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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金辉:栀子花开漫天雪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杨金辉  2018年08月24日16:55

榆春林对着麦克风刚要继续宣读上级对今年村委换届工作的有关条文,忽然一个人影在窗前一闪,使他的声音嘎然而止。他望着这个意外身影的出现,有些激动却又说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支吾半天只说了一句:“栀子,是你……?”

眼前的这位女子目光中带着几分忧悒:“春林,我来不行……?”

“哪里,我不是那意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想让你明白你目前的处境。”

“这……很重要?”

“那当然。你看看这封来自群众手中的自荐信吧。”

“谁的?”

“王土远。”

榆春林从栀子手中接过那张粉色的自荐信,刚要看,只听村委大院里又忽然传来一阵扑哧扑哧的脚步声,是村东镰把腿二跄一瘸一拐地赶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令榆春林很扫兴:“跄子,大清早你来干啥?”

二跄说:“春林兄弟,我有大事禀告”。

“什么,快说——” 榆春林有点很不耐烦。

二跄子只管说不顾听,说起话来又有些结巴还满嘴喷唾沫星儿:“是、是、是这么回事,王土远要争你的村、村主任,现在他在村中老槐槐树下,拉、拉来了一大、大汽车花……生油,说是一家一桶,还说……下午还要分……分王八,……你去看看吧。”

这话不得不使榆春林的心悬了起来:“真有此事?”

“那……还有假,不不信你去看看,谁诓……你……小狗!”二跄说着做了一个小狗的手势。

牛角村中心大街老槐树下,果真像二跄子说的那样,停着一辆蓝色的大头车,周围围聚着许些人,他们叽叽喳喳像赶大集一样热闹。站在车上的是王土远的司机榆长军,榆长军一边为大伙分着花生油,一边朝下面喊:“大家不要急,不要急,一家一桶,一个一个来,可不能多拿;呆会肉联厂的车来了,我们还要分王八,这可是王土远为大伙发的福利,人家王土远富了还想着大家,大家可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片好心哪!记住选村主任的时候给他一票。”

王土远穿着一件油亮的黑皮大衣,站在大头车的一旁,叼着香烟,嘴里吐着长长的烟雾,他不说话,只是不住地朝大伙不时地笑一笑,笑得样子也坦然。领到花生油的村民,也朝他微笑,像会心的意思,也像感激的意思。

榆春林站在大街上,隔老远望着这个景象,心里五味杂陈。这是他才不由地从衣兜里拿出栀子给他的那封自荐信,只见上面写道:

“诸位父老乡亲:我王土远这几年富裕了。我富裕了就想为大家做点好事。现在即将选举,我相信大家一定想物色一位真正能带领大家过上好日子的人,我愿承担这份重担。如果大家信得过我,我将在三年之使牛角村老少爷们老有所养少有所依:一是让六十岁以上老人每月领上80元生活补助金;二是建设新村楼区让全村人分批搬进新居;三是全部承担孩子上学学杂费,并对特困学生定期发放救济补助;四是想方设法新上几个村办企业让全村闲散劳力都能工作。如果大家觉得我所说得合乎众人意愿,我将不负众望,为你神圣的一票尽心竭力……”

榆春林读着王土远的这封自荐信,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一刻他从内心禁不住折服起王土远的煞费心机和用心良苦。为了实现自己的欲望,可以想到利用争夺权力来实现自己的目的,真是即智慧又精明。还有什么比这更简捷呢?过去真是小看他了。金钱不但能使人物质富裕,同时也能使人精神扭曲。更重要的是它能让私欲者得寸进尺。望着不远处老槐树下那辆装满花生油的大头车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榆春林眼前不知怎么忽然又闪现出栀子那双忧悒的目光,他仿佛从那双眸子里,看到了一束幽暗深处的光亮。

久违了,仿佛是在昨天。

两年前的冬天,正是榆春林挑起村委会代理主任的第一年。隆冬时节,大伙儿正在修路的工地上,不知怎么村民孟向财突然得了急症,病得蹊跷,只见他就趴在地上捂着肚子直打滚,急得在一旁的栀子搓手顿足。榆春林见孟向财这般情景,二话没说,推过一辆地排车拉上孟向财一路小跑就往乡医院奔。

栀子的母亲孙云花听说这事后即感激有撒急,感激的是榆春林急人所难;撒急的是栀子和他爸身无分文。这可咋整,没钱咋看病?孙云花当时真是一筹莫展。看看家里的积蓄仅有几百元,这点钱到了医院还不是叫花子赶大集傻瞪眼?想到这,她感到借钱最有把握的就是村北栀子她爸从小的好友王福农,王福农是村里唯一的养鸭大户,现在栀子他爸遇到难处,去求他,非他莫数。于是孙云花急匆匆往王福农家赶,一进王福农的家,王福农的儿子王土远正从一辆三轮摩托车上卸饲料,一见孙云花,笑脸嘻嘻:“孙大妈,你这是……”

孙云花说:“你爸在家?”

王土远没说话,搬着饲料用目光向屋里颐指气使,孙云花明白了。

此刻,王福农正在一个鹦鹉笼子旁嘀嘀咕咕:“乖乖,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的伙伴刚走了你不舍,这我懂,过两天再给你添一个,不用愁,不用愁。”鹦鹉也学着叫:“不用愁——不用愁——”

孙云花的到来使王福农很感意外,他有些惊讶:“大妹子你这是……”

“福农大哥,是这样,你向财兄弟这不在修路的工地上突然得病,刚送医院,可是没……带钱,可现在我们家里又没钱,这不就想到你……”

王福农说:“哦,拿多少?”

