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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18年第5期|李路平:晚餐迷失

来源:《星火》2018年第5期 | 李路平  2018年08月28日16:49

李路平,江西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诗探索》《诗刊》《星星》《鸭绿江》《星火》《诗江南》《广西文学》《南方文学》《红豆》等,作品入选多个选本,多次获奖。《交通旅游导报》特约插画师。现供职于《广西文学》杂志社。

秦波真是太饿了,他觉得身体里面有一张大嘴,一下子吞掉了他的肚子,再不填进东西去,他整个就要被它吞掉了。

但这个时候产生如此出奇的胃口,绝对是不合时宜的。方敏抱着小花靠在床头,泡肿的眼睛终于合上了。她太累了,秦波知道,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甚至懒得从方敏手中接过小花,也不是懒得,而是他感觉自己身上也没有一点力气,乃至连这种想法本身似乎也是软绵绵的。不举,他忽然想到这个词。

他对方敏说,要不你躺下,舒服一点,我去买些吃的回来。方敏眼皮都没动,微弱地嗯了一下,秦波就出去了。

外面的路灯比房间里暗淡而且黄浊,空气有些冷冽。他还穿着几天前的衣服,肚子又饿,小风吹着,也像进了寒冬。他走了两步又退回医院的走廊里。

秦波想抽支烟,看见面前大大的禁烟牌子,又将它放进了口袋里。他这段时间的烟瘾明显大了不少,每次掏出皱瘪的烟盒时,里面都只剩下一两支了。他沿着走廊拐进男厕,一股医院消毒水与排泄物混合的味道,迅速滑进了他的胸腔。他还是忍不住悄悄抽了一支,把烟头扔进便池,开水冲了下去。

恢复些精神之后,秦波俯下身子,在洗手台上用冷水洗了个脸。在那面沾满水垢的镜子上,他看见自己胡子也没刮,嘴边黑黑的特别扎眼;因为熬夜变得灰暗的眼圈,尤其是眼睛,没有一点生气。他差一点没有认出自己。

他上个月才刚满二十岁,方敏陪他去染的头发,剪了几次还是看得见酒红色。他可真是帅小伙子,为什么现在镜子里的自己,是这副模样了呢?仿佛苍老了二十年,也许不止。他想了想,四十岁后自己或许是这个样子吧。肚子忽然咕咕叫了一下,接着又叫了一下。秦波才想起肚子饿得不行,甩干净手,撩起衣服胡乱在脸上擦了几下,闻到了一股馊味,又把它丢掉,推开门走了出去。

医院在一个T字形的三岔路口上,占了很大一块地方。几年前他姐姐生孩子难产,就是送到这个医院剖腹的。医院的正对面是一个商场,也同样占了一块很大的地方,斜对面是一排刚种不久的小树,个头和一个中等个的成年人差不多,树干有三根手指头粗,因为是从别处移栽过来的,所以被砍去了枝干,留下极少的叶子,而小树后面就是一排快餐铺了。秦波站在马路边左右看了一下,小跑到了医院斜对面。

说实话,平时他经过这一排小餐馆,根本就没有胃口,虽然隔了一条街,医院的味道还是时不时就可以飘过来,那些肥腻腻的扣肉,泛白的水煮鱼,在这样的地方怎么能咽得下去呢。不过,此刻的秦波倒是没有因为想到这些而倒胃口,当他凑近了闻到香味时,口里的涎水就津津地往外冒。他本来想吃几个荤菜,打开钱包时犹豫了一下,要了一份青椒炒火腿肠,加一份青菜,包米饭十块钱。给了钱,他便端着餐盘,在门口拣了一个位子坐下来。

其实夜已经很深了,因为在医院旁边,客流量多,这些餐馆常常营业到好晚才打烊。秦波意识到这一点,是刚刚把两碗饭送进了肚子,腹部慢慢回暖以后。抬起头来,店里只有他一个顾客,这一排门店看去,也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大概也是在医院陪护饿了,出来垫点东西。他们佝偻着背,身影在各个门店的灯光里忽明忽暗;不时可以看见热气从店里冒出来,一下子就被吹得一干二净。

