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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余良:薯渣儿,父亲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肖余良  2018年08月28日16:04

知苦者才知福,然而今天有些人在这大福中不知福,更有的将福活成了苦……

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莫过于对童年的回忆。

——题记

经历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绝大部分对薯渣儿的滋味还记忆犹新,当然其中有我。那时我家的人多粮少,且兄弟姐妹五人,统为齐刷刷的上长物。俗话说“孩长的饭,猪长的糠。”在这期间,正需要饭食,可家里的粮食越来越少了。我们的裤带紧了又紧,可总总紧不出一粒粮食。加上残酷的政治运动,癫狂的阶级斗争。家里举步维难。薯渣儿就成了我们的主粮。

那圆嘟嘟的红薯用机械或人工将红薯磨成粉糊浆状后,装进洗浆袋里,放到缸里擦洗数遍,掏净浆液。剩下的便是无滋无味的白粉粉的东西,这便是薯渣儿,也叫生薯渣。生薯渣不能忙乎吃,还得将它堆放在坪里或旮旯,用脚踏实高堆,趁湿抹平。然后,便盖上一些纸或蓆什么的。让它充分发酵,腐熟。且长出红红绿绿的霉,闻到恶心的臭气或呕气后,便把它抓成牛屎堆大,往没粉刷的土墙上用力贴去。凹凸不平,易干不掉。贴后,让其顺其自然地长出绒毛毛黑霉,周边干得完全翘起,便可取下来。

干后的薯渣儿石团般铁紧铁紧的。待锤敲碎,放在水里浸上一天一晚,才得拌入饭里或揉成团团,或蒸或煮都得用上足够的火功。吃时,要趁热。不然霉馊馊的气味,真难受。那硬粒粒,粘剌剌间或嚼上颗泥沙什么的,叫牙喉好不自在。落肚后,这东西沉甸甸的够饱人。不到半晌就要痾着。俗话说“一斤薯渣四斤屎,干净痾了还不止。”一天大解不少于四次,由于薯渣儿缺乏营养,以及长时间的蹲痾,好多人得了肠胃和脱肛症。待到肚子痾得空空的,周身冷汗暴沁,肠如猫抓般饥,双腿踉跄如醉,有时还倒出几口酸腻腻的黄泡水后,大解就会停下。

我家餐餐要吃薯渣儿。哥姐们拟出顺口溜;早上薯渣粥,中午薯渣饭,晚上餐了餐(意思是晚上这餐没保证有吃)。我总总犯愁着,不想吃这黑糊糊的东西,有时干脆去饿。怎么饿得?胃里总总翻吐黄泡泡的酸水后,眼睛就开始晕眩,冷汗暴沁周身。

后来因父亲的问题,哥哥的问题,我的问题,还有多种问题,家里的薯渣儿也就越来越少了,越来越没有吃了。父亲也在为我们儿女们想尽了办法。

他找来了细筛子,也叫麻筛,便将谷壳舂上;筛下细的,粗的又舂,舂后又筛;如此循环,然后将细糠杂草和着小量的薯渣儿烙后便吃。一天两天,整整六天了,父亲还没有大解着。他那肚子胀胀鼓鼓的如过半期的娠妇。第七天了,终于要上厕了。整整半晌午,没屙一点,隔老远那哎哟声,撞得我们在发抖,在碎心。母亲将父亲搀上床,那声音频添不减,如锥在一下下扎我们的心肺,荡撞着深秋的寒霜,冷凉的空气。那喘出的粗气氤氤氲氲地,袅袅娜娜地,绕着他那幽幽黑黑的,淌流着浑浊的泪,而瘦瘦细细如削的脸,久久不能散消开去。他猛地侧转过来,显得几多刚毅与顽强,也有几分孤注一掷的含义。脸贴紧床板,麻杆似的细足蹬牢着地,成一字形叉开;中间的地上就放着个木盆。一只手紧扣着床柱,一只手攥个拳儿往左侧的下腹外犁紧着,就这样连着整个腹部,死死地顶着床舷的横梭角上,拉锯式地上下吃力剐动。呼啦呼啦,好一阵后。母亲拿来了一把带勺的小骨挖(一头是尖尖的白色的硬橡塑扦子,一头比挖耳朵的勺子还大些)。叫二哥两手将父亲的肛头用力掰开,露出淡红淡红的薄皮,在蠕动地抖。那样子好似刚出土或刚破壳的孑孓幼虫在认着脆脆的阳光。那扦子嘴顺着大葱般的黑隧道,慢缓地往里撬动着好一阵后,勺子开始外外耙。“咚”地一声,“十全大补丸”在盆里跳滚着,上面粘上了暗红红的血色,全像江湖郎中售给病人吃上那占有雄黄的跌打丸。盆里就是这样时不时地掉下一颗,响动一次。再看看父亲,那咯咯响动的牙齿,将席子咬了个洞,我们才看得见那床板湿了一大块。空气里没有臭气,没有腐气,扑入鼻孔里偶尔只有一丝淡淡的馊气或呕气……

