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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麦:桥上街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家麦  2018年08月28日15:36

40年前,我还是个懵懂少年,家在城西桥上街。

如今,我已步入知天命之年。许多年前,这条老街给拆了,建成滨江公园。每到黄昏,我来此散步。

我童年时的小伙伴和老街坊都不知散到哪儿去了。

惟有这座横跨两岸的五洞桥还存在,此桥最早建于隋朝。每次散步,我都要到这桥上走走,这样,过去的事扑涌而来。

我记得那天桥上来了一对挛生姐妹,走向桥上街。不久,她俩在此开了间成衣铺,从姐妹俩互称小名中得知,大的叫大芹,小的叫小芹,是因两人出生时辰差了两更。

那间成衣铺的地段,现在变成春姑娘挽着一位女童的双人铜像,我仿佛还能听到两个妙龄女子发出咯咯的笑声。

那是个梅雨季——

1

雨,又细又密,像娘纳鞋底的针脚。

街上来了两女子,合了一把伞,一高一矮,脸面相象,好比长在同一枝头上的两朵玉兰花。手艺人把她俩当西洋镜来看,挤头探脑地。

我把簸箕一放,几粒剥了壳的蚕豆带着水珠蹦到地上。我抓了箬帽,飞跑出门,娘在后头追问。

那些后生目光火辣辣的,小芹的脸白嫩得像豆腐,双颊飘起两朵红云。姐妹俩移步至桥头,商量来商量去,吃不准租哪间店好。

雨水弄得两人皮鞋湿乎乎的,大芹脚下的银色高跟鞋绞来绞去,似乎硌得双脚生痛。小芹从包里取出软纸,弯下修长的腰身,擦着沾了泥水的平底鞋,忘了这伞非她一人独用,伞盖与小芹若即若离,弄得她不时嗔骂。

放了闸,江里水浅得快见底,显得江面比平时要阔,月亮门似的五个桥洞下,浊流滚滚。

两人边走边嘀咕,大芹把手艺人讨生活比作河中摸鱼,“我说小芹,你还嫩着呢,老话讲,水深才会有鱼嘛!”

大芹撇了撇嘴:“还是比不上江对岸的东街,靠城中心,住的是工人阶级;这儿出了街是田地是橘园,这儿的人好比一只脚踩在街上,另一只脚卷了裤边插在田里,田里的那脚满是烂泥。”她咯咯地笑,几分得意。

大芹气呼呼从伞下分身出来,如离弦之箭,投向雨帘中。小芹快步跟上,两人又合拢伞下。大芹的童发被雨水淋成一绺一绺的。

我跃身而出:“我大伯家有空店呐,大大地大!”

大芹伸手来拽我:“喂,小特务,跟了好半天,当我不晓得?”

我挺了挺胸:“不是小特务,我是助人为乐的活雷锋!”

“好哇,小雷锋,就请你给当小向导吧。”小芹伸手抚了下我脸,我的脸像给擦了雪花膏似的。

街屋之间,漏进一线灰蒙蒙天光,到光溜溜的石板路上。两边黑瓦木屋,街沿砌了离地半尺高的台基,雨水在小槽沟中滋滋地漫出。

桥头斜坡处,标了“桥上街1号”门牌,我大伯家的店屋门头贴了一张“招租”红纸,被从瓦缝渗出沿壁而下的雨水打湿了一角。

姐妹俩朝屋内东张西望,伸出两截雪白的颈子。里面两伙计手各拿一把刨刀和钢丝锯,傻傻地定在那儿看。阿顺叔咳了声,两伙计的手才嘶啦啦地挥动。

对面烟酒店里有两老伯剥着炒豆,端了黄酒碗,不时对碰一下,呷得直呵气。门前站了茴香,脸盘黑里透红,翘臀挺胸,朝我们三人投来探照灯似的目光。

屋檐水积聚了一股阴气,落在伞上,溅出颗颗水珠。我堂哥左腋夹了草绿色画板,低着头从垒起的木桶中间斜刺了出来,刨起的木屑紧跟着落在他牛仔装的斗帽里。跨出门槛,他把头甩得像刚上岸的鸭屁股似的,头向小芹甩,险些身体冲撞了小芹,她发出一声尖叫。我大声说:“阿哥,她俩要租房!”

堂哥未应,魂似飞到爪哇国。

姐妹俩各穿了一身藕色薄呢裙,大芹罩的羊毛背心是蛋黄色的,小芹是米色的。大芹的身体裹得粽子似的,裙摆下是滚圆了的小腿肚。

长发飘飘的小芹咕哝了声:“这里的男人,咋跟断了头的绿头苍蝇似的!”

堂哥以为她在指戳他,不由身体一哆嗦,顺着小芹的目光,他转身朝向屋里。围了白布栏的阿顺叔一只耳朵上夹了半支红蓝铅笔,膝盖上搁了只未上漆的木桶,木桶的颜色如刚削了皮的苹果,两伙计加大刨刀动作。

一粒水星停在小芹又黑又长的眼睫毛上,扑闪闪的,在漆黑的蚕形眉下,眼眸如玻璃珠嵌入微微凹陷的眼眶里,里面有一潭幽幽泉水。堂哥对大芹道:“你姐姐长得像洋娃娃一样。”

“错了,”大芹笑呵呵起来:“她是我妹子,比我落地早两更!”

茴香头顶雨丝飞跑,来到屋檐下,将鸡冠似的头发整了整,瞅着两姐妹,她的目光像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

谈到房价,堂哥吞吞吐吐,说得问他娘。大芹笑了:“你都这么大了,这种事还要问娘!”

小芹哧噗一声,从抿紧了上唇中闪出两颗瓷白的岔门牙,忙用手掩了。

走过一位穿蓑衣戴笠帽的妇女,肩挑了两竹箩蚕豆荚,一把撂下:“我儿子说得没错,这事得要老娘拍板,他是光吃粮不管账。”

我抢道:“大姆,这两位大姐姐是我带来的,比李铁梅还好看……”

“小猢狲,才屁大懂个屁!闰水,今天不是校里开会吗,还挺着尸干吗?”

我堂哥似找了魂回来,匆匆地走,回头望了望。

从屋里两扇长条门中,现出一方天井,插了葡萄架,藤蔓伸进细雨中,埠头的竹架桥架了一口翘上天的大圆网。网眼里,江对岸人影绰绰,饮烟飘落雨丝里,嘶嘶作响。

2

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姐妹成衣铺开张啦!

又进来一批乔其纱,走得差不多了。小芹是个衣架子,自己做模特,做了后背有两褶的宽连衣裙,胸前一排细扣,把蓝色的主调烘托得深沉又俏皮,裙长一米二,使她一米六八的身材显得婀娜多姿。大芹把裙摆剪短,穿在身上倒让她显得妩媚不轻佻。一款两式,一推出,桥上街的姑娘群起仿之,东街的姑娘也不甘落后,蚱蜢似的从桥那头赶来。姐妹俩成衣铺开业,头一脚就踢得山响。

大姆脑后勺梳了圆髻,插支银簪子,贼似的溜到成衣铺,我跟着她上楼。掩了门,大姆从元宝领斜襟口取出一只红纸包,笑嘻嘻地道:“儿啊,喜从天降,这门亲事包叫你满意,以前我是身在宝地不知宝,你平时总丢三拉四的,这十天内千万别打碎东西,顶要紧的是这碗。里面有茴香的生辰八字,这囡娘挺中意的。回头我跟裁缝师傅说说,让她们别碰喜碗,嘻嘻嘻……”

我插嘴:“大姆,我要红鸡蛋,起码十个。”

“好好好,好侄儿,只要你乖乖的别碰那喜碗。”

闰水甩了甩头发,说:“真是瞎操心。”

“你咋个不晓事,茴香哪点配不上你,别人家是打灯笼都难找。你俩打小一块过过家,你就等着做现成的新郎倌吧!”

大姆不再跟堂哥噜嗦了,撇下他来到成衣铺。大芹一听就懂了,吩咐道:“你们都给我竖起耳朵听了,灶台上扣着的那口碗,叫喜碗,你们要把它当作红宝书一样,敬着,不许碰它一根指头!”

有人窃窃地笑,大芹接着说:“还有你——小芹,笑啥?”

大姆对下楼梯发愣的闰水高声道:“记住,碗!”

成衣铺女人们以为是我大姆对她们的再次训示,不约而同道:“晓得了,大姆。”

等我大姆一走,女人们相互扮鬼脸,笑得前仰后合。见出来的闰水苦着脸,像吃了败仗。大芹说:“哟,新郎倌,大喜日子临了,还绷着脸干啥,又不是欠了黄世仁的债!”

他甩下脑壳:“唉,才过完年,杨白劳又遭逼债了。”

3

梨树开花,一朵一朵,白似雪,招蜂引蝶,梨花跟着蜂蝶扇动的肢膀,扑嗽嗽地掉。

我家院子与闰水家院子隔了堵矮墙。我家院子里,我爹种的全是草药,有股呛鼻味儿,一点儿也不好玩。我跃墙而过。

大伯在埠头拉吊网。

梨树叶层层叠叠,把阳光滤了,树底下摆了一张石方桌和四只石鼓。我走到树下,身上全是跳动的光斑。

大伯的灰白发在风中飘扬,他伸出捞网把几条活蹦乱跳的鱼从吊网里捞出,又倒进浮出水面的鱼篓里,引来过桥行人驻足观望。我到竹架桥上,把鱼篓拎起,水沙沙地掉,有大鱼有小鱼,蹦得沓沓响。

大伯吸着短支大红鹰,放着绳,吊网慢慢沉入水中。他光着脚板从三根毛竹铺成的竹架桥上稳稳走了来。

闰水坐在石鼓上,石桌上摆着两盒大红鹰香烟和装了白开水的小木桶,咕噜噜喝着水。闰水招呼: “爹,让我来拉吧,今是星期天。”

大伯身上的圆领衫胸前印有“农业学大寨”字,有几个火燎洞。

“闲着也是闲着,田里的那点活还没开忙。”大伯抹了抹嘴巴,接上根烟,香烟变长。他是个老烟枪,大清早起了床点了烟,每日可能只用一根火柴,就口不离烟,他接烟的功夫很到家。

“你娘让我看紧喜碗,有三天了。”

“都什么年代了,还那么封资修!”一提起喜碗,堂哥不知怎么搞的,就犯上劲。

对岸埠头泊了条乌篷船,船老大向岸上的船娘抛南瓜,岸上摆了一地南瓜。

“爹听说你对成衣铺的女人有意思,不管你是不是有意思。爹只知你爷爷娶你奶奶前,他整天守着喜碗,不让佣人碰它,后来你奶奶带来了‘十八杠’箱笼,还有桥上街的十六间店铺。其实你爹娶你娘前,也有意中人……”大伯打开了话匣子又嘎地合上了。他拉起吊网,空空的,只见水像雨珠似的往水面洒。

大伯回来,蹲着抽烟,仿佛在犁田的间隙,身后是水牛在吃草。“土改后,家道中落了,你爷爷作主,把她许给了做桶的伙计。”

“是张婶?”

