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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18年第7期|马淑敏:裸地(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18年第7期 | 马淑敏  2018年08月24日08:45

女人往往没有故乡感。但似乎也有,只是被割断了,自觉或不自觉随着那个被称为丈夫的男人远走,然后便把他的故乡当作自己的家乡,就像一粒种子,在另外的土地上发芽生根,即使独身一人时也大致如此,在所谓“自己的”那个旧故乡,往往只保持了“种子”的状态……

但种子,也是有记忆的。

是的。有时种子的记忆还那么……那么,我不知道该用一个什么词来表达,没有一个词是恰当的合适的,它们都不具备那么多的纤细,也不具备那么沉的重量。

我曾经无数次梦见,梦见自己疯狂奔逃,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在后面追赶着,身后紧跟的他时而模糊时而真切,不过一直都那么小那么矮。而我在梦里是不断长大的,直到长成现在的样子;最终我会在梦中逃到树上,所有的梦也在这里结束,它是那么适时适度,避免了接下来的血腥场面。

三十五年中,我曾经无数次梦见,那情境依然真实,无休无止地纠缠着我,反反复复。终于,作为长势并不好的种子,我决定返回让我反复梦见的旧地,把梦留在那里。

站在一排排葱郁的松树下,我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哪一棵松树是曾救下我命的那棵。经过三十五年风吹雨打,它们已变得更加高大,冷漠沧桑。我辨别不出那棵松树,意味着我无法识别简桐到底死在哪一棵树下,他的血,流进了哪一片泥土。三十五年,他的血早已被雨水冲净,被草木生长的根须吸净,被蚂蚁和不知名的虫子嚼净。可是,当我闭上眼睛,不顾白色裙子的净与污径自躺在由松针、草叶、松脂和尘土组成的这片“裸地”上,我分明看见了简桐的血。

事隔这么多年,是谁提议了回家我已经记不清楚,它在我的记忆里过于模糊,当时也没觉得它会有什么重要,因此我更愿意相信当时是我们一拍即合。

我们决定躲过宿管员的视线,穿越防护林回家。“能行吧?”我似乎问过这么一句,因为无论是老师还是父亲,都曾反反复复地警告过我,思蒙你要听话不能乱跑,冬末春初,是野狼最饥饿的时候,它们满世界在找吃的,要是闻到小孩子的味儿,哈哈,可跑不了!我似乎问过这么一句,但随即,在简桐显现出犹豫之前我就抓紧他的手,“没事的,这么多雪,狼肯定在洞里睡觉呢!”

是谁提议回家我不清楚,但我记得拔掉学校宿舍后面的两根篱笆是我提议的,虽然在后来的叙述中我将这个提议推给了简桐。那时候他已无力反驳,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也一定不会反驳。这也是他一直走不出我的梦的原因,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像简桐一样对我的人,一个都没有。在我的怂恿下简桐拔掉篱笆,我们俩带着狂跳的心逃进雪地。

两周前简桐将数学课本遗忘在家里,而我则遗忘了小布熊。小布熊是父亲去年春天和他的徒弟们开拔到远处建新农场前给我买的,看不见小布熊我觉得父亲离我很遥远。小小的我在七岁的时候就尝到了孤单的滋味。

那天我其实还有更强烈的愿望,我感觉出门一年的父亲应当回来了。每年这个时节他都会回来,然后在雪开始化掉的时候离开。多年之后,生物老师讲候鸟时,我突然旁若无人地号啕大哭,老师和同学被我的哭吓到,他们不知道我的父亲也是只候鸟,他要去种植,要去建新农场,一年一年,都是这样。

我们逃到防护林下的雪路上。被拖拉机轧出的雪道又亮又滑,北风呼啸不仅是一个词语,里面还含满细细的、能划到骨头里的刀子。我们走着,简桐的鼻涕又涌出来,印象中他总是拖着长鼻涕,我们都说简桐的鼻子简直就是一台造鼻涕的机器。关于简桐,他的长鼻涕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我试图为死去的他擦干净点儿,但没有做到。就是那天,他的鼻涕还在流。我偷偷想过,也许是他的鼻涕让狼闻到小孩子的气味儿,才招来了狼。

离开学校没多远,我顺手把书包套在简桐脖子上,他笑嘻嘻拽住我,帮我用耷拉在身后的半条围巾遮住冻红的鼻子,系好。我们跑着,不断摔倒在压成冰的车辙里,像两只会发声的大雪球,惊得林子里的麻雀扑棱棱乱飞。“小点儿声!”简桐噎着嗓子回头向我摆手,没有谁发现我们的逃离,我咯咯的笑声也没有传进宿管员的耳朵。

如果他听见了该有多好!

