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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18年第6期|温文锦:废墟与星垂

来源:《青年文学》2018年第6期 | 温文锦  2018年08月29日08:32

温文锦:一九八二年生于广东梅州。二〇〇四年开始以“拖把”为笔名发表诗歌与小说,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大家》《长江文艺》《天南》等文学刊物。著有诗集《当菩萨还是少女时》等。现居广州。

作为一名色盲症患者,我的故事是黄色的。有如淡金色的星星光芒洒落在银色沙丘时的样子。

每个人对于色彩的理解大概千差万别,比如说我认为家里的金鱼阿短是漂亮的橘黄色,小书台是烟紫色,书架是奶白的,而花樽里的水培植物是鹅黄的。他们告诉我这一切都是错的,可是错有什么要紧,比如说我现在就顶着一头水蓝色的短发,和夜空的颜色一样样。

他们说,夜空是深蓝色的,而你的头发是浅紫色的。我厌恶人们的说法,因为我觉得,颜色是无常世界的烟火。

我的母亲也是一名色盲症患者,所以她永远只穿保守的黑衣服,秋冬是黑衬衫、黑毛衣和深黑大衣,夏天则是各种款式各种剪裁的小黑裙。她以为那样她的人生便不会出错,她和她自己在人们眼里看来永远是一致的。她从不化妆,化妆意味着败露与生俱来的缺陷,那是不被她允许的。扑上爽肤水后她会擦一点儿粉底,柔润的润肤霜永远是最安全的。

我们家的什物被她贴着各种颜色标签,比如电视柜,比如毛巾架,比如牙刷杯,比如抽屉柜,乃至冰箱的内部。母亲井井有条地把事物按照本来的颜色归类,“红”“深红”“橘红”“淡棕红”“浅玫红”,家里光红色就有十多种,都贴上写着字的便签,俨然排列齐整按色号归类的系列口红。她说,这样的话,有助于小天加深对世界的理解和认识。可是,像这种蹩脚的理解,我才根本不想要。你能把游来游去的金鱼阿短贴上标签吗?能把煮出来的茶汤按照浓淡贴上标签吗?还有路宾叔叔送的水果硬糖和门前时不时开放的紫荆树,能统统贴上标签吗?

总有人说我的头发颜色很天真,大概水蓝是不被理解的颜色。从十一岁起我便决定了此生头发的颜色,如果因此成为一个不被理解的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吧。

那天傍晚我牵着金鱼阿短去散步,所谓牵,就是把阿短从鱼缸里捞出来放进小小玻璃瓶里,再拎着自制的铁丝把手,带它在附近游荡。社区门前的十字路口,街心公园,水果摊,甜品店乃至龙王庙,我和阿短都去散步过。这一路上,它在瓶子里游来游去,瞧着外面的世界,和别的宠物没什么两样。

我们坐在街心公园的喷水池旁边发呆,虽然太阳快要落山了,但暮色被水池的水映得亮晶晶的,阿短隔着玻璃对着喷泉游来游去。这时同班的山明忽然从我身后冒出来,只见他笑嘻嘻的,嚼着口香糖,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喂,你干吗?”我被山明盯得有些发怵。

“噗”的一声,山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嘴里的口香糖吐到了玻璃瓶里。悠闲畅游的阿短被突如其来的天降异物吓了一跳,山明露出鬼魅的笑脸,一溜烟跑了。

我羞愤交加,觉得这个恶心的家伙实在太可怖了,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转,我拎起玻璃瓶迅速地朝山明追去。

“浑蛋!”我一面追一面喊。只见山明跃过公园的假山,往十字路口的方向跑去,边跑还边挑衅地回头看我,明明知道我追不上,所以跑得特别得意。

我顾不得这许多,抱着玻璃瓶紧跟着追去。怀里的阿短大概吓坏了,如果金鱼能说话,它一定会像我一样大喊大叫吧。

气喘吁吁地穿过十字路口,沿着后街荒芜的店铺一路追去。这条后街原本是荒地,开发商买下后开发成商业街,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半途而废,房子稀稀拉拉地摊散在那里。未涂漆的招牌,生锈的铁闸门,破损的玻璃门,以及被附近小孩涂鸦得乌七八糟的墙壁,都使得这里显得很荒凉。