“……其实茴香这女人过日子踏实,听你娘的话,没错。”大伯走时慌不择路,差点让葡萄架绊了脚。这两年,他的背佝了,像长了座小驼峰。

4

画家胖大海带来了新结识的一位朋友,他的臂弯被女友挽着。梁友生的出名是他脑袋里至今还安着玻璃钢壳,江湖上给他取了绰号叫“陀螺生”,意思是打不死,任你抽打。

“胸围102,臀围106,腰围只有65,哇!”小芹收起皮卷尺,为波波的丰臀细腰大大地夸了。

波波很开心,双脚像装了弹簧,一蹦一蹦的,朝梁友生扭腰撒娇。他脸面生光,把手关节捏得咯咯响。

波波的魔鬼身材被薄透的衣裙束得紧,裙摆像喇叭似的张开,敞了的领口内,隆起油脂似的肉。

波波说:“我最近看时装书,有款斜领式云绉裙,好漂亮哦……”大芹听得如坠入云雾中,摇了摇头。小芹想了想,拿了案板上的黄划粉,刷刷刷地在地上勾出线条。这款裙貌似左高右低,不对称,恰恰由于富于相象力,令人眼睛一亮。

叫波波惊奇的是,小芹在斜襟的左肩胛配了条薄丝巾,如同给重心倾斜的另一方按了个砣,而丝巾又是如此的美轮美奂。

裙样一出,波波欢呼雀跃,对小芹又抱又亲:“亲爱的,懂我心的是你小芹,让人爱的是小芹,我亲爱的,你简直是我肚里的一条蛔虫……”

胖大海连夸小芹是服装设计天才。

为了波波新装的诞生,为了与成衣铺姐妹的有缘相识,梁友生从皮夹中抽出了一迭十元钱,嚷着要作东。大芹吩咐学徒玉芹快上街添菜。

闰水也笑了,似乎一时忘了灶头上的那口喜碗。

5

来了一位三八式发型的妇女,走到成衣铺,她自报家门是乌岩乡民事法庭的调解员,从公文包里掏出离婚书,还有空白答辩状。是赵伯涛诉朱锦绣,小名大芹。

大芹慌得只差没钻到案板下,被小芹拉了出来,又为女干部搬凳捧茶,然后把她引上楼说话。女干部翘着兰花指,捧着茶杯,吹了吹气,咂了一口,说:“诉状上的关键词之一‘感情不合’,虽含糊了些,可也遮去了让人揣想。”

“既然过不下了,干吗还硬撑着。”小芹对大芹气嘟嘟地说。

赵家愿将婚房分作一半折价五千元给大芹补偿,赵家一时兑不了现,需欠个一年半载的,赵伯涛的意思是打张欠条也行。

至于两岁半的女儿雅枝,大芹舍不得判给赵家。她说,终归女儿是娘身上掉下的肉。

小芹道:“姐,你年纪轻轻,又漂漂亮亮,不愁嫁不到人,万不可拖个拖油瓶!”

当初她负气出走,想重寻个好男人,这也是她到城里开店的小九九,但大芹对小芹刚才说的话还是很生气:“你这个娘姨咋当的?把外甥女说成是拖油瓶!”

小芹一时语塞,比作拖油瓶确是她不对,问题是睡在赵伯涛身边的林采莲有了身孕。小芹忙赔不是:“姐,生我气了?怪我性急乱用词。”

女干部说:“等女儿大了,可以自己选择跟谁过,何况法庭准许一方探视。”

晚上,成衣铺的女人早歇了。睡在床另一头的小芹被抽抽答答的声音弄醒了。

是大芹拿了三口之家合影照边看边哭。相片里站在雅枝后面的本来是两人,赵伯涛的人像给大芹剪了,变成了一个窟隆。

关于大芹跟赵伯涛的事,我也是断断续续听说的。大意是这样——

那年春天,满山坡的红杜鹃。

赵伯涛从县小百花剧团学艺归来,走在乡街上意气风发。

乡会堂演《追鱼》,人山人海。赵伯涛学艺归来第一台戏演张珍,台下的女人看得泪涟涟。连演九夜,大芹风雨无阻,早早坐在前排长条凳上,拍红了手掌。

散了戏,大芹久久难以入睡,仿佛她的魂还在演张珍的赵伯涛那儿。她忐忑不安写了封信,趁着天未亮来到戏社门口,将重如千斤的信投进信箱。到店里,她剪嫁衣,被绣珠发觉时,她已剪坏了布。大芹暗骂自己是“鲤鱼精”,忙对徒弟说,昨晚喝多了茶叶,一宿未休。赔吧,我认了!

凤求凰,是台下活生生的现代戏。

在供销社当了十几年副主任的朱父实在摸不透大芹心思,女儿与赵伯涛的自由恋爱引来了左邻右舍非议。因老伴是农村户口,两个女儿的户口都随了孩子娘,招工的事与女儿没门,只好学做裁缝。老战友的儿子崔志远当了连长,回乡探亲,媒人挤破了他家门,他都不表态,偏偏看中了嫩皮白脸,像剥了壳的竹笋似的大芹。崔连长约上她说,他再提半职,家属可以随军,随了军大芹的户口也转成了国家的,到家属厂上班……好多人家看中了这块香饽饽,偏偏大芹要做鲤鱼精。失望归队的崔连长追来一封封“鸡毛信”。她回道:我的心不在你这儿,在另一人那儿。谢谢你,给我的爱!……

自从月夜相会后,走在街头,大芹主动揽了赵伯涛的胳膊,旁若无人,仿佛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赵伯涛演完戏,她到后台为他递水擦汗。官太太不做,却要做丫环,朱父气得喝下一坛酒,血压升高,他捏了一柄砍柴刀要将大芹的腿废了,从后门逃走的她跑到妇联告她爹的状。乡政府给朱父记了一次过。大芹干脆私奔到赵家,把生米做成了熟米饭。

大芹取出了做裁缝的多年积蓄,叫瓦匠把赵家的三间土垒房推到,翻成新楼房。

拜堂成亲,朱父只送她一对皮箱作嫁妆。赵家一年收入全在一亩三分山地上,种番薯、洋芋、竹笋,还养了猪、鸡、鸭。小姑小叔未嫁娶,赵伯涛当年学戏的费用,让赵家拉下一屁股的债,如今靠演戏挣钱的赵伯涛每月得把工资的一大半缴了,等到姑叔成家为止。一日三餐多半离不开咸菜豆腐,大芹打断了门牙只好咽到自己肚里,她认准了一条道上走到黑。

老公演完了戏,她给他下荷包蛋,捧洗脚水。在娘家,要是她身上痒了,她娘给她挠挠。乡亲们说,戏子无情,走乡串村,男戏子与女戏子耳鬓厮磨日久生情。她也不顾自己坐店累得腰酸背胀,隔三差五地摸准了老公戏班的行程,把洗得干干净净的身子送去,犒劳犒劳他。戏班的小丑一见了她,老说,又来送货上门了!

那晚,她早早上了床。自从有了女儿后,她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了,这方面想得少了,老公有时半夜大芹弄醒她。本来跟他约好了的,这趟赶戏少说半个月,他让她不用探亲了。这晚是大芹想他了,也许今夜天是出奇的黑。说干就干,大芹性子急,一骨碌起来,把女儿抱给小姑睡。

她骑上永久牌自行车,在笼头上绑上手电筒。戏班安扎在十多里外的兴谷祠。

赶到时夜深了。问了赵伯涛的房,同房的“小丑”贼眉贼眼地说,近来赵兄新收了个女徒弟,叫林采莲,需要他亲自教戏。都快半夜了,教的是哪门子的戏?大芹心头架上火。摸到了林采莲的房,不见人影,大芹穿过竹林,手电筒往柴房一照,老公教戏太来劲了——被小妖精压在身底下。两人忙里偷闲说戏词。

踢开柴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的松枝,灯光扫在小妖精的嫩脸上,她用手挡了眼,两条光光的身子一动不动,像被螺帽拴紧了螺丝。要不是大芹一把揪了林采莲的头发,她老公的身下之物还被林采莲的大腿紧紧夹住。

林采莲被大芹打,该打!问题的问题是赵伯涛不打小妖精反打起老婆来。她哪是老公的对手,倒在松枝上的反而是大芹。

我是看错了狗眼,官太太不做做了戏子的乌龟王八蛋!

赵伯涛怒从胆边生:臭婆娘,敢骂我戏子,现在是新社会了,我们是人民演员!我受够了你们朱家的气。看你这个烂货,当初是你自己不要脸,送货上门,我跟你睡跟半死不活的木头人睡没啥两样……

林采莲罩起衣衫,掩了活蹦乱跳的胸门,过来欣赏她。大芹被赵伯涛一下下地推倒在地上,她林采莲叉起杨柳腰:你老公说你身底下的东西比腊肉还要干。

大芹想踹她一脚,给赵伯涛一个扫腿,她猛地成了仰八叉。

林采莲从衣上捡出一根松针,吹了吹气,对大芹道:你也别太用力了,差点踢坏了我肚里的小戏子!

6

搁在灶头的那口喜碗,上了道红釉花边,倒扣着。成衣铺女人们生怕手脚重了,呼气粗了,说话声音大了,碰翻了它。这种桥上街老派的相亲方式,预示着男女之间能否成婚的吉凶之兆。

喜碗放在灶间有八天了,让茴香牵肠挂肚不算,连朱家姐妹也惶惶不可终日,巴望早日功德圆满。闰水每日绷紧了脸,视它若怪物。茴香从闰水的脸上读出了不对劲的神色,明知他不喜欢她,但她似乎坚信,男人是通过女人可以改造的,如揉面一样。

张婶和我大姆结伴而来,有时碰巧遇见,见了面,两人像亲家母似的,又说闰水的冷漠是男人家装的,还说他巴不得早入洞房。由入洞房再说到抱孙子,两人热络络的话像干柴遇烈火,噼哩啪啦地烧。

闷热的中午,街上发出了一股腐臭味,到处是乱扔的西瓜皮,被苍蝇轮番叮咬得失了色。

继根志良一前一后,拉了装了啤酒的板车拉小卖店。茴香递了杯洋菜膏给坐在车架上的继根,也不招呼一声,他一口喝了,拿着草帽扇风。志良抱了两箱啤酒,吭哧吭哧的搬进屋,又把空箱子搬出,叠到车上。随后,两人推着装空酒瓶的板车过桥。

我兜里装着一张二元钞票,惦记着我堂哥答应完事后给我的那五元钱。那五元钱对我诱惑太大了,我裤头上的松紧带没劲了,老卡不住腰,跳水时老滑落到屁股下,被小伙伴们笑话,我好想买条新泳裤。

从遮阳篷缺口漏下了一束白晃晃的阳光,刺到我太阳穴上。我向茴香要了杯洋菜膏,瞅准了脚下一块西瓜皮,用左脚踏了上来,身子趔趔趄趄,玻璃杯从手上滑落下来,跌到石板上,“砰”地一声粉身碎骨了。

“糟了!糟了!”茴香尖叫着。我装作不好意思(我那时真搞不懂:大人们为什么喜欢做这种游戏?)。茴香干吗那么激动?像死了人似的,她抱着头“天殊地灭”地叫。张婶从屋里杀出来,像老母鸡护小鸡似的,朝我怒目瞪眼,破口大骂,恨不得将我当作毛毛虫一脚给踩扁了。

“不就是一只玻璃杯吗?我赔得起!”我掏出手心早已捏出汗来的二元钱:“这杯子上日杂店买,顶多一元钱,我喝了杯洋菜膏,正好抵了。”

“小贼坯!你要了老娘——我女儿的命!”张婶揪得我耳朵火辣辣的,我咧着嘴直喊痛:“娘,娘,大人打小人了,娘……”

张婶抱住茴香,像哄哭闹着的娃儿。

大姆挎着竹篮来,篮里装有几颗蔫芹菜。我想逃,张婶拦住不放。我怕我娘听见了,要揍我,我娘还在埠头洗衣裳。大姆劝道:“茴香,碎了复不原了,乖女儿,老话说,碎碎平安嘛!碎碎平安嘛!”

茴香这才止了哭,脸色暖和起来,跟着是张婶的笑脸,连说:“好口彩,好口彩哪!”

