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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散文》2018年第3期|裘山山:你的名字

来源:《浙江散文》2018年第3期 | 裘山山  2018年08月27日08:34

上虞,原来你的名字是快乐所赐,

那么,就祝你永远快乐。

还没到上虞,我就问上虞的朋友,上虞为什么叫上虞?朋友说,好像和虞舜有关。

每到一个地方,我最先感兴趣的,往往是地名。一个地方的名字,不仅是这个地方的符号,还体现着这个地方的特色。比如西藏或者内蒙的地名,通常是音译的:拉萨,江孜,桑耶寺,纳木错,呼伦贝尔,鄂尔多斯,乌兰察布,都很好听。而北方的大部分地名则显得简洁朴实:刘各庄,李家屯,陈庄乡,小河村或者葫芦寨,一看就大体能明白其由来。相比,江南的地名就多了一分曲折,往往要打听一番才能明了。

此次到上虞,我就连连遇见曲折的地名。于是从“上虞”开始,我一路追问着。由地名,带出一个个人名,由人名,又牵出一个个故事。曲曲折折,精彩纷呈,将这美丽的小城,一一展示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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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上虞首先见到的,是一条有姓氏的江。

最先知道曹娥江,仍是从朋友那里。朋友每每回故乡,总要拍几张曹娥江发到朋友圈儿。照片上的曹娥江有着十足的江南气韵,优雅秀美,还有几分朦胧。

但第一眼看到曹娥江时,我却有些意外。彼时我站在高楼窗边,不经意间瞥见了曹娥江,竟然那么宽阔,那么浩大。我忍不住问同行的人,这是曹娥江吗?回答说,是的。

后来我去网上查曹娥江,看到了这样的介绍:曹娥江是钱塘江最大的支流,发源于浙江磐安县的大盘山脉,自南而北汇入钱塘江。流经嵊州附近时称剡溪,流经上虞境称上虞江。

起初我为此句感到惊喜:“流经嵊州境内时称剡溪”。原来是剡溪!我熟悉剡溪,不仅是因为李白写到它:“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更因为自小我便从父亲的口中听到它。父亲说他小时候常在剡溪游泳,有一次还差点儿丢命:误入竹排下,被黑压压的竹排罩住无法出头。后来他沉住气,凭着年轻的肺活量,一鼓作气往前游,终于从斜刺里游了出来。

后来我又为这一句感动:“因东汉少女入江救父而更名”。这位少女名曹娥,因父亲驾船在舜江迎潮神时不慎落水,年仅十四岁的曹娥便沿江寻找,昼夜不息,一路哭喊十七天,最后竟跳入江中,五日后抱出父尸,就此传为佳(神)话。八年后上虞县令度尚重新安葬了她,并命人为之立碑,这便是著名的曹娥碑。之后,又建起了曹娥庙,还冠名了曹娥镇。孝道因此成为上虞文化的底色,一个女子的名字年年岁岁在故乡流传。

曹娥江,你的名字拜少女所赐,愿你永远像少女般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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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卮山,一座海拔不足千米却响当当的山。

我们站在覆卮山上,看到了千年梯田。

梯田到处都有,此梯田却非同一般,它的每一块梯田,都是由第四纪冰川遗迹——“石冰川”中的岩块砌筑而成,总计二万三千多块,二千三百多亩。从外型到内涵,都蔚为壮观。梯田里,繁花已矣,青绿的菜籽正吸吮着大山的乳汁日渐丰盈。它们的头上,三三两两伫立着开满紫色小花的苦楝树,苦楝树的头顶,是细雨蒙蒙的天空。

同一片天空下,山的那边,便是我的故乡嵊州。我有些惊喜的想,原来我的祖辈,是这样的青山绿水养育的呀。

在我想到故乡的时候,更多的人会想起另一个名字,东晋山水诗人谢灵运。谢灵运大约是在1600年前登上此山的,很潇洒的留了句:“登此山饮酒赋诗,饮罢覆卮”,这便是覆卮山山名的由来了。细看那山形,还真有些像倒放的卮(酒杯)呢。

尽管谢灵运被后人嘲笑为“不作就不会死”的典型,他那动不动就辞职,动不动就得罪官员乃至皇帝的率性,的确一次次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但我还是很佩服他。不止我,连万人膜拜的李白都佩服他。有人调侃说,李白是谢灵运的脑残粉,他为谢灵运写了十几首诗,连谢灵运发明的鞋子“谢公屐”他都粉:“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谢灵运是出生在我们嵊州的,典型的官二代,加之神童般的聪慧,又饱览群书,才华真是横七竖八。不仅诗写得极佳,书法也很棒,具备了种种高傲和使性子的条件,非我等所能仿效。忽然间想起我的曾祖爷爷。父亲说曾祖爷爷从上海学堂学成归来,也曾为官一方,却因看不惯官场腐败挂印而去,回到乡下晒太阳读闲书了。当然,家境也由此衰败。是不是有着越人血脉的嵊州人,都有这脾气?