孙云花说:“一千吧。”

王福农说:“一千能够?两千吧,现在人怕的就是进医院,进了医院花钱可就没个数。”

孙云花接过王福农的钱,感动的眼圈有些潮湿,说:“谢福农大哥了,你可救了俺的急……”

王福农说:“大妹子,啥也甭说,快去医院,咱们谁跟谁,不够再来拿。”

榆春林那天身上也身无分文。等他和栀子赶到乡医院时,他才感到事情的难堪。无奈之际,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进了院长办公室,在他的再三要求和解释下,院长才算勉强同意了先为病人看病的请求。就从这天,栀子在心中暗暗喜欢上了榆春林。

一天的傍晚,修路工地放工了,栀子在村头与榆春林相遇,栀子说:“春林哥,今晚我妈想请你到我家吃饭。”

榆春林说:“那咋成,我还是不去的好……”

栀子见榆春林过于执拗,只好说:“春林哥,我是有话要跟你说。”

榆春林说:“有话你现在就可以说嘛,我听着。”

栀子说:“我现在不能说。”

榆春林说:“怎不能说?”

“你真笨,我不跟你说了。”栀子说着突然嗔怪地拂袖而去。走出不远,她却禁不住回头喊,“今晚你在小桥上等我。”

榆春林这一刻什么都明白了,可又感觉什么也未明白。

那夜,榆春林不知怎么突然感觉劳累了一天竟一点也不觉得累,甚至也不饿。他来到村北月牙桥,这时栀子也来到了桥东头,她修长的倩影被月光映照在水面,像一棵柳,特别那被轻风吹得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的情景特别迷人。等榆春林走近,她面对幽幽的水面说:“春林哥,你对着她说句心里话……”

榆春林望着波光潋滟的水面,仿佛听到一种悠远而缥缈的声音,那是来自冥冥之中的天籁之声,传说中谁要在此感悟到此声,谁的姻缘就将得到上苍月老的呵护……

“你听,那是什么声音……”两人几乎异口同声。榆春林望着月光下栀子那张圆圆的笑脸,发现此时的她笑得比月儿还圆。

牛角村的修路工程只进行到一半,村民们就不见踪影了。榆春林这会些坐卧不安了。这使他大失所望。他没想到村民的心竟会那么涣散,难道牛角村的村民就没有一点长远打算?忧虑之际,父亲含着烟袋想出了一个主意:不行你还是去乡里求援,乡里有石料厂,让乡干部说句话,借用乡里的铲车、推土机省得求爷爷告奶奶的受这般难为。榆春林的心豁然一亮,是啊,我怎么就忘了这一着呢!父亲不愧是担任过生产队的老队长,办法就是多。

谁也不会想到,就在榆春林去乡里求援的时候,王福农来到了榆春林的家,不过他今天不是来找榆春林的,而是来找榆春林的父亲榆耿田的。他与榆耿田同龄人,生产队那年月他一直是榆耿田的助手——生产队副队长。他的到来使榆耿田感到他来的蹊跷,“福农,今天这是啥风?”

王福农说:“啥风不是,我今天是来求你办件事。”

“啥事,——说。”

“我想承包山场,上山开石头。”

“开山采石?你?”

“咋,我不行,这几天我到外面考察好了,这山我非包不可。只求你和春林好好通融通融,该照顾的要照顾。”

“好,福农,你带了个好头,咱们这山里的老百姓都像一群羊,只要有一个打前阵的,大家才会随风而上。等春林回来我跟他说,他一定会看顾。不过你这头一炮,可要打得响响的!”春林妈在一旁听着榆耿田的话,心里却直犯嘀咕,等榆耿田将王福农送走的时候,她才将方才窝在心里的话说出口:“他爸,我看这王福农葫芦里不知要卖什么药,他可是个小心眼过多的人,你可得提防着他,你忘了生产队那些年,他哪年不是偷着往自己的工分本上加分;土地承包他又变着法子给自己多分半亩地。你再看他家那养鸭场,占地不经过村里批准,自己就圈起那么大一片……这种人你还夸下口让儿子照顾他,你这不是成心引进麻烦给儿子添乱?”

“添乱,你懂啥,开山采石那是按合同办事,他再乱能乱到哪去!”榆耿田对老伴的话不屑一顾。

孟向财出院那天,第一个被牵动的就是王福农。王福农听说后,提着一只大公鸡和两瓶纯粮白干来到了孟向财家,一进门,栀子的母亲孙云花迎出了房门笑成了一朵花:“福农大哥,你这是干啥,向财看病花了你的钱,你还这么破费,这叫俺很是过意不去嘛……”

孟向财站在房门前没有说话,望着王福农一张笑脸早已变成了鸡冠花。

孙云花接过王福农手中的礼物,感激之情到了嘴边却是:“今中午福农大哥你就好好喝几盅……”

孟向财这才忙接话茬:“对对,俺兄弟好长时间没坐了,特别是住院这些天,我特想念……”

“向财兄弟,你这是咋的啦,怎么会突然生病呢?”

孟向财说:“急性阑尾炎,要不是去医院及时,我真难大看了。”

一会儿,孙云花把酒菜端上桌,孟向财不多时就喝的面红耳赤,王福农也喝得脸红脖子粗。

最终,王福农说了两句心里话:“向财老弟,咱是从小的一把连,有些话我不想背你,今天我来的目的,有二,一是看望你,二是想谈一件私人之间的重要之事……”说到这里,王福农话就噎回去了。

孟向财见王福农支支吾吾,觉得他话里有话,急忙问:“老兄你有啥事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决不含糊。”

经孟向财这么一说,王富农更不好意思了,最后只得敷衍了事,说:“过后我托个人和你们好好商议商议,不急、不急。”

王福农想托的这个人,就是村西头的花凤娥。花凤娥受王福农之托,第二

天就来到了孟向财家,她一进门二话没说,就将王福农的心思一一细说:“孟大哥……今天俺是来向你道喜来了,人家王福农可是一片好心哪!咱那闺女要是进了他家,那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蜜罐子。”

花凤娥这么一说,孟向财和孙云花这才突然明白昨天王福农的那番话。原来王福农心里装的竟是这。这可真是天作巧合,其实以往他们心里不知多少次打过这样的拨浪鼓,可作为女方父母他们哪敢轻举妄动,听到这,孙云花立时心花怒放,赶忙说:“谢谢你,大妹子,这门亲事俺做定了!”