我向对面阁楼窗口一眼望去,里面有一人嗖地缩回身,那是我堂哥。冷不丁见大姆也是顺着我刚才的目光,该不会看穿了西洋镜?她对我说:“仓满啊,回头我跟你娘说说,让她好生调教调教你,小猢狲!”

我像得了令的马撒开脚丫一路跑。我先到校里转了转,又心切切地折回身来。生怕堂哥答应给我五元钱又反悔,有了这钱我就可到百货商店买泳裤了,我美滋滋的。

在天井里,我娘挎着洗净衣裳的木桶走来,她喊我,我嗯了声翻矮墙。我娘让我别酸枣吃得太多,等会儿又闹肚子痛。她的话还没完,我已下了地,三步并二步上了堂哥家楼梯,未到阁楼我喊开了:“堂哥,堂哥,给钱给钱给……”。

我煞不住脚了。阁楼里的闰水和我大姆吵翻了天。

大姆指着我骂:“仓满,是不是他指使你干的,小猢狲,逃不过如来佛手掌心!”

“不,不……大姆,别冤枉堂哥,别冤枉我,大姆,你在说啥呀……”

我立马调头,撤到埠头。大伯正起吊网,网口快出水时,一条鱼激起水波,唆地贼溜了,像剪刀划缎子似的。大伯对气喘未停的我说:“溜走了一条大鲤鱼,可惜可惜!”

我说:“是条小鲫鱼,大伯!”

7

喜碗搁到第九天。

桶铺里伙计和成衣铺女人早早地歇了。

一阵凉风从窗格子里吹了来。

张婶指指点点点,茴香点了三柱香朝面东方拜了三拜。

夜深了,快坠了下来,满天星斗,天空像生满了热痱子。

灶间突然响起碗落地声音,接着又是一口碗。大芹、绣珠醒了,接着是玉芹,最后是小芹。四个女人奔到灶间,闰水养的花猫正在美美地啃着鱼骨头。

赶来的茴香身子软瘫如泥,像从碗里捞出来的面疙瘩。花猫犯下滔天罪行,似饿了很久,舌头还在舔鱼骨头上的肉沫。不知是谁把吃剩的鱼碗从竹罩罩住的饭桌子上弄到了灶台上,明明搁在那的。大芹面无血色,嘀咕着。

闰水说是他的错,他作了画临睡前肚饿,就把这剩鱼拿到灶台吃,还喝了瓶啤酒,忘了把鱼骨头倒掉,没想到花猫从门缝里钻了来,碰翻了喜碗。

“要怪就怪我吧,别怪花猫。”闰水很痛心地。喜碗给碎成七瓣八瓣的,连茴香的庚贴也给泼了鱼汤。她拿手绢擦着庚贴,手抖得厉害。

大姆跟了继根来,咋唬开了。张婶让继根操扫帚,让屋里的人一起逮猫。志良愣了一下,被她训了:“瘟头瘟脑的,干啥?”

把门统统关上。花猫在屋里左蹿右跳,跳到梁上,满屋的人捉贼似的喊打。花猫给继根扫帚一下子打中,从梁上跌下,张婶一脚踏了它,花猫喵喵喵地朝闰水呼救。继根举起菜刀。

闰水一声大叫:“不!——是我把鱼碗和喜碗,放在一起,我,我,关了猫饿了它两天……”

8

大芹从老家回来,在成衣铺喝着茶,把回家的事竹筒倒豆一样说了——

大芹急急赶回乌岩。雅枝出麻疹,发烧,吃不下饭,人瘦了一圈,娘啊娘地哼。

大芹嫌赵伯涛没把女儿照顾好。林采莲趿着拖鞋从二楼卧室(这本是大芹睡的)下木楼梯,在中间停住脚,怀孕使她身体臃肿,她不时换手撑腰。林采莲拍了拍肚皮,阴阴怪气地说:“吵得让人无法睡,我不睡,宝宝也没法睡,你们该吵的还没吵够?要是不嫌烦,就把这个累赘带走吧,反正不管我咋样,都是后娘的错!”

赵伯涛让林采莲千万别激动,千万别动了胎气。两人一副互敬互爱的样子,大芹肺都要气炸了。

倒是赵母用木漆圆盘端了两碗鸡蛋茶来,招呼现任和前任媳妇吃。大芹没好心情,抱了雅枝出门,赵母追了来,跟她悄悄说:“大芹,别怪伯涛,你家的门槛跟我家的门槛不一样高!”

大芹一气之下把女儿甩给了她娘就走,生怕撞见她爹。无脸见人。

天擦黑。天井里围了闰水一伙朋友,正在喝酒说笑,地上横倒了一堆空酒瓶。大伙招呼她,她顾自上楼,似乎积了一肚子气,倒床便哭。

小芹上楼来劝。大芹问,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

小芹说,做错了的是挨千刀剐的赵伯涛,还有当初瞎了狗眼的你。

大芹这才心头稍有好受,让小芹接着批,直到她破涕为笑:“真不愧是从同一娘胎出来的铁妹子,别批了,他已成了万人痛骂的臭狗屎了。好妹子,我是不是老了?”

“哪个狗嘴拉出来的屎?刚刚胖大海还在夸,你姐姐长得挺有味儿,是凤凰窝在柴草堆里没人识。不信?”小芹把头探出窗口,猛喊:“胖大海,上来,我姐姐找你……”

9

塑料取代木料,眼看做桶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了。志良学艺未满,师傅只供他吃住,还得受师傅一家人差遣,连师兄也要调派他。他在长身体,像头牛,有九只胃,加上起早探黑地干。饿得受不了,半夜偷吃院子里的酸葡萄,吃得他胃犯酸,老想尿。尿了后,肚皮更空空荡荡了。

他溜到隔壁灶间掀开桌罩,抓剩饭剩菜吃。大芹听到楼下声响,起床来看。不是老鼠,却是小桶匠。

第二天,大芹说:“一个小男孩,刚长胡子,精瘦精瘦的,又不在爹娘身边,他让我想到有了后妈的雅枝。”

小芹不以为然:“志良也太不讲卫生了!”她做了个要呕出来的样子。

小芹还是把这事跟阿顺叔说了,没想到他说他早先学艺时也干过这等事。

小芹回来说:“有其师必有其徒。”

大芹将小芹数落了一通,说她小题大作。玉芹帮腔,声音压得低低的。

遭了小芹一顿臭骂:“小妖精,吃里扒外,你是不是想男人了,想嫁给小桶匠!”

玉芹臊得压低了头,秀珠忙打圆场:“二姐,玉芹的奶还没长成样,像小笼包!”

众人大笑。小芹吩咐玉芹在灶间门安把锁,她气嘟嘟地跑到埠头上。

这事让茴香知后,认为志良是丢张家的脸,也觉得小芹是跟她家过不去。

倒是玉芹得了大芹的暗示后,晚饭后让玉芹捏个饭团,饭团里有夹了肉,塞给志良,他想不接,又忍不住,到了墙角狼吞虎咽,噎住了,玉芹给他捶背。

志良打着嗝,嗝出眼花。

两人在墙角没盐没醋地聊着。

10

傍晚,胖大海带了幅油画送大芹。

画名为《晨曦》,画里的一个少妇半裸,身子丰满、浑圆,披了薄纱,阳光万箭似的从窗口穿到她身上,映出的乳房小巧浑圆,依稀可见两粒红红的乳头,像未脱皮的花生米。

大芹小芹脸色绯红。小芹见过大芹裸浴的身子,简直跟画中人一样。

大芹把画挂在床前的板壁上,说画中人比她要漂亮,问胖大海与她相识不久为何观察得如此细微。他说:“对画家来说,不在于观察长久,而在于对画的对象有没感觉,包括情感。”

大芹不好意思起来,她的样子让胖大海欲言又止,似乎两人各有块遮遮掩掩的布,未给揭开,又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小芹见了,识趣地说:“改天你俩再探讨吧,楼下的同志都嚷开了,狗急了要跳墙!”

临睡前,大芹问小芹,除了以前的赵伯涛,她从未在别的男人面前裸过,怪的是胖大海像很熟悉她似的。

小芹道:“这不奇怪,在画家眼里,人人都不穿衣服。有意思的是他运用了晨光,抚遍了你的身体,这晨光倒像他的眼睛他的手,对你充满了渴望之情。我看,他会向你发起猛攻的,我的老姐!……”

大芹红晕未还消尽,又陡地平添了几分,她捧着发烫的脸,让小芹别说了,说得她想钻地缝了。她说,人家是有家有室的,哪看得上咱山里……她怔怔地望着窗外,水面上泛着月光,像无数颗晶晶亮的眼睛。

11

下了场雷雨,天空舒朗多了。傍晚,大朵大朵的云,像赶了一群羊过来,又凝着不动,云与云之间有块四方地,纯蓝纯蓝的,如仙界。

胖大海、梁友生、波波来游泳,我穿上堂哥给钱买来的三角泳裤,坐在埠头朝梁友生招呼。我很想跟他学跳水,飞燕式、虾弓式、大刀式……以前在竹架桥跳水,我只会一种双脚直插的门板式,自从学了回头插式,胸肚像块门板似的被水面拍得血红,这种跳水式让我再也不敢试了。

胖大海带来两只充气的车内胎,他给朱家两姐妹送了三点式泳衣,怂恿她俩学游泳。大芹小芹穿上泳衣,扭捏了一番才出来,很快套上轮胎在水中打转转了,双脚乱踩水,只用手划,样子难看极了。秀珠以前会一点,因没泳衣,穿着裙抱着木桶双脚踩水,她只会狗刨式,像落水狗似的。

胖大海教大芹闭气潜水后,托着她下巴,可她下身怎么也浮不起来。我猛把上岸的小芹推了出去,她大呼救命,我又保驾护航似的,很快她缠着我扶她游出一点。真好玩!

夜里,我懵懂中听到小芹被大芹弄醒了。她说着梦话,做出要让人拥抱和亲抚样子,攥了小芹一手,移到她身上。小芹不知所措,坐了起来。大芹仍像盲人摸象似的,似乎手不够长摘不到桃子,很急迫……小芹叫了起来。大芹睁开眼,才知自己做了个荒唐梦。大芹瞒不过,说梦见了自己与一个男人在一起,躺在一间柴房里。

小芹道:“是胖大海吧,姐,他可是有老婆有儿子的。”

“别这样看我,我想有个伴,我胸口头堵得慌!”

12

阳光白煊煊的。

来了三个小喽罗,头歪戴了草帽,领头的自称叫“西瓜皮”,唱着《流浪者之歌》,啊吧拉兹啊吧拉兹……看样子,三人不是省油的灯。

西瓜皮拎了条宽松萝卜裤,往案板上一甩,说裤档做短了,卡了他鸡巴,痛得走不了路,往后要是断子绝孙,还得找老板算帐。

打了十六褶的萝卜裤,是小芹设计的。

大芹答应改一改。

西瓜皮坐到案板上,晃着二郎腿,说:“改?啊呸!太便宜了吧?”

三人叼着烟,烟灰乱掉,给电风扇吹到布料上,到小芹头发上。

大芹说,给新做一条,算赔了!

西瓜皮歪倒在裁了一半的布上,望着天花板:“赔,是先赔老子的鸡巴还是……”

两个小喽罗咐和着:“对,对,先赔大哥的鸡巴。”

小芹气打不过,取出帐簿,对了。帐簿所记尺寸与所做裤子短了二寸半。绣珠多了个心眼,仔细看了裤缝,发现裤缝不对头,这裤是她踏的,分明有人做了手脚,叫道:“师傅,裤缝不对头,是改过了的!”

西瓜皮跳下来:“不对个鸡巴,老子的鸡巴还在痛,再不赔巴实,老子可要砸店了!”

