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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艳红:忆厕思变……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邹艳红  2018年08月28日16:10

从家庭的旱厕到水厕,或者说从家外厕到家内厕的变化过程,可以说是一次变革。它经历了从古到现在、从现在到今天的重大的演变,这种演变也算是经历了一次革命的飞跃性的变革。可以这么去说,引起这次变革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开放改革。

八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都知道旱厕又俗称“茅厕”。茅厕家家户户都必然具有,家家户户都将它建在离家或近或远的外面,大的小的、盖茅的盖瓦的,凡属有屋场的地方都得有茅厕。在那个年代,茅厕就是一道低矮的风景。我家的茅厕当时建在离正屋较远的一个偏僻处。要去那儿的途中,就要经过水渠上的一座用两根杉木料绑成的所谓的小桥。过了“这桥”,再右拐顺着水渠要走上一段窄窄的泥石小路,在这条小路的左侧、我家菜园的西角边处,有一座用土砖垒砌的矮房子,那就是我家的茅厕。茅厕顶篷全是用干稻草与干冬茅草铺盖而成的,墙上留有一扇木格子小窗和一扇木板子门,茅厕里面被一堵土墙与一扇栅栏横在中间分为了两部分:一半是猪圈,另一半便是搭了几块厚厚的长木板的茅厕坑与土肥发酵坪。茅厕这样的构造在我们当地是最为普遍的。它笼罩着阴暗和腐臭,每到热天,随着气温逐渐升高,里面的腐臭味就越来越浓,还有那些乱哄哄的苍蝇和蚊子更是恼人。然而在这样的茅厕里,我们全家人每天都要往里去蹲。

从记事起,我每天至少要往里蹲上两趟。早晨去一次;晚上睡觉前,要陪母亲去一次。有时晚上的那趟,我陪着母亲陪得不耐烦:母亲为什么不像我和妹妹那样白天去蹲茅厕……后来从父母的言谈中,才得知母亲自从患上便秘的毛病后,白天为了忙着农活,哪有闲暇的时间让她在茅厕里久久地去蹲着,这样一来,就让她慢慢形成了如此的习惯——不管有没有解手的意思都得要往里去蹲一蹲。再后来,我和母亲每晚在睡觉之前蹲茅厕也就成了我俩的必需功课,而且我也早就患上了便秘。因此每晚有无要解手的意思,我和母亲都要去茅厕里走走过场,囫囵一顿。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在我十岁那年的暑假里,有一段时日的天气异常酷热,太阳刚一出头,地上就像着了火似的,砂石、土块被烤得滚烫滚烫的。在这恶热的天气里,我和母亲又加上便秘,肚子因此就更加难以忍受。

没办法,我已经三天没有大解了。到第四天,我强行地往茅厕里去蹲,一蹲就蹲了三大回,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大汗,脸上、腿上、手臂上被蚊虫叮了一个又一个的红包包,刺痒刺痒的,好难受。然而更难受的就是自己的肚子里,那闷胀物始终在堵着不通,拧巴着我的神经。无奈,我又拿起那把粽叶扇子和拧得皱巴巴的湿津津的手纸钻进了那间臭熏熏的茅屋里……

从茅厕里出来时,天色早已暗了。母亲看着我垂头丧气的样子,在担忧地说着:“别着急啊!再去多喝点水!”

于是,我又灌了一杯又一杯的凉水,母亲也在一杯又一杯地喝着。

吃过晚饭后,突然狂风大起,随即就哗啦啦地下起了大暴雨,瓢泼似的。夜已很深,爸爸和妹妹早已睡下了。雨依在精神振奋,毫无一点休憩之意。我和母亲时不时地望着窗外的大雨犯起愁来。最后,母亲只好拿来了手电筒,叫上我。俩人撑上伞走出了大门,直向茅厕奔去。