方敏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原本倚靠着雪白的墙壁,然后慢慢往下滑,滑着滑着就碰到了被面,她就顺势挪了挪身子,把腰顺过来,没想到一下子就睡着了。

睡着了的方敏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手里的小花,她皱皱的笑脸才展开不久,密密麻麻的纹路像一匹没有完全扯平的布,有的地方仍然起伏不定;尤其是睡着之后,眉头紧锁,额头的皱纹堪比拧紧的麻绳。睡着之后,方敏还是和清醒时候一样,稳稳地抱着小花。她感觉自己不像刚才,身上一下子有了很多力气,去这里去那里不费工夫。

她停下来,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看。起初那里除了漆黑,什么也没有,后来渐渐明亮起来。可以看清楚这个城市的热闹街市,看见往来的行人穿越斑马线,穿过人行天桥,进入百货大楼和各个商场。她看见秦波烫起的发型,嘴角微微张开,快活地笑着,他的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也出现在人群中。她想喊他,但很快她又看见了自己,从秦波的后面慢慢跑过来,手里拿着两杯冰激凌,把其中一只塞到了他的口里。

她这才知道自己正在做梦。这个梦多有意思啊,她想,她既能看见上次生日秦波陪她逛街,又好像在虚空中有另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做梦的她。她想起有一次进到一个酒店,里面的墙面就像是一块块的镜子,前后左右照着她,一个叠着一个,到最后她都要晕了。方敏看着他们,进了星美影院的大门,她睁大眼睛,揉一揉想要看清楚一些,可眼前的场景又不一样了。

这次她看见的是他们订婚的日子。其实她和秦波已经好一年了,这次订婚出乎她的意料,方敏并没有想那么早结婚,毕竟她比秦波还要小两岁,还没到法定年龄呢。订婚完全是因为发生了意外情况,她已经三个月没来红了。方敏不想去医院做掉孩子,秦波无所谓,所以她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尽管免不了一顿训斥,但终究换来了一个结果。国家是不允许没到法定年龄领证,但乡下不一样,乡下的结婚就是双方家长定个日子,到那天办个酒席,就算是一家人了。那天两个家庭的主要成员聚在一起,围满了一张大圆桌子,喜庆的瓜果零食堆在中间,欢声笑语间一个吉庆的日子就敲定了下来。害羞的秦波回到房间给她发信息,她低头看着手机,嘴角微微翘起一点,另一只手不自觉摸了摸肚子。

正当她满心甜蜜时,眼前的场景又变换了。她最先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然后是医院病床的滑轮声,她的肚皮鼓凸,妊娠纹像一个西瓜的纹路,似乎马上就要瓜熟蒂落。她的额头上早已布满汗点,双手使劲抓着秦波的手臂,一旁的医护人员倒不那么紧张,步履不紧不慢地往前推着。她看着白被单下的自己,感觉又回到了临产前的那个时刻。那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疼痛,又在她的肚腹里翻腾;千万只手撕扯着她的肠胃,似乎要将她体内的一切全部拉出体外,但又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两股力量在身体里冲撞,当事者却像一个局外人无计可施。

秦波把盒子里的最后一支烟拿出来点上,吸进一口后,过了很长时间才吐出来。就像一声悠缓的叹息,从心底的最深处涌上来,伴随着白色的烟雾,在周围的空气里弥散;又如同烟草的气味一般,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留驻,却又能随时感觉到它的存在。

吃过饭的秦波浑身有了力气,那些感觉冰凉的部位也慢慢热起来。他用手又摸摸自己的脸,除了油渍,便是如刷子一样的胡茬。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当手面轻划过下巴时,一种坚硬在皮肤上刺压,咝咝啦啦的声音,显得极为粗糙;当手稍微用点力,看似坚硬的胡茬瞬时便弯软下去。他接触到了自己的皮肉,然后才最终确信,这一层毛茸茸的东西确实是附着在自己的皮面上了。

