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雨中鹧鸪往哪飞

来源:江西日报 | 查干  2018年08月24日09:10

在我的童年,有一种山鸟让人爱怜。家乡人叫它——哈斯格尔勒。意为:鸣啭者。现在想来,这不会是学名。是乡人以它的鸣声,随意取的名号而已。因为它的叫声,有些沙哑,但很动听,亦有情,含有一种凄苦和哀怨。亦因为此故,家乡人都善待此禽,从不捕捉。

后来,在南方山野里,偶遇此禽,似旧友重逢,倍感亲切。友人告诉我,它就是在古人笔下频繁出现的名禽——鹧鸪。我说,此禽在我家乡的山野里,多了去,我对它再熟悉不过了,就是不知它的汉名就叫鹧鸪。我们家乡人,对它都怀有一颗怜悯之心,从不去捕捉,更不去吃它。听此,朋友大为惊讶,说,在福建一带还有一句谚语“山食鹧鸪肉,海食马鲛鱠”。明朝圣医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也有关于它的记载:“南人专以灸食充庖,云肉白内脆,味胜鸡雉。”鹧鸪的叫声,倒是有些特别,似在说:“行不得也哥哥”,的确是一种哀怨之禽,但人们照样还是捕捉它。因了此故,鹧鸪的存活量锐减。听罢此言,我不由心生悲怜和愤慨。就有些无奈地说,可惜,这里的鹧鸪群,也还没有微信,联系它们极难,要不然,我呼吁它们全体迁徙,到我的内蒙老家去安家乐业,免得遭此灭顶之灾。朋友说,赞成此举,只是担心,鹧鸪们真要去了,若不服水土,怕是又返了回来。于是,我们相视苦笑,无语。此时,高林上空,正好有三五鹧鸪,缓缓飞过。

在农业文明兴盛的古代,鹧鸪入诗入文,是平常而时髦的。譬如,苏轼诗“沙上不闻鸿雁信,竹间时听鹧鸪啼,此情唯有落花知”;李商隐写“欲成西北望,又见鹧鸪飞”;李白吟“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而秦观写得尤其接近它的音色本质:“江南远,人何处,鹧鸪啼破春愁”……鹧鸪的鸣声,嘶哑且哀怨,听起来,像在说“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这声声哀啼,极容易勾起人们对于旅途艰险与苦涩的声声慨叹,离愁别绪,就不由漫上心来。渐渐地,鹧鸪成了哀怨孤苦的象征。据记载,唐代诗人郑谷,曾写过一首颇得好评的诗作《鹧鸪》。为此,他被人戏称“郑鹧鸪”。诗如下——

“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

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

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

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日向西。”

鹧鸪此禽,形似雌雉,体大如鸠。故人常借其鸣声,以抒写逐客流人之情怀。郑谷之诗,不重形似而着力表现其神韵,才得以流传至今。

在我童年的故乡,我只知其鸣声哀怨,令人爱怜,然而,却不知其在古代,亦颇得文人墨客的好感,那时的故乡,山深林密,是飞禽走兽的天堂。可是,家乡却常有山林火灾发生。于是,村政府派出一些精明之人去看护山林,其中就有我的本家大伯。他去守护离村不远的西山林场。他搭起一处简易茅舍,生活在那里,成了常年不归家的“野人”。茅舍后面,立有一处高耸的瞭望架,由粗大树木架设而成。每逢星期日,我们几个淘气鬼就偷偷跑到那里,登架观望,观山观水,也观鸟兽出没。离瞭望架大概百丈处,大伯开辟了一处喂鸟之地。他喜欢飞禽,尤其各色小鸟。他把从家里带去的次质谷米撒在地上,让野鸟们去吃。慢慢地,这些“客人”放松了警觉,视这里为自己的家了。这其中就有鹧鸪,它们常常无缘无故地深情鸣叫着,或许,就专为这位喂养它们的‘野人’说着一些什么。大伯从不捕捉任何禽类,连它们的蛋都不去碰,更不让我们去摸,怕有了人的异味,母鸟嫌弃不要。我们总是听着一片叽叽喳喳的鸟们的欢叫声,大口大口地去吃野果解馋。于是,鹧鸪和它的鸣叫声,便入心入肺而不忘了。

之后,岁月倥偬,我走南闯北,大山大水游历了不少,只是再也没有见到一只飞过头顶的鹧鸪,再也没有听到它们哀怨的鸣叫声。这是因为,它们都躲进了深山老林。我们这些现代诗人,却没有唐诗人“郑鹧鸪”那种幸运,可以近距离去观察鹧鸪们的跳跃嬉戏和翱翔的生存场面。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前几年的晚秋时节,我被邀去京北云蒙山的鬼谷子山寨小住一旬。有一天的傍晚时分,山寨的高高红灯笼刚被点燃,山野里就刮起了风,接着,山雨潇潇而至,松涛阵阵,由近荡远。雨势,如丝如缕,细腻而缠绵。我和家人站在那一株高高的“娘娘榆”下,聆雨之时,猛然听到一声久违的空空呜叫。是了,是鹧鸪,久违了的鹧鸪在叫唤。我定睛,寻找它,目送它,而它雨丝中的匆匆身影,渐渐地消失在夜空中。我心有怅然,呆呆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它孤孤单单地要飞往哪里去?但愿它,顶风披雨,能够安然地归家。这时,女寨主走来,说,我们这里是有鹧鸪的,并以山头成群,互不相扰,和谐共处。有一次,有山民捕来几只鹧鸪卖钱,我们出钱买下,而后再放生,还劝他们不要再去捕捉。听此,我感到欣慰,毕竟,也有人在呵护它们。

山雨,仍淅淅沥沥地在下。在高高红灯笼的照耀下,整片山野,水汽迷蒙,一片安详。我凭着雨势,双手合十,为山里的鹧鸪们暗自祈福,愿它们长守山林,安逸无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