母亲左手撑伞,右手拿着手电筒前前后后地晃动,我跟在母亲身后怯怯地走着,严格地说,我是跟着手电筒的光在走着,因为母亲的身影已被黑夜完全吞没。走到小木桥边时,母亲要我等着,她走过木桥后,便车转身用手电筒光照着我再过小木桥,我借着光低头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地过着桥。刚走几步,我忽然感觉到另还有一种隐约的光影向着我射来,我顿时毛骨悚然,哇哇地大叫着“鬼!有鬼!”母亲忙把伞一扔几个纵步跨过来把我紧紧地抱住着,在说:“别怕别怕,别怕……”这时,我明显地感觉到母亲的手与我的手同样地冰凉着,同样地哆嗦着。一阵过去,母亲抬头朝远处望了望,便释然地笑了笑后,这时抱我的一只手放松了许多在说:“奥。是沈大爷,他也上着茅厕哩,这几天天气热,农活又多,他便秘得特厉害,正烧着裆(肛门边的皮肉发炎开始腐烂,红彤彤的,俗名叫‘烧裆’)。你沈大爷真是造孽,腿本来就瘸着(他年轻的时候,凿石料时不小心摔断了左腿,治愈后腿就瘸了),平时蹲个茅厕就很不容易。现在倒好,还烧着裆,白天里,我见他瘸得更厉害了,那是因为他走路时磨得发炎的皮肉在疼呀。”“妈,你这几天走路也有点瘸,你也烧裆了。”“我没事。”话完后,我俩又习惯地往厕里蹲去。

这一次,我和母亲又都是白蹲了一趟。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出门后不久又突然兴奋地返回了,她手上拿回了两大片干萝卜片似的东西,看上去却比干萝卜片硬实很多,并把它放进我的杯子里。她放完后,就在眉飞色舞地说着:“红红啊,这叫白莲,你沈大爷就吃了两片它泡的水,肚子就通了。他叫你也吃上试试,并还告诉我说这药很苦,你喝完了这药头次泡的水后,接着又泡着喝,直到泡着喝到这药没有苦味了才为止——欧,对了,你沈大爷说这里仅有这一点,下次叫人再捎带些白莲来,再叫我也吃上,这次你先吃。”母亲说完就出门了。

这药确实很苦很苦,但是我却将它泡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泡到它没有苦味才为止。

哎哑,这一整天里,父亲、母亲、妹妹一见到我就问我拉了没有,可我哪里拉了?一直到睡觉前,我的肠子里却还是那藏在窖子里的酒——原封不动,直到半夜里,它却终于动了起来。我的肚子先是隐隐的痛,接着一阵一阵地绞痛着肠胃,后来就越来越厉害。要上茅厕了!我先叫妹妹给我打伴,可妹妹睡得正香,她又太小;接着我叫母亲叫父亲,父亲母亲白天太累,深更半夜叫醒他们,我好不忍心;自个儿独自去,哪敢呀?曾经在水渠边的那条小路上看到的那条菜花蛇,还有几次在水渠里看到的水蛇,正时不时地在脑海里放着电影;还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曾经不小心落入水渠里被水浸死的隔壁家才三岁大的小琴,以及桂英奶奶家那突然喝农药死了的小儿子新民,更想起了大人们传的神乎其神的事儿:半夜里听见了小琴的哭声,半夜里被新民的鬼魂压得动弹不了的事儿。我害怕得忙把被子捂住自己的口脸,大气都不敢出着。

可是肚子里却在翻腾起来了。不行!憋不住了!我一骨碌爬起,开亮了灯,急忙忙地拿好了手电筒和手纸,又急忙忙地跑到了父母的房间,推醒着母亲:“妈妈妈妈,我,我憋不住了!”母亲一听是我在叫,忙揉了揉眼睛一骨碌地边爬边在说:“好!走!”这时,我也顾不上怕不怕的,一路上打着飞脚,妈妈只好跟在后面追。

“嘭咚”一声,我的右脚踩空了,踩到了茅厕坑里,整个身子趴在茅厕板上,右脚的小腿正好撞上坑边的一块石头,好刺痛。妈妈跑来后一把把我拉起,捊起我发痛的腿一看,血在流着,她忙掐紧着伤口的上方,并安慰地说着:“没事,先拉!”

