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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2018年8期|侯志锋:红本本(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2018年8期 | 侯志锋(壮族)  2018年08月27日08:22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离今天也有二十多年了吧。年代久远,我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我到“油城科技培训中心”电子班学习。只记清,那年的正月初十,我从老家出发,坐了汽车再坐火车然后再坐汽车,去海滨城市油城。为什么记得是初十,因为正月初十是我母亲的生日。并不是我逃离母亲的生日,不给她老人家庆生,如果那样,该是多羞耻的罪名?实际上,我是一位孝子,家里最小的,我们那里称为“满仔”,我一直陪在母亲身边,每年的生日我都要给她庆生。我父亲死得早,母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几姐弟养大,我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三个姐姐都没上几年学,只有我哥哥读完高中,他考不上大学就去村小学当代课教师。我们村才十多户人家,高中毕业生没有几个,看哥哥手拿那本红红的高中毕业证书,很多人都羡慕。我三位姐姐陆续地出嫁了,大姐出嫁后二姐就读不成书,二姐出嫁后三姐就读不成书,三姐出嫁后应该是哥哥读不成书,他得回家和母亲劳动供我读书,但事实上却反了过来,是我读不成书,他那时读高中,村里的人都说他比我聪明,应该让他读完高中考大学,我只能回家帮母亲放牛,那时我才十二岁。我的姐姐们也没有毕业证书,但她们都有像毕业证书一样的红本本,例如结婚证、计划生育证、准生证等等一大沓。唯独我没有,我读了一年初中便辍学了,那时小学毕业生是没有毕业证的。油城的电子学校可真够多了,各种报纸上都登有五花八门的技校招生广告,而刊登广告的电子技校,大多都是油城的。报纸上的技校广告,我不知道那时它吹得天花乱坠,以为一切都是真实的,不知道那些图片广告都是P的,承诺的进厂工资,更是天上和地下。毕业后包分配,一个月一千多元甚至几千元,对于一心想逃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青少年来说,这有多大的诱惑力可想而知。那一天,我去家乡小镇上的发廊,见沙发上摆着几张报纸,顺手拿起瞄瞄,满版的电子学校招生广告,我激动得心里“嘭嘭”地响。跟伙伴们说:“我一定要去油城的电子学校学习。”伙伴说:“能拿到那本红本本就有大钱拿了,就像你哥哥手中的那本红本本。”

我一定要去电子学校拿到红本本,我在心里狠狠地说。多年后我才知道,证书的封面不光是红色的,还有蓝色、咖啡色和各种颜色的,我那时还没去油城的时候也不知道咖啡色是什么样子,能喝上咖啡也是多年后的事了,但那时我很喜欢听录音机里的一首歌:“美酒加咖啡,我就要喝一杯……”不管各种各样的本本有多少种颜色,我都统统称它为红本本。我要去电子技校拿红本本,那是需要成本的,几千元钱的学费和伙食费那时候对于我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要知道,那时农村的暴发户才是万元户,我那十多户的小村庄还没出现一家万元户。几千元,只能借或者出门打工赚钱,我母亲是不允许我出门的,如果我出门,家里的田地谁来种?扔给母亲一人干那是绝对不行,母亲的年纪也老了。我和几个姐姐和姐夫商量,姐姐和姐夫们都有一大堆孩子,他们都用各种好话来婉拒和教育我。扔给我那位当小学代课教师的哥哥,那更加不行,他考两年大学都考不上,自认为我读了一年初中辍学回家和母亲干活供他上学是天经地义。他每月三十元的工资,跟那帮老师花天酒地很快就花掉了,每天中餐和晚餐都回家吃,但我和母亲从没见过他一分钱。我知道母亲辛苦,在姐姐们那里碰了壁后也就不再提出门的事。我至少有一张身份证,我母亲连身份证也没有,我甚至也没有见过她和父亲的结婚证,她唯一的名字只写在户口本上,她一生也没有照过相,我没有带母亲去镇上的照相馆照相,却和伙伴们去照了几张,母亲去世后也没有留下一张相,这是我至今最遗憾的一件事,我始终不能原谅自己。我翻她那只老箱子的时候,见箱里有一捆红本本,我以为是母亲的红本本,那只老箱子是母亲的陪嫁物,我解开那捆用一条小麻绳捆着的红本本,发现那是几本《毛主席语录》,有两本还被老鼠咬了一小半。

我母亲不识字,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没睡过一次午觉,几乎也没生过病。那一年突然一场大病卧床不起,送去医院,打不了针,打针就反应,也吃不了药,吃药就呕吐,医生们都束手无策,没过多久母亲就去世了。按我们那地方的习俗,父母亲过世,头三年每餐都要在八仙桌上摆上饭菜孝敬,过完三年后才能烧立在八仙桌上的灵牌。我打算孝敬刚去世的母亲三年,烧完母亲的灵牌,然后出门到远方去,那样我到哪儿母亲就可以跟随我到哪儿,只要我有一口饭吃,跟随着我的母亲的灵魂就不愁饿。刚给母亲做完初一的第一年,大姐夫和二姐夫跟我说:“我们以前不同意你出门打工,那是因为家里还有阿妈,现在阿妈过世了,你可以出门打工了。”我说:“还有两年才能给阿妈烧灵牌咧。”哥哥说不用等三年也可以烧,他是怕我把麻烦推给他,他已经结婚,他结婚的彩礼钱却是我和母亲来付,赔了几年才赔完。我和哥嫂也已经分家。我知道他们那时的心思,我也差不多到结婚的年龄了,如果我不出去赚钱他们就得为我负担。