风越刮越猛,夹带着雪粒子噗啦啦打在脸上,很疼。我们的眼睫毛上结满白霜,怎么眨眼都合不拢。有一阵子简桐让我倒着走,他侧过身子牵着我。我们渐生恐惧,呼啸的不只是北风,还有宽阔的在我们那个年龄里感觉无边无际的防护林,每一棵树都在怒吼。那年我七岁,简桐也七岁,不过,我有八岁和九岁,有三十岁四十岁;他,只有七岁。

“简桐,我要去你家。”我说,嘴巴上结了薄冰的围巾搞得我的声音怪怪的。

“好。”他跑到前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要在你家住。”风甩动雪粒子砸着我的脑门儿,我抬着胳膊抵挡着,怕这么砸下去难保不打坏脑壳。

“好。”他停下来看来时的方向,除了树和雪学校杳无痕迹。简桐说他走不动了,我的腿也被风和雪扯成两条木棍,但我不敢停下来,“我爸说,这条路有狼。”简桐一下子愣了,声音抖抖的,“不怕,这么大风,有狼也在洞里。”

我和简桐被风吹得东摇西晃,刚逃出来时的兴奋已经荡然无存,我盼望高额头宿管员发现我们俩失踪后正追过来,或者告诉妈妈让她到防护林来接我们。

简桐更早地没有了力气,他把这归咎于我的书包太沉,还勒住了他的脖子。

“好吧,我自己背。”我气喘吁吁奔向他,接过书包来的时候我想了想,把藏在棉手套里的手抽出来,里面是一块大白兔奶糖。这块糖,我每天都摸一遍,但一直舍不得吃。

我听到他咽唾沫的声音。“想吃么?我们一起吃。”我觉得自己下了好大的决心。

“你先咬。”简桐剥开糖纸,他的口水和鼻涕一起糊住了嘴巴。

“我要去你家住。”我嚼着自己咬下的半块奶糖,再次对简桐说。

“嗯。”简桐的声音含混,用力点着头。他的鼻涕一直在涌,这是他留给我最为清晰的印象,即使在梦中他变成了一条时浓时淡的影子,鼻涕依然源源不断。

“我要去你家住。”我又说了一遍。因为时间太久的关系我忘了简桐是不是做出了回答,我记得的是,我用自己的棉手套抹了把他的鼻涕,四处低吼的风忽然止住,太阳的余晖穿过松林,斑驳地打在我们身上。

简桐家挨着我家,是没有距离的邻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感觉简桐的妈妈应该是我的妈妈,简桐的家应该是我的家,我现在拥有的这个妈妈和这个家很大程度上都是出自错误,我现在拥有的这个普希金妈妈也是这样认为的。从记事起,我就叫我的妈妈“普希金妈妈”。她懂俄语,喜欢读普希金的诗,她的学生们悄悄叫她普希金老师,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叫。说不清楚在我的潜意识里是不是暗暗包含着什么,反正,从记事起我就这样偷偷叫她。

她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向爸爸申诉:本来儿子应当是她的,她本来要生的是个儿子,可是简桐的妈妈却抢在了前面,提前了半个小时。她不听爸爸的解释和劝慰,不听所谓的科学,固执地认定她本来是有个儿子的,她做好了生个儿子的一切准备,只有儿子才能让她心安,而这一切,却被简桐妈妈提前的半个小时给毁掉了。毁掉她心安的还有我。