剑拔弩张。

台基上围了人,闰水出来劝架,被小喽罗扇了一巴掌,他捧着脸软绵绵地说,东街桥上街连着座桥,有事好商量嘛!

茴香嗑着葵瓜子,说做手艺人混饭不容易,问咋个赔法?个小的小喽罗说,赔一条不算,还得办三桌酒菜;高个子小喽罗说,还得给咱弟兄们每人发条烟,不是中华不干……

小芹瞪圆了眼:“一分钱也没有,不赔就是不赔,又不是我们做错了!”

西瓜皮让小喽罗砸店。正闹着,胖大海、梁友生骑了摩托来。刚才,小芹见这些人来路不正,悄悄让我找玉芹,给他俩办公室打电话。

梁友生说:“西瓜兄,慢点,有事好商量嘛,这铺子是我小妹开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西瓜皮举凳子砸的手放了下来:“陀螺兄,你也来赶这趟水?”

梁友生递烟,说她俩是他新结拜的妹子,给关照关照。

“几时认了漂亮妹子,也不跟咱兄弟打声招呼?”西瓜皮笑眯眯地接了烟。

胖大海把三人的烟点上,说:“站在这里说话挺累人的,给个脸面,我来请客,借一步说话。”

梁友生说:“好久不见了,正好咱们一起叙叙旧,走,喝个痛快!”

天黑时,梁友生骑了摩托,载着波波,胖大海从黄包车下来,步子像扭秧歌。

梁友生说:“摆平了,胖子拚酒拚醉了,还硬要来看你们,给醒醒酒。闰水,胖子如果酒还没醒,今晚就睡你这。”

梁友生把大芹小芹叫到楼上说话。原来,西瓜皮酒后吐真言:继根送了三条中华烟,托他给姐妹成衣铺的人教训一下。梁友生不明白继根与成衣铺有什么过节。小芹说,这事八成跟茴香脱不了干系。看来是茴香要修理她俩,为喜碗的事她还在疑神疑鬼。梁友生捏得手关节咯咯响,让大芹小芹忍住气,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大芹小芹谢了,送了梁友生与波波。

胖大海在阁楼里躺了,一会儿哇哇地吐了,闰水干站着,不知所措。大芹小芹上来清理,小芹个高,头碰到半人多高的阁楼梁上,撞出个鼓包,她一屁股坐到地板上。闰水来扶,伸手又不敢拉。

大芹说小芹不是来帮忙倒是来添乱。她在清理,楼上楼下地跑。

小芹揉着额头上的鼓包,见一旁青瓷筒插了未裱的画,抖开一幅画,闰水想阻止却来不及了,小芹一幅一幅地看,画里尽是唐代仕女,可画中人却是小芹的模样,她低声道:“画得不错嘛,可我哪有这么好看!”

闰水说,小芹比画中人还美。

胖大海又吐了,吐得全是清水胆汁,从痰盂外溅了出去,人轻飘得像中了弹要倒下,被大芹挡了,他的脸满打满实地抵伏在她胸前。

大芹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力气只用了半分,眼里溢出感激的泪花。小芹连忙拿起拖把,让闰水提痰盂的,一起下楼到埠头。

梨树站在月光中,溢出了奶一样的香气。

13

波波游了一个又一个来回,累了仰泳,水在她胸前的双峰中滑翔,何友生伴陪她左右。埠头旁,小芹离不开救生圈,闰水带着她。

胖大海让大芹扔掉车胎,这样会学得快,小孩子学走路,如老让大人搀着,学不成。

胖大海托着她的肚皮,大芹手忙脚乱地划水。渐渐地他改用手托她下巴,大芹有点难为情,一米,二米,三米……大芹呛了口水,快游到胖大海跟前时,伸手抓他,被他一把没接住,她身往下沉时,他一下子抓住了她,抱了。

大芹拧了下胖大海的脸,他叫了声痛,又忍了,傻傻地笑着。两人对碰的双目,像火柴擦出缕缕火花。

风吹拂着水面,天光渐渐收紧。我娘喊我上岸吃饭。我端了饭碗,夹了菜,出来瞧热闹。

大芹胆大了,往第一个桥洞游去,不料回来时,哎呀一声,半沉半浮水中,胖大海奋力来救,托举着她,向埠头靠。大芹双手紧搂了胖大海脖子,歪着嘴说:脚抽筋了。

上了埠头,她说,头晕得厉害。

天黑了。从板壁的缝隙漏进灯光,可以看见穿泳装的大芹倒在凉席上,坐在她身边的胖大海不断地搓揉着大芹的腿肚,像在打磨一件锡酒壶,似乎被摩得发烫,两人身上的水珠渐已蒸发。大芹的手移向胖大海的胸膛,两张嘴唇粘贴一块。

让我惊心动魄。男女之间的事我在手抄本里见过,此时是两具活生生的躯体,身上的布加起来不足一尺。胖大海呼气急迫起来,大芹嘤嘤咛咛。

楼道响起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是小芹隔了门递话:“姐,没事吧?”

大芹的回话声中似乎带有焦锅巴味:“没事,才躺,歇会儿就……”

小芹的脚步声下了楼。

我体内有股热流,膨胀着,因憋着,似乎被抽干了氧气……

那边静了下来。大芹从床上坐起,一脸的好气色。大芹让胖大海先下楼,免得让人发现。

小芹端了一盆洗澡水上楼。大芹在擦凉席,慌地收起床下揉成一团的卫生纸,被小芹发现了,说:“我看他不是个东西,家里有老婆孩子,还——”

大芹哼着《十八相送》,顿时打住:“你说啥?”

小芹脱下泳衣:“我是说,跟有老婆的人搭上了,有啥好结果,不如趁着年轻重找……”

“别大惊小怪的!你是不是在吃我的醋?你还没尝过这种滋味,你不懂,哈哈哈……”

“姐,又在说下流话了!”

“他挺棒的,比赵伯涛强,老姐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管他有没有老婆,我又不挖墙角。”

大芹心情不错,手替小芹撩水搓背:“小芹,我的事你别管,你的事嘛,我看闰水看上你了,死活不肯跟茴香……”

小芹停了手:“他,呆头呆脑的……姐,给我背抹点皂。”

水冲去皂沫,小芹白嫩嫩的后背上有几道被搓红了的手指印。大芹说:“闰水这人是有点酸气,但人老实,过日子稳当,何况他又是独子,家里有两处房子,不比赵家,弟妹多,人多嘴杂,我是吃过一遍苦了的,你可别再吃二遍苦。不如,我来穿针引线……”

“姐!”

“有啥难为情的,女人总要嫁人。”

“咱们是山里人,城里人自以为了不起,高高在上地看咱们,其实这条街满是乡气,跟咱们乡街好不到哪去!”

“好好好,姐懂你心思,还是让他自己来追吧,谁让我有个天仙似的妹妹。我让大海给他脑瓜子开开窍。”大芹说着开门下楼。

小芹从浴盆中站起,水珠扑嗽嗽地从她身上滚落下来,跳到地板上。

14

茴香从桶铺进来,鞋后跟敲击石板路,发出尖锐的声响。人未到,浓烈的香水味先飘来了。

从某种程度上讲,当年,茴香为追到闰水,鼓足了勇气,不惜女儿家的薄面皮。

这几天,南北屋的人都不同等量地分到了茴香带来的葵花籽、话梅、糖果。以至于一看到她来了,那时的我口水也跟着涌上来。

她在成衣铺卧室里先坐,大芹示意小芹别窝火,妹妹读懂了姐姐的意思,但她没好脸色给茴香看。茴香偷觑小芹,带有敌意,但小芹爱理不理的,处于上风的样儿,茴香脚下的高跟鞋在抖。她唯一的优势是健硕,城郊农民的户口也是山里人的小芹不可比的,我听到张婶这么跟街坊吹。茴香似乎找回了感觉,与小芹云里雾里地扯着废话。

茴香眼睛不时游离,在完成了这一程式后,她很快到绣珠和玉芹的房里又小坐片刻,依旧是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其实她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大伙儿心里明白,外表上却装作糊涂,包括茴香。

接下来,茴香可能觉得自己应理直气壮起来,起身告退。她朝着楼上一步一步前进。

阁楼里有檀香味,三柱玫瑰色的檀香插进铜香炉里,已燃一节。茴香进了门,给闰水递来的小吃比楼下的女人们上等级——是他爱吃的牛肉干、鱼片、西瓜籽,一扎青岛啤酒。

花猫伏在闰水膝上,打着盹。他一副淡然置之的态度,似乎加重了茴香的怯意。茴香给花猫递来鱼片,连日来她待它不薄,仿佛它是主人的一个重要角色,尽管喜碗险些丢了它的命。花猫先是一激灵,闰水腾出一只手抚摸着它毛,花猫吃着鱼片喵喵喵地欢叫开了。这样,气氛有了转暖。

闰水照例给茴香泡了杯鹊巢咖啡,加了一勺伴侣,多加了糖。她第一次来,他说她会喝不惯咖啡的,女人都会这样,更不要说清咖了。茴香吮了一口,说,味道好极了!有点仿刚在电视播的广告。这次她又这么说,没了新鲜感。闰水皱了皱眉头。

画这种画需要本人作模特,而且光一次还显然不够。茴香第一次登门,请闰水给她画画,作为她的二十五岁生日纪念,闰水答应了。在喜碗的问题上,他多少有点内疚。这样,茴香有了到闰水那儿的正当理由。

阁楼里的高度正好是茴香的身高,第一次造访时,她未注意到自己的反翘型头发被天花板压了,趁闰水未留意时,她迅速地整理一下。反正他老爱低着头。

茴香读完初中,做起小店生意。她读书时是个讲交白卷、上街游行的年代,忽有天,高考恢复了。闰水钻研画画,这怕是她因自身不足转向敬慕别人的长处。

闰水本来话少,作画时话更少,见了茴香话就少得可怜了。可能气氛有点闷,闰水也偶尔插句玩笑,茴香笑得很灿烂,有时没等他把话说完,她先笑了,倒把他的后半句话给卡住了。她仍在笑,真搞不懂她有这么多笑!

