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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18年第5期|杨则纬:红霞

来源:《星火》2018年第5期 | 杨则纬  2018年08月28日16:44

杨则纬,1986年出生,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学学院教师。已出版长篇小说六本,在《北京文学》《中国作家》《十月》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第13期学员(2009年),鲁迅文学院首期英语高研班学员(2011年),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提高班学员(2015年),陕西省委宣传部“百青计划”作家。2010年荣获第二届柳青文学奖新人奖,2015年荣获第五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2016年荣获第十五届陕西青年五四奖章。

烦恼真的好多呀!

她拿着手机刷着朋友圈,大学的舍友小李已经二胎了,虽然两个都是儿子,每天抱怨的是烧钱和睡不好,但是从每天发的都是萌宝宝的照片来看,内心是享受的。同龄的朋友孩子大的都6岁了,再过几个月其他几个朋友也都陆续要生了。同学群里从以前的男人、化妆、美食到如今全是小孩子的话题,她能回复的话就变成了这些:“宝宝好可爱”“宝宝好乖”“萌死人了”……所以烦恼真的好多呀。自己结婚7年了,开始的时候因为结婚早不想要孩子,等到想要的时候,一年一年过去,居然一直没有怀上。要是有个什么毛病,还能治疗或者下决心做个试管,偏偏和老公查了几次都也没啥问题。

她把手机扔到一边,准备下楼去喂猫。冬天过去了,院子里多了一大批的小猫,她经常喂的一只大橘猫,一窝生了四只,两只橘色,一只纯黑,一只奶牛黑白花色。每天最开心的时光就是看看这些小家伙了,可是看着看着,心烦的感觉就阵阵袭来:自己那么喜欢猫咪,可是老公一点也不喜欢还说对毛茸茸的毛过敏,所以她就只能在院子里喂喂流浪猫过过瘾。都是那种怎么喂养也混不熟的猫还好,就是按时来蹭吃,过段时间不见了就算了,一年里新猫换旧猫,总没有那么难过。可就是遇到那么一两只,特别通人性的猫,每次按时等着你来,见到你后不是打滚就是求摸摸,跟前跟后着急地“喵喵”叫,根本不管别的猫已经抢了饭。

小林就遇到过这么一只猫,她下楼来一声“喵”,七八只猫一起冲过来,这只黑色白蹄子的猫永远都是第一个,经常是奔跑得太快,冲过来的时候撞到小林腿上。小林撒了猫粮,其他陆续赶来的猫都埋头苦吃,一片“咯嘣咯嘣”牙齿咬着猫粮的声音。只有这只偏偏傻得要命,围着你的脚边跟前跟后,你着急它吃不上,它比你还着急,着急的不是吃,就着急想跟在你身边。直到有一天,小林一次次地呼唤它的名字:“喵喵喵……四蹄踏雪……白蹄子……喵……啊呜……小踏雪……”

真的烦恼在万千烦恼中来了,这一次可是真的了。

小林接到了通知,国家为实现全面奔小康目标,展开了“精准扶贫”,她作为年轻干部,需要下乡一年,这一年里三分之二的时间都要驻村。她拿着猫粮下楼,一如既往地一只、两只、三只猫咪就这么蜂拥地跑了过来,把猫粮抖落到地上。

“你们倒是只顾着吃,没人关心我的心思。”

“嘎嘣嘎嘣……”只有猫咪嚼着猫粮的声响。白色猫咪身体最大,也不知道是喜欢打架还是因为毛短,身上总有一块是斑秃的。还有两只三花,都是长毛,混色也差不多,一只身上的黑色多一些,一只黄色多一些。还有一只黑色的短毛和两只棕色的长毛,有的时候会有一只橘色猫和一只长毛的白猫,但并不是每天都能见到。小林看着它们,说不出来的委屈就涌了出来,眼泪就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慢慢地融化在地板上。

