虎草原上,我就这样听风吹过:吹过牧场,吹过人心与湖泊。

一支长调的叙说,把原本的虚构唱成了现实。

锡时代,以及锡匠师傅

我小时候,家住在白溪乡上林村,经常会看到从前面泽前村的村路上走来一个挑着一副多屉工具箱打小铁的人。这次是这一个。下次是另一个。再下次又将是另一个。或者从另一个村庄江边村走来,在上林村揽了活,做完后再经过村路去往泽前村。修锁。修手电筒。钉秤。修钢精锅。这些师傅都来自同一个县份永康县。那时我不知永康离上林村有多远,少年的天空永远布满神秘的星星,永远对未知充满了探寻的渴望。而那些所谓的未知,往往很小,在我的天空里,对修理、制造的探究是一个永远常新永远新奇的过程。哪怕永康来的打小铁师傅修理一把小小的挂锁或小小的手电筒或煤油美孚灯,我都要蹲在旁边非常专注看完修理的全过程。

永康来的走村串巷的人中还有一种是打锡壶的师傅。打一把锡壶的时间远远比其他修理类的费时得多,有时得将近半天时间才能完成整个过程。于少年时代,锡是一种神奇的事物,我们生活中取得锡原料的唯一方式是一个一个地积攒牙膏皮。我们从最初的一个牙膏皮开始攒,一个一个地积攒下来,为了能更快更多地攒下牙膏皮,我们一家兄弟姐妹们每天清晨刷牙时都会故意多挤些牙膏在牙刷上。这样往往一月能积下一个牙膏皮,一年就能积下十多个。等攒够了三年左右的漫长时间,就有一小袋的牙膏皮了,这之间三哥往往会偷偷地拿去一两个牙膏皮融掉做锡坠,用来做钓鱼线上的沉子。父亲也很高兴我们积攒了这么多的牙膏皮。有一天,村路上又走来了挑着工具担子的永康师傅,父亲叫住了他。

我们飞跑回家取来了这袋牙膏皮。这几十个牙膏皮离打一个锡壶的量还差许多,不够的部分说好了价格然后由永康师傅补上。他会从工具箱上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卷锡,拿剪刀剪下一大块待用。点红坩埚放进牙膏皮,几十个牙膏皮只能满足不到一半材料的量。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一个个牙膏皮软软地陷进高温发红的坩埚里,看着被拨开的肮脏的表层,露出闪亮甜蜜(一直对锡有这种奇怪的味觉的感觉)的锡水,坩埚的热辐射会灼烫着我们小小的脸庞,加深了我对锡水的感受,当师傅把他自己带来剪下的那块锡皮也放入坩埚里时,我内心的感受很复杂,这块锡游离于我们的经验之外,它的来源离我们太远,我们对它一无所知,我的少年经验根本不足以应对这么一块来自远方的锡。但是,它就这么强行融入了先前由牙膏皮化出的那汪漂亮甜蜜的锡水之中。这时的我是委屈的,但是根本没办法,这是大人定下的事,一个孩子改变不了现状。父亲与师傅的对话:

“这块锡是你从永康带来的吧。”

“是的,从永康带来的。”

“永康到这里多远?”

“得经过前仓、缙云、丽水、青田、温溪、永嘉、白象、乐清、虹桥,再到这里。”

“走了多少天?”

“不一直走,走走停停,一路走一路做生活过来。”

“那多少时间?”