跑了好一会儿,我远远地看见山明消失在路尽头。这条街是死路,路尽头长着很多荒草树木,看上去阴森森的。我抱着玻璃瓶停下来,喘着气,发现汗水早已没过了眼泪。

那个地方我从没去过。犹豫了一会儿,我蹲下身从路边撩了一根野草梗,把玻璃瓶里的口香糖挑了出来。沾着山明牙印和金鱼泡沫的白色物体,看上去像尸体,好恶心。

可能是我的头发太蓝的缘故,同性的好友几乎没有,被男生捉弄是常有的事。班上的波美和英淑偶尔会跟我交流一下星座和最近的动漫连载之类,除此以外就没有人理我了。孤独的时候,我会把阿短也带去上课。因为我很小心,总是把玻璃瓶藏在桌屉里,也没出什么状况。经历口香糖事件之后,我决定不再把阿短带到学校去了。

这天早晨我在教室外的走廊走着,山明迎面走来。他双手插在校服兜里,心不在焉地嚼着口香糖,若无其事地从我身边走过。由于他的样子过于坦然,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应对。直到他走出我的视线,我才回过神来,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他几句。

我恨自己没能在他面前表现出应有的愤怒。难道欺负金鱼那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吗?我觉得自己很是愚蠢。

由于大部分时间我都孤身一人,我独自闲荡的地方很多。教学楼的天台啦,学校的草坪啦,还有晚自习人散去后的自行车车棚啦,当然还常去龙王庙后门,街市广场或者干脆去超市的食品便利桌上写作业。闲逛的话,看到熟悉的地方发生微妙的改变,我的心情也会因此变得快乐。

终于决定去后街的荒地看看。因为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想起山明消失在路尽头的景象来。那个场景一次一次地在脑海回放,变得越来越诡异,如果不做点什么而力图忘掉的话,我会因此变成一个没用的人吧?

周六的中午,父母在卧室里午睡,家里静得只剩老式冰箱嗡嗡作响。我穿上薄风衣,戴上褐色的墨镜,临走前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带上阿短,终究还是决定独自出门了。

火辣辣的太阳烤着街道,街上几乎没什么人,溽热的暑气侵袭着脑门。我扶了扶墨镜,把风衣帽子拉到头上。透过褐色镜片看到的世界还是有些幽凉,路边紫荆树,水果摊上的西瓜,超市门口的阳伞和贴着小广告的电线杆,因为褐色镜片的关系色调变得晦暗,颜色对我来说也没有平常那样敏感了。

沿着后街破败的商店走廊走着,偶尔经过门窗脱落的店铺,就会感受到里头透出的阴凉气息。那些长期无人居住的房子,里面的空气不知多少年都没有人呼吸过了吧。我这样想着,目光小心翼翼地回避店铺里面幽闭的景象。

到了路尽头,蝉鸣忽然变得厉害。我停下来,架起墨镜东张西望。刺目的光线映着周围的杂草有些失真,柏油路白花花的,我极力往荒草背后眺望,但什么也看不清。山明就是在这里消失的。我重新戴上墨镜,拨开了杂草。

什么嘛,不过是平平常常的长着杂草的石子路,路边偶尔有扔掉的可乐罐、断了腿的洋娃娃等垃圾,是名副其实的荒地。

废墟就是那时候出现的,走了十分钟,在石子坡路下,我看到了堆砌着很多破家具、烂电器和压扁的小车的废墟场,它们的间隙里还有凌乱的罐头、铁皮零件什么的。杂草从缺了轮胎的汽车里长出来,敞着门倒下的冰箱贮满了积水,半截摩托车的后视镜反射出远处的日光。