告别一种生活对于小林来说本来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当初大学毕业大部分人都想留在北京,她却一秒钟这样的念头也没有。她想念家里的父母,习惯西安城市里正南正北的道路,离不开自己熟悉的街道、常去的商场以及拥堵、黄土等西安城的一切味道。喜欢稳定的她第一选择是去高校任教,只是研究生的学历还是很困难,辅导员的工作她考了几个学校都没录取,最后考上了公务员。

当她坐在飞往陕北的飞机上的时候,缓缓起飞的飞机不是带着她飞上蓝天,而是带她离开熟悉的城市,熟悉的单位和同事、朋友、家人,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要不是旁边还有其他的同事,她真想放声地大哭一场。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年一年的苦读,好不容易大学毕业找到了稳定的工作,好不容易找了个比较满意的男人结婚……在这个自己越来越老去着急生育的年龄里,偏偏生活突然给了她一个闪电,惊雷般炸开了她的生活。

有没有合适口味的饭菜?环境是不是很干净?能不能洗澡?老乡说的陕北话是不是听得懂?工作要怎么开展?……一连串的问题在脑海里翻滚,来之前纠结的是自己怀孕的事情就这么耽搁了,但真的要来了,还是眼前的事情更重要。爷爷和爸爸都是党员,记得妈妈说过,以前交通不发达的时候,爷爷也被派去陕北搞社教,路上就要好几天,一去至少就是大半年。小林不是不佩服长辈那时候的经历和精神,只是想起来都很容易,真的摊在自己身上,各种各样的困难要怎么办?一年有365天,三分之二的时间就是243天……她不敢想也不想想,唯有顺其自然。

下了飞机后看到接他们的当地人,皮肤黝黑,说的陕北口音还算听得明白。天气不阴沉也不晴朗,上了汽车一直沿着高速走,车窗玻璃特别脏,她有点想开窗看看,但看到外面的风特别大,树和草仿佛都磕了药,东倒西歪地胡乱扭动。车上的人开始介绍这里的情况:宁夏和陕西交界的这里有太阳能发电、风力发电,属于盐碱地……她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听着,带着自己看不到的微笑。

小林还记得当年高考的那几天,妈妈干脆请了几天假,就负责在家里陪她,说是陪却根本不敢打扰她,一会儿送点绿豆汤,一会儿送点切好的水果,到了饭点更是一大桌子菜。到了考试的前一天,因为担心家到考场的距离太远,走得早了她睡得太少,走得晚了路上堵车会迟到,于是干脆就近找了一家酒店,这样既不会耽误考试又能安心地休息,中午还特意在酒店包了高考餐,只为了小林可以吃好,有个地方休息会儿。

这些记忆都是被一个和曾经的她一样就要高考的孩子唤醒的。

那天是她去农户家走访的日子。每一家都有自己的困难,有因为残疾致贫的,有因为无劳动力致贫的,还有很多是因为疾病……每一家都有自己的困难和麻烦,她来这里一待就是两个月,时间快得让她觉得不真实,除了实地一家家地去看,最费力气的就是准备一张张的表格,她常常是半夜十二点还在整理。

一早上已经是第三家了。这一家住的房子就在路边,应该是政府给予一定补贴后才住上的砖瓦房。房子的结构大概就是从前城里的那种平房。她敲了敲门,听见里面应声,她掀开帘子走了进去。面对着门的就是一个木质柜子,上面放着一些塑料瓶饮料和矿泉水,还有一些类似于薯片、方便面这种简单的零食。

“家里就你们两个人呀?”小林环顾了一下四周。货架对面是张圆桌子,屋子的另一边有贴墙放的床,被子叠得好像豆腐块,上面还放着一个毛绒小猫玩具,看起来有点脏旧和劣质。还有另外一间屋子,但是无法一眼看进去。

“我家姑娘出去了,这里请坐,要不要喝点水?”主人热情地招呼着。

小林在圆桌旁边坐下,请他们也坐下来。

“家里生意咋样呀?”