痛痛苦苦地拉完后,妈妈牵着我来到码头边,先给我把伤口清洗干净,再把刚刚从茅厕屋檐下取来的蜘蛛丝贴了上去,血终于止住了。接着再帮我把凉拖鞋和脚丫洗得干干净净后才回屋。

吃了这次苦后,我和妹妹房间里的尿桶边上就增放了一只铝制的脸盆。我的右脚的小腿上从此便留下一块指长的伤疤。妈妈也将这些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第二年,妈妈突然有个机会去了一趟县城(我们山冲里人,很难有机会上城)。那天,她一回到家,就在老远对我们笑笑咧咧地说着:“我这次可真是开了大眼界啦!你们知道吗?城里的好多房子把茅厕都建在屋里了,水被管子接到里面,上完茅厕用水一冲,粪水顺着地里的管道就跑了,一点儿也不臭。嗨呀,这厕既简便、又省事、更卫生。他们管这茅厕叫‘卫生间’。真是先进啊!红仔,喔喔。假使我们这生世也用上这茅厕,我死也瞑目。另外你们姐妹俩现在鼓劲去读好书,将来到城里找上一份工作,住上城里那样的房子,用上那厕那就幸福啊。”

“爸爸,那咱也把茅厕建到屋里来!好不好?”晚饭时,妹妹撅着嘴在说,“妈妈今天回家时告诉我们的。”

“傻妹子,你没听你妈说吗,要把水用管子接到屋子里,还有地底下要有管道把粪便接出去才成啊。”

“喔喔啊,妈妈不是叫我们俩鼓劲读书吗?今后读好了书到城里就可以见到啊!”

“姐,好呀!”妹妹扑闪着她那双大眼睛望着我。我也望着妹妹。

就是这样的一餐饭,我们越吃越觉得心里很沉重。

往后的日子里,我们全家人为了实现这一目标都在默默地追着城里的梦儿。

在1989年,也就是我十二岁那年,母亲早出晚归地在镇上的市场里摆上了水果摊。第二年,父亲买了一部大三轮车,在镇上与村子之间接起乘客来,母亲便做起了售票员。我考上攸县师范的那年,正好妹妹也考上了县一中。也就是这一年,父亲母亲也来到了县城,做起了水果店的老板与老板娘,当时租住的房子很窄小,但是因为通了自来水,有着卫生间,可乐坏了母亲。说来也巧,母亲的痔疮也就是在这期间不治而愈了。我呢,我的便秘的原因也找到了,这就是肠易激综合症(医生解释说,这病就是肠子容易激动,爱发脾气,时而便秘时而腹泻,没个定准)。我的肚肠也是在这期间自自然然地就没有了脾气。后来听医生分析说,我们母女俩的便秘很有可能都是因为精神因素干扰了正常的排便习惯而造成的。如此看来,这出租房里的小小的卫生间倒成了我和母亲的“贵人”哪!

1996年,我中师毕业后,分配到了城郊,父亲和母亲这两个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的农民,又一同风风火火地跑去了遥远的深圳开起的士来了。再后来,全家人都真真正正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城里人的日子:我把家安在了县城,妹妹在父母的相助下有了一套深圳特区的房子,后来不久她又成了一个有着深圳户口的特区人,父亲母亲跟着妹妹留在了深圳,一家子过起了蜂蜜般甜美的都市生活。

前年的暑假里,因为要为父亲办理农村养老保险手续的事情,我陪着父亲母亲回到了阔别几年的老家,一路上真是让我们惊叹不已:当初的那些金包银的土砖房已经不见了,就算偶尔见到一两户,也是跟我家的老屋那样被锁住了,新建成的瓷砖房子如雨后的春笋,纷纷钻出了地面。那地上矮矮的茅厕怎么也找不到了。茅厕哪里去了?

难道家乡的茅厕飞走了吗?