奇奇怪怪的破烂竟有那么多,摘下墨镜,眼前的废墟变得不真实起来。

虽说有些失望,我还是爬下坡,钻进废墟深处东游西荡。这里什么都有,灯泡,缺天线的收音机,生了锈的老式唱机,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双缸洗衣机,我甚至发现了一个不屈不挠嘀嗒走动的闹钟。

“嗨,欢迎来到世界尽头。”

转过身,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叉着腰站在我身后。他挂着骷髅头的项链,身上的汗衫特别大,脏兮兮的牛仔裤兜里鼓鼓囊囊的。

“你和这个地方好相配啊。”没头没脑的话,不由自主地从我嘴里而出。

男孩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顿时觉着自己说错话了,改口问道:“这里是哪里?”

“谢谢。”他突然说道。

“啊!”

“因为你说我和这里很配啊。”

起风了,大风把四周的废铁刮出奇怪的摩擦音,间或还有叮叮当当的铁片撞击的声音,四周青草微微起伏的声音,一股锈蚀的铁的味道扑面而来。为了把男孩看得更清楚些,我摘下了墨镜。他的眼眸是水蓝色的,是我十一岁起就决定拥有的颜色。

男孩向我介绍,他是附近汽车修理厂的工人,每天来这里捡宝贝,回头拼凑做成各种各样的东西。

“什么都能做出来吗?”

“能。”

“书架可以?”

“当然。”

“台灯呢?”

“没问题。”

“干脆做个电报机,可以吗?”

“这个主意不错。”

“飞机总不行了吧?”

“模型飞机我做了好几架。”

我把墨镜重新戴上,是为了避免与他水蓝色的眼睛相对视。在坑坑洼洼的废墟场一前一后走着,回答问题时他会回头看我一眼。真奇怪啊,这家伙竟然没有对我的蓝色头发感到诧异,这一点让我觉得很开心。

来到废墟尽头,绕过一个画面斑驳的巨幅广告牌,我看见远处高速公路架上的滚滚车流。那个地方好像很喧嚣,车流的声音时大时小不确切地回荡着,相比之下,这里安静得就像世界尽头。

“这是我所期待的世界末日。”虽然隔着墨镜,男孩看出了我的想法。

“世界末日吗?”

“到处是溃烂的机械和残破的工业产品,只有欣欣向荣的草一点点钻出来,如果有一天地球死了,人类灭亡了,就是这个样子的。”

“嗯。”我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那之后几天,我一直在想着废墟,离我家这么近的地方,居然有“世界末日”这种地方啊。我觉得有空应该带阿短去看看,如果不是因为阿短的“口香糖事件”,我四处闲逛一辈子,到死也不会发现这么有品位又神秘的地方。

山明这两天态度有点奇怪,前一天他找我借了英语笔记,今天上午又问我有没有看到他的篮球。由于我是英语科代表,不得不把笔记借给他,但是篮球那东西,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他愈是对我表示友好,我愈是觉着讨厌。

下午放学回家后,我从抽屉里掏出染发剂,两个月没染发了,发根星星点点地露出原有头发的颜色。打开热水器的花洒,将短发冲干净,之后用毛巾擦了风筒吹干,便戴上手套对着镜子慢慢地给头发上色。十一岁起我就干这事,差不多四五年了,母亲从来没有干涉过,有时候我想,有个色盲母亲感觉也蛮好的。

涂上染发剂,我戴上染发头套坐在书桌前翻漫画,母亲在厨房喊我吃榴梿饼点心,虽然很想吃,但头发黏黏的,根本吃不成。

“呜——”,桌上的水红色手机震动了。有短信。

“晚上请你看电影 震东”

啊,是那个废墟男孩的短信。那天留了电话后,他告诉了我他的名字。

“在哪儿?”我回了短信。

第一次有男生邀约看电影。从前也被隔壁班的男生递过纸条约看电影,当我傻傻地在电影院门口站了两个小时,才明白原来对男生来说,捉弄我这样的头发不一样的女孩,是多么开心的事情。

“老地方”