“没啥人。”

“最近身体咋样?大哥的胳膊好点吗?”

“都还不错。”

这时候进来一个小姑娘,梳着樱桃小丸子一般的头发,个子也不高,穿了一件白色画着一只猫的无袖T恤,两颊是陕北女孩特有的一抹红。

小林想起来这家的女孩今年高考。

“姑娘今年高考,估分咋样?”

“估计上不了二本,有点想复读。”女孩自己说着,站在门边的腿往桌子跟前迈了几步。就在这时里面屋子出来一只小猫咪,扑了小姑娘的脚几下都没扑上,发出“喵喵喵”的叫声。

“哎哟,你的小猫?”

“嗯!”小姑娘点了点头。

“孩子喜欢猫,我们从来没给她买过啥好玩具,别人家家的生了一窝我就抱回来一只。”

“我也喜欢猫,就是家里人不让养,我就喂喂外面的野猫。”小林的注意力一下子转到猫咪身上。最近这么忙已经忘记了楼下的那几只猫,也不知道老公有没有按时喂养它们。小猫咪围着桌子走起来,可能因为小比较贪玩,一会儿跳起来扑一下桌角,一会儿闻闻人的脚丫。

等她的视线从猫咪身上转移过来,看到女孩的妈妈好像在抹眼泪。

“大姐,你是眼睛又不舒服还是怎么了?”她记得这家人的资料,女孩的妈妈是糖尿病引起并发症,导致半失明,无法劳动。这家的男人骨质增生,右胳膊的关节不怎么能动了,她这次来其实主要是问问他胳膊的事情。她找了一个医生朋友,咨询后觉得这个病还是可以治好的。只要胳膊能好,起码家里还有一个劳动力,这样帮助他脱贫还是有希望的。

“其实我家孩子学习不是那么差的,可是你看我和她爸什么都干不了,那么重的活儿,基本都是她一个人去做,还要照顾我们,哪里有时间学习。我们都是孩子的拖累呀,都是我们害了孩子。”

“大姐,话不是这样说的,如果没有你和她爸,她连生命都不会有,更别说来到这个世界感受酸甜苦辣了,你说我说的对不?”

“我们给她的全是负担。”

“还不快说句话,你看看你妈,都快哭了。”小林对着小姑娘说。这段日子,她看多了陕北夏天的天空,也看多了陕北老乡,特别是贫困户一脸愁苦。这些贫困的老乡总是说完第一句第二句眼泪就下来了,她每次看到这种眼泪汪汪上了年纪的婆姨就慌了手脚。小林觉得自己还是缺少和她们一样的生活经历,无法做到感同身受,所以在面对她们表现出来的伤心时,她只有惊慌的感觉。想要给予帮助的心是坚定的,但徒劳的感觉更多。

刚一个走神,回过头来,小林发现小女孩的眼睛里也水汪汪的。她知道这样哭下去大半天的时间就要搭在这里了,安慰起来没完没了。

“你跟我去镇政府坐坐吧,我给你看看助学基金的文件,再说说你上学的事情好不好?”小女孩听了也不说话,不点头也没有摇头。

“大姐,你看我带闺女去看看助学基金,分析一下她上学的事情好不好?”

“好的好的,感谢你呀,感谢政府呀。”

“大姐你别哭,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和你说,人呀总有难事,大家互相帮忙,自己也要想开。我看见你闺女就羡慕,你说你虽然条件不好有点困难,但是老公孩子一家人。我都结婚7年了,想要个孩子都没有,想养个猫吧,老公又不喜欢。所以说人活着就是各有各的难处,你帮我我安慰你,日子一天一天就过去了是不是?你放心,孩子上学的事情我们会上心的,我家里也有人生阿姨这个病,其实患糖尿病的人特别多,主要是控制饮食吃对药,肯定有办法,就是千万别自己吓自己。”她说完这一通话,拉住小姑娘的手三两步地就走出了屋子。室外一棵大点的树也没有。她拉着小女孩的手,那根本不像是个小娃的手,粗糙的茧子在她的食指和中指间摩擦。眼前这一片黄土路,光秃秃的没有一点风光可言。可能是因为想到自己没有孩子,可能是看到眼前孩子这般命运,也可能只是突然阳光强烈……小林抹了一把眼泪,身边的女孩也抹了一把眼泪。