秦波把一支烟吸完,烟蒂丢在地板上踩灭,顺势把腿拉长舒展开来,又把双手拢进口袋,倚靠在凳子上,头垂下来。喜庆的日子没过几天,“新郎”的感觉尚没有品味出来,他不知道怎么那么快他就变成了一个父亲,而且还要面对这样的境遇。

那次意外,他已经忘记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了,记得的只有刺激和甜蜜。隐约知道那天是方敏的安全期,他执意不肯戴套。因为兴奋,他觉得那次做爱是他经历过最美好的,甚至还想重温,但方敏再不肯冒这样的险。后来他们又做过许多次,直到一个多月后,方敏被自己的身体困扰,不愿让秦波再近身,而忧虑终于变成了现实。他的无所谓让他品尝到了难受的滋味,好几次他都想让方敏去医院做掉,却不知怎么开口。时间一拖,方敏的肚子显出来之后,他便期盼着孩子尽快生下来,再继续以前那种生活。可当孩子生下来,秦波的劲头却被完全粉碎了。

小花出生时没有像其他婴儿一样,被医生拍了几下屁股之后,才哇哇地象征性叫了几下,然后又闭上了嘴巴。经过医院检查,小花被确诊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需要经过心脏手术才有可能继续活下去。初为父母的两个人都吓傻了眼,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陪同来医院的家人听到这个消息,也无声地离开了。方敏最先流出眼泪,接着开始啜泣,后来哭声渐渐变大,秦波的鼻子也跟着酸了起来,眼角涌出的泪水,溢出了眼眶。

这个家庭没有迎来添丁的喜悦。自从小花出生以来,方敏和秦波就没有离开过医院,准确地说,就没有离开过病房,从最初的重症监护室,到现在无奈入住的普通病房。开始他和方敏还会轮流回去休息,相互送饭,后来索性在医院里住了下来,日夜陪护着长睡不醒的小花。秦波发现方敏生下小花之后,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以前喜欢吃辣条,喜欢玩手机,喜欢熬夜,现在辣条是再也没有见她吃过,手机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虽然还是经常熬夜,但都是为了照顾小花。本来孩子是躺在医院专门的病床上,她更多时候却将她抱在怀里,天天以泪洗面,两只眼睛变成红肿的鱼泡眼之后,就再没消下来。

秦波本来就没有固定工作,在家具厂帮忙送送货什么的。这些年木材家具市场不景气,外面的家具厂已经倒了数百家,他工作厂子里的存货也是一大堆卖不出去,资金无法回转,银行已经催过几次,老板为此焦头烂额。他在没有活的时候感觉无所事事,小花出生前,他白天一直在电脑前打游戏看电影。随着小花出生后一大笔花销的到来,他变得有些慌了,以前那个闲散无所谓的人,现在不得不为这个新生儿操心。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银行卡里的钱根本不够支付任何一笔费用,那些缺口,都是靠父母来弥补。他们勤劳一生,本打算留着给他买房的钱,已经全数花在小花身上了。他心疼他们,但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减轻他们的负担,准确地说,是他的负担,自己才是小花的父亲。

他举起双手紧紧抱住头,仿佛要把它挤碎,好让它不再经受压力和痛苦,不再让他觉得沉重不堪。

经过漫长的痛苦煎熬之后,方敏感觉有一团温热滑溜的东西从她的身体里排出来,她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她晕了一小会儿,或者说只是闭了一会儿眼睛,因为没有听见那一串尖利的哭声,她强行让自己睁开眼睛。看见医生手里抱着的那个身体泛着青紫的婴孩,像在漫长的沉睡中没有醒来一般,自然垂落的手和身体,看起来柔软极了。方敏没有看见小鸡鸡,知道是个女孩子。她用力发出微弱的声音问,孩子怎么没有哭声呢?孩子怎么没有哭声呢?