我把家里的几条牛卖了,还了该还的债,再跟姐夫们借了一些钱,决定去油城的电子学校学电子。我把报纸上所有刊登招生广告的电子学校对比了一下,觉得“油城科技培训中心”的费用最便宜,我就选了“油城科技培训中心”。大年初十,我们附近村庄的人都在那一天出外打工,我也选在那一天随他们出去,但他们是去东莞、深圳、粤东打工,而我是去油城学电子,打算拿到红本本之后才打赚大钱的工,况且电子学校还承诺毕业后包分配。那一年到底是哪一年?1991年?1992年?还是1993年?我想到头疼了都想不起,只知道,再过几年,就是香港回归。

如果说我背着一只包袱像缓行蜗牛身上的壳,慢慢地爬到了小镇上挤上了似一锅肉饺子一样的一辆班车到了县城的火车站,那一趟趟呼啸而过的列车更像要被挤破的气球,根本没法上,车厢里的人都挤到门口了。下面的人要上去,上面的人就把你推下来。拼了几趟车都上不了,我只好退了火车票,去汽车站。找来找去找不到去油城的车,我只好坐了去玉林的车,在玉林车站广场站了一晚。冷索索的深夜,车站的保安不知去哪里抱来一捆柴禾,烧燃一堆熊熊的大火。一大堆人围了过来,包括死活磨着要拉我去火车站坐车的三轮车司机,我没跟他搭话,他说:“去坐火车也有卧铺啊,何必在这里等到天亮坐汽车?”还有动员我去旅馆住宿的拉客女,她开始说去住宿才要十元钱,后来她说才要一元钱去不去?说太多也是累,我就不多说了。

也不说我出了油城的火车站,费了多大的劲才找到“油城科技培训中心”的胡老师,那时学校还没开学,没有老师在学校。

油城六路和油城五路的交接处,是科委大院,“科技培训中心”就在科委大院里。科委大院斜对面的马路边是市政府,离市政府隔壁是新湖公园。我们的宿舍呢,却是在军分区后面的一条巷子里。巷子里一个小院子挨在一栋楼下,几排矮小的红砖瓦房,在城市里瓦房可真是不多见。那时学校宿舍的床架还保管在一户人家里,我是电子培训学校开年的第一位新生,那晚我和胡老师搬出所有的铁床架到小院子里的宿舍,安好几个床架后胡老师啰嗦地说了一大堆话才离去。我记不清他说的所有话了,但还记得一句,说有人来查夜的话就说是科技培训中心的。

那晚上,我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小院宿舍里,草席和棉被是我花了50元去市场的小店里买来的,我跟女店主讨价还价,她说50元钱不能少,可以送我一只水桶。那只红色的水桶,成了宿舍洗衣服的公用水桶。毛巾、牙膏和牙刷,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挂在梁下的灯孤独而昏黄地亮着,它好像也有心事,默默无语,我的眼睛一直瞪着它,心情忐忑不安。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醒来时,见灯还亮着。我按了按戴在手腕上的电子表,那只电子表是我花了15元钱在家乡小镇上跟一个摆摊的小贩买的,那个小贩说他去深圳中英街弄到的货,也不知是真是假。电子表发出了嗲声嗲气的女音:“现在时间,上午七点四十二分。”我知道天亮了。

那两天,我早餐都是泡方便面,开水是去科委大院打来的,胡老师给我一只暖水壶装开水拿回宿舍。我正餐和晚餐有时候也泡面,有时候去粉店吃一碗河粉或者快餐。第三天中午,我去外面吃饭回来,见我的上铺上坐着一位脸面圆圆的小伙子,估计也不到二十岁,跟我年纪差不多。没待我开口,他就对我说:“你去外面回来了?刚才胡老师带我来时见不到你就说你可能出去玩了。”

我点点头,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是贵州罗甸的,名叫张登芳,我说我来自广西,名叫侯子,他用手捂住嘴想笑,但他又用力忍住,把笑声咽下肚去。他从上铺跳下来站在我身边,比我稍高,也比我稍胖。他说:“侯同学,”可能是不好意思叫我侯子,“我想出去存点钱,你能不能陪我出去?”

张登芳的到来,扫去我心中的阴霾,我忧郁的心情变得阳光了起来。至少证明不是一场骗局,就算是骗局,也不是我一人被骗。

我和他出去,在光华邮电局对面看到了一家储蓄所,在我老家人们叫信用社。张登芳要存三百元钱,不用存折,女工作人员只给他开了一条收据。我疑惑地问他:“你不用红本本?”他不解地问:“什么红本本?”女行员笑出声来,我说:“存折啊。”

见张登芳存钱,我想起口袋里也剩下几百元钱,我和他的学费和伙食费都一次性交了,还剩下这些钱是防备用的。女行员给我开存折,一位来存钱的中年妇女站在我身边,她对我说:“不要设置密码,设置了忘记了密码取不了钱的哟。”我就没有设置密码。

我把红本本收进衣服口袋里,和张登芳继续往前走去。他喜欢逛,我也喜欢逛,还没有开学的那几天,我们逛了油城不少地方。去到江滨公园,见没人守门收门票,我们就走了进去。刚走进大门口,迎面走来一位柔发飘扬的女人,她胸前挂着一只照相机,人很漂亮,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齿:“两位帅哥,照几张相留念吧。”她很有气质,像电影里的女人。我和张登芳就找地方叫她帮拍照,我站在一座假山的石头上,女人用手指了指我的拉链,我才发现拉链没有完全拉合,我拉紧了拉链,女人叫我一手攀着石崖,眼睛向她望。闪光灯一闪,我知道照好了,立即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女人说:“没多照几张?”“一张就够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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