蒲公英、苦菜、野蒜……都是她从未见过的野菜,洗干净了放在盘子里,有时候调个蘸汁,有时候伸手拿着吃就行,冬天的屋子里,火炉子烧起来,白酒一个一大杯,你喝一个我喝一个,只要你喝酒,从开始的没话到后来抢着说。夏天到了就是在平房门口的水泥石板桌子上,除了野菜还有地里的西瓜和甜瓜,比城里的绝对甜绝对脆,喝的酒就变成了冰镇啤酒,但是始终有喜欢喝白酒的。第一次摆出这样喝酒阵势的时候,小林坐在那,用手机飞快地给朋友打着字:“简直是活受罪呀!”朋友没有立刻回复她,她坐在那等不来信息的感觉,就好像一万只蚂蚁在身上爬,就把这几个字一直重复地发送出去,直到朋友回复她:你是疯了吧?

是要疯了的。她躺在镇政府给她的那间宿舍里,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没法洗澡的感觉很难受,但是心里的难受更是无法逾越。她特别的想念自己家的床,想念家里的老公,想念楼下的猫咪……失眠的夜会把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勾引出来。想想如果此时能有一只猫咪卧在身边会不会好很多?毛茸茸的身体在身边蹭来蹭去,心里就好受些了吧。也想到老公出差的那些日子,他是做工程的,经常出差在工地上。他常常说:你只要无忧无虑地生活就好了。小林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日子无忧无虑,她觉得每天烦心事太多了,但是这会儿她突然觉得以前的日子真是蜜罐子一般。窗外有“呼呼呼”的风声,窗户关得不够严实。在这样对比的回忆里,她的思绪飞得更远了。想起妈妈和她说小时候吃不饱的日子,妈妈家里有四个孩子,用铁盆来蒸米饭,然后横着一道竖着一道,平分成四块,每人一块。家里的大人是舍不得吃米饭的,那时候好像多少主食都吃不饱。小林就想到扶贫这些天看到的,吃得不好是肯定的,一般人家倒不至于吃不饱,就是住的屋子很破烂。小林想父母年轻时是不是也经历过她看到的这般生活。爷爷曾经也在陕北蹲点工作过,那时候不像现在交通发达,虽然都是一个省,但是路途漫漫,有车了搭车没车了走路,一待就是一年多。据说小姑快出生的时候,爷爷刚好派来陕北,等到回去的时候,姑姑已经坐在门口玩泥巴了……小林就是在这些回忆中度过了刚来时那些黑漆漆静悄悄的夜晚。

工作环境熟悉一些后就没有什么时间胡思乱想了。有时候是接待工作,带着市上、县上来的检查组挨家挨户看老乡,再把资料一个个分析给检查组听,遇到集中填写资料的时候,每天晚上12点前是没时间睡觉的。这样的好处就是每天再也不失眠。其实习惯后这些并不是工作中最难的。贫困户中很多都是因病致贫的,比如孩子小时候发烧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脑子烧坏了。有些家人比较爱干净护理得还好,有些不爱干净不注意的,大男人三十几岁,躺在炕上被子掀到一边,光溜溜的身体就那么裸露着。小林最不愿意回忆的就是有一次,她去一户人家走访,院子的门是敞开的,她敲了敲门,里面没声音,就走进院子,喊着话问家里人在不在。突然就从两间窑洞的一间里冲出来一个男的,把她摁在地上就开始打她。挨了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后,小林还没缓过神来,她刚刚把半埋在土里的脸转过来,又挨了重重的一拳,这一下她感觉嗓子眼里都是湿湿的。好在这时候有人来,把压着她打的男人拉了起来。她被扶到屋子里,惊魂未定,都不知道自己满脸都是鼻血。男人还在屋外大喊大叫的,旁边的人一边给她拿毛巾擦脸一边道歉。原来这个男人二十几岁的时候疯了,之后老婆就跑了,有年轻的女人来家里,他就会发疯打人。