看着床上自己焦虑虚弱的样子,方敏真想伸手过去抱抱她,但她知道这是梦。产房里的医生都没有说话,他们拍了好一会,孩子好像才醒过来,哇哇哭了几下,又不哭了。看着孩子的反应,又看看医生的表情,方敏已经猜到了什么。孩子的身体有问题。想到这里,眼泪急速地从眼眶里溢出来,她不说话,捂着嘴嘤嘤地哭了起来。

方敏想记起从产后到第二次见到小花的这段时间有多长,但是她完全回忆不起来。小花的名字是她取的,第二次见到小花时她已经被衣裳包裹着,只露出一个头,眼睛鼻子嘴巴挤在一起,皱皱的,就像一朵刚刚挣开的南瓜花。她安静地睡在每一个人的手里,放到床上,也不声不响,乖巧得让人心疼。

小花越乖巧,方敏的心便越疼。再见小花的时候,医生也一起过来了,对方敏说出了小花的病情。小花患上的是一种比较罕见的心脏病,正是因为心脏疲软无力,所以出生时才没有其他新生儿那一串嘹亮的哭声。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方敏感到身上有好多个地方疼,蜷曲着的手和腿都麻酥酥的,想抻一抻,但根本使不上力气,手上和腿上就像有几窝慌了神的蚂蚁,来回钻爬,让人恶心,但又没有办法阻止。房间里的灯还亮着,空气里弥漫着特有的味道,方敏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更不知道小花睡了多久,她紧闭的小嘴好像更青白了。她环顾四周,只有她和小花,秦波不在,方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秦波去了哪里。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他的踪影,她想发火,忽然记起睡着之前,秦波说出去吃晚饭,顺便给她带一份回来。

身上的蚂蚁逐渐匿迹,方敏小心翼翼地把小花放在床上,然后用被子盖好。小花努了努嘴,并没有哭出来。方敏多想她哭一哭呀,她听说刚出生的孩子即使睡着了,一旦离开母亲的身体也会哇哇大哭。但是小花却从来没有这样子哭过,小花太安静了,这种安静让方敏感到害怕,越来越害怕。

店里已没有一个顾客,老板懒洋洋地在柜台后躺靠着,看着铝盘中的菜慢慢变冷,热气如细细的游丝升腾,还是不想过去加热。电视上在放一档社会观察类节目,秦波抬头看时,主持人正称赞现在的好时代,让人们过上幸福生活后,还可以通过网络上的公益机构,伸出援手,去救助未曾相识的陌生人。

秦波看见主持人的嘴在动,却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他的脑袋在飞速旋转,他忽然之间想到了可以救助小花的方法,但具体应该怎么做,却还是不知道。秦波不想放弃这一闪而来的念头,他一定要想到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不想再把自己的压力转嫁给父母,也不想再拖了,因为小花拖不起。他想让自己安静下来,把这一档节目看完,说不定会给他一点明示。可他知道启示已经降临,就在刚刚触电般的那一刻,但那只是一瞬间,一些具体的东西,还是得靠他自己。

秦波无法集中心思将节目看完,他早就意料到了。以前的很多时候,在他如触电般兴奋的刹那过去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集中精力到某一件具体的事情上,让人看起来总是有些心慌,有些魂不守舍。但他确信刚刚他从节目里捕获到的东西,有一道光在他的脑海里一闪,他要做的就是平复心绪,集中心思,去分解那个快速的过程,把那道光还原成具体的东西,比如一把刀,或是一只豹子。

他其实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不是一个木讷的人,除了有些好吃懒做,没有其他的毛病。方敏的怀孕对他而言起初并没有什么,只是多了一张口,甚至一个累赘,他和方敏的好生活不应该因此而中断。然而小花出生后一切都变了模样,秦波的甩手掌柜没有当成,还深陷其中。这个说法有两个意思,首先是小花的病让秦波有些抓狂,他被弄得焦头烂额。他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落在自己身上,好像越想得到什么,什么便离他越远,像是恶作剧,又像是冥冥中的惩罚。然而这种感受很快逆转,小花的样子太让人心疼,尤其是当她闭着眼,青色的小拳头抓握着,秦波把右手食指小心地钻进她的小拳头里,她竟紧紧地握住了!秦波的眼泪瞬时就涌了出来,止也止不住。那一刻他似乎把什么都忘记了,他的心里只有小花,他现在唯一应该做的事,就是想方设法为小花治病,不管怎样,他就是小花的爸爸,就是她的一片天。