后来,父亲还是这样地吃下去,还是这样痛苦的痾着。他告诉我们万事总是开头难,这也如此。

我们的心里很难过,于是自觉地吃起薯渣儿。

薯渣儿养育了我的童年,直到少年。

我进了县一中初中部念书。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吃着一碗碗白白鲜鲜的机子米饭,或与自己一擦而过,或同在一堂念书,那自卑与怨意,自然而然地袭来。我终日寡言少语。把书包扔在草地上,整日望着蓝天。有时好几个礼拜不想回家,胡乱地度日……我决计不再念书了。一天早晨,阳雀子刚叫过,父亲便叫我一块儿去队里翻稻田。在那里他给我讲了许多做人的道理,一次又一次地讲着宋代董蒙承的故事。“蒙承自幼家穷,可他念书不舍,自乐无穷,后成大器。寒风吹得他的茅舍呜呜直叫,吃的没有,唯一御寒的只有火塘里的灰屑。可他还是觉得幸福不已,其乐无穷。他常念道,大雪纷飞落,蒙承灰塘读,可怜无灰者,何得日子过……”讲完后,他乐着说上,咱家比蒙承家可好多了,起码还有薯渣儿吃。

回到家,我们又惯常地吃起薯渣粥来。滚烫的碗里,炎热的夏晨,羸弱的体质,没吃上几口,串串的汗珠嗒嗒地掉着。往往一条干腰帕从我擦到父亲为止,兄弟们围桌擦一次。那腰帕湿得掉水。父亲拧干后,见我还不快,趁机讲起了,他说清初有个爱拍马屁的蠢县令,一天他来到了一户刚搬来的外地人家,那家三代都是打铁的单身汉。县令看着他们父子公孫都在趁热喝粥,满身汗淋淋,便问:“卑人何孰?”那爷指着崽孙打着外地腔,说:“趁热喝粥火又烤,爷汗淋,崽汗淋,父子公孫齐汗淋……”可县令稀里糊涂地听着:“京城余家全中考,爷翰林,崽翰林,父子公孫齐翰林……”结果县令还没听完,忙扑嗵一响,头叩得鸡啄米似地说:“卑人有眼不识泰山,请赦……”父亲还在哇哇地讲着,可我哗地一笑,薯渣儿从鼻子里喷射出来……

碗一放,我上学了。父亲把我送过了一座座山,一条条水。离校不远了。他快步把我那袋薯渣团递给我,郑重地说上:“孩子,多念书!记住,饿了吃上,它是咱们的根。它今天是苦的,它未来是甜的。”他的眼睛泛红了。我走远了,他还立着,如尊风景。远处的山冈传来了牧牛女的歌声:“蓝蓝的天白云飘,白云下马面儿跑,挥动……”那声音格外悦耳嘹亮。循声望去,我看到了蓝天白云,看到了新奇而辽远的世界,看到了美好的未来。顿时,我似乎长大了许多许多,明白了许多许多。泪珠扑簌簌地掉下……

苦去甜来。农村实行了责任制,头一年,家里获得了意想不到的丰收。新谷刚打上,父亲笑哈哈地忙着碾米,买菜、煮饭……家人围上吃“新”了。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母亲把焖着的一鼎罐饭刚来支棱好在那黑糊糊的三足木架上,我们就一拥地围了上去,慌神地弄得碗儿嚯啦啦地响。母亲挤退我们后,在一边想来揭开盖儿,一边在责怪后笑嘻嘻地说,慌什么慌什么。让开让开,别烫了。好了好了,碗里不会让你们再惦念了。盖儿一揭开,一股浓浓的香气诱馋得我们直流口水。等浓浓的白气冒完后,我们把眼睛齐扎扎地往里盯过去。嗬——呀!满满的一鼎罐。我们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景观!这一鼎罐饭满得凸起了堆,粒粒白白胖胖,笑笑盈盈,好似头头的小白猪仔堆垒着一般,我们把口水吞得叽叽叫。