那天小林回到宿舍,看到肿起的脸蛋,对着镜子的她开始流眼泪,一张脸被泪水铺得亮晶晶的。在镜子里这张奇怪的脸越来越模糊,她无声的哭泣慢慢变成大声的呼喊,开始只是“啊……”的声音,后来变成夹杂着“为什么呀……”的疑问,直到木门传来被“咚咚咚”拍打的声音。她平复了情绪,用毛巾擦了把脸才去开门。原来是副县长听说了她被打的事,提着些水果来看她,结果刚好听到她在哭。

小林经历了不习惯到慢慢习惯的过程,她觉得自己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想要做好一件事情。有时候和朋友聊起扶贫的事情,大家会开玩笑地说她现在可是真正的人民好干部。但小林心里明白,是她在一件件的事情中找到了自己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大部分的贫困户并不知道怎么写自己的情况,那些汇报资料需要她一家一户地走访、沟通,然后想尽各种办法去落实,并不是对于老乡的不信任,而是在利益面前,会有各种问题。很快她经历了工作中的第二次哭。她本来一直特别看好一家人,特别有信心这家人是可以脱贫致富并成为典型的。老两口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儿子小时候在屋子外淋了雨发烧没有得到及时治疗,烧坏了脑子。老人从来没有给政府提过要求,一直自力更生养大了三个儿子,可是现在年龄大了,地里的活干不动了,羊也养不好了,家里基本上只有小儿子一个劳动力。本来小林找了专家,教他们科学养殖科学种植,可小儿子找了一个女朋友,女朋友嫌弃他家负担重和他分手了,小儿子一伤心,离家走了。小林看着以往都特别热情的老两口饱经风霜的脸上挂着泪,她的泪水也止不住流了下来。

小林第三次哭是因为分配贫困户的名额,两家人打了起来。她跟着镇上的几个男同志一起冲过去劝架,结果被其中一家的女儿指着脸骂。当地的方言骂起人来特别难听,其实小林在意的并不是这些话,而是她觉得自己尽心尽责帮他们,结果却落下一个不公正的名声。

后来还经历了一些让她忍不住哭起来的事情。有些是因为看到老乡家的生活实在太困难了,有些是因为气愤,比如为了能评上贫困户,明明可以养活父母,偏偏把老人送到已经废弃的屋子或者窑洞里,这样两个老人自然是没有劳动能力的,就能被划分到贫困户的名单里。每次小林和这些子女理论起来都气得发抖,有些不回嘴的还好,遇到不听你讲道理还骂人的,小林就只有哭。这样的情形半年以后渐渐好点,她开始学会控制自己的眼泪和情绪。

但是今天,手里拉着小姑娘的她,又流眼泪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李霞。”

“你喜欢猫咪呀?我看你穿的T恤都是猫咪。”

“嗯。”

“我也喜欢呢,不,是特别喜欢!你为什么喜欢猫呢?”

“就是喜欢。”

“嗯……你是不是因为和我不熟悉呀,虽然我看上去是大人,其实呢我也和你一样,很多年前经历过高考。”说完这句话,她又加了一句“很多很多年以前”。说完后她刚才难过的心情一下子好些了,就自己笑了起来。

“你别害怕,我只是因为你想到了很多事情,很多自己以前的事情,其实每个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困难,我从小总觉得下一个阶段会更好,未来会更好,实际上每天都有开心也有让我烦恼的事。我以前会因为不能养一只猫咪而烦恼,你现在因为自己上不了一本而烦恼。”

“我不想上一本。”

“不想?”