秦波努力了一段日子,可是没有学历没有技术,他总是无法找到薪酬更好的工作。送货之外,他又兼送外卖,可小花需要的是现钱大钱,他何时才能够聚沙成塔呢?这段日子的陪护让秦波瘦了十斤,本来就不壮实的身体有些耷拉下来。他尽量让方敏休息,而自己来熬长长的夜。其实医生暗示过多次,小花这样不声不响,他们晚上回去休息是没有问题的,喂食与清洁由护士来做就好了。只是他俩谁也无法在家睡踏实,只有待在狭小的病房里才有安全感,一种真正的踏实。

秦波觉得自己是来赎罪的,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过错,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要小花来承担。所有的东西都让他感到力不从心,心里想要替方敏分担一下疲累,却无法伸出手,他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一台可怕的机器,尽管看不清楚这是一台什么机器,但就是可怕,他身上的某个地方已经感到了强烈的痛楚。

老板已经闭上眼打盹,一只手放在肚皮上,另一只手垂到油暗的地面,节目也已经播完,深夜电视剧马上就要开始了。

方敏回过神来,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她想怎么秦波出去吃饭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不知道她还没有吃东西吗?她把被子往上身扯了扯,有些烦躁起来。

她不习惯这种孤单,虽然往常秦波在的时候,他们也不怎么说话,一是怕吵到小花,二是实在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这样的日子让她感到压抑,医院的生活怎么可能轻松得起来呢?她并不想一天到晚待在这里,可是有什么办法,小花真的太虚弱了,她害怕离开这里后发生意外,意外,多么可怕的字眼!

亮着灯的房间一片雪白,白白的墙壁,白白的床单,白白的帘子。刚开始的时候方敏并不习惯这样的白,当然也受不了医院弥漫的味道,她觉得一切都很刺眼,而且反胃。刚住下来的几天,方敏简直没有胃口,家里送来的各种汤水她都食之无味。

现在她已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她用手轻抚着被单,用指尖划过被单上印着的那些红色的字眼,它们并不像当初那么让她反感了。十八岁的她生下小花后身体并没有走形,但心态变了不少,潜意识里仿佛被强制嵌进了什么,每做一件事,都会先想想对小花好不好,她不知不觉已经成为一个妈妈了,她喜欢这个角色。

小花在她的身边安静地睡着,她也不知道她是在睡觉,还是因为虚弱睁不开眼睛。这么久以来,小花睁开眼睛的时间并不长,每次都是似眯非眯的样子,有时方敏会在她面前挥挥手,小花的眼睛偶尔会跟着动一下,大多数时间则是一动不动的,就像在专注地看她。

她又掖了掖被子,看小花没有动静,就把腿从被子里慢慢抽出来,挤进床边那双灰色的平跟鞋里,微微踮着脚尖走了出来。走廊上是深夜的模样,房间里的窗户因为拉了窗帘,没有注意到,走廊里的窗户漆黑一片。晚风已经凉了不少,从不知道地方吹进来,方敏没有换衣服,还是单薄的行头,她感到一阵寒冷,对秦波的怨气又增加了几分。她瑟缩着来到服务台,问了一下时间,知道已经过了凌晨,匆匆去了一趟洗手间,又回到病房。

方敏打开床边柜子的抽屉,拿出自己的手机,摁了几下主键,显示屏没有亮起,又按了一会开机键,还是没有反应。她走到桌子边翻开挎包,拿出数据线给手机充电。她有点愤怒了,这种情绪就像忽然之间膨胀起来的火焰,一下子就在她的心里充满了。她必须给秦波打个电话,大骂他一顿,一定要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似乎只有那样才能让她解恨。

秦波走出餐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机关机了。

吃过饭后,他感觉自己的肚子饱胀,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医院近在眼前,此刻却不是他的归处。他觉得人生有时候真他妈可笑,本以为是苦情剧里的剧情,偏偏在现实里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他的身上。

