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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滋味

来源:光明日报 | 马卫巍  2018年08月24日07:29

插图:郭红松

/ 曲曲菜 /

有此菜,便多了一种生活的味道

邻居从老家回城,送给我一些曲曲菜。这种菜有些灰绿,叶子上好像铺了一层淡淡的银粉,凝聚了泥土的颜色。我们这儿的泥土晒干之后呈现粉黄色,有着黄土地鲜明的颜色特征,而曲曲菜上面的颜色却是银白色的,这是盐碱土地的特征。所以,曲曲菜是苦命菜,它们分布在水分和肥料都施撒不到的地方倔强生长着。

曲曲菜命苦,时运也不济。寒春来时,此菜提前冒了嫩芽,畏缩在散发着盐花儿的泥土里,让人看着能生出些怜爱之意来。曲曲菜冒土较早却生长缓慢,今日看、明日看,皆是一个样儿,看不出什么生长的变化,有时还未曾长成便枯萎,在料峭的早春之风中缩成一团干草了。不过,再等几日,枯萎的曲曲菜又发了生机,长成了碧油油的叶子,散着无尽风采。此菜,对自己狠着呢。

曲曲菜味苦,是那种苦到舌头根的苦,可苦中又氤氲着甘甜,越回味越有味道。母亲有时用曲曲菜炒鸡蛋,两者相间,素味清口,别有风情。大多时候,曲曲菜是用来蘸面酱吃的。酱用发面馒头发酵而成,要闷在陶罐中过一个夏天,待等面酱呈紫红色且散发着一种甜甜的味道时,才是最佳时机。曲曲菜是苦的,面酱是甜的,两者融进嘴里自有乡野间的另一种味道。父亲有时拿曲曲菜蘸酱下酒,很是享受。后来我问他滋味如何,老人家呵呵一笑说:此乃苦中作乐也。

我记得此菜还可喂鸡喂鹅。母亲买了鸡苗鹅苗后寻来曲曲菜剁碎,然后伴着玉米面和成面团,小鸡小鹅吃得很是欢快。乡间的野菜很多,此菜吃了通肠胃助消化,但不会使人和家畜闹肚子,属于良药,无非苦口,苦也就有了价值。

邻居送的曲曲菜有一种憨态,是乡野间的样子,看着让人亲切。女儿尚小,不识此菜,便着急洗了蘸了口酱吃下。她皱着眉头摇着小手说,真苦。不过,吃了几口之后,她也就习惯了。

我心中默默道:有此菜,便多了一种生活的味道。

/ 炸槐花 /

美酒与槐花在舌尖上化成最朴实的美味

我上班时需从郊区赶到城里,这段路程约有五六公里之遥。春天到后万物生发,落了榆钱,便开了槐花,车窗内外满满的香甜之气充盈着肺腑。这些气息安详、平稳,不急躁,默默地融进春光里,让人陶醉。

我们这儿的槐花有两个颜色。一种是白色的,如玉般晶莹,在阳光里透得有些发亮。另一种是粉色的,说是粉,其实并不全粉,而是花头上抹了一团粉红,煞是好看,如同古代女子的唇红,露着妩媚与芬芳。槐花初开时鲜嫩得很,配上团团绿叶,能够点缀得乱人眼睛。花瓣根处裹着一层嫩绿色的小芽,翡翠样儿娇艳欲滴。微风吹来,或白或粉的花儿飘荡起来,整个槐林就变成了仙境。槐花能生着吃,摘下一串放到嘴里后非常甜美。这个季节尚无瓜果,槐花就成了我们解馋的美味。不过生槐花不能多吃,据老人们讲吃多了会肿“大腮”,也就是肿牙花子,很痛苦的。我吃过生槐花,却从未肿过“大腮”。我也见过一种观赏性槐树,开花比之其它槐树较早,盛开紫色的花朵,花最艳时紫中透红,别有风景。不过,这种槐花好看清香却不能吃,有种残缺的美。

槐花开后,养蜂人便把蜂箱放到槐林中,任其自生自灭,不去管了。蜜蜂出出进进,到处呜呜嗡嗡,槐林里跌宕出一首乡间小曲儿。我们这里的槐花蜜是一年四季中最好的蜜,清新芳香,口感十足,且有春天的味道。槐花蜜的保质期是非常长的,三五年不去动它还会完好如初,开瓶后即刻能飘出春天的气味,回味悠长。到了现在,我所能买到的槐花蜜皆是假的,失去了先前的那种醇厚香甜味道,口无余甘。这种蜜容易沉淀,带有股浓浓的红糖味,不是很好喝。不过,这种还算好的,至少是让蜜蜂吃了糖又酿下的,有的则是直接勾兑的,更失去了槐花的本质之美。我初工作时祖父身体尚好,每当槐花开后定要坐车到一百公里之外的一处槐花林灌两桶槐花蜜回来。他和养蜂人做了一辈子朋友,每年就见一回面,这些槐花蜜也是刻意留的。这几年祖父年事已高,养蜂人和槐花蜜只能萦绕在回忆中了。