闰水作画中爱喝点酒,酒仿佛是能使他思绪飞起来的翅膀。她带来的青岛啤酒,他喝掉了三听。弯臂灯台的光使茴香的脸处在明亮中,变得光洁起来。余光齐刷刷地伸进了茴香薄纱裙中,有一块亮光停留在她的胸沟,她也做了身后背有两褶的连衣裙,领口低低的,内中像隆起一块晒白了的坡地。

闰水让她变换坐姿,她的半只乳房几乎被挤弹了出来,闰水用小狼豪勾勒画里那位身上凹凸不平的线条时,手指抖动着,似难以下笔。他有了片刻的眯眼,睁开眼,蓦地把罐里的啤酒全倒进嘴里。似乎用液体浇灭内心的火焰。可那不是水。

茴香开了听啤酒递了过来,她让闰水歇一歇。他在藤椅里眯靠。他的眼缝时开时闭。茴香的身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茴香坐回椅上,翻看一本仕女画册。在翻到某一页时,她要求他照此另画一幅。这幅画是仕女出浴,披着薄纱,胴体隐约可见。胸部可见枣红色的乳头,是半裸体画。茴香朝杯子倒了点啤酒猛喝了几口,说为了艺术,她愿积极配合他。不知怎么地,闰水缄默不语了,他的无声似乎给了她一种无形的力量。

为了增加效果,茴香背转身到暗处,悄悄地解开乳罩搭扣,将开胸处霍地打开再调转身来。坐在灯光下的她,胸门似有一对展翅欲飞的鸽子。我仿佛听到闰水的体内在噼蓬作响。茴香双手盘胸,乳房因手臂的挤托,像充足了气,胀得欲裂。

闰水丢下画笔,身体摇晃起来,仿佛飞离了木地板。花猫吓了一跳,嗖地蹿到窗台。

他扑入她怀中,茴香像慈母般把他轻揽。她将闰水的嘴唇含住不放,他的胸部像抵在浪头中,颠簸不已。檀香燃尽,香炉里积了厚厚的灰烬。藤椅似乎无法承受两人的重量发出了吱嘎嘎声。闰水笨拙又倔强,藤椅显得不够大,他在牵引茴香奔向床的过程中,冷不丁碰倒了茶几上的咖啡杯,咣啷一声,花猫从窗台跃到梁上。

两人被惊吓了,茴香痴痴地等待他继续深入,她在床上哼着叫他,而闰水因为杯子的摔声发呆。激情无法召回,他变得绵软无力。闰水借口下楼方便,久久未归。茴香整理衣衫下楼,看到他枯坐在天井里,头发被露水浸湿。当茴香与他哀哀告别时,闰水的神情还是一副木木的。

桶铺的半扇门依呀一声开了,又合上。鞋后跟敲击着石板路,声音尖利。

从云间穿插的月亮,忽明忽暗,似一叶孤帆在浊浪中逆行。

15

只要有一线转机,茴香得把它抓住不放。

每晚茴香带来的小吃,闰水懒得动它了,仿佛她带来的是手榴弹、定时炸弹,这些小吃堆成了小山,我的堂哥给她的仕女画只画了一半,可他宣布要搁笔了(直到今天,我仍在想:要不是那晚闰水不小心碰翻了杯,事情恐怕朝另一方发展)。

闰水怀抱三弦,沉迷其中,如同要做吃素的和尚,不碰一星荤。

城里兴起了跳舞热,新开出的皇帝俱乐部,格调高雅,全是清一色的男侍者,音乐是西方古典名曲,下半场是烛光舞会,名士淑女趋之若骛。

胖大海、梁友生多次约他去,闰水都推了。小芹后来也不去了,他们是成双成对,她不想做电灯泡。

茴香来了,闰水爱理不理的,她把瓜子嗑成一堆壳,借嗑消愁。她邀他去江边遛达,被他“我没心情”一句话,气得她一人跑到江边。张婶急了,寻了半天空手回来。她担心女儿想不通,跳了江。

深夜回来的茴香说:“娘,我是看透闰水了,你们也别忙掺糊了!”

她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早,张婶到了陈家里找我大姆,大姆又找闰水说话。闰水说,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干!

知这事没戏了,张婶问我大伯:“你养了个脑子有问题的儿子。”

我大伯说:“他一点儿也不傻,拎不清的是你们这些老古董,还有你,牛不喝水强按头!”

“我女儿魂都没了,全在你儿子那儿了。看在你我过去的份上,你来劝说劝说吧。”

我大伯说:“咱俩是咱俩,他俩是他俩,过去是我爹作主,现在是婚姻自主,你嫁了桶匠不也过得挺滋润的吗?”

张婶气得够呛,叫女儿别去了,有他爹必有他儿,什么情不情的,全他娘,假的!

天放晴,夜空如洗,大块块的白云凝住不动。

16

舞会过半,皇帝俱乐部每晚的主题曲《皇帝圆舞曲》准时奏响。胖大海把大芹转得晕头转向。

侍者点上了蜡烛,两侧烛影摇曳,《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的歌哀伤煽情,舞池中人影晃动,有情人制造着爱。

在胖大海双臂的牵引下,大芹把身体贴偎了在他胸膛。彼此仿佛可以听见两颗心脏的撞击声,呼吸因不时屏住而更急迫。胖大海低下头将大芹的脸由轻到重地吻,她张开了花瓣似的嘴唇,带露的甜润,醉得她闭了双眼,身体被他牵着、转着,她像个盲人被人引着路。

大芹坐在胖大海摩托车后座,她的裙子随风飞舞,不由把双手揽住了他腰,把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

进门刹那间,懒懒倚在床头翻看时装书的小芹感触到她姐的脸上带来一股春风来,大芹的眼眸熠熠生辉。紧跟其后的胖大海拎着一袋猕猴桃,招呼小芹吃,这对怨家似乎在巴结她。她借口出来,腾出房间,好让二人把火种拨旺。

小芹本想到东屋的绣珠玉芹那儿躲,见房门紧闭,两人熄了灯在说话。她敲门的手停了,缩回身,僵住不动。成了多余的人的她轻手蹑脚地下了楼,一人在天井里转悠,怪没趣的。桥上几个男人对在月光下的她指指点点,她就像突然被人推到舞台中,可又忘了戏词。

小芹回到楼上,从西屋经过时,又传来姐姐的一阵浪笑。

小芹走进阁楼时,闰水见不是茴香。茴香的造访成了例行公事,他腻烦了。今晚,他决定和藤椅一起躺在黑暗里。

小芹的到访,出乎他的意料。他打开灯光,慌不迭地从一堆小吃中拿出牛肉干、话梅、巧克力。小芹借吃掩盖她的慌乱之神。闰水泡咖啡时,手神经质地抖,溢出了些些咖啡。

茴香梳洗了许久出来,似乎告诫自己:最后一次了。昨晚,老天是如此的不作美,眼看两人要爬上坡了,顷刻间又溜了下坡,功亏一篑,可这也说明他对她不是没意思。

对面阁楼里灯亮了,茴香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地赶了来。她本想秀气地进门,由于刚才为自己的决心所鼓舞,她的脚步带来了一股冲劲,有如紧急刹车带来的惯性。

小芹与闰水很惊讶,可她主动向茴香打招呼,欲盖弥彰般。闰水招呼不招呼都不是,他选择了后者。这对于茴香来说,越发证实了她对小芹的猜疑——事情似乎露出冰山一角,她与闰水的关系交恶,分明是因小芹在此中横插了一杠!

茴香像好不容易跑完了一万米,到达终点发现自己是得了最后一名。她有气无力地说:“怪不得,是我坏了你俩的好事!”

她抽腿便跑,小芹追了几步,被闰水喊住了。他对她说:“别理她,咱俩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

接连几天,张婶来坐店,女儿元气似受了大伤,卧床不起。我大姆来劝,自责她儿子不争气,转而到成衣铺拐着弯说小芹不够意思。

大芹想与我大姆理论,被小芹使了眼色。等我大姆一走,大芹对小芹说:“你是对的,咱们的成衣铺刚着了道,不能就这么毁了。”

小芹变得出奇的冷静。

小卖店需进货了,继根自告奋勇,干得满脸是汗,可乐呵呵的。

大芹买了三包南北货看茴香。张婶不冷不热的。倒是茴香让张婶冲杯洋菜膏。大芹想说的话到了喉咙头又咽回了,喝了口洋菜膏,喝不下了,走回了。回到铺里,小芹骂姐姐是个贱骨头。

17

农历七月七,天上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人间桥上街后街护国寺开光拜牒。

临河的晒谷场搭了戏台,请来了乌岩小百花戏社,锣鼓喧天,街坊倾巢而出。人山人海,连小贩也摆开了摊,空气中飘来了卤香。

玉芹嘴巴不稳,告诉了桶铺里的志良,志良告诉了继根,一传十十传百,到了张婶耳朵里,半条街的人晓得了扮生的赵伯涛是裁缝师傅大芹的前夫,扮旦的林采莲把大芹的老公挖走了……传得越来越离谱了。

寺内,香烛通红,铜香炉烟雾腾腾。化妆间设在台门西侧厢房,进进出出的戏子、跑龙套的,搬道具的杂工,卖香烛的、叩拜的香客,乱哄哄的。

闰水本爱看古装戏,经胖大海、梁友生、波波一鼓动,他心动了。胖大海是想看一看赵伯涛是不是像大芹所说的那么俊,大芹小芹是想看看这小蹄子现在变成什么模样。再说,街坊们议论纷纷,姐妹俩越是躲,他们会认为两人身上越有鬼,不如正大光明地开拨。

波波嘴里一会儿是冰淇凌,一会儿是瓜子,吃不停嘴。玉芹因口风不紧,遭大芹啐了一口,她跟志良一起,像倒大不大的小孩,因为没了各自的师傅在,对着台上的戏子指指点点,笑无遮拦,似出笼的雀儿。

从后街传来了鼓乐声,茴香大病初愈似的躺在竹椅上。万人空巷,她独自清静,清静得害怕,像小孩子走失了路,走到荒野上。继根闷在铺里抽烟,不时朝她望。

一只蝙蝠飞向路灯,几只飞蛾在狠撞灯泡。

刚洗过澡的继根头发湿的,有股肥皂味。他推出加重型永久牌自行车,在小卖店支起脚架。

“去看戏吧,茴香,师傅师母走前吩咐过我,”他结巴了一下,接着说:“让我看着你。留下你一人孤零零的,可别闷坏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

“这阵子你身子弱,我知道,让我用车驮你吧,今晚是最后一场戏了,我知你也爱看戏。”

“叫你别管就别管,别动手动脚的,别来管我,我是你谁?”

“我打小没爹没娘,跟了师傅学箍桶,师傅不收我一分学艺钱,师傅师母就是我亲爹亲娘,你当然是我妹子,你有难作兄弟的我咋不帮?听我的,茴香,别在一颗树上吊……”

“谁吊了,你这粗人尽说粗话!”

“咱粗是粗可心不粗,来来,来嘛,去散散心,对喽……”

“哎,哎,哎,给了一寸你就想一尺,喂,别动手动脚的……我讨厌你的山羊胡子,乱蓬蓬的,像把稻草。”

“我,我这就去刮,刮!等等我,店门我来关……”继根像听到主人招呼来吃食的鸡,朝对面一路奔去。

到了戏场,继根凭着一身蛮力,左推右挡,不时从人潮中分出路,跟在后面的茴香精神不错。小芹眼精,示意闰水回头。茴香跟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笑呐。

两株苦楝树上各架了只高音喇叭。有人爬向坐满了人的稻草垛上,忽地滑了下来,又爬。

戏台在演《五女拜寿》,小女小婿第二次拜寿,遭丈人一顿奚落。陈家和张家的人坐在一起,情到浓处,张婶和我大姆掏手帕抹眼泪,哭成了泪人似的小姑娘。大伯和阿顺叔叭滋叭滋抽烟。

见了继根和茴香从后排绕来,张婶又惊又喜,忙把女儿安了中间坐,这边阿顺叔为继根挪出坐位,挤得密匝匝的,茴香与继根挨在一起。张婶瞅了女儿和继根,两人把身体绷了紧,随着入戏,两人舒展开了,头跟头快挨在一起。阿顺叔嘴吸着烟,一张一弛,烟气合了节拍跳着舞。

大芹盯着小旦林采莲,不时与小芹交头接耳。台上三婿寒士邹应龙,丫环翠云患难见真情。大芹说:“小妖精肚里怕有四个月了,不对,怕有五个月了。”

小芹接话:“腰身大了,怕有二尺六!”

胖大海偷听,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谁是小妖二尺六?”

两姐妹嘻嘻地笑,旁边有油头光棍投来馋馋的眼光。

演三女杨三春的林采莲唱道:

朔风阵阵叩柴门,大雪层层压屋顶,

草堂寂寂多惆怅,愁绪缕缕不平静。

思夫君立志赴考上京城,

却为何,秋去冬来无音讯?