这个决定是刚刚做出的。他本想打好饭给方敏带过去,再看看小花,但他害怕方敏已经醒了过来。他很了解自己的这个老婆,自从小花出生后,他已经“退居二线”,方敏所有的心思和目光都给了女儿,甚至每次和他对话时,眼神都是涣散的,好像她正对着一团空气说话。他并没有忍受不了,更多的是心疼,他又何尝不是把心思都挂在小花身上,不然以前那么喜欢那么在乎的一个人,怎么舍得让她陪着自己没日没夜地煎熬?确实是煎熬呀,现在无论多重的粉底,也盖不住方敏的黑眼圈了。

秦波看着夜色里被灯光照得发黄的一切,那些空洞无光的角落,呈现出深水般的晦暗。风吹起寂静无人街面上的纸屑,一路刮擦着滚向远处,这样的风已经不是夏夜的风了,而他还穿着夏天的衣裳。

他想点支烟,可摸过身上已经没有烟了。他又朝着医院明亮的入口张望了一会儿,小花的房间在楼的那一边。他不想再多做停留,拖延越久,他就越缺乏离开的勇气,而如果丧失了这种勇气,就意味着失败,意味着绝境和无可救赎。

虽然如此,秦波还是不由自主地朝着医院的方向走去。这次他走得很慢,深夜的街道只有街牌和红绿灯在闪烁着,一些老鼠在昏暗的地段穿行,他早已见惯这一切,眼睛只是盯着黑暗中那个雪亮的大门。等到终于接近了门口,他又像一个认错门的人,一扭头往左边的人行道走去了。他走得很坚决,一扭头的刹那,他的脑海里忽然有琴弦绷断的声音,咻的一声,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回头了。

街边的绿化树尽管还不够高,但足以挡住大部分光线,秦波感觉自己像一只流浪猫一样,在城市钢筋水泥的丛林中穿梭,夜晚如此冷酷,他的脚步坚决,但却不知道。后面是这个城市的中心,在那些高压钠灯的俯照下,他该如何遁形呢。他本能地选择了这边,那是这个城市的立交地带,充满了违章建筑和外来人口、流浪汉,当然也有满足这个人群生存和娱乐的一切。

他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但最重要是不要让外界这么快发现他的踪迹。身份证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用的,还有摄像头、取款机,当然最要紧的就是电话,他已经想好买一张临时卡换上。然后便是深居简出,像个杀人犯一样销声匿迹。

上过了洗手间重新回到房间的方敏伸了一个懒腰,把手机插上电后,转身回到小花。一直睡着的小花忽然咿咿呀呀地哭了起来,哭声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样子。她抱起小花哄道,我的小宝贝,是不是做噩梦了?有妈妈在,不害怕,妈妈会把坏蛋都打跑,乖乖乖,不哭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拍抚着女儿的背部。小花似乎听懂了她说的话,渐渐地不哭了。她的小脸被泪水洇湿了一块,哭过的眼睛红红的,睫毛黏在一起。方敏找来纸巾为她擦干净,又抱着在房间里走了两圈,才慢慢地把她放到床上,自己也在她边上躺了下来,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儿。

方敏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是清晨了。小花很安静,屋子里并没有秦波的身影,她一个激灵翻身下床,来到桌子边拿起手机。电已经充满了,手机里并没有显示未接来电。她顾不得拔下插头,打开手机找到秦波的号码拨过去。一阵沉寂之后,一个女声在听筒里说,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方敏以为自己拨错了,又重新拨打了一次,仍然是关机。她找到家里的号码打过去,嘟了许久,才在那一边听见婆婆懒懒地喂了一下。方敏说,妈,您让秦波起床吃完饭过来换一下我,我都快饿死了。婆婆在那边说,秦波没有回来呀,我以为你俩都在医院陪着小花呢。方敏急了,说秦波昨晚出去吃饭,一个晚上都没回来,我以为他回家睡觉了,现在手机关机打不通。婆婆说是不是没电了,没准又去了哪个网吧打游戏,把小花都忘了。方敏相信秦波绝不会抛下她和小花出去打游戏,更别说连个电话都不打过来了。她说妈你现在去附近他几个朋友那儿看看,我走不开,找到了叫他赶紧过来。

