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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杯盛满的石油岁月

来源:文艺报 | 路远明  2018年08月27日07:50

说是酒杯,其实就是带把儿的白色搪瓷杯子,也管它叫茶缸子,一看到它,总是让我想起当年油田人用它喝酒的往事。

我们是搞油田地面建设的队伍,从钻井队打出的露出地面的井口开始,到计量间、中转站、联合站,一直到外输油库,全过程的安装建设都是我们的事儿。油井打到哪里,我们的建设工地就设在哪里。沿袭油田会战的叫法,我们管工地叫“前线”,管去工地叫“上前线”。在油田,我们这个单位也被叫做“前线单位”,可比作是油田的“野战部队”。

由于地域、气候及工作性质、环境所致,让长年四处奔波、风餐露宿的油田建设人与酒结下了不解的情缘。野外施工中,累了,喝口酒解解乏;冷了,喝口酒驱驱寒;想家了,喝口酒思思亲……那酒,成了前线人离不开的依托,而人手一个的搪瓷缸子,就成了人和酒最亲密的伙伴。

还清晰地记得当年在前线广为流传的那些喝酒的嗑、行酒的令:“没有花园白,感情上不来”“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宁可小胃露洞洞,不让感情裂缝缝”……

每当一项工程竣工投产了,前线工地总是要搞一次大会餐,所有的人围聚一堂,大塑料桶里的酒直接往茶缸子里倒,倒酒时发出的“咕咚、咕咚”的声音,给人一种热手抚胸的感觉。

端起茶缸子喝酒,大口大口吃肉,那是前线人期盼的日子。会完餐,工程就结束了,回家与媳妇孩子团聚的日子就到了。酒过三巡,前线的大队长、中队长、小队长就开始轮流地给前线的工人们敬酒,过程犹如论功行赏:施工中你出了多少大力,他流了多少大汗,你吃了多少大苦,他挨了多少大累……大小领导们如数家珍,一一道来,大有“数风流人物”的气势。

到这时,前线的人们也开始借着酒劲儿相互倾诉起各自的功绩来:站里最大的容器吊装全靠谁了,站外的那次抢险多亏了谁了,小队的“流动红旗”是怎么得来的……每个人都深深地沉浸在完成任务后的喜悦和自豪中,真是把杯斗酒恣欢谑,酒不醉人人亦醉啦!施工过程中大家经历的所有困苦,付出的所有艰辛,似乎都在那杯子的晃荡中诠释,也在那含着酒气、满怀荣耀的倾诉中得以升华。酒喝干,话道尽,醉意朦胧中回到那点着电暖气还四壁冰凉的露营房,倒在床上,酒便把前线的人带进了与家人团聚的梦乡……

北方油田地面建设受季节影响,一般都是从冰雪初融时的早春出征,到冰雪又覆荒野时班师,遇到特殊情况,也时常有深冬里的鏖战。

油田建龙虎泡水源管线的那年冬天,为了让油田人能早点喝上甘甜清润的龙虎泡引嫩(江)水,单位领导让把当时全国最大的300马力的D150推土机开了出来。这是个40多吨重的庞然大物,驾驶它要爬上那2米多高的光秃秃的推土机顶部,在零下30多度滴水成冰的隆冬里,在没遮没挡的驾驶位上,一会儿人就有被冻僵的感觉。

当年在挑选这队人马时,除了操作技术和身体素质之外,还有一个关键“指标”是必须有斤八的酒量——大概是因为肚子里能装多少酒,人就能在推土机上挺多长时间吧!最后,在200多个推土机操作手里选出了20多人组成了6个机组,配备在了这台推土机上,在全线60多公里的荒原上展开了24小时人停机不停的鏖战。

旷野上,推土机那如水桶般粗的排气管子喘着粗气吐着长烟,烟里带着它体内燃烧的负35号的柴油味;而在它身上顶着刺骨寒风驱动它前行的汉子们,狗皮帽子上挂满霜花,嘴巴冒着的哈气里带出来的是燃烧在他们肚子里的60度的火辣辣的“小烧”味。一米多厚的冻土,在这柴油和“小烧”的混合气味中,被松土器如牛犁一样开肠破肚般地豁开,1620毫米粗的水源管线以人们期望的速度向前推进。在那段冰封的日子里,开往前线的油罐车上,总是带上一大桶酒,到了前线,油罐里的油加给了推土机,大桶里的酒“加”给了那些开推土机的人,那在寒风冷雪中端起搪瓷缸子大口喝酒的形象,是北方油田壮美无比的雕塑。

在油田,朋友自远方来,有接风酒;同事由外埠回,有洗尘酒;队伍出征时,有壮行酒;高歌凯旋日,有庆功酒……酒,似乎承载着油田建设人的壮志豪情、担当奉献,也饱含着油田建设人纯真朴实的真情厚义。记忆里,醉在当场留在心里的一顿酒,是我的老领导退休后为我们摆的那桌酒。

那天是老领导人生最后一次搬家的日子,也是他当年来油田参加工作的日子。43年前的这一天,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同一火车皮的老乡来到了油田,穿上了杠杠棉袄,戴上了狗皮帽子,满怀着理想投入到了油田的建设中。随着单位的变动,工作的调动,他先后搬了12次家,那天搬的是第13次。老领导说,到今天为止,我完成了我人生中的“搬家”历程,该定居了!

喝酒前,老领导把所有的酒一瓶瓶地全部打开,咕咚咚地倒在盆里,用勺子分到我们的杯中。然后对满桌子的弟子说:“这盆里有茅台、五粮液,都是你们逢年过节看我时拿来的,今天全都掺在一起了,也是把大家的情和义全掺在一起了,来吧,让我们一醉方休!”

那天的酒喝得呀真尽兴!情不断,义不断,话语不断,从老领导当年踏足油田、驰骋东北荒原,到后来挥师西北大漠、直面苍穹, 40余年的石油情怀尽在话中,也在酒中……

那天的酒喝得呀真忘情!师徒如父子,蓄含山般恩重;兄弟似手足,积淀水样情长。20余年的师徒情兄弟义在酒杯的碰撞声中,在掏心掏肺的话语里融汇往复、波高涛响……

一年后,老领导突然发病走了。丧事过后,师母说你挑件你师傅的物件留个念想吧。我下意识地捧起那个斑驳着“安全生产”红字的白色搪瓷缸子,觉得暖暖的,像捧着师傅的话语,觉得重重的,像捧着和师傅相处的那段石油岁月。

寒来暑往,想念师傅的时候,我常常凝视着搪瓷缸子任心里翻江倒海,总是想起在纪念大庆油田发现50周年的时候,歌唱家阎维文演唱的那首《再铸时代铁脊梁》:“都说父亲很豪爽,虎背熊腰有酒量,喝上一碗热血就滚烫,唱上一曲心中更豁亮……父亲走过的路呀,依然飘酒香,父亲走过的路呀,依然歌声扬,我为祖国献石油,再铸时代铁脊梁。”

那只盛过酒的搪瓷缸子——不,那只酒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虽已褪色许多,甚显几分破旧,但它盛满的沸腾岁月,依然散发着油田建设者豪情浸润的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