栀子的父母怎么也没想到,女儿对这门亲事却是极力反对,中午吃饭时,栀子听母亲刚把事情说到一半,她放下饭碗,脸一拉就回到了她的闺房。这个举动让孟向财很纳闷,使孙云花更是纳闷。他们都被栀子的这个举动弄糊涂了,孙云花心思半天终于琢磨出了端倪:“她爸,我看这闺女兴许是……有了? 要不她哪会抡风扫雪。”

孟向财不解地问:“有了,你说是谁?”

孙云花讷言了许久,才说:“这阵子她和榆春林来往密切……一定是他。”

“榆春林,那怎么成,虽然他是咱村的父母官,可他眼下却是个叫花子司令,你想想我们要是把闺女嫁给这么个叫花子司令有啥出息?”

“他爸,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榆春林也是刚救过你的人。”

“他再救过我,也不至于就因为感激他再把闺女许给他。”

“其实人家春林也不错,参过军素质高,不就是家境贫困 。”

“我们要的是过日子,是有吃有喝有钱花,咱一辈子就拉巴这么一个闺女,可不能稀里糊涂。”

“其实女儿的事咱不能强求,强扭的瓜不甜,现都是啥年代了,不能再做那傻事。”

“不行,我就是要做这个主!你看人家王福农家啥光景,闺女嫁这样的人家,那才是真正的享福!”

“她爸,我看榆春林将来也不会差,你看他平时那股子干劲,说不定咱这村子将来要真变样呢。”

“我不研究这,我只要女儿嫁个好人家,人家王福农的儿子王土远,那才是真正的理财能手,进这个家门不会有错。”

牛角村的修路工程多亏乡里董书记的支持,那天榆春林来到乡里求援,董书记听完榆春林的汇报后,当即摸起电话就通知了乡石料厂,要求乡石料厂派两辆推土机支援牛角村,这会榆春林总算松了一口气。只要牛角村上山的路基开出来,就保证了牛角村山场的正常开采,那些天,乡石料厂的两辆推土机昼夜施工,四位司机轮流作业,不到一周,就将一条盘山路推出了路基,这可真为牛角村解决了大难题。如果全靠人工修整,这段山路还不知要修到啥时候呢。扬帆恰是长风时,榆春林趁热打铁便在大街十字路口张贴出了号召全村壮劳力上山承包石窝的布告,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牛角村人眼下对开山采石并不感兴趣。三天竟没有一个报名的,只有王土远自报奋勇。牛角村人到底是怎了?明明财神爷就在山上,他们为什么就不知道抱住财神爷的腿?贫穷,他们怎么就那样心安理得!他不理解。他没想到牛角村的人给他送到眼前的肥肉却不知吃。那就让王土远开这个头吧,等王土远大把的票子装进腰包的时候,你们才知道眼红是个啥滋味。

王土远可以说以抢字为先,不仅在山上占领了有利地形,而且还得到了村里的特殊优惠。他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因此他的石窝一开始就开得红红火火,不出半年他就购买了打眼机、铲车和运输车,这时村里的人开始眼红了。尤其那些青壮年,他们不甘心示弱,纷纷来找榆春林要求承包山场,可是他们那里知道这开石窝也是有很多讲究的,比如说石垛子的高矮和地形都是决定你开山财运的关键,于是有很多志愿者,在经过三番五次的权衡后,宁愿甘当王土远的雇工,也不愿独立门户了。王土远就这样石窝越开越大,势力越来越壮,现在他已是名副其实的阔老板了。

牛角村的月牙河靠近山垭口有一个像月牙的转圈,这个不大不小的转圈一半是生长着碧绿叠荡的芦苇;一半是裸露着青沙与鹅卵石淤积而成的河滩。由于地形的特殊,这里理所当然地便成为了女人们夏日纳凉的天然浴池。有多少浴女赛过出水芙蓉的美传,就是从那些毛头小子们偷看女人浴体而传为男爷们的解馋佳话,然而这次的这个“佳话”可是与栀子有关的。

麦收后的夏日,正值三伏天,老天实在是太热了,太阳挂在头顶,热的人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大地像个大蒸笼,好像太阳的热量不是从天上而来而是从地下蒸发而出。栀子在山坡玉米田里锄了半天的草,临近中午的时候,天热得她不想立即回家,而是顺着沟边的小道,直奔月牙滩。在月牙滩芦苇密集的地方,她放下了锄头,来不及多想,脱衣就走进了水中。河水温暖而清爽的感觉立刻使她迷恋起这个地方。她干脆危坐在水中,把水一次次地撩向自己的头和脸,这时她才感到河水从头到脚的凉爽。不一会,她突然发现几十条小鱼正自由自在地向她游来,并没有怕她的胆怯,而是像迎接客人那样,向她频频致意,可当她伸出双手正准备与它们接触时,小鱼儿们反而摇头摆尾地离她远去了。这点令她很失望。她多羡慕这些幼小的精灵,在它们的心灵之处它们哪儿懂得生活的烦恼,它们每一天一定都是在美好的憧憬中度过,只要人类不给它们打扰,它们永远都是悠哉游哉。人要是能像鱼儿那样能在水中自由的倘佯,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光景。这些天王土远三番五次地纠缠她,都被她一次次地拒绝。昨日晌午,她正在玉米地里除草,王土远就站在她的身后,一个拦腰就把她吓了一跳,这样的举动,她不喜欢,心烦得要命,这是什么事,简直是无赖嘛,她把锄头一竖:

“土远,你以后规矩点,我不希望你这样。”

王土远说:“栀子,我哪点做得不好?我实在想不通,我到底哪点障你的眼!”