“慢慢!”正当我们动手争饭羹时,突然听到父亲用喝令般的声音在喊,等我们一惊地抬起头看上去,父亲从哥哥的手上接去了饭羹在叠说:“让那个人先吃啊让那个人先吃啊!”

那个人是谁?父亲口里突然冒出的那个人,我们很奇怪地跟着他的声音去寻思,他第一个装上满满的一碗饭,打转向门口走去。我们忙着边盛自己的碗,边望上父亲走出的身影。

那个人是谁?父亲恭恭敬敬地立在大门口的正中,脸朝上北方。这时,父亲微微勾了点头,让碗平举在额前,那热气慢腾腾地升过他的头顶,飘上天空,映衬着他那带着泪花的脸。他大声地念叨:“小平啊!我永远不会忘记您……”

噢,那个人就是他老人家啊!我们齐在心里会意地点上着头。

那一餐饭,我们吃得饱饱滚滚,母亲看着我们鼓鼓的肚子听着我们饱饱的嗝声,笑得那缺齿的门牙久久地露了出来,怎么也合不拢。我们乐了,从此以后就真正知道了白米饭的滋味,也才真正地知道这样才叫做真正的吃饭。

饭间,父亲用浓重的声音对我们说上,生活是来之不易的啊,要记住好今天,我们要好好地走下去,干下去,活下去。

从此我家永远地告别了薯渣儿!

一九八五年三月,父亲将要与我们永别了!那天,他拖着一口长长的气,翻着白眼盯上我们,那枯瘦的手掌张开总不合上。他要干什么?等亲人?亲人都来了;要办遗嘱吗?要说的话他都说了。最后还是哥哥猜对了,他从箱里将那骨挖放在他手上。刚一落,气便一鼓,眼睛闭上了,他双手将骨挖握得紧紧……

从第一次吃上顿饱饭到现在,一晃四十年过去了,父亲也离别我们三十余年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们家的兄弟姐妹们个个都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大家成家立业后,都从第一顿饱饭那天开始,从此天天吃上了饱饭;从天天吃上饱饭后开始,从此解决了温饱问题;从解决了温饱问题后开始,从此完全解决了脱贫问题;从解决了脱贫问题后开始,从此就奔驰在小康的大道上……看看吧,现在在我们兄弟姐妹五人的家庭里,有的有临街门面大楼,有的有别墅豪宅,有的做上了“老板”,有的有自己的产业,家家都有小车,户户都有钱余,生活过得殷殷实实。从这“五步”曲的变化过程中,都能让大家从中真真实实地见证到,改革开放的每一步都烙下了时代光辉胜利的印痕,它是我们家庭骄傲的源泉。我们不仅是改革开放的参与者,更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一句话,改革开放使我家从贫窝中变成了富窝,从寒窝中变成了暖窝;如果没有改革开放,也就没有我们家庭美好幸福的今天。一滴露水能可映出太阳的光辉,一颗小石能可激荡千顷的波澜。我们的家庭是祖国改革开放千千万万家庭里的一个小小的缩影,从这个缩影里,可以开出一个窥视的窗口,能可看到祖国大地上的每个角落每户人家在改革开放中所得到的好处与实惠,所发生翻天覆地巨变的实景实情。

而今,薯渣儿这东西可连猪也不吃了,可是每当我看到安放在餐桌上一碗碗白米饭的满足,看到卑微尘埃喧嚷的纷争而叫出的忘却的苦楚,看到过去雪山的巍峨与未来星空的高远,我用另一种饥饿去触摸——拳头伸过我大半生沁汗的脊背去击撞在后半世寻觅的无穷,嗬,薯渣儿依然烙在我的心空,闪闪烁烁……

薯渣啊!我生命的根基;父亲啊!我精神的明灯;改革啊!我幸福的祥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