我们一下车,正巧碰见着沈大爷,一阵热乎乎地问候后,父亲忙从车子的后尾箱里搬下了一把坐便椅,母亲在热乎乎地说着:“沈叔,这坐便椅,特意给您买的,快来坐坐看,有了它,您上厕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沈大爷兴奋地拉着父亲和母亲的手说:“哎哑,老弟夫妇啊,真是叫你们费了心啦!其实这坐便椅呀,前年我就不用着。奥,对啦,这东西用不上喽!”说到这里,他兴奋地拉上父亲和母亲往屋里边走边说:“来,你们跟我进屋里去看看!”他把我们拉进了他的新屋里,见我们在惊讶地四处打量,他那双大眼早就笑成了一条细缝,乐呵呵地说上:“来,来!你们跟我再来看看我家的卫生间好不好!”

哎呀!一进沈大爷家的卫生间就叫我们顿时懵了,嗬,它跟我家城里的卫生间没什么两样:塑钢的玻璃门窗,挂在墙上的喷水头,还有洗脸盆,洗衣机,竟然还装上了洁洁白白的马桶。

“瞧!有了这马桶,我坐上去边上厕边抽上几口烟,嗨!真是享福哪!还有啊!也不知啥原因,我这便秘的老毛病,吃了好多药不见好,可现在它却自然地好多了——鬼,真是出鬼,难道这屁股也知道享福吗?”

我们哈哈地笑起了,笑了一阵后,母亲接着又在乐乐地说:“沈叔,听来您这便秘的情况啊,可能跟我和红仔两人的一个样,也是因为精神因素引起的。好啦好啦,有了这卫生间,有了这马桶,您这便秘也会彻彻底底地好着!”

……

父亲母亲送给沈大爷的坐便椅,他犹豫了好一阵,最终决定收下后,放在闲置的地方去了。

就在这一年的九月份里,父亲母亲毅然回到了老家,把那金包银的老屋拆了,开始建起了新房……

过新屋的那天,亲戚邻居都来了庆贺参观。大伙早就听说我给父亲母亲从网上买来了一个智能马桶。他们一来到我家,首先就欣赏起了卫生间。沈大爷和着衣裤乐乐地坐在马桶上在说:“咦!这智能马桶更先进,这坐框上真的不冷,还暖乎乎的!”说完,便要去按着右手边的遥控器,父亲赶忙阻拦着说:“沈叔,您可先别乱动!按上‘烘干键’还好,要是按上了‘臀洗键’,马桶就会自动出温水给您老洗屁股了,那今儿个您老可要尿裤子喽!”沈大爷在大伙的乐呵声中急忙抓住着墙壁上的不锈钢把手站了起来,连声说道:“好!好!连这把手都这么热乎乎地贴心!”

沈大爷站起后,更乐乐地对父亲说:“你也要从网上给我买来智能马桶,买回后,我也要将家里的卫生间再改造改造。”其他人听到沈大爷这么一说,也忙着跟父亲打起交道来。父亲听完后,在风趣地说:“好好,你们报好数,我一次购回来。看样子咱们用的马桶也在攀比攀比。”“哈哈!”“哈哈!”大家听后笑得好甜。

母亲见大伙这么高兴,担心今天早晨因为太多人在这儿解过手会留下几丝臭味而影响了大伙的兴致,便拿起洗脸盆架上的空气清新器喷了几下。

“哇!好香啊!”

“真的!是茉莉花香!”

闻着这香气大家又说开了。

有的说:“哎哑,现在的茅厕不臭了,是香厕!”

有的说:“如今这享福的日子,乡下人也如城里人一样啰!”

沈大爷在激情地说:“这儿哪是解手的地方呀?我老沈活了一辈子,现在咱们连上厕也是越来越享福啊!”

“对对。奥,还是搭帮改革开放的政策好,没有这个,我们今天上厕能可享到这样的福吗?还不是如我们的祖祖辈辈一个样的呀?!”父亲与母亲竟然异口同声地说着。

“是啊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