“爸妈需要我照顾,一本都在城里,他们就没人管了。”

小林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准备发表自己对于人生的看法,但是突然,一个小小的身体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她感到所有的阳光突然都照在小女孩的身上,她衣服上的小猫咪闪闪发亮,她黝黑的脸蛋被照得红彤彤的。

“你叫李霞?”

“嗯。”

乾星照湿土,明日依旧雨。

云行西,星照泥。

朝霞不出门,暮霞行千里。

天将雨,鸠逐妇。

在小林的脑海里,出现这样的一首诗。

“你知道吗?我看着你想到一句诗:‘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你听过这样的话吗?是小时候我妈和我说的,有朝霞的时候不应该出门,这预示着会下雨,但是晚霞却预示着第二天可以远行。你还年轻,比起很多人,你出生的条件并不好,要照顾家庭,但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我觉得如果你能学个一技之长更好,现在美发或者厨师其实做好了,工资都很高,比很多大学生都吃香,本科毕业的人实在太多了。”

“谢谢阿姨。”

“你和我去看看申请助学资金的要求,具体的再说,以后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和我说。”

小林不知道是被小猫迷倒了,还是被这个小姑娘感动了,只要有时间就要跑小霞家,每次都要带点小零食,走时也要“顺便”买一两瓶饮料。她还找当医生的朋友,咨询小霞妈妈的病,想找到办法帮她把病看好,如果眼睛可以好起来,这样她自己就能干点活儿,小霞也不用那么担心。不过她得到的结果是,糖尿病导致的失明是无法医治的,只能医治糖尿病,但是眼睛没有办法重获光明。

“宝贝,今晚就回来了吧?”

“呀,我忘记日子了,我看看现在还能买票不。”

“你还没买票?”

“这边的事情太多了,最近不是想帮那个叫小霞的女孩上个合适的学校嘛,还想给她妈妈找个她能做的工作。”

“我……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是不是中邪了?什么时候变得只爱工作了?”

“我,我这不是忙……”

“你是不是不想要孩子?说好了排卵的日子就回家的!”

“不是,这不是特殊……”小林话都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已经是“嘟嘟嘟……”的声音。她并没有生气,她了解老公,他都这个年龄了,确实很想要孩子。她也没打回去,而是赶快打开手机买车票,赶那班快的高铁回去,见了面两个人肯定就好了。

还没来得及支付票钱电话就来了,乡里领导找她。她挂了电话就往办公室走,想着刚好交代一下工作,就直接回家了。

小林坐在办公室里,听着领导说话,她只能一直深呼吸。原来好几家来告状,说小林有私心,不公平,偏袒李霞他们家,天天跑家里不说,有什么好处和政策都优先给他们家。

“说我偏心,怎么说呢,我就是觉得李霞这个小孩特别懂事,而且我都是按政策办事,我也没得什么好处,我……”

“不是这个意思,你在这里快一年了,我们都看得出来你工作的态度,只是你看我们做这个工作,难免会觉得这个人家需要帮助多一些,那个没有那么困难,这很正常,不过表现得太明显了,老有人来告状,本来好事变成埋怨,是不是就划不来了?”

“我就是觉得……有些人家明明就没有那么困难,可是看到我们给了别人扶持,就眼红起来,这样的人你让我怎么能公平地去帮助他?”

“你这样说就更不对了,他们怎么样是他们,可是我们做这个工作,老乡都是一样的老乡,工作起码的原则就是公平。”

“我……我知道了。”

“小同志也别不高兴,你说你城里长大的娃娃,来到我们这里,工作起来确实不容易,我知道刚来的时候你没少哭,包括被老乡骂了、打了,或者看到特别贫困的老乡……你心肠好,现在工作越来越好了,也得到了很多老乡的信任,这都不容易,千万别好心做了坏事。”

“你干嘛还来接我,脾气大得不是挂了我的电话?”小林出了高铁站就看到老公,奔过去一把搂住老公的脖子撒娇地说。

“错了错了嘛,我不是盼着你回来,结果你说忘了,你说我气不气?”