“扫把星”,她这样叫我,用一种恶狠狠的表情;或者喊我“小扫把星”,依然用恶狠狠的表情。多年之后,我读到法国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一本书,《何谓永恒》,“他与刚刚出生两个月的女儿在一起也是孤独的。他只在早晚各去看她一次……他女儿只是在世事风云的变幻过程中被送到他手上的一只小动物,他没有理由爱她”。这段文字带有一种强烈的灼痛感,我感到自己的胸口受到重重的一击。我,应当也是一只被命运送到普希金妈妈手里的小动物,并不在她的期待之内、却又让她无法甩掉的小动物,而且这只小动物还哭还闹还要拉有味道的屎。她没有理由爱我,但有太多的理由厌倦和嫌弃。

我对简桐说我去你家住,我记得在那条路上说了三遍。现在想起来我依然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对这句话记得那么清楚,而且会对简桐反复说。

我不相信什么冥冥之中,但它却似乎是。

之前我也曾在简桐家里住过,包括刚刚出生三天的时候。没有下来奶水的普希金妈妈不得不带着我向简桐妈妈求助,尽管她把这一求助一拖再拖并将它看成是耻辱。把我送到简桐家,则再次增加了普希金妈妈的怨怼,她对我的不喜欢也更为根深蒂固。据说我一路哭着,在见到简桐妈妈的时候骤然止住了哭声。“看出来了吧,她和她更亲!要不是刘四家的那么笨……”

刘四家的,是我们那里的赤脚医生,她负责我的接生,而另一位干得年数长的赤脚医生接生了简桐。为此,普希金妈妈耿耿于怀了很多年,她拒绝刘四家的诊断也拒绝刘四家的开出的药方:“都是她害的我,不然,我就有一个儿子了!”据说,在我占有了简桐妈妈的一只乳房之后,我爸爸为了表达感激,把为妈妈生儿子准备的猪肉罐头、豆腐和红糖分成两半儿,一半儿送到了简桐妈妈家里。普希金妈妈则为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愤愤不平,她觉得自己的月子因为缺少那一半儿猪肉红糖的滋养才没养好,落下一身让她倍感忧郁的病。

简桐妈妈说我,简直是一个强盗,她是笑着说的,说这话那会儿她紧紧把我搂在怀里。她说,或许是之前过于饥饿的缘故,我与简桐的争食异常英勇,就像一只小狼。到六个月大的时候,我便能一边吃奶一边手挠脚踢,简桐只有抽泣或号哭的份儿。简桐妈妈说这些的时候普希金妈妈也在,她用鼻孔重重地哼了一声,阴沉起脸摔门而去。“你妈妈不容易,”简桐妈妈说,“你长大了就懂了。”

我爸爸也说过类似的话。我有了十岁、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我好像懂了很多,但有些依然不明白。

在普希金妈妈身侧我始终是多余之物,是来吃她喝她害她的让她恶心厌烦的动物。我们之间,某些关系是有底色的,不可改变她也不想改变。多年以来,只要我试图端出一团哪怕微小的火苗,她会立刻翻身,将一盆冰水浇下去,她见不得我的火焰。即使几十年后,她依然认定,我是替代她应有的儿子来到这个家庭的,我,是扫把星,是我导致了简桐的死亡。“你,不管谁都害。”患有抑郁症的普希金妈妈,拥有足够的证据。她只相信她以为的,永远如此。

每一次梦的开头,都是一双狼的眼睛。它一出现,即使在梦里我也知道,又开始了。

那只狼是突然出现的,我们还在回味刚刚咽下的大白兔奶糖它就出现了。它站在雪路中央,威风凛凛,它凶狠地盯住我们,头上的一撮白毛被风扬起。“狼!”简桐一把拉住我往反方向跑,可只跑了半步我们就被原地钉住,后面出现两只更大的狼。

我吓得哭出声来。简桐吼叫:“上树!快!狼不会爬树!”

他扯着我,快速退向最近的松树。三只狼并不着急,它们走得缓慢,对于已经到手的猎物它们并不着急。我哭着,大脑里一片茫然,眼睛直直盯着漫步的狼。“快,上树!”简桐喝道,一把将我推到最近的一棵松树下,“爬上去!”