震东的短信没有标点,感觉很像他说话的口气。

“妈妈,榴梿饼还有吗?”放下手机,我飞快地跑到厨房,要求吃点心。

因为震东没有说可以带其他人一起去,我只好把阿短留在了家里。吃完晚饭,我背着书包装作上晚自习的样子,出了门。暮色苍茫的后街,吹来凉习习的晚风。走到路尽头时,我忍不住把手机掏出来,又确认了一次——

“晚上请你看电影 震东”

既然能创造出台灯、书架、飞机和电报机,那么在废墟里创造出一部电视机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当我穿过荒草地来到坡路边时,发现暮色已经完全将废墟笼罩。

啊!我极力张望,发现远处有类似汽车远光灯一样的淡白色光芒朝天空晃动。白色的光束朝夜空摇曳了一会儿,便朝我这边晃过来。光束像忽闪忽闪的流星般晃动着,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我犹豫了一会儿,便下坡往灯光处走去。

“嘿!”震东忽然从一辆破轿车上跳下来。我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即便不戴墨镜,夜色中也看不清他瞳孔的颜色。

他举起放在车头上的应急灯,朝着深深的夜空开始写字。光束移动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些字眼便消失在闪亮的银河里。不过我想,应该不外乎“你好”“哈喽”之类的吧。

坐在废墟尽头的草地上,我们面对着那幅巨大的铁皮广告牌。震东摇动着胶片机,沙沙转动的机器透过投影仪在广告牌上投射出无声的画面,人和景物淡淡地在广告牌上变幻着。开始是穿着斗篷的女人坐上汽车,汽车穿过城市,驶过森林公路,接着是盯着车窗外的女人的脸部特写,她看着掠过身边的种种风景,好像在沉思什么。

车在一座城堡面前停下来。戴白手套的仆人打开了车门,女人犹豫了一会儿,下了车。一个梳着飞机头的绅士微笑着朝女人走来。

“嗨,凯伦,你终于来了。”

“噢,亲爱的史蒂夫,很高兴见到你。”

“凯伦,你比从前更美了。”

“谢谢。托上帝的福,我非常好。倒是你,瘦了不少。”

震东一会儿用沉厚的男低音,一会儿用细细的女生给画面配音,一板一眼的,认真极了。

正当我看得入迷,男女主角在马场上策马追逐时,画风一转,变成唐老鸭和米老鼠嬉戏打闹的画面。唐老鸭搔着胳膊、颠着屁股冲向米老鼠,米老鼠摔了个狗啃屎,溅翻的牛奶盆浇得它成了湿老鼠。

“啊呀呀,电影变了。”

“嘘。没错。这是我帮他们安排的情节。”

“啊,为什么?”

“因为听从女主角的内心需要啊。再说,你不觉得那对男女这样做比较有意思吗?”震东停下摇动的胶片机,转过头来看我,定格米老鼠的画面光映出了他的眼睛原有的颜色。

迫于他眼睛里深沉的蓝,我点点头表示了同意。

有生以来看过最奇怪的电影。我连阿短也没有透露。从男女主角在庄园骑马开始,就回不到从前了。写完作业百无聊赖躺在床上时,我会回想那些支离破碎的情节,与此同时,脑海里震东说过的对白也会一遍遍地回放。

“这孩子是不是有点痴了啊?”妈妈有一次担忧地摸着我的脑门说。

“不要紧,长身体嘛。脑袋跟不上身子的发育也是正常的。”来我们家做客的表姨说道。

“是吗,我总是看她有时候呆呆的……”

“呵,女孩子最紧要的是身体发育好,身体发育好了,什么都会好。”

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新鲜的观点,我捋顺被摸过的额头上的刘海,回了房间。不过,我身体发育并不好啊,干瘦干瘦的,内衣也是最小号的,根本不可能存在什么脑袋跟不上身子的发育问题吧?在衣柜镜前照了五分钟,我倒在床上睡着了。睡梦中,金鱼阿短从鱼缸里一跃而出,变成了一匹白马,白马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好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周日下午,我又去了废墟闲逛。这一次,我带上了阿短。烂衣架,漏水壶,瘪了的铅笔盒,废油桶和破脸盆。我拎着玻璃瓶,目光在各种杂物中逡巡,碰到古怪的东西,便蹲下来仔细翻看,顺便细细猜想这件物品的前世和它的主人。