接着唱:

手挽翠云无限情,多谢你大义好良心。

相伴爹娘同苦难,你比爹娘还要……

“亲”词迟迟未落,只见她天晕地转,我以为戏本这样,杨三春受尽折磨,身子薄弱,旁边的老伯大概是个老戏迷,说“戏咋走样了”。

林采莲一个趔趄,像踩了西瓜皮似的仰倒在戏台上,从她身下洇出血,一滴一滴地。

乐声停了,人声鼎沸,赵伯涛惊呆了。幕布被两个跑堂匆匆拉上。一个跑堂连忙换上戏目板:群英会。霎时,鼓乐齐鸣,武生连翻跟斗。

护国寺长老喊我爹。我挤进后台,未卸下戏袍的赵伯涛抱着染了血戏装的林采莲。

大芹像高音喇叭似的叫开了:“小妖精小产喽!小妖精小产喽!小……”

小芹冷不丁给了她一白眼,大芹收住笑,似乎觉得自己过火了。

我探风回来一遍遍地抢发新闻,大芹递了一支雪糕给我。“我爹说,小旦肚子里的小的保不住了,大的还性命交关,得赶紧送人民医院。”

大芹嗔道:“什么小旦,是小妖精。”

波波带来了医院消息,她的小姐妹做护士。说林采莲小产的胎儿是男的,她哭得死去活来,骂赵伯涛不是个男人。原来,戏社另班人马去了邻县巡演,这班子旦角缺,赵伯涛让林采莲临时顶角。

波波接着说,林采莲当着病人、医生护士骂他,骂他是条狗。赵伯涛气坏了,说他是条狗,可是她这条母狗缠上他的!

他拂袖而去。

很快又听波波说,林采莲跟住院的模具老板搭上了,出了院,被他包养了。

大芹放下剪刀,啪地一声,说:“活该!”

18

拣的喜日是八月初六。

茴香想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多年的积蓄几乎掏空。陈家里的老宅,继根带了志良把它翻修了一番。他无亲无戚,做张家倒插门女婿挺开心的。

胖大海调侃道:“新郎倌倒省心,身底下只带把‘枪’就行了。”

大芹的一只脚朝案板底下的胖大海的脚踢了,他哎唷一声,屋里的人全笑了,连发喜帖的继根和茴香也笑了。

小芹替新人设计婚装,新郎倌是银色双排扣将军式西装,新娘是枣红色三件套裙。何友生托了五交化的熟人弄了张内部券,这年头最时髦的电器是十四寸金星彩电,给抬来了。胖大海去了趟海边弄了台四喇叭手提式乐音机来送,走私货很吃香。自然,茴香和继根一一谢了各位。

继根的存款不多,但置办给新娘的金耳环、金戒指、金手镯、金项链倒一样都没少,成衣铺里大伙议论纷纷:除了婚床是继根打的,其它结婚的费用是茴香贴的。

放在陈家里办酒,十几桌酒筵把天井都摆得满满的。

一早,阳光透明得可见茴香脸上的绒毛,在屋檐下,大芹为她开脸,拿着棉线蘸了蘸水,把新娘脸上的汗毛卷了个遍。听老辈们说,这是告别作姑娘的第二个仪式。第一仪式在昨晚临睡前,茴香和继根各自放了一枚银元放在水里煮,用这种烫水洗了澡,预示着新人圣洁。

小芹为茴香修眉毛、化新娘妆,绣珠、玉芹替她整理衣衫,将头顶插上红花。伴娘是成衣铺四女外加波波,伴郎是闰水胖大海梁友生志良,两边合成个“九”的吉利数。张婶笑得合不拢嘴,张家因阿顺叔不曾生育,收了茴香做女儿,那边的继根是个弃子,张家图喜事办得张张扬扬、热热闹闹。前一阵子,大芹与张家闹了点不愉快的事儿,正想与他们修好。生意人图的是人缘,何况大芹小芹是山里人。大芹把这层意思跟小芹说,小芹却道:“咱山里人不比城里人混得差!”说管说,做管做,小芹还是为这事热心着。

张家上辈的亲戚多,阿顺叔的表兄表弟表姐表妹的后代都来灌继根的酒,五个伴郎抵挡了一阵,渐渐地架不住了。

按规矩新郎敬酒得过每人一关,否则是不好入洞房的。轮到最后一桌,是清一色的堂兄弟,我们桥上街的规矩,男女方称对方的平辈亲戚得往上挪一辈,自然继根得叫他们是表伯表叔,继根叫得很亲热,可这些亲戚全是做瓦工、木工出身的,酒量如抽水机。

这桌人,继根才敬酒过半,每人三海碗,他先醉了,忽地像根被风吹倒的树,歪在胖大海身上,忍不住吐了,被四个伴郎抬到洞房里,昏睡不醒。

新房挂了闰水、胖大海送的画,真不愧是做桶的,房里叠了三十六只红漆桶,全是日常起居用的。

我爹喝多了酒,转到新房,掀开了几只桶盖,想撒尿,想撒个遍,被我娘揪了他的一撮山羊胡子,他“痛哉痛哉痛死老夫哉”地叫。大姆腾出一张床将我家三口安顿在陈家里睡。

天麻麻亮,继根才醒来,发现自己还穿着新郎衣,身边的茴香和衣与他枕在一头,瞅他像瞅着个怪物。他的舌头硬得转不过来,下了床咕咕噜噜地喝水,又朝马桶撒了泡饱满的尿。如此良辰美景,许是把这件顶重要的事给忘了,把新娘子冷在一边,他忙去搂新娘,赔个不是。茴香推挡了一阵,继根知她不下力,他就把她的身子扳了……

我听完房,跟大人们说了,满屋里都笑呵呵的,像在开班务会。

大姆让我点挂鞭,啪啦啦地响,瓦楞上的一串麻雀,忽地飞走了。

19

过中秋,天转凉了,没人再到江里游泳了。

胖大海继续哄他老婆应酬业务,却隔三差五到姐妹成衣铺吃饭。郭淑芬起了疑心,不知怎么地打探到他的落脚点。

黄昏,郭淑芬带着儿子米蓝,借口做裙裤,手里捏了块磨纱布料。众人正围在天井说说笑笑,胖大海一时尴尬,旋即接了米蓝抱到膝头。米蓝说“爸爸,我不要妈妈参加家长会,每次开完家长会,回来她边骂着你边揍着我,说我读书成绩在溜溜梯。”

胖大海将郭淑芬向众人作了介绍。她戴了一副秀里秀气的银丝眼镜,瞄向大芹小芹。大芹与胖大海迅速地交换下目光。大芹为郭淑芬倒酒,她说她不会喝酒,大芹为她夹了块五花肉,她又说怕油,弄得大芹慌张起来,不小心掉了筷子。

郭淑芬不时给胖大海夹菜,还不时用身子偎了他一下,恩爱的样子,似乎想证明两人的身份和良好的关系。胖大海想拒又不能。一时出现冷场,大伙儿自顾吃喝。梁友生插科打诨,想融化气氛,波波夹了块猪蹄把他的嘴堵得油亮亮的,这下才弄得大伙儿笑了。这样的笑是放松的,真实的。

可这样的景色如过眼烟云,又复归沉寂。胖大海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放下碗筷,不耐烦地催郭淑芬快去量衣。量完衣,胖大海一家三口坐了摩托车回东街去了。

梁友生见波波坐不住了,用他砖头一般厚的手机联络了几个赌友,开了摩托车带上她一溜烟走了。

闰水说:“我看郭淑芬对大芹的神色不对头。”

大芹拉了小芹上楼。小芹说:“我看,夜路走多了,总会碰上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大芹让小芹评评对郭淑芬的印象。小芹说:“人没你靓,但看上去郭淑芬有气质,人家是当人民教师的。”

大芹不服:“教书先生都是酸溜溜的,哪有咱们这些手艺人直来直去。胖大海早说对他老婆一点儿也不激动了。”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小心这块山芋烫手”

“管他娘的烫不烫手,先吃了再说!我以前对赵伯涛咋样,我是全心全意,他是没心没肺。我只知道跟他一起,开心,我可不前怕狼后怕虎。”

一早,玉芹在卸门板,胖大海来打探昨晚有否激起大芹情绪的不良反应。他给大芹送来一只中文传呼机。说这种机型刚上市,价格是三千多元,选的号118,光选号费加了500元。中文机像盒烟那么大。看来胖大海有向大芹买好之意。这个时髦货,大芹喜出望外地接了,胖大海趁机拥吻了她,说他很抱歉,昨晚他老婆弄得大家很不开心。

小芹借口洗漱,带上门,回避了。

两人放开手脚,大芹颠狂起来,哼哼唧唧地叫,用枕巾掩嘴,可一会儿又扔了它。乐了后,胖大海像完成了一道作业,匆匆走了。

大芹腰间的呼机没了胖大海呼,只收收气象预报,差不多成了摆设。胖大海来成衣铺不勤了,倒是大芹打他的呼机或手机勤了,两人不时变换接头地点,有时大芹裁衣裁了一半,与他通了电话就急急地走了,鬼鬼祟祟的。

小芹望着大芹匆匆而去的背影回头说:“什么BP机,是笨蛋机!”

波波也有了数字机,只有闰水和小芹没呼机(那年头兴叫BP机)。

绣珠说:“二姐,啥时让闰水哥给你也弄只笨蛋机!”

玉芹学了港台腔,插嘴说:“我好想咹——”

“不是有现成的人嘛?……让小桶匠给呗!”小芹逗她。

玉芹脸色顿时红成了熟虾一样。

20

婚后半月,茴香有了身孕,看来婚前两人有了一腿。在桥上街人看来,张家女儿的这桩婚事像打闪电战一样。

茴香胃犯酸,尽拣咸菜吃。张婶一脸喜色,我大姆心头怪怪的,她跟闰水叹气:“本来茴香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孙子。”

继根鞍前马后地被茴香支着,支得他屁颠屁颠的,乐呗。日后生下的孩子虽姓张,可继根管他姓什么,反正他是孩子的爹。阿顺叔放心把桶铺交给继根做,他乐得与我大伯搭伴拉吊网,两人有说有笑,隔时上小卖店喝几盅,像老友,又似儿时的玩伴。

继根支起志良来了,师兄成了桶铺的当家,志良在桶铺与小卖店之间奔忙,到夜深才带了一身疲倦回来。师兄有了师嫂,桶铺二楼两间屋空出了一间。

闰水的朋友觉得他与小芹是一对,胖大海煽风点火,欲促成好事,拉他俩上皇帝俱乐部跳舞(有时,我这个跟屁虫子也缠着要去,否则,我用逃学来要挟,我娘奈何我不得。因是晚来得子,两人对我这个宝贝儿子疼的不得了)。

梁友生和波波越来越觉得这种高雅的场所与他俩所不受,就转到乌烟瘴气的大富豪歌舞厅,那儿有许多小混混、女中学生,波波也有小姐妹在,梁友生跟道上朋友海聊。等散场后,再约上牌友打通宵,然后睡到中午起来。无拘无束。

在成衣铺练了一阵跳舞的小芹和闰水,都有点想实弹实发了。到了皇帝俱乐部,闰水才知小芹如同一颗耀眼的明珠。男舞客频频请她跳舞,倒把他凉在一边。闰水的舞技原本基础薄弱,加之实战少,反而到了这种场面施不开拳脚了;可小芹由于接受不同流派舞客的引导,也许她在这方面悟性高吧,跳得越发行云流水了,被人封了个“冰皇后”,可把她得意的。

小芹的美在于天生丽质,胖大海说她是清水芙蓉,如果女人都像她,恐怕做化妆品的要喝西北风了。他这么当面夸她,大芹露出一分醋意。大芹识趣,让胖大海别再抬举了,她摔得半死不要紧,有人可为吃醋——酸死了。大芹给了她一粉拳。