“你哪点也不障我的眼,也不应该障我眼。你好好做你的事,我也好好做我的事,这样就很好!”

“栀子,花凤娥到你们家不是都说好了吗,你知道我是多么希望你…… 只要你愿意,我挣得钱全由你管……”

“我不愿意为你当这个管家,你呀还是令请高人吧。路边的野花哪朵不是任你挑任你选?”

“你这是说的啥话,我不就是那次喝昏了头,犯了那点小错误,你也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呀,男人嘛,哪个不爱沾花惹草的,这不足为怪,真的不足为怪,只、只要他过日子的心不偏,那就是好男人。我现在就对你发誓,发誓还不行?我给你跪下变王八,不信你看,我还真变了我……”

王土远说变真变,趴下身子就开始爬,他用胳膊肘撑地,两只手和后腿真得学开了王八走路,这让栀子哭笑不得。

栀子说:“土远,你小心爬了我的玉米!”

王土远说:“我不爬玉米,我爬地,爬地……”

栀子一气之下,只好提起锄头走出了玉米地。这时王土远还在地里爬,等栀子走出老远,还听王土远在喊:“栀子,这王八你不喜欢,我就给你变只老虎,不信我还真变不成老虎了我!”

夏日的河水,凉爽得真有点让人只要下去就不想再离开的依恋。怪不得那些调皮孩子们,一天到晚泡在河里,最终都将耳朵泡出了毛病。山村的小河,其实就是儿童和年轻人夏日的乐园。栀子一般情况下是不轻易下河的,因为她不会游泳。即时下河,也是在水浅的地方。幼年时她本来是想学会游泳的,可她学了几次每次都是扫兴而归。有次她一连喝了好几口水,呛得连打几个喷嚏,以后干脆不学了。其实女孩子不学游泳反倒显谙练。总不像有的女孩子那样天天在水里“扑通扑通”没个完,赚个假小子的名声。女孩子要想混个好口碑,从小做起其实是至关重要。栀子深深体会到了这些。

夏天的河水中午是温暖的,人在水中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到表层和底层明显的温差,这叫暖中有凉,凉中有暖。人在水中一撩拨,温凉适宜才真正使人感到爽快。这就是山里人的福气。水中的感觉真好!栀子不由地想起那些爱在傍晚来洗浴的女人们,她们为何不在中午来,中午的感觉比傍晚好多了,真的比傍晚好多了。想到这,她又一次把头半埋在水中,可就在这时,她突然看到水中游来了一只怪怪的东西,细一看原来只赖蛤蟆。这下可把她吓坏了,她从小最讨厌的就是这玩艺,每逢见到它,她的浑身总要倏地发麻,起一身鸡皮疙瘩。现在这个玩意竟然来到她的身旁,怎能不使她惊慌失措。可就在她倏然惊慌之际,她猛然又看到了芦苇荡里有个若隐若现的脑袋,定情一看,她看清了,是王土远。她霍地不知怎么就慌了手脚,呼拉就倒在了河水里,这一慌乱不要紧,要紧的是她一倒下就滑向河水的深处,她越挣扎越下沉,越下沉就越惊慌,越惊慌就越喝水,一口接一口,不知不觉失去了知觉……

栀子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躺在王土远的怀里,眼泪禁不住倏然而下。

原来王土远昨天沮丧的回到家,内心对栀子往日的追求渐渐变成了一股怨恨,得不到的东西最珍贵,得不到的东西最不甘。他相信功到自然成,滴水能穿石,你栀子不是天仙;也不是西施。你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你就是月亮我也要非把你摘下来,你还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了你!今天中午,他从山上下来,刚好见栀子走出山坡玉米地往沟崖下走,他心想,难道栀子这大热天的要下河不成?于是他就在她身后悄悄地跟随,果不然,栀子走下沟崖就在长满芦苇荡的月牙滩住足了,他心中一热,赶紧躲在了芦苇丛中,他要看栀子怎样下河,看栀子怎样蝉壳脱壳亮出她那弯月般的秀体,等她下到河水中,然后他再呼之跃出给她个措手不及,和她一起下水,我看你能把我怎样,你不是不希望我套近乎吗,今回我偏要和你来个如胶似漆!正这样想着,他突然听到一声尖叫,他以为栀子发现了他,刚一露头栀子就倒在了水中。他眼看着栀子在水中挣扎的样子,知道事情麻烦了。于是赶紧和衣跳下河水,他在水中打捞了几个回合,才打捞到栀子的下落,当他把栀子抱上岸,栀子已经不省人事。他干脆把她抗在了肩上,来回的颠簸,这下正好,栀子大口地开始吐水了,最终“哇”地哭出了声音。

恰巧,这时村里一群要来下河的妇女正说说笑笑地走下月牙滩,她们一眼就被王土远肩抗栀子的情景惊呆了,王土远的那动作就像在战场上抗伤员,不同的是伤员没穿衣服,只穿了一件短裤衩和戴了一副乳罩。妇女们像见了新大陆,三三两两地围拢过来,都感到王土远和栀子这事出的暧昧,出的莫名其妙。

玉米长到半人高的时候,乡里组织召开了一个驻地企业联谊座谈会,这个座谈会召开的非常及时也非常特别,请来了驻地十几家企业老板,目的在于促使部分驻地企业根据山区贫困村的实际情况结缘帮扶。乡党委书记董方亮这样在座谈会上作动员:

“各位企业家们,多年来我们九山乡,一直是个贫穷落后的欠发达地区,虽处于落后,但从实际情况看,却有特殊的发展优势,优势在于辖区内有你们这十多家驻地企业,这些企业包括建材、化工、食品等行业,今天我把你们请来,就是想动员你们,为我们九山乡出谋划策,帮助我们寻求更适合于发展的新途径……”

榆长林感到这个座谈会召开的非常有意义,这是他参加乡里多次会议感到最有分量的一次,牛角村如果能寻求一个企业合作,那才是夜航的行船,寻找到了引向彼岸的灯塔。

一个富有特殊意义的座谈会在融洽友好中进行,一场愉快的午餐在欢乐的气氛中结束。榆春林在回村的路上,他望着路两旁的树木和越来越走近的牛角山,心中比路两旁树梢上叽叽喳喳嬉闹的鸟儿们都喜悦,他在想象着牛角村的前景,他在憧憬着牛角村的明天。那位姜厂长的音容笑貌和县乳制品厂吴厂长的坦诚和爽快,在他的脑海里已形成了定格的画面。牛角山的北面是大面积的荒山野岭,那可是建造水泥厂的风水宝地,另外牛角山的南面也是大面积的荒滩,将来在那里不妨与县乳制品厂合作建设养牛场,有了这两个项目,牛角村的将来会怎样!想到这,他浑身不由地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他蹬得车子飞一般感到心情无比畅快。这愉悦使他禁不住哼起了小曲,沙沙的车轮声也像欢快的吟唱。不知怎的在他路过村前的那片榆树林时,他的车子“喀”的一声刹住了。他赶忙下车查看,原来是自行车链条被卡住了。这可卡得太不是时候了。就在他蹲下身子侍弄链条的时候,栀子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是他怎么也不能想不到的。栀子,现在的栀子在她的面前已不再是过去的栀子了,自从他听说栀子在月牙河滩被王土远抗在肩上的传言后,他的栀子从此就没有了过去。现在她的出现,又一次使他那颗心灰意冷的心感到说不出的尴尬。这会又是栀子先说话:“春林,我想……”

榆春林说:“你觉得还有这个必要吗?我很忙……真得很忙。”榆春林的话很淡,轻得像烟,也重得像石头。

栀子的眼睛模糊了,泪水从眼角淌下来,掉在地上,碎了。栀子仿佛听到了自己那泪珠落地的响声。

榆春林望着栀子,站立了片刻,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她而去。栀子一直目送着他,很久很久,和傍晚一样长。

榆春林痛定思痛决定与栀子当机立断,他认为这是他最明智的选择,栀子曾多次找过他,可他不想听她的任何解释。

榆春林就是这样义无反顾地继续走他的路,可当他来到村口时,怎么也没想到在桥头他又遇见了这两年越来越使他不愿见到的王土远。今天王土远的装扮非同一般,一身藏蓝色的西服,很霸气也很挺适;一头梳理得油光的浓发,被夕阳照耀得特别地鲜亮,不相识的猛一看还真以为是天上来的一位阔少爷。榆春林刚到桥头就被他嘻笑着拦住了去路:“春林,我刚到你家……大妈说你到乡里开会一整天了,我琢磨着这会就该回来了。”

“你有什么事?”榆春林说。

“春林…… 今晚我请你到我家坐坐,没别的意思,山场承包费我不是超过了期限嘛,我想今晚请你到我家咱好好唠唠,我刚又购置了粉碎机和挖掘机,眼下手头上确实紧……”

“王土远,山场承包费你已经拖欠快半年了,这是牵扯到集体利益的大事,难道你还想让我迁就你到年底?”

“我缴,我肯定要缴,不就是那点承包费么,其实我眼下手头不是紧,是许多账在外面催不上来,我不是有我的难处嘛……”

“你有难处是你的事,集体总不至于让你牵着鼻子走吧,你想想你外面有欠帐,集体就该为你受牵连?这是什么逻辑!”

“春林,你放心,我一分钱都不会欠集体的,并且我还要向你表示特别的意思……”

“你的意思我不需要,我只需要的是集体的承包费!我再向你叫一个实底,明年的山场对外承包不承包还是两面。”

“两面,咋个两面法?你知道我这几年连续投资有多大,掐指一算上百万哪,你想掐我的脖子?告诉你,没那么容易!你以为你是村主任,就能说咋就咋?不一定!我要是想当这个鸟村官,也能当得上,你信不信?”

“我信。但有一条,只要我当一天当这个村主任,我就要履行好自己的职责。我现在告诉你最后一句:从明天起,在半月之内你若再缴纳不上承包费,我就要让你的山场停止开采!”

王土远这会又突然变得嬉皮笑脸了:“春林,你生什么气,我这是在跟你开玩笑嘛,好,半月之内,我保准缴清,咱庄里相亲的,哪有说不过去的事,算我口出狂言不识好歹满嘴喷粪还不行吗,你这大领导咋能和一般村民一般见识嘛……”

临秋拂晓的牛角村,是一派清馨的世界。人们还依恋在懵懵懂懂的睡梦中,麻雀就已在树梢上叽叽喳喳的欢叫了。房前屋后蓊蓊郁郁的树木,像刚刚水洗过的绿姑娘,茁壮而鲜靓,它把一身的清香播向大地,也播向小河,让小河的欢唱成为每天启明的情歌。今天榆春林的心情和牛角村的早晨一样蓬勃,这一夜,榆春林辗转反侧一夜难眠,想想将来的牛角村,他决定今天就去见姜厂长。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早一天争取就有早一天成功的希望。只是在他骑上自行车路过村前小桥和那片荫郁的榆树林时,栀子的身影又一次闪现在他的面前,特别是栀子那双潋滟模糊的双眼,幽怨中带着渴望,现在他的面前不知为什么竟是那样清晰…… 他是在那个繁星点点的盛夏之夜,提出了与她分手的,栀子仿佛有说不尽的忧悒和无奈,榆春林也同样有说不尽的忧悒和无奈。因为在他看来他们之间的爱情之塔已经彻底坍塌了。这是能仅靠一番诠释能挽回的吗?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一切将从头开始。榆春林在脑海里开始竭力驱赶着往事,又开始奋力蹬车,他顺着牛角河西岸的青沙路向山南方向飞奔而去。