在一个三轮车的沟槽里,我发现了一只铁皮青蛙。小时候我有过好几只这样的青蛙,有一只是和伙伴比赛时输给了对方,一只因为蹦得太高从楼上摔死了,还有两只带到学校被班主任没收了。总之,我手头上没有幸存的铁皮青蛙。

拧紧发条后,青蛙“咯咯嗒”地在泥地上蹦起来。蹦法倒是和小时候一样,只是因为地面有些泥泞的缘故,蹦不太高。

呃,自己已经到了不被老师没收青蛙的年纪。想到这里,我把铁皮青蛙塞进了书包,拎起玻璃瓶继续漫步着。

好像哪里隐隐传来说话声。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夹杂着嬉闹声从杂物的缝隙里传来,循着声音的方向我轻手轻脚走过去,一个男生粗声粗气在骂骂咧咧,接着是一阵喘不过气的狂笑声,我躲在铁皮火车头背后,再偷偷从缝隙往外觑。七八个男生在废墟中央的空地上喝酒耍纸牌,有的抽着烟,有的身上有文身,其中有两个还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

看着阳光下的那群不良少年,我感到十分茫然。

“臭小子,敢玩我?”场面不知怎么就混乱起来,一个高年级的黑脸胖子起身将纸牌甩得纷纷扬扬,朝对面男生踹了一脚,身后一个灰T恤男迅速扑上去把他扳倒,紧接着两个校服男生扑上去。在他们厮打时,一个叼着烟的瘦高个子和另一个拉链衫男孩敲起了铁皮桶,边敲边喊:“加油呀喂!加油呀喂。”

大码的匡威在一个校服男脸上踩了一脚,那家伙竟然是山明。我差点喊了出来,山明的脸上印着巨大的匡威鞋印,左脸比右脸几乎肿了一号。只见他抢过敲铁皮的棒槌往胖子后背砸去,胖子转过脸,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找死?”

黑脸胖子拾起掉落地上的棒槌,顶起膝头折成两折,之后将两根断棒抛到脑后,搓着手向山明扑去。山明连滚带爬地拉起地上的书包往前冲,胖子发力朝山明追去。方才的灰T恤男和其余男孩趁乱往地上砸碎了所有的啤酒瓶,捡起零钱一哄而散,一路上听得到哐当当的铁器跌落的声音。

“喂,等等我!”抽烟打鼓的瘦子踢翻油桶,循着声音追去。

最后,方才嬉闹的空地变得空荡荡的,微风卷起地上的纸牌,像衰老的蝴蝶。

“啪嗒”“啪嗒”,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滴落下来,我低头一看,是鼻血。一滴落在草地上,一滴落在玻璃瓶里,将阿短身边的水晕染成了淡淡的猩红。我觉得有些晕眩,这座钢铁般的聚合物大概汇拢了整个下午所有冰凉的阳光吧。仰起头,清风徐来,夹着青草的气息和钢铁的味道,还有透明的血腥味儿。

从废墟回来以后我持续低烧了好几天。其间收到震东两条短信。

“你还好吗?”

“来世界末日玩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废墟世界的情义大概跟现实有所不同,因为还没能想出怎么理解,低烧的症状一直持续着。在学校我看到缠着纱布的山明和同学谈笑风生,每到下午还若无其事地上场打球。黑脸胖子和灰T恤男也被我认了出来,胖子是高我们两届的学生会主席,灰T恤男不知道叫什么,但经常出入丙班教室,应该是丙班的学生。

震东说他在汽车修理厂工作,可是我们这附近根本没有这样的修理厂啊。如果以废墟作为分界线,我、山明、胖子和丙班的灰T恤在废墟的这一头,震东则在另一头。震东从来不出没于我们的世界也就不足为奇了。想要见到震东,真的只能去那个世界末日吗?