“切。”

“我当时都准备买票去找你了,把你押回来。”

“我想吃火锅,不不,冒菜,不不不,晚上了要不吃个高级的,那个自助的日料?啊,开着车带我好好溜达一下,让我感受一下城市里的灯红酒绿。”

“谁跟我说和大家一起在室外石桌上,吃着野菜喝着小酒,晚上那星星一直对着她眨眼睛……”

“好是好,再好也没咱家好嘛。”小林把头埋在老公的肩膀上,朝着停车场走去。旁边人很多,有和他们一样搂在一起的,也有手牵着手的,还有接朋友的,三三两两,或者聊天或者焦急走路。两种生活,她的脑子里总是忍不住地对比起来。

“明天咱俩回家看看你爸妈吧,后天你有空再和我一起回我家,没空我自己回去也行。”

“今天你可……”

“啥?”

“平时第一时间都是问你楼下的猫,今天问起我妈你妈了?”

“你咋骂人呢。”

“看来下乡学习收获不小呀,懂事多了。”

车子开动起来,小林像是旅游一样趴在窗户上。眼前的高楼路灯,还有一辆接着一辆的车,城市生活很多时候是夜幕降临之后才开始的。白天忙碌着上班,一天结束后把时间又都安排在各种各样的餐馆,还有酒吧夜店和KTV里,大家每天都很忙,忙着赚钱忙着挥霍忙着攀比忙着向前看。她觉得尽管在他们住的小区已生活了几年,但小区里人谁也不认识谁,在那个院子里,除了那些猫咪外,她没有任何熟悉的生命。反而是她在陕北工作的这些日子,生活单调,让她开始思考人与人的关系,让她熟知一个一个的家庭和人。

“我要是生一个像小霞那样的孩子该多好。”她的眼睛依然看着窗外说了这么一句。

“晚上我们就生一个。”

“你说要是我们生病或者遇到各种困难,能做到对彼此不离不弃吗?”

“你这个人我就不好说了,反正我肯定对你好,会好好照顾你。”

“你说18岁都不到的小女孩,居然说她不想去城里上学,因为不能照顾自己父母,要是我们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真是觉得此生无憾了。”

“我的宝贝呀,你怎么说话这么沉重,孩子会有的,都会有的,生了一个我们再来一个好不好?直到生出你想要的姑娘来。”

小林以前总是觉得自己烦心事情太多,生活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好低,虽然那时候她的生活确实是人人羡慕。现如今,她在农村下乡,好朋友见到她都感慨她真是吃了苦头了。起初每次回来的时候她总和几个朋友一起叹息自己摊上这样的事情,而现在,当被说到自己很惨的时候,她反而觉得事情不是那样的,有时候她讲起工作中的人和事,兴高采烈的神情换来的都是朋友们的哈哈大笑。

处理了一下单位的事情,看了两边的父母,和老公依依惜别后她又回到陕北投入新的工作。这一次她特意带了一些妈妈烧的肉,不过不是给自己,而是准备给小霞带过去。婆婆喜欢做点缝纫活,说要小林在那边晚上穿个舒服的内衣睡觉,便给她做了一套绵绸的睡衣。她想着自己肯定也不穿,刚好给小霞拿过去,就是不知道小霞是不是会有专门的睡衣。

等她到了宿舍给自己的屋子拖了地,把衣服、零食什么的整理好了,准备看看搭个谁的车去看看小霞和小猫,就有同事来找她。

“回来了?”

“回来了。”

“家里都挺好的吧?”

“回家肯定舒服嘛,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来和你说,你特别关注的那家出事了!”

“谁家?怎么了?”

“那个高考的小姑娘,她妈妈住院了!”

“什么?住院了?不是糖尿病吗?一直都有这个毛病呀,怎么住院了?”