狼扑了过来。它似乎只是试探,并没有特别地用力。“滚!”简桐挡在我前面,挥动着书包。我脑子里某个被卡住的环节突然通了,爬树一向是我的拿手戏,何况下面还有三只狼!

我在余光里看见,略略缓慢些的简桐爬上了另一株树。

我爬上了高处。当我踩到第一根伸展着的粗树枝时,突然听到一声惨叫:“啊……”声音贴在我脚心震得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几乎一头栽下去。一只狼咬住了简桐的脚,他被疼痛拉了下去。

我边哭边飞快地向上爬,将自己藏进树顶。透过树枝的缝隙向下看,简桐已没有了声音,他被三只狼撕扯着、撕扯着,就像一团粗陋的旧棉絮。

我曾经无数次地梦见那天的遭遇,我们奔逃,我们分别爬上了树,而那个名叫简桐的模糊身影被跳起的狼拉下去,另一只狼轻易咬住他的脖子。在这无数次的梦见中,我曾两次梦见自己也被跃起的狼咬住了脚脖子,还有一次,在三只狼拼命撕扯那团旧棉絮的时候我发现简桐坐在树枝上,他朝着旧棉絮的方向看,一副悲伤的样子。

“你爬上来啦?”我兴奋地推了他一把,而这一把他竟然晃晃悠悠落了下去,就像纸片一样薄,一样轻。

醒来的时候我泪如泉涌。那是午夜,一个人的北京,一个人空荡荡的黑暗中我泣不成声,梦和现实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口。

简桐。一个使用了七年便再没有使用的名字。这个名字这个梦,压迫着我要我重返“裸地”。彼时普希金妈妈和简桐妈妈早已搬离鹤岗。回去,噩梦就能结束么?

到我和简桐的七岁,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和狼相遇了。那时鹤岗有很多狼,那里几乎是狼的天地,它们一直生活在那里,而人,则多少算是闯入者。

记得我们六岁时,冬天的早晨,不知谁的一声尖叫把我们叫醒的:“快看!狼!”宿舍篱笆上真的趴着一只灰狼。在乱哄哄的吵闹声中,只有半条眉毛的宿管员何大爷摇晃着身子驱赶我们,“看什么看!死的!你们看不到它只有一只眼了么!”

其实,何大爷的驱赶并不真心,他耐心地给叽叽喳喳的孩子们解释,狼为什么立在篱笆上。夜里这只狼来偷棚子里的奶羊,同时来的还有另一只,肯定是饿急啦!两只狼嗷嗷叫着守了大半夜,我听得实在心烦,就朝着狼叫的地方开了三枪,其中一只竟然被打死啦。为什么立在篱笆上?还能立在哪儿?我是在等它的血流干净了,好剥皮。狼吃不吃人?当然吃啦,特别是在冬天和春天,狼饿啊,见什么活物都吃,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孩子,更要注意一点儿,千万不要乱跑!它怎么立住的?这很容易解释:它死了之后,在外面冻了一夜,肉和皮都冻成冰了,自然就立住了。另外的那只狼?跑了。它今天会不会再来?也许会,也许不会。反正这几天谁也不要靠近篱笆,狼的心眼可多啦!它们报复心还极强。也不用害怕,不是有我么,不是有我的枪么……

爸爸说,他也遇到过狼。而且不是一只,是一大群。每年春天他和简爸一起带着机车队的男人离开我们住的基地,初冬时才能带着行李回来。然后开着一辆破吉普以我们驻扎的基地为圆心每天出去,有时要好几天才回来一次,他们是去寻找土质肥沃的裸地,第二年春天前去开拓。

春天来了,车队和所有的爸爸们再次集体离开。他们要犁完整个春天,将种子播好房子建好。等到秋天,白桦树叶子和黄豆一起变得金灿灿的,他们开始收割,把丰收的麦子豆子玉米变成一座座山贮存在那里。然后他们把快冻住的土地、开去的拖拉机、播种机和徒弟全部留在那里,变成一个新的基地。