烧退了。我给震东复了短信:“明天下午两点,山猫咖啡馆见。”

“明天见。”震东迅速回了短信。

我很擅长靠数数消磨时间。在咖啡馆等待震东的时间里,我数到了二十八人次的进出,此外还有二猫一狗,两只猫进来后只剩一只,另外那只也许从窗户跳出去了,狗则进进出出无数回,以迎接客人为乐。

在服务生给我倒第二次水时,我看见了窗外驶来的重型机车。庞大的机车很像笨重的绿色妖怪,呼哧一声喘口气后擦着茉莉花树停了下来。瘦瘦的骑手并没有摘下头盔,属于震东的骷髅头在骑手的黑衬衫前晃动着。

戴着头盔的他径直走到我面前坐下。我以为他会摘下头盔才跟我说些什么,可是他没有。

“好些了吗?”他问。

“什么?”

“因为你没能来废墟啊,所以担心你生病了。”

“啊,是的。好些了。”

“那就好。喝完咖啡我们去兜风吧。”

没等我回答,震东转身打了个熟练的手势,要了杯冰咖啡。面对戴着头盔的震东,我将目光转向门口,重新数起了人数。

直到咖啡端上来,震东才摘下头盔,端端正正地放在桌边。水蓝色的眼睛一成不变,没什么好怀疑。只是摘下头盔的一瞬间,震东好像有种由机器变成人的感觉。

我不再数数,以和震东相近的速度喝着杯里的橙汁。

“其实,还是那个地方适合你。”震东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

生涩的风呼呼地从我身畔掠过。校门口的花樽,邮局的报刊亭,街心的喷泉,以往熟悉的风景因为速度的变化而变得陌生,机车驶过台北大桥时,我问震东我们要上哪儿。

“快到了。”震东的声音因为风速变得很淡漠。

车在一家洗车铺前停下来。两个小伙子在门口围着一辆银红色的雪佛兰洗刷,花洒冲击车顶泡沫化为花朵从我脚下流过。

“在这儿等我。”震东熄了火,摘下头盔往店里走去。我望着黑色钥匙在仍微温的车身处摆荡着,觉得它很像震东身体的一部分。

谈恋爱就是这样子的吗?我不是很清楚。小心翼翼地站到白色泡沫不曾流经的地方,我往店铺的里头张望。

五分钟后,震东出来,手上拿着一把老式冲击钻。报纸包着的冲击钻露出来半个身,震东把它塞进车身的储物箱,招呼我上了车。方才出现过的景物以相同的速率向后退着,废墟另一头的景物在我面前徐徐展开了。我想,这就是关于震东的世界。

震东的住所在高架桥的一侧寓所里。房间靠门的一侧齐整地摆着三个电唱机,六个音箱,八个高低形态各异的台灯和大大小小的拾音设备。此外,还有一堵由五个电视机拼成的墙。我想象了一下六个音箱和五个电视机同时播放的场景,觉着蔚为壮观。所以,要从这里编编剪剪出各种属于震东的电影故事,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推开窗户,震东拿出望远镜指着不远处的高架桥对我说:“就是那里。”

从望远镜里窥看我们看电影的地方,铁皮广告牌上的金发美女成了显微镜里的单细胞生物,一旁的烂自行车、破油桶、倒地的吸尘器和危危欲倾的电线杆,笼罩在午后的尘光里,交织出扑朔迷离的场景。

“那个地方,很适合杀人。”

震东的话吓了我一跳,望远镜里的风景也随之颤抖起来。

“我曾经站在这个地方,如你这般举着望远镜,看见了我不该看见的东西。”

“啊!”我手里的望远镜掉落在地。

震东拍了拍我的肩,微微笑着说:“骗你的,胆小鬼。喝咖啡吗?我给你煮。”

我当然不是什么胆小鬼,因为我还打算顶着古怪的蓝头发招摇一世呢。当夜幕降临时,我窝在摇摇椅里和震东一起听流行音乐电台的节目。宝蓝色的星垂与远处的高架桥混为一体,星光与车灯各自闪烁着不可言说的美意。收音机里响起卡百利天使般的歌声,震东吻了我,我们做了寻常男女常做的那种事。我感到他眼睛深处有蓝色光芒在熠动,但也许是错觉。