小芹的另一处风景是:她穿的服装搭上头饰、挎包、丝巾之类的小玩意,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舞客知她在桥上街开成衣铺后,难免流露出惋惜之情,似乎她应该做阔太太。到了白天,那些舞伴带了生意到成衣铺,生意如滚雪球一样。可把大芹小芹乐的。

舞会中,闰水似成了小芹的一件道具,甚至可有可无,男舞客一点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尽管他表现出落落大方的样子,却又忍不住向那些请小芹跳舞的男人抛来冷冷的一瞥。他有了危机感,似乎不上足发条,就会晚点。大芹胖大海敲边鼓,说男舞客是些采花蜜的蜂……让闰水更坐立不安。但小芹跳完后马上回到闰水身边,这一方面说明她有警惕性,另一方面说明她在乎他。

闰水近水楼台先得月。舞曲刚响,他立马邀请小芹,虽舞跳得笨拙,但渐渐地也入境了。

这样,闰水与小芹有了身体的初步接触,尤其是四步,最是营造情侣气氛了。他把小芹轻揽了过来,小芹未作推挡,她轻抵在闰水靠上来的胸膛。

在灯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时,他的双手箍紧了她的细腰。胖大海与大芹跳时,故意冷不丁撞了下闰水,两对舞伴会心地笑了。这似乎意味着他与小芹的关系进入到一个新纪元。

苦了闰水做代课教师每月只有几百元工资,俱乐部的消费虽然胖大海主动掏钱,一二回下来,闰水的脸面搁不下了,到了第三回,他抢先付了。有时,大芹不让他付,由她来付,说为啥女人就不能付帐!弄得闰水怪没趣的。

大姆一向把闰水每月的工资留七成,说为他日后结婚攒钱,本来留的三成是闰水用来零化的,其中主项是买颜料、宣纸。闰水跳舞的脚头勤了,入不敷出了,他要求多留钱,给大姆盘问得急了,才说了实情。

大姆马上反对,理由是小芹是山里人,将来生的小孩户口跟女方;闰水虽是代课教师,但工作稳定,有转正机会,娶了小芹,毁了她儿子不算,还毁了下一代。又说小芹下巴颏尖,没福相。她恼怒地说:“趁早收了这份心,还上这种花花世界充脸,这哪是化钱,是烧钱。你若一条道上走到黑,到了结婚时,我可是一个子儿也不给。”

闰水来了倔:“就是要饭,我也要跟她好!”

母子俩不欢而散。大姆走时说:“收回房子!”

这事让两姐妹晓得后,大芹很感动,悄悄给闰水塞了五百元,不让他给小芹晓得,说她铺里收入不错。闰水推了一番后,才收下,挺难为情的。

闰水偏牵着小芹的手,上街上公园,公开亮相。小芹挺胸昂头,同仇敌忾,两人像革命者上刑场一样。

我大姆的脸拉得长长的,也不敢把房子收回,说物价涨了,每月要加五十元,大芹同意了。房东一般不敢收回生意好的租户,怕下一家的生意万一做不下,给租房耽搁了。她的这点心思被小芹看出来了,大芹服了小芹:“不是她无能,而是我妹子大大地狡猾!”

21

初冬,院前的梨树难以抵御西北风,树叶的颜色渐渐变黄,飘到埠头上,又落到起皱的水波中,漂远了。

店门口,茴香拖着初见臃肿的身体,宽松的孕妇衫凸出一块丰隆的肚皮,肚脐如一枚浸酒的橄榄胀了衣衫,扁平的鼻子像镀上了红釉彩。来店打酱醋的街坊总免不了问话。“快生了吧?”“还早呢!”“这么大的肚子,生的定是儿子”……在寒暄中,茴香的脸笑成了一朵鸡冠花。

继根隔日宰鸡,提了菜刀一抹鸡脖子,把鸡扔到空缸里盖上木盖,任鸡在缸里扑腾腾流完最后一滴血,然后提了鸡在热水中退毛,再放在砂锅炖,慢慢地屋里飘出炖鸡的香味。他捧出砂锅笑呵呵地招呼茴香。

可是刚刚从医院刮宫回来的小芹却未受到如此礼遇。就在刚才,像第一次陪女人上妇科流产的男人一样,站在过道上的闰水脸是霜打的颜色。里面传出小芹杀猪般的叫痛,他心里像被撕成了一块块布条,脸抽搐着。走进医院后,小芹拿着呈阴性反应的妇检单,医生加重了关切的语气:“头胎很宝贵”,闰水下不了决心是留还是流。问题是我大姆前天对小芹下了一道命令:不要跟我儿子谈恋爱,谈了也白搭!小芹没给我大姆好脸色:你去问你儿子!没事我要做生意了……大姆对小芹下的逐客令非常恼火,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这是我的家!小芹将卧室的门重重带上:现在是我的,我们预付了房租!在决定要不要留孩子时,小芹咬着冷冷的牙,对闰水说:“不!”

窗外,梨树撑开光秃秃的枝桠,似对寒风徒然叹气,几只麻雀站在枝头上,像作文簿格子里的标点符号。

从医院回来的小芹脸色惨白,血色似乎也随着刮掉的胎儿而去。她的身体虚弱得宛若一朵水上漂的水浮莲。刚才放在红旗卫生院做人流,完全是怕熟人看见。对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孩子来说,人流是不光彩的,虽然刚开禁了需要提供乡以上的证明(现在可不同了,来人流的年轻人很多,碰着了互相问是几次了,显得从容不迫)。

坐在黄包车上的小芹一言不发,闰水的关心有点琐碎,絮絮叨叨的,但激不起她温暖,她在瑟瑟发抖,仿佛风侵入了脊骨。

到了成衣铺门口,闰水付车费,小芹下了来,不与裁衣的大芹搭话,径自上楼。随后到卧室的闰水发现她泪水涟涟,整个人像从水中捞出来。他垂下头,不言不语,像罪孽深重的犯人,等待法院判决。

大芹倒马桶时,发现里面有过多浸血的卫生纸。流产归来的小芹瞒了此事,包括对大芹。她只觉得妹妹脸色惨白,且卧床不起,虽小芹说她身体有点不适。小芹说她有两月未来红了,才来。

大芹说:“怪不得有这么多血。”就遮了过去。她沉浸在幽会的甜蜜中,自然无暇顾及妹妹的事。

大芹来约小芹一块跳舞,小芹说她没心情。她只好跟胖大海去了。

闰水每日到东街炖了加了姜汁的鸡、鱼来,装在保温桶里,在外面套上布袋,拿给小芹吃,补身子。为了不引起铺子里的人注意,小芹夜间到埠头把自家的衣服洗了,包括渗血的裤头。月光下,我躲在矮墙头,见小芹不时用沾上皂沫的手一把将眼角的泪抹了。

闰水要与小芹同住一室,他让她搬到阁楼里住,为了证明他确是把她当一回事的。两人为这事争了起来,被大芹听了,跟铺里在锁钮扣的绣珠商量。

大伯拉着吊网。到了吃中午,大芹送了三只菜,外加一瓶温热了的加饭酒。待他用后,她把这事说了,央他做通我大姆的思想工作。第二天,大芹还来送饭,寒风从江面吹来,大伯将吊网放回水面,对送饭的她说:“别送了,我受之有愧,我老婆是粪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我说的话等于放屁,由她去吧。”

小芹还是心动了,听了闰水的苦口婆心,再说她与姐同室,给大芹和胖大海带来不便。天冷了,她与闰水同床而拥,这让她暖和,闰水把一只胳膊枕在小芹颈下。医生给小芹开的病历上写有“人流,禁同房一月”,这对于处于火热中的年轻人是一种煎熬。开始两人为病历上的禁忌不敢作为,渐渐地两人热烘烘起来,手在对方身体边缘游动。连续几天的补品和休养,小芹的脸颊转红。相拥而睡,已不必提心吊胆,在渐渐地舒张中欲望膨胀,连小芹也难以自控了,把封锁线扩大,直至全盘开放。有了一次,下次就不成问题了,事后两人都后悔不已。小芹责备他图一时痛快,接下来的责备就显得多余了,干脆不说了。

这样两人同住了一段日子后,小芹的月事到点了又没来,拖了十来天,换了个小医院查。这下,两人全傻了眼,小芹二度怀胎。

闰水就差向他娘跪求了,可我大姆仍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大姆的理由很简单:“谁让你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我现在改变了主意,将来吃苦头的是你。”

听我娘说,大姆的想法是:既然已把未过门的媳妇得罪了,将来婆媳难处,不如不让她过门。

小芹流产回来,伤心极了。出于道义,或者说大姆不把此事做得太绝,送了两只老母鸡,一竹篮鸡蛋,一大包姜片,拿到成衣铺,对大芹来气:“让你妹妹悠着点,别骚得没脸面。她不要脸,我可要老脸!”

大芹无火可发,对小芹道:“你也太不小心了,让你吃避孕药又不愿意,说是要长胖,有副作用,说了一箩筐的理由,这下好了,出事了吧,还受了老太太一肚子的窝囊气。”随后,她朝闰水发了一通牢骚:“祸是你弄的,擦屁股的事却让我来干!”

小芹不耐烦地说:“姐,我心里难受,你就少往我心头捅刀。”说完,面朝壁呜呜地哭了。闰水不知所措,干立在床前,双手搓着,直叹气。

大芹连忙去哄,泪花花的:“真是一对活冤家!”

窗外有白霜。夜里,小芹侧着背,不让闰水按抚,似伤透了心。对他的无可奈何,她下了死劲咒。闰水稍一顶撞,她破口大骂,弄得她下体流血不止。他干脆装聋作哑。没了我大姆的支持,与小芹的成婚成了纸上谈兵,再说这么大的事她不愿就这样草草率率,虽说成衣铺生意使小芹攒了点钱,可让她来承担结婚全部费用,她可不想充冤大头。不管怎么说,结婚的排场总不能比茴香差吧。

勾起了大芹与赵伯涛结婚寒酸相的回忆。小芹回敬道:“你这是忆苦思甜,都什么年代了,还让我吃二遍苦。所以,你跟赵伯涛不能久长。是不是闰水让你做说客的,自己没本事,还要找人帮忙,我顶瞧不起这种没出息的!”

本来胖大海也是做救将的,大芹被噎住话后,向他连递眼色,他说:“别给眼色了,小芹说得不是没道理。”

两人无功而返,朋友们在天井商量,梁友生说:“若让咱们凑份子,赞助一下,也不过是一杯水救不了火。”

波波吹起了一个大大的气泡,噗地一声裂了,把口香糖吐了,说:“连乡下人结婚最起码是四大件!”

梁友生接话道:“你是借便说给我听的吧?”

波波笑了笑:“算你聪明。”见小芹近了身,她揽住她肩:“难道我们女人是一床破棉絮,说搬就搬,说扔就扔,是啵?小芹!”

两人撂下众人,颇知音地一旁说话,叽叽喳喳的。

进入隆冬,日头懒洋洋的,日子慢悠悠的。闰水托茴香,茴香托张婶,张婶又来找大伯,大伯还是得跟我大姆说,绕来绕去,绕回到自家人。我大姆紧咬着牙,从牙缝中连连吐出“不”字。一个不字,从大伯带给张婶,再带给茴香,最后,带给闰水的仍是无奈,仰天长叹:“天助我也——!”

小芹赌气要从阁楼搬回二楼,被闰水拖住不放。她骂他如此地不中用。“再给你三天时间拿主意,你耗得起,我可搁不起了!”