放下电话方敏有些慌了。她让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就是瞎紧张,没准婆婆待会儿就会告诉她,秦波在哪个人家里睡大觉呢。

方敏用手胡乱梳理了一下头发,坐在床沿上出神。过了大半个小时,婆婆终于打电话来,说秦波常去的几家人都说没有看见他,他到底去哪儿了呢。听得出来婆婆也有些慌张了。方敏反过来安慰她,没准真的去了哪个网吧通宵,这段时间憋在医院里,我都快受不了了,更何况他这样一个人。

其实方敏心里已经很没有底了。但她现在只能说服自己别瞎想,就当秦波出去疯玩了一晚上,待会儿就自己回来了。可当她拉开窗帘,看着窗外的阳光一点点升起来后,她的心里乱成了一锅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小花在床上还没有醒来呢。

不多久婆婆拎着包子豆浆来了,递给方敏,让她垫垫肚子,嘴里还不忘数落秦波,这个崽,玩起来不知道轻重,看他回来我怎么收拾他!

方敏哪还有心思吃得下,她让婆婆照看一会儿小花,自己去周围的网吧游戏厅找找看。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在洗手间抹了把脸就出去了。但她找遍附近的娱乐场所,就是没有看见要替她买晚餐的秦波。这个坏蛋,让我再见到,就不是骂一顿那么简单了!方敏想大喊一句,但又咬紧牙关,回到了病房。

秦波在凌晨四点多的时候在立交桥下的棚屋里租住下来,这个地方除了一张床铺啥也没有,连门都没有,一晚才几块钱。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他的胡子似乎又长长不少,头发油腻腻的,脸上也是。他上了一趟公共卫生间,洗了把脸就出来了。这个地方虽然简陋,但快餐店小卖部一应俱全,还有手机营业部。他买了两个包子边走边吃,吃完也把这个地方大概摸了一遍,最后来到营业部,买了一张临时卡,换上,然后开机。

在这里他不认识一个人,当然别人也不认识他,他看见所有人都来去匆匆,没有谁向谁打招呼,可见这些人相互之间也是陌生的,他们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让他忽然有一种安全感,感到很踏实。

他一连在屋子里窝了三天,每天只吃几个馒头。他想过方敏和他的父母,他们一定因为他的失踪而心慌不已,也许告诉了派出所,而警察已经开始寻找他了?他又想到了小花,多么可爱的小人儿,为何一来到人世却要承受如此多的痛苦呢?秦波想,不管家人觉得他怎么不负责任,怎么可恶,哪怕让他变成众人唾弃的人,他也心甘情愿,只要可以救治小花,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秦波独处的这几天,跟换了个人似的,那些让他晨昏颠倒的游戏,那些缠绵兴奋的床事,在现在他的面前,已经变得兴味索然。他想起在医院的那段日子,看着方敏,不经意触碰到她柔软的身体,好像没有一次硬起来过。那些往返于家和医院的场景,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他从没有在路上耽搁过一分钟。

他开始在手机里编织早已想过无数次的信息,办卡那天他新注册了一个微博,信息编好后,他就复制到了微博上,并且艾特了本地的一些新闻媒体。这条微博的内容大致就是“我”偶然去到某某医院,偶然看见某个病房一位年轻妈妈天天以泪洗面,不由向周围的人打听情况。原来她女儿一生下来就患了重症,医生警告说如果不及时进行手术,恐怕孩子将不保,得知这个消息后不久,孩子的父亲竟然在一个深夜一去不返,仿佛在人间蒸发一样再无消息。之后是骂这个男人多么冷酷无情懦弱,说这个年轻妈妈是多么贫苦坚强可怜,她的母爱如何伟大。

消失的三天他都在想着这条微博要如何编织,才能引起媒体的重视,并且得到公众的同情,只有这样,小花的病情才能被大家知道,小花才可能及时进行手术,也就是说,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他躲在几块钱一晚的角落里,哆哆嗦嗦地编好信息,然后发了出去。手机屏幕的亮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如果他能看见自己,一定能够看见自己惊慌的表情。秦波关闭手机后,出去找了口水喝。