县水泥厂离牛角村弯弯曲曲十来里,榆春林这还是走了一条近道,当他来到县水泥厂的时候,太阳已是两杆高了。他在厂传达室里作了登记,就登上了厂部办公楼,可没承想在二楼他在寻找姜厂长办公室的时候,厂部办公室一位姓赵的主任告诉他姜厂长去县经委开会去了。榆春林问姜厂长啥时能回来,赵主任说三天以后。三天以后,榆春林真是有些急不可待。赵主任说,像你这样来征求项目的村已是第三个,最后定位他们还得考察论证。榆春林听到这,心里直犯嘀咕:三个,我必须抢先争取第一才成,否则,再好的条件也会打一场被动仗。

榆春林是在走出县水泥厂门口时,他突然决定要到县经委找姜厂长。这个举动看起来似乎有点可笑,可榆春林就认准了这个念头。只有尽快见到姜厂长取得姜厂长的信任,事情才会有眉目,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不信这个姜厂长会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

又是十多里的奔波,当他赶到县城的时候,他却感到自己的这一举动真的有些可笑了,偌大一座县城,上哪去找县经委呢?犹豫片刻,他决定只有靠鼻子下面的这张嘴了。不知道就问,再大的县城还有找不到的地方!他骑着自行车问了五次路,终于在县城的东北角找到了县经委的处所,当他望着县经济委员会那个长长的大牌子,心中才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推着自行车刚要往里进,看大门的老头却把他喊住了。老人告诉他非会议人员禁止入内。要找人只有等到会议结束。榆春林这下可为难了。思忖半天,只好为老人递上一支香烟,香烟这东西可真是好东西,就那么几口喷云吐雾,竟然能喷出理解和同情。老人接过香烟,主动友好地问长道短,当他了解到他是从山区赶来找姜厂长的时候,他开始显得特别地热情:“这样吧,我找人给姜厂长递个条,要不就是会议散了,你也不一定能见上。”

老人的想法真是不错,不一会,姜厂长真的从楼上下来了,不过这会见到榆春林却没有昨天那副和言乐色的尊容,倒是显得特别的矜持。他不再是昨天的大方和客气了,完全是一副公共场所上的道貌岸然:“你是哪个村的……?”当他了解榆春林是为找他洽谈项目专程而来时,满脸的庄重倒是有了些许微笑:“你的这种诚恳很令我敬佩,不过我们得再作仔细调查,放心吧,你先回去……”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榆春林本想能尽快得到姜厂长的圆满答复,没想到还让他抱了个热罐子。榆春林想来想去,觉得放心不下,最终又选择了去找乡里的董书记,座谈会是董书记组织的,这个媒介理所当然就应让他来做,只有利用董书记才能把这件事情做到尽善尽美,想别的那都是舍近求远。果然,榆春林一进董书记办公室,董书记就发表了高谈阔论:“小榆,牛角村的山北麓上个水泥厂,还真是蛮可以的,这些天我也正在琢磨这件事,那是一块风水宝地呀,你得抓住这个有利时机,锲而不舍!我们山区目前的发展就得走靠山吃山的路子,这一步走好了,我们的发展才能有广阔的前景……”

牛角村的深秋是迷人的。金灿灿的秋玉米进了农家院,褐色的田野又生长出绿油油的冬麦时,山野才真正呈现出它本能的粗犷。峭壁与峭壁、沟壑与沟壑像男人的骨骼,荒滩与荒滩又像男人宽阔而坦荡的胸膛,它张开双臂像时时都在迎接着向它他奔来的每一位的赤子,足足等了一千年,不一万年。

是董书记带领县水泥厂的姜厂长一行登上了牛角村的山坡,他们俯视牛角村的地形,指指点点让县规划局的工作人员在一张蓝色的图纸上画了一个红色的三角号。这个三角号就是牛角村的明天,这个三角号就是牛角村的未来。牛角村人喜出望外了。这是几代人想都不敢想的梦啊!人们奔走相告欢欣鼓舞,此时那些喜欢躲在墙角晒太阳的老人们,这会可有了崭新的话题,我们活了这么些年,临到土埋脖子的时候,财神爷开眼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牛角村最敏感的应该是王土远,那天王土远在他的石料厂和几位客户正交涉着石子的价格,他蓦地望见了站在山岗上那几位察看牛角村地形的特殊人物。第一感官就意识到这一定是上面来的领导,再就是这一定是要在牛角村想干什么大事的人物,要不他们是不会拿图纸来指指画画的,看来牛角村要有大的举动了。

果不然,当他傍晚回到家的时候,父亲的话首先证实了这一点。父亲说:“听说,我们村要在村北建水泥厂,这太好了,喜事啊。往后我们开山可有大财发了。可有一点,榆春林不一定让我们发这个财呀…… 要是能把他拿下,我们才会真正财路亨通。水泥厂这一建设,我琢磨着他不一定让我们再承包山场,当初我说过,承包费你要按时缴,给自己留条后路,不要干那打不住黄鼬惹一腚臊的蠢事,咋着来,结果还是惹一身不利索……”

王土远说:“爸我已经想好了,今年村委换届我要竞争村主任,我一旦竞争上村主任,我们承包的山,就有了更进一步的保障,那榆春林就可以让我们慢慢驾空……”

王福农惊讶地说:“儿,你想……当村主任?这事能成?”