站在覆卮山上,顿觉仙气缥缈,赶紧大吸几口采气。

覆卮山,你的名字拜诗人所赐,愿你诗意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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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善小坞村,妙。我进村后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们这个村名一定有什么来头吧?

村书记黄迪君笑着回答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以前的大善村和小坞村合并为一个村了,双方都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村名,就连在一起做了今天的村名。我恍然大悟,依然赞叹:太妙了。

其实两个村名都和水有关。大善小坞村地处曹娥江畔,江水日夜不息地流过村庄,滋养着世代百姓,也带来了交通的便利。古人从“上善若水”取义,称此水为“善溪”。而山环水绕处则被称为“善地”。村里有一座建于晋代的古刹“大善寺”,大善村便由此而来。这么好听的名字,肯定不能放弃。小坞村呢?小坞村的名字更不必多做解释,因为善溪一转入小坞虎门山头后,江滩突然开阔,江水流速渐缓,泥沙沉淀,水流变得清澈,便自然形成了坞,一个小小的停船修船的码头,成为生活在水边的百姓必不可少的歇息之地。所以也不能放弃。

大善小坞,有大有小,有虚有实,相得益彰。我想,幸好他们都不愿放弃,才留下了这等美妙。从2006年更名到现在,也已经一个轮回了,还将轮回下去。

我在村里的一面墙上,看到了古时候的地形图,据说是从一个家谱里发现的,一眼望去,还真是一处山环水绕的风水宝地。那些山名也很有趣,马鼻尖,眠犬山,海螺山,雄鹅鼻,鸟墩,大黄蛇岭,小黄蛇岭,仿佛百兽相聚,“因相娱乐”。宋代理学家朱熹来此地亦赞叹:“可耕可采,福地也。”

今天的大善小坞村,不仅仅有一个独特的名字,更有独特的文化:瓷源文化。2006年,在村子北面,考古发现了凤凰山窑址群和禁山窑址群。据专家介绍,凤凰山窑址群烧造技术领先,制作手法创新,生产规模庞大,代表了三国西晋时期越窑烧瓷技术最高水平,是早期越窑鼎盛期的典型窑场。因此被评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我们参观了青瓷博物馆。橱窗里,历史悠久的各类器皿、窑具和瓷片,在灯光下闪着厚重的色泽。中国瓷器对人类文明作出了重大贡献,而上虞作为青瓷的发源地,凤凰山窑址群是一个有力的证明。不要小看这些貌似粗糙的东西,它代表了人类文明的发展,从那时起就将炊具和餐具分开了。一个村庄有这样一个博物馆,真是不易,担得起“瓷源文化小镇”的核心。

大善小坞村,你的名字拜一方山水所赐,愿你回报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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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晖中学,如雷贯耳。最先贯我耳的,还是朋友,我的两位上虞朋友均毕业于春晖中学,那实在是让人羡慕的事。而我,在大雨中走进春晖中学时,却被那个一百多年前赐予了他们好运的人所感动。

一百多年前,一个上虞的穷孩子,因家境贫困无钱上学,小小年纪就跟着叔叔去汉口做学徒,不久即失业返乡。又跟着哥哥去搞短途贩卖,很快便亏本而归。为了生存,他只得清早放牛,傍晚捡狗屎,因此被乡亲们戏谑为“狗屎阿渭”。可是这个“狗屎阿渭”,最终还是靠着他的勤劳聪慧,走上了经商的路,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

拥有一定的财富后,他最先想到的是回报故乡。当时他的故乡仍然没有一座学堂。他不希望故乡的孩子再像他那样读不起书。1908年,他先拿出五万银元在故乡办了一所小学,取名为“春晖学堂”。当时他在申请报告里就表示,将来还要办中学,“如经费不敷,再捐己资,以符素愿”。果然,十年后的1919年,年迈的他又拿出二十万银元,与近代著名教育家经亨颐、乡贤王佐一起,在上虞的白马湖畔续办了一所中学。这便是现如今大名鼎鼎的“春晖中学”。

这位了不起的上虞人叫陈春澜。他在捐出二十万银元时已年老体衰,竟无法参加开学典礼,第二年即病故了,享年83岁。但他留下了春晖,春晖一直沐浴着上虞的后人。

不过我心里有个小小的好奇,当时为什么没叫春澜中学呢?用捐赠者的名字做校名是常见的,且春澜也很好听呀。

春晖中学创办伊始,经亨颐校长即提出了“与时俱进”的校训,和“实事求是”的教育方针,还首开了浙江中学男女生同校的先河。学校招聘了一大批名师,有我们耳熟能详的夏丏尊、朱自清、朱光潜、丰子恺等,积极推行“人格教育”“爱的教育”“个性教育”等在今天看来依然超前的教育思想,还邀请了蔡元培、黄炎培、胡愈之、何香凝、俞平伯、柳亚子、陈望道、张闻天、黄宾虹、叶圣陶等著名学者来此讲学考察,留下了浓厚的文化底蕴。