两个月后,我的初恋结束了,因为震东死了。他的尸体被人发现倒吊在废墟深处的电线杆上。虽然电视机里的新闻画面在他的脸部打着马赛克,可是曾经摩挲过我身体的骷髅项链却像誓言般倒垂了下来。

“那个地方,真的很适合杀人吗?”我因此失忆了好几天。第六天蒙着医用口罩出门时,含着合欢树潮气的秋风唤醒了我的记忆,我在街心花园对着垃圾桶吐出了六天以来吃过的所有食物。米饭,汤圆,鸡汤,辣白菜,肉卷,所有黏糊糊的液体。然后我坐上巴士,巴士绕过高速公路在十字路口停下,我下了车,沿着汉堡店门口的路往前走,经过二手书店和社区医院,来到那栋楼。

走上楼梯,看得见门口贴着警察局直挺挺的封条。我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脱下鞋子在玄关处摆好走了进去。沙发,摇椅,咖啡杯,录像机,收音机,以及盥洗室的牙刷和床上的毛毯……我逐一检视房内的物品,最后在摇椅上坐下,打开录像机,按下电视遥控器。

录像带藏在电视墙下方的柜子里,我看的这卷里头录的净是外国机车广告。什么奔驰在大漠的机车和美女,什么越野车大赛上“与狼共逐”“冲上云霄”等等,虽然我对机车并不是太感冒,可照看不误。

天黑了,我从食物柜里翻找出一个方便面和两听罐装啤酒。方便面的有效期到上个礼拜五,正是我失忆的其中某天。现在吃也许还不算迟,我想了想,烧了水,泡好方便面边吃边看电视。

下一卷录像带我看的是憨豆先生。

花了两个礼拜,我把震东家的录像带都看完了。这个秋天,我剃光了头发,因为颜色是无常世界的烟火。我戴一顶短檐的灰呢帽去上学。自从蓝头发剃掉后谁都没有再来撩我,我因此得以清静地活着。这一天,我收到山明的短信,问我去不去看电影。

这个人,并非因为头发的颜色来约我的!

“好的。”我复了他短信。

放学后,我站在校门口等他。庞大的重型机车远远地驶来,在我视野里一点点变绿,更绿。虽说戴着与那个人一模一样的头盔,可是画面看起来好诡异啊。

“喜欢吗,这车?”山明用指尖划拉着“绿色妖怪”起伏的线条,说。

我注视着车身钥匙孔下微微摆荡的黑色钥匙,那个人死了,他的精魂还在的。

车子缓缓地、匀速地朝前驶去,四周的街景一点点消退。陌生的体味侵袭着我的鼻腔,从后视镜里看过去,沿路的街灯像尾随的花朵,而头盔里的那个男人,连一呼一吸都令我难堪。

“海风好大啊。要是能再快点就好了。”

山明加快了车速,机车在台北大桥上呼啦啦飞驰。

“冷吗?”我褪下领口的白纱巾,从身后替山明系上。

“风实在太大了,可能还需要再紧一点吧。”说着,我紧紧地拉住山明的脖颈,往记忆深处拉去。

“喂,别乱来。”

“很危险……”

车头在桥上七扭八歪地拐了几次,一下冲出了大桥护栏,重力消逝的瞬间,身体和地球上所有的一切事物脱落开来;机车、书包、金鱼阿短、铁皮青蛙、数学习题、金发女郎、染发膏,和心脏。我逐节逐节地回忆起在震东家里看过的录像带里机车广告每个精彩的瞬间,有“与狼共舞”,有“大漠奔驰”,也有“冲上云霄”。

与此同时,我的双手更紧更深地拽住了白纱巾,纱巾那头是好温柔的事物。倒悬的星空无比明亮,我想起小时候妈妈说过的话。

她说,色盲症患者的眼泪是金色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