“怎么不成,我们拿出个十万二十万,赌他一把,我就不信我当不上这个村主任!一个破村主任有什么稀奇的,只要我想当就能当得上!那时牛角村得听咱的,榆春林也得乖乖听咱的,有这样的前程咱为啥不干!”

“儿啊,你想过没有,榆春林即时不当村主任了,可人家还是村支书啊。”

“村支书怎么了,那就让他管党务,让他有事找那几个风烛残年的老党员,把握好党的方向路线;行政事是我的,我是村主任,我就和他来个党政分开,前几年上级不就是提倡党政分开吗,只要我抓住了行政大权,那榆春林不出半年就蔫了,不信咱试试。”

“好。儿子,你有这想法,我当老子的坚决支持!花多少钱,我们花,决不反悔!到你当上村主任的那天,我们家就来个双喜临门!”

“咋个双喜临门?”

“傻儿,你的亲事可以在那天订,这不叫喜上加喜?”

……

换届选举真是来得太快了。 榆春林回首往事自己都说不清这两年都是作了些什么,天天在忙,修山路,建学校,再就是前一趟后一趟地招商引项目,眼下项目还没落实好,马上就要开始换届选举了,时间真是个可憎可恨的东西,无论你再怎么可恨它,它也不会和你讲什么情面。榆春林坐在窗台下的沙发上径自想着心事,他想到了他刚上任修山路的那些艰辛的日子;他想到了山场承包后王土远怎样一次次的胡搅蛮缠;他想到了他辛辛苦苦前一趟后一趟地终于把姜厂长请进了牛角村;他还想到为了建学校,把自己家父母为他准备翻盖新房的檩条扛到了学校工地…… 那是他上任第二年的秋天,不知为什么老天咋就下起那么多的雨,秋雨绵绵,一下就是七八天,村小学的房子在一天的夜里突然坍塌,幸亏不是在白天,要是在白天,那上学的孩子们不知会出现啥样的险情。老学校长一大早就哭哭咧咧地来敲他的门,榆春林二话没说,雨衣没迭的穿就跑到了学校,他一连察看了三个教室,发现三个教室都有不同程度的隐患,当即拍板重新建校舍,可话说出口,钱呢?钱的问题使他木呆呆地站立在了雨幕中。他首先想到的是山场承包费的兑现,可当他来到王土远家,却碰了一鼻子灰,王土远一口咬定眼下雨水多,山路滑石料销路受阻,钱的问题一时半霎也没办法解决。没法子,他只好到砖瓦厂求援,好在砖瓦厂的两位老板通情达理,听说是建学校,他们才勉强同意赊。虽然砖瓦有了,可房顶的檩条又成了大问题,无奈之际,榆春林把自己家盖新房的檩条扛到了学校……

中午,榆春林午饭没来得及吃,就接到乡党委的电话,乡党委董书记要亲自带队来查看王土远以物品贿赂群众的行为,他要在牛角村树立反面典型,以儆效尤。榆春林听到这个消息很振奋,放下电话,刚要出门,二跄子突然提着一个大王八,急急火火地闯进了他家门,只见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春林,春林,王土远让我给你送、送这来了,说是村干、干部要大、大的,群众要小的,这、这是你的……”

榆春林望着二跄子手里提着的王八,迟疑了。只见那只缩着头的大王八盖上贴着一张红纸条,红纸条上用毛笔写上了“榆春林”三个字,这下可把榆春林蓦地气懵了。他接过王八,聚积起全身的力气,猛地将王八扔进了茅侧,二跄子愣了。他不知榆春林的这股气是从何而来,他原意以为榆春林会感谢他义务送货上门,可没想到榆春林会动这么大肝火,他赶忙说:“春林,你这是生、生得哪门子气,他送、送给你、你、你就收,这、这有啥?那可是个几斤重的大、大王八,多可惜……要不你给我……”

榆春林走上街头,乡里的董书记正好与几位乡干部向村中大槐树下走去,榆春林本想紧赶几步跟在几位乡干部的身后,可一琢磨,还是在不远处站住了。不多时他就听到王土远与几位乡干部在争吵:“我王土远这几年挣了钱,是多亏众乡亲的支持,说白了,没有众乡亲的支持哪有我王土远的今天;为了表现我的一份心意,在小年到来之际,我向大伙发一点福利,你们说,应该不应该!这过分不过分!你们也是乡干部,你们能不能拿出自己的一份心意发给大家?让眼下还处在贫困的群众过一个欢乐的春节?不行你们也比试比试,我这是做好事,怎么就受到你们的阻扰,真是怪了!你们不是提倡有钱的人要为群众做点好事么,怎么我做好事了,你们反而看着不顺眼了……”

乡干部们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个大难堪。一下子全被王土远的演说弄得目瞪口呆,就连乡党委董书记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答对了,他只好拍着王土远的肩膀自我解嘲地说:“好,小伙子,你的做法很好,我希望你以后继续为大伙做这样的好事,下一步乡里要树立你为典型,向你学习,你是我们乡的骄傲、榜样!”说到这,董书记挥挥手与乡干部们打道回府。

王土远望着乡干部们远去的背影,嘴里的烟巴呸地吐了出去,他笑了,笑得诡秘也灿烂。

在王土远开始向全村村民分发“福利”的时候,王福农开始筹备起了王土远订亲的事。这也是王福农经过反复斟酌通过花凤娥与孟向财秘密协商的结果。一大早他就开始忙活起来,忙来忙去,其实最主要还是心忙。王土远一时间也忙得像单条腿骑着双头驴,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一会儿在家转一遭,一会儿又在大街上走一圈,他生怕哪里有个闪失坏了他的大事。他觉得竞选重要,订亲同样也重要。二者缺一不可,哪点都马虎不得。