22

郭淑芬盯了大芹和胖大海的梢。两人从皇帝俱乐部回来,正在二楼里兴致勃发。

她借的快船已悄悄靠了埠头,船里是她一干娘家人。郭淑芬的弟弟一脚踢开了门。郭淑芬的老母、大姐一把揪了赤裸着身子的大芹,只让胖大海穿上衣裳。要不是茴香挺着大肚子来解围,其余的人都架不住。对孕妇的劝架,郭家的人才放了一马。茴香给失魂落魄的大芹穿衣穿裤。脸青鼻肿的大芹窝在房里不敢见人。那晚被押了回去的胖大海虽口出狂言要与郭淑芬离婚,天知道一去不回头了。

小芹说:“这是迟早的事,终于来了!

大芹开了门,说:“你说得没错,这事我罪有应得,被郭家的人治得服服帖帖,我也爽气了,可你过得还不如我。”

小芹噔噔地下楼,到了铺里气呼呼地甩了尺子。

不见了胖大海,梁友生倒来了,两人合伙的装潢公司出了问题,一笔私人老板开酒店的装修款追不回了。当初是胖大海信了老板与他是儿时的玩伴,吹他生意做得大,梁是知道一些底细的,可胖大海听不进他劝告。酒店老板是个空壳,生意不景气,在一个漆黑之夜拉走了店里值钱的设备,带了老婆孩子卷款逃走了。两人还是决定还了欠装潢材料供应商的款,没办法,还在本城混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事后,梁友生同意把自己在公司的所占股份盘给胖大海,他要做别的生意。两人散伙。

小芹问:“咋不见了波波?”

梁友生捏了指骨,笑着说:“这小婊子见我亏了钱,跟我打了声招呼,说到海南岛旅游,一去不回头了。我逮了她的一小姐妹问,说她在舞厅勾了个贩航空箱的广东佬,双飞了。妈妈的,女人只要身在,身在阵地在,这小婊子!”

我堂哥不言不笑,手指用力地弹着三弦,似乎要扯断琴弦。我轻手轻脚前去,见他闷在阁楼里房门紧闭。下到二楼,碰到大芹,满嘴的酒气,我被她一把拽进房门。

看她身体磕磕绊绊,像要醉倒了,我来扶住她,压得我气喘吁吁。看来她在借酒浇愁。她嘻嘻哈哈地笑,说我变得像个男人了,关心女人了,咋懂事了,不去敲你堂哥的门了。我说他没了你妹妹,当然烦得很,这还用得着说嘛。

大芹哈哈地笑:“仓满,小猢狲,嗓子变粗了,像个小公鸡了,懂事了,眼珠子不老实了!”

吓了我一跳,我脸热了起来。有回偷看她洗澡时,我娘上楼,吓得我弄翻了板凳,待我娘取了药下楼了,我又悄悄地靠近纸洞,正好见纸洞的那边也有一只眼珠子对着我,我倏地弹回了身。从此我胆小了,怕她把这丑事张扬了,我顶怕别人知道。好在我心头卟通通跳了一阵子后,见似乎什么事也发生,我才有所安神。没想到她这回来揭烂脚疤。

大芹道:“我的身体,还有我妹子的,给你偷看了这么久,要不要我跟你街上人、你校里的老师同学说说,说你是小流氓?”

我双腿一软:“求大姐姐,饶了我,千万别跟人说,我再也不敢了。”

大芹笑得前仰后合:“看把你吓的,不说也可以,但你得跟大姐姐说说,大姐姐好看吗?”

我忙说:“是,是世界上最好看的!”

大芹说:“看你说的真样,大姐姐就信了你,来来来,今晚大姐姐就让你看个够。”

我本想说不,她脱下一件件衣服,我想开溜,怕她真生气了,把我的丑事传出,告了我娘,再说我过去看她的身体总是提心吊胆的,如果她真的脱光了衣裳,我有了想看的冲动。

“大姐姐今晚让你成为男子汉,想不想?”她的笑声里喷出一股股浓浓的酒气。

……我战战兢兢的,才屁大的工夫就成了男人。但觉得自己浑身爽快,我出了身汗。

大芹穿上衣,说:“我头不痛了,酒也醒了,这事不能跟任何人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咱俩两清了!”

我拔腿就跑,听到后面的她嘻嘻的笑。

回到家,我倒头便睡,好半天才昏沉沉起来。听到我娘在叫,我睁开眼,天大亮了。娘说我再不起床要迟到了。

我大姆来到成衣铺,骂两姐妹做的丑事,弄得满街都臭了,说她租的房子成了她俩的淫窝。这么一闹,加上三天期限已到,小芹向闰水正式摊牌分手。闰水含着的泪忽地奔了出来。

23

大芹小芹又变得有说有笑了。

乌岩乡的女干部又来到了成衣铺,这回是替赵伯涛说情,也是受赵母所托,劝大芹与赵伯涛复婚,说雅芝没了亲娘,怪可怜的,弄得她成天身上脏兮兮的,又不合群,单亲家庭容易使孩子心理发育不全,末了说到赵伯涛有深深的愧意,说林采莲这小妖精一心想攀高枝,水性扬花,靠不住,不比结发夫妻……

孩子是娘心头的痛。晌午时,大芹让玉芹把酒菜移到楼上吃,她要好好地陪调解员喝几杯。喝着聊着,大芹又笑又哭,说为了女儿,她什么事都拿得起放得下。

到了腊月,志良办了两桌出师酒,邀了成衣铺的女人们来喝满师酒。送了人情钱,玉芹的那份是大芹给垫的,她喝了一盅黄酒,脸红朴朴的,似要喷出来的朝霞。玉芹左一句志良哥右一句志良哥,大芹开玩笑道:“不如你跟了他,日后桶铺和裁缝店挨着开。”

众人笑了,玉芹羞得往张婶怀里钻。她不时拿眼瞟志良,两人似在眉来眼去。

第二天一早,阿顺叔给志良送了一套做桶家伙,他带走了刨刀、凿子,却留下钢丝锯。玉芹送他回来说,志良哥用不着钢丝锯了,他改做木匠了,自从有了塑料,桶的生意走下坡路了。再问下去,玉芹飞红了脸,转身去卸门板。嘴巴绷得紧紧的,就是拿镐子也撬不开。

24

崔志远不请自来,穿了军便服,站在成衣铺门口,皮鞋上驮来一片锃亮的太阳光。

“崔连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来探亲?”大芹招呼道。

“我是副营长了,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来看,看你。”说完,他递来了炮弹壳做的帆船模型:“送给你,是我亲手做的。”

两人关在卧室里说了半天。他说,军区副参谋长的女儿对他有意思,托人介绍,她是军区医院的护士长,是个老姑娘了,他住院那会儿,她老给他送苹果送梨,陪他一起看电影,他俩准备办登记了。可他刚从老乡嘴里得知大芹离了婚,于是萌发了回家一趟的想法,一打听,她进城开店了。他还是想问问大芹,要不要嫁给他?跟了他可以随军,部队里有家属厂。说完,他的国字脸漾开了憨憨的笑,有白有黑,似乎雪花膏没均匀。

大芹把复婚的事说了。“崔连长,哦,崔营长,咱俩看来没缘份。”

崔营长失望地起身。临走前,大芹约他晚上一起跳舞,说有礼物送他。

皇帝俱乐部开在县府招待所东大楼。大芹挎了四方形的坤包,来赴约。崔营长在二楼房里踱来踱云,一会儿趴在窗口,底下有株桂花树,桂花在谢,在落,落到弧形的小石径上,石径上是大芹在走,像一朵梨花似的飘来。

崔营长跟大芹跳舞像出操似的,挺直了胸,老踩她的脚。看得出崔营长怕她说他黑,抹的雪花膏被汗水冲出条条沟沟。大芹的脚背被崔营长踩肿了,她说:“歇会儿吧。”

舞跳不下去了,吃夜宵时两人杯对杯喝酒,倒爽快,话变多了,变热烈了。依依不舍送她回到成衣铺,进了房间,小芹不在,绣球说她跟梁友生一起过桥了。崔营长说帮她揉揉脚,揉着揉着,大芹说舒服多,刚才跳舞出了一身汗,油腻腻的,要洗澡,顺便再泡泡脚。崔营长连说他不好意思,就踱了身出来。

大芹提了两只热水瓶,关起门来。崔营长在门外踱来踱去,停住脚隔着门问她,临别送给他什么礼物?只听见里面水的撩拔声,急得他敲着门,一遍又一遍地问。

开了门,大芹身外披了件大衣,里面露出薄睡衣,透出肉,因刚洗了热水澡,脸一片潮红,她说:“来吧,今晚的我就是你的礼物,留个纪念吧,我要复婚了,为了有亲娘亲爹的孩子。谢谢你给我的爱!”……

25

大芹的行李收拾停当,准备明天一早坐小火轮回乡,她回乡街干老本行,只不过打算把裁缝店换作成衣铺,随她一起回的有绣珠。玉芹留下了,她要跟小芹。

小芹想到城中心租间旺铺。梁友生给她出主意,向工商局申请“花想衣”商标。谈着谈着,两人愿意强强联手,由他管服装厂,小芹管销路,发展后再搞品牌连锁,收加盟费……两人雄心勃勃,似乎随便一镐,就是亮闪闪的黄金。恢复做小芹朋友的闰水打起了呵欠,不知何时他回阁楼了。

我大姆到成衣铺挽留两姐妹,检讨自己脾气不好,说她俩在桥上街生意这么好,扔了着实心痛。姐妹俩谢了,说各自有了新去处。

对面的茴香挺着快要坠下来的大肚子,双手叉着腰,她的鼻头有块红红的斑,喊着继根,似消防队员赶来救火的他被她骂,刚才死到哪去了!他嘿嘿地笑,说在花圈店里看录像,黄的,走私的,原版的,人跟狗干,改天他托人到海边弄来,就就就——咱俩看。被茴香嗔了句:“死鬼”。

不一会儿,继根拎出一只沉甸甸的马桶吭哧吭哧地拎到桥头,那儿像开马桶店一样,马桶堆得密密麻麻的,在昏黄的路灯的映照下,马桶们泛着漆光,在空气中挥撒着一股股臭味。

26

雨夹着雪,雪花轻飘飘的,落到石板路上,见水即化。

大芹挽着小芹,在五洞桥上逛来逛去,合着把酡红的伞,小芹撑着伞,不时掏零布头擦鞋,伞盖与大芹烫了蓬发的头顶时合时离,她唠叨着跟赵伯涛复婚后生活将会怎样,为了雅枝,大不了去踩地雷阵、扛炸药包……

姐妹俩走来走去,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大芹骂了句粗话,大意是管他娘的,先合了再说。

小芹道:“也不晓得过了这桥,桥那头会咋样?管他娘的,过了再说,瞧,我也能说粗了,姐!”

我悄悄尾追了一会儿,突然现出身来说:“管他奶奶的!”。

两人见是我,咯吱吱地笑。大芹一屁股坐到刻了篆字的桥碑上,指着我说:“你这个跟屁虫,成天跟着我们,不好好念书。”

“我年年拿奖状!是三好生!我不小了!”我粗声粗气地。

“喔,嘴巴长鸟毛了嘛。”小芹说着朝大芹挤眉弄眼。

大芹笑嘻嘻地说:“等到娶媳妇那天,别忘给山里的老姐发帖子。”

“会的,还早着呐!”我说。

“不晚了,长毛了!”大芹朝我使了个媚媚的眼色,我脸腾地红了。

小芹踢飞一块石子,石子飞到桥下,我心头跟着“扑通”一声。

“从此,别叫我小芹,我叫朱——锦——玉——”

后记

我讲完了这个故事。

虽然那条街已不存在了,五洞桥还在,水面倒映出一幢幢楼群,还有蓝天白云。眼前,驶过一艘驳泥船,那些水中的景物晃动起来……

我真想喊一声:大芹,小芹,街坊们,你们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