“就在县医院,我也不知道。”

“呀,那我赶快去看看,她家就一个小孩,老公胳膊有问题呢。”

“我有车,我带你去吧。”

“好的好的,那谢谢了。”

命苦的人怎么一直都很命苦,比如小霞。小林特别想对着天空大喊几声,想问问老天爷对这样一个小孩,什么时候才能给她一点希望。

“糖尿病酮症酸中毒。”这是小林从医生那得到的诊断。她的心里一直都觉得糖尿病是一个比较普通的病,周围很多上了年纪的人,看起来体型稍微肥胖一些的,都是长期服药的。就是饮食上要求控制,没听说谁特别严重导致走向生死线的。当初听说小霞妈妈因为糖尿病并发症半失明,她还觉得是因为这里医疗条件不能和城市比,以后如果能按时吃药就好,但是现在她看到前几天还和她说话的那个人,已经躺在病床上陷入了昏迷。

小霞和爸爸一直都在病房。她走进去的时候,小霞很亲地站起来叫她,然后眼泪就开始流。她爸爸说女儿从昨天开始就围着她妈妈,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但是看到她就哭了。小林伸出手,摸摸了小霞的头,手指从头发滑到脸颊,她用两只手的拇指帮她抹了抹眼泪,把她搂在怀里。她很想告诉怀里的小姑娘,一切都会好的,妈妈会醒来的,但是她清楚,医生告诉她的结果是可能这一次她就醒不来了。

“你把考号给我说一下,我帮你查查分数。”

“分数已经查了。”

“怎么样?”

“她的分数够二本了。”小霞的爸爸在旁边说。

“别哭了,你妈妈知道了肯定高兴。”

“可是妈妈可能不会知道了。”病房里突然就安静起来。

小林拿了小霞家的钥匙,准备去她家里帮她给小猫喂点吃的。她的同事开着车送她过去,一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她觉得有点压抑,把窗户打开,外面的风也是热热的,好久没有下雨了,这时候应该下一场雨才好。

“别难过了,生活就是这样。”

“以前真没想到会来到这里,真没想到会经历这些。”

“都一样呀,那时候我媳妇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我家娃还小,可是为了工作只能硬着头皮来,现在觉得比我们难的人多了去了,很多时候,生在什么环境就是什么生活呀。”

“开始满是怨气,现在却觉得对我来说,是一件意义非凡的事,遇到一些人帮助一些人,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个小姑娘,那么小,对父母的那种感情呀,我从心里特别希望她家日子好过点。”

“人和人呀,其实都是相互的,看起来我们是来扶贫,可是忙前忙后的一阵子,也说不清楚是我们帮助了他们,还是他们帮助了我们。当然彼此的感觉和收获是不一样的。”

……小林打开那间她最近总是喜欢来的屋子,小猫咪一下子就钻了出来,在她的脚边蹭来蹭去的。她还没来得及弯下腰去抚摸它,小猫咪已经开始左边右边地打着滚,叫的声音从“喵”变成了“咩”,可能真的是饿了。她把准备好的牛奶和肝倒进小碗里,小猫立刻围着饭盆吃了起来。这个屋子里只有小林一个人,几天前她还在这里和小霞的妈妈说话,短短几天,她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货架上还是那几瓶饮料,过几天就会用抹布擦一遍上面的灰,再过几天又落了灰,如此周而复始。旁边床上的被子不像平时那样叠得整整齐齐,也许那天她妈妈刚好就躺在上面,匆忙被送去医院的时候没来得及收拾。床上脏了的布偶就扔在床边,小林走过去捡起来。

她不知不觉地坐了下来,想着时间如果倒退回去,她是不是能多做一些事情。想着想着,她感到小猫在她的脚边蹭了起来,穿着凉鞋的脚被小猫的皮毛蹭到痒痒的。她觉得舒服,一动也不想动,她的身体已经靠在椅子上,布偶也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有一个孩子,如果这是一种缘分,肚子里的孩子就叫“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