孟向财在大街上第一个领上王土远颁发的福利,嘴上虽没说什么,但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从今往后有了这样一个女婿,日子还愁没福享?如果这次他再竞争上村主任,那不是乐上添乐,福上添福!本来他早就希望把这门亲事定下来,可作为女方的老人他不好提这个要求,那样不体面。那样就等于端着簟子卖闺女了。谁家的闺女如果到了那份上,那可就丢人现眼身价剧跌了。不仅二老被村里人指脊梁骨,更重要的是女儿遭人的唾沫星儿。现在孟向财终于盼来来了这一天,他真想对着上苍烧上三炷香,谢天谢地,老天保佑。

栀子对这一天的到来,却是茫然不知所措。春林的绝情让她不知流过多少眼泪,可伤心的泪水怎么也挽救不了以往的过失,她开始怨恨起自己,渐渐对榆春林也有了许些怨恨。你榆春林有什么了不起,离开你俺照样会生活得很好,你是两条胳膊两条腿,别人也不照样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俺总不能抱着你的佛脚敬你一辈子不成!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她一家三口来到王土远家准备入席的时候,村南的寡妇扁豆花带着女儿冯雯娇闯进了王福农的家,这个突然闯进门的母女不是来道喜的,而是来大闹天宫的。只见扁豆花的女儿冯雯娇腆着个足有怀孕六个月的大肚子,一进门就像这个家的主人一样无羞无臊理直气壮,又像给王土远完成了一项重大工程,她往沙发上一蹲,荣耀的很,霸气得很。泰然自若还目中无人。这可让王福农慌了手脚,赶忙问:“你们娘俩这是做什么……”

扁豆花说:“怎么,你去问你儿子!”

这一句,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不用问,谁也明白了这话的意味。

冬天的雪突然来临了,像洁白的羽毛,无拘无束,扬扬洒洒。不一会,山顶与峭壁,沟壑与小河,村庄与树木都在白雪的覆盖下变得丰腴起来。只有小河未封冻的影子最明晰,她像一个黛色的月牙,多情地环抱着村庄,于是村庄这才显得更加古色古香,这时你才真正体会到村庄的空旷。唯独那时常来去无踪的东北风,吵闹着不仅为这冬季注入了寒冷也注入了萧瑟。

这一夜,也许是牛角村多年来最不平静的一夜。空气特别的寒冷,天气特别的沉闷。只有那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显得村庄有点像鬼子进村一样的危机四伏。人们多想趁着这寒冷之夜,裹紧被窝安安静静地享受一番冬夜的天伦之乐,可一阵阵的狗咬声不让他们安宁。很多人都知道这是王土远指使他的几个随从开始在村里挨家挨户送钱了,每张选票二百元,全村六百个选民就是十二万,无本难求利,舍不得孩子打不住狼,看来王土远这回可真是下大本钱善待全村父老乡亲了。

清晨,街道上的积雪很厚,榆春林一出家门就望见街道上的积雪布满一串串凌乱的脚印,榆春林顿时恍然大悟,他已经意识到今天选举将意味着什么。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这东西只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白,丑的变美;错的变对,卑贱的变成尊贵……

牛角村的选举按预定时间进行。这天正是腊月二十三,也正是庄稼人的小年。一大早,人们不到八点就已陆续汇集到村委大院,乡党委董书记和几位乡干部在经过一番商议后,他第一个代表乡党委政府作选举前的动员宣讲,他站在宣讲台上这样说:

“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是牛角村选举的日子,今天的日可非同寻常;今天是让大家决定牛角村前途命运的日子。因此,我对这次选举提两点要求:一是希望大家在选举前再次认真权衡这次选举的利害性和重要性,决不可麻痹大意和掉以轻心;二是希望大家要瞻前顾后,顾全大局,以公正的态度对待这次选举,认真掂对好这次选举的中意人 ……

董书记的动员讲话结束后,牛角村的选举宣告开始。人们自觉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各自首先领取到自己的选票又开始各自到一张投票桌前填写自己的中意候选人。接近中午投票结束。这时有两名乡干部开始主持唱票,在唱票的黑板前,人们听到的几乎全是王土远和榆春林的较量,一会儿是王土远占了上风;一会儿又是榆春林占了上风。直到唱票结束,人们才发现王土远和榆春林的得票数各得一半。每人都是四百二十票,这可难为大家了,牛角村不能两个村主任,也不能把牛角村一分为二各自为政,这事怎么就那么玄乎!乡党委董书记看到这个结果,也犯了踌躇,经过一番与乡干部们的商议,他提议重新选举。于是他站在宣讲台上第二次开始动员:“牛角村的父老乡亲们,今天的选举我们选出了两个村主任,而实际我们只需要一个,因此我们必须重新填写选票……大家可要记住了,我们选的是一个,而不是选两个……”

董书记的话音刚落,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姑娘的喊话:“等一等……”人们循声望去,发现原来是栀子刚刚跑来参加投选,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其实也紧了一口气。栀子的这一票会给谁呢?大家拭目以待。只见栀子领上选票,在认真填写后,直接递到了唱票人的手中,唱票人以最高昂的声音开始宣读:

“榆春林——”

榆春林站在人群中,望着黑板上他名字后面的最后一道白杠,眼睛猛然潮湿了。

栀子——他在心底长长地呼唤。不知怎的这时天空突然又飘起了雪花,大朵大朵的雪花,纷纷扬扬,时急时缓。榆春林望着天空,忽然感到那纷纷扬扬的雪花,竟欻然变成了一朵朵的栀子花,栀子花是那样的洁白那样的鲜艳,雪花漫天栀子花也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