陈春澜不止捐资助学,我在资料中看到,他还多次出资为乡民兴修农田水利,逢灾荒年也多次救助灾民。“举凡重大之地方公益事业,均慷慨解囊,脱手千金,惠及邑人,泽被桑梓。”再看下去又有新发现,陈春澜自己创办的公司,取名为“春泽公司”。

原来,他不想青史留名,只想留下春天。

春晖中学,你的名字拜春天所赐,愿你永远生机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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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祝家庄,因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而闻名;

还有谢安山(东山),留下了令人神往的“东山再起”的传说;

还有称山,相传春秋末期,越王勾践为复国雪耻,曾在此山称炭铸剑,大炼兵器,由此得名。

还有祝温村,还有金近小学……一个又一个的地名,都蕴藏着动人的故事,难以言尽。

但是我要说,上虞的地名并不都是厚重悠久的,也有无比年轻的,年轻到只有三岁。若你想从它的名字后面找出人名来,那应该是机器人。而且这个地名,我估计我的两位上虞朋友也不知道。

那就是e游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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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到e游小镇的名字,就感觉是和网络有关,或者说,和游戏有关,和人工智能有关。果然,这里就是要打造一座由专业的泛娱乐平台组成的小镇,一座游戏天堂。

e游小镇,乍听,似乎与上虞这古老的地名不相称,细想,它又是非常相称的。凡有生命力的文化传承,必须是在传承的同时兼具开放,只有开放,才能为古老的土地注入活力,才能将悠久的文化带入未来。

e游小镇自2015年9月开始培育,聚焦了以游戏、电竞、动漫、影视等为代表的泛娱乐信息经济产业。现在,到小镇落户的泛娱乐企业数量已近300家,小镇已成为浙江78个省级特色小镇之一了。

我们走进小镇参观,小镇尚在建设中,人还不多。干干净净的环境,簇新簇新的房子,还有让人眩晕的各种游戏装置。我暗自窃笑,也许应该把我们的年龄掰成两半来此地才合适吧。

果然,小镇就是要吸引年轻人,因此开办了食堂,引进了星巴克,提供了共享单车,同时,又建造起人才公寓、青春公寓。我相信不需要多久,它就会成为一个熙熙攘攘的充满青春活力的小镇了。

当我们站在那里,观看一部展示上虞全方位风貌的3D影片时,真有些腾云驾雾的感觉,仿佛人已经飞了起来,在俯瞰山环水绕的上虞,也在俯瞰上虞的未来。

e游小镇,你的名字是未来所赐,愿你不负梦想,飞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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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最后来说上虞吧。

上虞这个名字,很久以前我就从朋友嘴里熟悉了。他们经常邀请我去上虞,告诉我上虞是嵊州的邻居,我的故乡与他们的故乡山水相连;还告诉我,上虞有著名的中国古代思想家王充,有著名的山水诗开创者谢灵运,有翻译过《资本论》的国学大师马一浮,有著名的气象学家和教育家竺可桢,有被誉为“当代茶圣”著名农学家的吴觉农,还有著名导演谢晋。须知他们的著名,都是真正的著名。

但还有一个率先著名的人,留下了“上虞”。

正如朋友所说,上虞的确与虞舜有关。我们在上虞的舜耕公园里,看到一组生动有趣的石雕,一一讲述了舜帝的故事:一个苦出身的好孩子,虽被虐待却依然孝顺,为官后善待百姓、勤政为民。其中就看到了他当年避乱到此,百官相随,“舜与诸侯会事迄,因相娱乐”的故事。虞舜浮出。之后参观上虞博物馆,又看到了更权威的解释,言上虞之名颇古,《水经注》中就写有“江水东经上虞县南”句。如此判断,上虞之名是殷周以来就有了。再看,《水经注》又引用了《晋泰康三年地记》所记,言当年舜为了避尧之子丹朱之乱来到此地,文武百官随舜而至,舜与诸侯百官商谈结束后,一起娱(娱通虞)乐开心,故曰上虞。

上虞,原来你的名字是快乐所赐,那么,就祝你永远快乐。

2018年5月上虞归来

裘山山,1958年5月生,浙江嵊州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著有《我在天堂等你》《遥远的天堂》《春草》《家书》等小说、散文专著40余种。《春草》被翻译为日文在日本出版。有多部作品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话剧。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