等他再拿出手机时,有的媒体已经回应他了。有的质疑他消息的真实性,有的义愤不已,表示一定要找到当事者,将这件事公之于众,让小花得到及时救治,不要让一朵鲜花提前凋谢,并号召公众将这个懦夫揪出来,让他到女儿和家人面前忏悔。

秦波想,倘若不是没有办法,被逼无奈,绝不会出此下策的,如果能够让小花健康活泼地长大,就是让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了。

方敏在焦虑中度过了第一天。第二天她坐不住了,去派出所报了案。办案的民警听了她说的以后,告诉她像这种情况,派出所只有在失踪四十八小时之后才能立案。方敏说她等不了了,就是她等得了,小花也等不了,拖得越久就越危险,但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民警表示无能为力。方敏最后说,如果没有了小花,就是他死在外面了,我也绝不会去看一下!

她知道自己说的是气话,但自己的老公这样一句话不说就消失不见,发生在谁身上,肯定都会烦乱不已,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搁谁谁不会发火呢?况且小花才刚出生,患有那么严重的病,现在最要紧的是团结一心找钱为孩子治病,就这样忽然撂了挑子走人,还是个人吗?

但其实方敏还是担心秦波发生了什么意外,人走了以后还可以回来,可是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在两者之间,她更愿意相信前者,愿意相信秦波是个懦夫,是个没有责任心的混蛋,此刻偷偷躲到了什么地方,妄图一切快点结束。

秦波消失以后,方敏每天在泪水中昏睡过去,又在哭泣中痛苦醒来。她才十八岁,在很多人看来,她就是个孩子,可她与所有年纪的母亲一样,本能地要对一个更小的生命负责,这种责任是没有分别的。

派出所立案不久,就有电视台和报纸的记者找到了这家医院,见到了在病床前守护小花的方敏。

那个中午婆婆刚好回去了,她一个人守在小花旁边,昏昏欲睡,忽然门一推,吱呀一声就有两个人闯了进来,接下来就是一大堆是不是、对不对的问题,问得她有些晕乎。一个人端着摄像机这里拍拍那里拍拍,方敏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收拾好东西退了出去。

不久,来的人越来越多,有时候一大伙人一起进来,小花都被惊醒了,咿咿呀呀无力地哭着。方敏和婆婆就赶他们出去,在公众面前,她们有些茫然和无所适从。但这些人的到来至少带来了一些实际的好处,比如他们发起了向她们母女捐款的倡议,而且这项倡议声势很大。有一次她在手机上随意点开某个网站,就看见了一条新闻,她们母女的照片,她的眼神有些慌乱凄苦,小花清白的脸上眼睛一直闭着。这个新闻明显是在指责她的丈夫,也就是秦波,谴责他在这个时候抛家弃子,禽兽不如。

小花的手术费很快就凑齐了,甚至还多出许多,有人提议用多出的钱成立一个基金会之类的,专门救助新生儿心脏病患者。方敏对此不置可否,毕竟眼下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尽快安排小花手术,只要小花健康起来,剩下的钱怎么处理又关她啥事呢。

手术的日期很快到了,方敏这段时间忙着小花手术的事,对秦波离家也有些不在意起来,有时候一整天也难想起他一次。她甚至觉得这样也好,她的小花因祸得福,手术后,就可以像其他小孩子一样,健健康康地长大。只有她的婆婆,会时不时唠叨一下,如果秦波在,就能怎样怎样了。

方敏在小花的手术室外从头坐到尾,直到小花从里面被推了出来,她才护着医疗床一直回到了房间。方敏的婆婆过了一会儿才进来,走到她面前说,刚刚手术结束时,她看到跟在她们后面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很像秦波,她要过去看清楚一些时,那个人又不见了。方敏问那个人什么打扮,婆婆说他穿着带帽子的卫衣,盖着头。方敏回想了一下,想起小花手术时,不远处确实有个穿灰色卫衣的人,一直坐在走廊的凳子上,她当时以为他也在等着家人手术,现在方敏想了想,当时那边手术室好像并没有亮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