“差不多两个月吧。”

永康师傅一边说话,一边拨弄着坩埚里的锡水。锡水越来越亮,发着乌黑流动的光。

接下来沉默做事,用铁钳挟起坩埚,往用两块四方的木板夹着的夹层里倾倒锡水。锡水缓慢地倾进一个小口子里。这时天空中飞过一只飞鸟,云层降得更低,有着另一种锡的颜色,这一天是阴天。而锡水正在变成锡板。这一切仿佛少年时代的妥协。它是闪亮的,同时也是灰色的。深藏墙洞内的装花蜜蜂的药瓶子。黑板角的粉笔字。飞出破书包的课本。满地飞跑的少年。秘密的天空。这一切,在古怪的打锡壶师傅到来时被妥协。此刻,我们这一拨少年成了最最老实的毕恭毕敬地站在旁边的观看者与学习者。

从木板夹层里取出的锡是柔软的,它在师傅的手里被轻易地弯曲。在阴天,整个锡的色泽的明亮度不高。亮。不耀眼。灰白色。这时,我们原先的牙膏皮再也不着踪迹,没留下一丝的可追寻的线索。对于辛辛苦苦积了好几年牙膏皮的我们来说,此时的心情是复杂的,也是迷茫的。因为一批如此熟悉与自身如此密切的事物就这么轻易消失了。此时的永康师傅已经开始在锡板上划线,他不可能感受到几个少年的情绪。大剪刀是无情的,按划线剪下大块、小块的锡皮。原先一张大的锡板,被剪得七零八落。这时我们的感觉更茫然,我们完全看不懂剪成许多大小不一的锡板。这于我们毫无概念,就如看裁缝剪布做衣。但是我们仍然站着不动,仍然如此认真地看着永康师傅的每一个动作。这样的原因中有我们对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的牙膏皮致敬的意思。更有对一件陌生器物即将诞生的敬畏。

永康师傅的情境,此时是——沉默的。熟练的。单调的。重复的。天上有飞鸟,地上有甲虫,这些我们都无暇顾及,单调、重复的制作过程在我看来却有着无限的奥秘,对锡,对永康师傅,对即将出现的此时还完全看不出是什么的器物,充满了巨大的未知。永康师傅用烧红的焊铁慢慢地把对接的缝隙焊上。然后小铁锤敲打着锡件。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声音细碎,沉闷。但是这声音仍然让我们有着小小的兴奋。慢慢地,壶身形成了。壶嘴安上了。壶盖做好了。最后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把完整的锡壶。

打好了锡壶的永康师傅仿佛完成了一个巨大工程。此时,当我们看到这把完整闪亮的锡壶时,原先迷茫的情绪被一扫而空。少年的心因此而明亮,而透明,而欢乐。此时的永康师傅已经收了钱,然后一件一件地收起了榔头、剪刀、铁砧、坩埚、风箱、夹板。最后推上多屉的工具箱。他又恢复到了进村刚歇下担子时的状态,只是这时的状态是即将离开这个村庄。他终于挑起担子,离开了上林村。留给我们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现在回想起,那时的他们,挑着担子,走在村与村之间的路上,背影有点孤单和落寞。

此后,这把锡壶,成了待客的重要器物。来客时,锡壶必要盛满老酒,放锅里烫热,然后提出来,看着老酒从壶嘴倾泻而下滚热入杯,霎时一股浓郁的酒香腾散开来!有时我们会一声惊叫:啊,老酒!有一次,我偷偷地从烫热的锡壶里倒了一些热酒在自己碗里,一口喝下,顿时一股浓烈的酒气冲上上颚冲出鼻孔!

多年以后,锡壶渐渐灰暗,看上去似乎重了不少。但是父亲总是要炫耀这把锡壶,说,这是永康师傅的手艺,现在再也打不出这么好的一把锡壶了。这显然是父亲对这把锡壶有了很深的感情了,在时间之中,加予器物以生命,以情感。这一把锡壶,有我们辛苦积攒下来的牙膏皮,有我们当年仔细看过的制作全过程,其表面越是灰暗,越是令人温暖。少年时代的某一截面,往往就存在于某一件可触感的器物深处,虽小,即永在。

许多年后,父亲又一次手握这把灰暗的锡壶,看着壶盖上的精致兽纽以及连接壶嘴与壶身的繁花锡柄,说:“那个永康师傅的手艺,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