爸爸们回来,家家户户院子里的铁丝绳上、楸木篱笆上挂满脏兮兮的被子、油乎乎的裤子、烂成洞洞的鞋子。妈妈紧皱着眉头看着爸爸把他的被褥卷成一只大轮子扔到门房顶上去晒太阳。基地的孩子按规定一年回家四次,包括寒假暑假这两个长长的假期,但只有冬天孩子们才有爸爸可喊。

刚回来的爸爸们很快又离开了,去很远的总局,他们回来时一辆辆新车排满场院。爸爸踢踢踏踏推开院门儿,卡利汪汪叫着,猛扑上去站起来舔他的脸。卡利是基地里的一条狗。爸爸嘴里骂着卡利,却眉开眼笑;他屁股后面跟着两个小徒弟,手里各提着一捆“北大荒”,妈妈平日板紧的脸也依稀有了笑容。

接下来,我和简桐每天围着爸爸或者简爸的新车转悠。爸爸调试新车,教徒弟们怎么开,我和简桐在后座上爬来爬去,看链轨一节一节落下去上来落下去上来,坚硬的雪地被抓出一个一个链轨印子,深深的。新车上的烟囱突突突冒着黑烟,歪歪斜斜飘进松树林,我和简桐从车窗伸出鼻子追着闻柴油味儿。

爸爸们每年必须开垦新土地,种出新粮食。这些玉米大豆小麦被运到北京,运到中国各地,变成粮本上一家一户供应的白面、豆油和玉米粉。

我出生的第三年,爸爸值夜班,东北的春天一点不比冬天暖和,他穿着羊皮大衣,戴着羊皮手套仍然冻得直流鼻涕。黑色的土地在漆黑的夜里一望无际,空旷而苍凉,缺少植被的它真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裸地。正昏昏欲睡时,他惊异地发现月亮竟然投下了很多绿色的月光,他以为自己睡昏了头,还没醒过神,挡风玻璃前跳上来一只黑乎乎的东西挡住了他的视线,瞬间,他被彻底惊醒,是狼!

狼很快发现,它并不能立刻吃到活动着的鲜肉,便伸出爪子用力挠玻璃;爸爸被吓傻了,有那么几秒钟僵成一截冰溜。他醒过神来,立刻用最快的速度锁上车门,他确信,用不了几分钟,一只狼就会伸进爪子扒开车门。链轨快速行进着,一只只狼无所畏惧地继续跳上来。

爸爸先是突然加速,挡风玻璃前的狼猝不及防,被掼了下去;后腿站在链轨上,用前腿力图挠碎车窗玻璃的狼被迅速卷进链轨,转眼变成血红的狼皮铺在地面上;同伴的血腥气息令狼们胆怯了片刻,有几分钟,那些狼慢慢跟着机车不再冲锋。

爸爸以为他终于摆脱了狼,很快他发现自己错了,越来越多的狼跳上链轨;而这不过是假象;一只狼则借助车后用来挂翻斗的铁钩,将爪子伸进排气孔,一只狼找到油箱,正试图用牙齿咬下盖子,爸爸全身哆嗦起来:聪明的狼已经找到这台庞然大物的缺陷……爸爸腾出一只手抽出座位下面的步枪。

好不容易熬过漫长的冬天,春天的野狼实在太饥饿了。听到枪声赶来救援的人们惊呆了,火把照耀下,几十只狼前赴后继奔向拖拉机,被狼覆盖的拖拉机如同一只被惊吓得毛骨悚然的怪物,正呼啸着左转右拐,茫然不知所措。

爸爸还讲过一个狼的故事,发生在他的同伴身上。一天下午,爸爸同伴的妻子得了急病,他顾不得天色将晚且飘着雪,急急去请医生。他和医生做着伴儿往回赶,好在距离不远。风雪中,有谁在后面拍爸爸同伴的肩膀,他一回头,脖子被一只狼死死咬住……医生拼命逃回到基地,立刻喊了人去救,可是,再也没有找到同伴,巨大的风雪掩盖了一切痕迹,包括杀戮所留下的血。

在我和简桐的七岁,狼,再一次让我们遇到了。我以为遇不到它们,简桐也这么认为,可是,我们遇到了。我在树上呼喊着,声音被风完整地吞没丢掉。

从此,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了简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