有一年我到朋友处写生,来到大山深处,山涧清幽烟云缭绕,槐花开得茂密,流苏开得火热,各种香味激荡在山谷中。山中的槐树高耸入云亭亭如盖,各种鸟儿点缀其中,叫声响亮悦耳,整座山也就活泛起来了。山风吹来,槐花瓣儿纷纷飘落,如坠入仙境。晚餐时,朋友给上了一盘炸好的槐花,鲜嫩可口,余味绵长。美酒与槐花便在舌尖上化成最朴实的美味。

我小时候也时常炸槐花吃。那时采了槐花回来,母亲用清水洗了晾干,晚餐时则会炸上一盘。炸槐花特别讲究火候,油得用卫生油,且得是头道油。这样既能够保证所炸的槐花上色,又保持了味道的鲜美。鲜嫩的槐花伴着用蛋清和着的面糊搅匀,在沸油中翻几个滚就行了。炸好的槐花是金黄色的,外酥里嫩,入口即是芬芳。母亲舍不得用油,油花淹没不了槐花,炸槐花就变成了煎槐花。这需要用筷子不停地在锅内翻转,动作迅疾而又灵巧。每一次把槐花端上桌子,母亲都会忙得一身汗。

现在几乎很少吃槐花了,四季蔬菜常见,谁还会费时费力再摘槐花炸了吃呢?所以,看到满树盛开如雪的槐花,自然勾起当年的食欲来。

/ 布衣暖 /

绫罗绸缎是水做的,像天边的云彩,而棉布是泥土做的,是原野上的绿色方阵

北方多植棉花。深秋时节,繁叶落去,原野中尽是萧条之色。若有风,则更显凄凉。深秋中略带寒意的风带着花草树木渐行渐远,消失在永恒的原野之中。

不过,这时候的棉花却开得正白,像一团团闪耀着晶光的星星。棉花采摘完毕,晒在庭院里像雪一样洁白。冬日清闲下来,便弄到弓房中,弹出一片柔软的云朵。大半个冬天,女人们或是围坐一团,或是在昏暗的油灯下,慢慢地摇着纺车。丝丝缕缕的棉线越来越多,飞扬起来的棉丝落在漆黑如墨的发丝上,增添了些许浪漫。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天气渐暖,胡同里便传来刷浆织布的声音。这个时节的田野属于北方汉子,他们在田地里播种施肥,劳碌而歌;而胡同却是属于女人的,她们在狭小的空间里穿针引线,织锦未来。

用棉花织出来的布匹,有点厚也有点硬,抚摸起来不怎么柔软。但是,布匹之上却散发着一种清香,它们整齐的纹路密不透风,十分厚实。棉布比不得江南的绫罗绸缎,它们是水做的,像天边的云彩,而棉布是泥土做的,是原野上的绿色方阵。

种植棉花也需要技巧。初春时节,农人们脱去棉衣,套上铁犁,吆喝着赶着沉稳的老牛,把原野彻底翻了过来。大块大块的泥土散发着霉味,而这种霉味又掺杂着清香。泥土的味道像炊烟一样弥漫了整个村庄。人们陶醉在这种混合味道里,似乎忘记了一切。一些大的土块,会用小镐头慢慢打碎,然后弄平。有做活细致的农人,会用绳子丈量好地亩的大小,然后两头拉直,派一个人上去,在拉直的绳子上踩下一道笔直的印迹。一条条印迹弄好之后,完全是排兵布阵的样子,整齐有序。这时,人们顺着印迹播下形体如豆略有些暗红色的棉种。几天过后,若是还能赶上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瘦弱甚至有些可怜的绿芽儿便破土而出,在微凉的春风里瑟瑟发抖。棉花的一生,在春寒料峭的细雨里拉开帷幕。当然,这种天气不会持续太久,三两天过后,天气暖和起来,春风暖和起来,就连泥土也会暖和起来,一些杂草应运而生,整片棉田如同河水般,一汪绿色不经意之间就涌到脚下来了。

棉花对于生长环境没有太多苛求,在我们这里,一般有些盐碱的地亩中才会大规模栽植。这种土地,不适宜小麦、玉米等农作物的生长。但棉花对此却不以为然,它们在不适宜的土地中茁壮成长。它们不怕干旱、不怕洪涝,只要这种天气持续时间不超过三个月,都会倔强成长。哪怕躯体是孱弱的,但一般不会死去。深秋过后,初冬来临,遍野的棉花开了,如雪一般迷人。它们在寒冬里终结自己,消失在原野深处。

我对棉花纺织的布匹怀有很深的感情。因为每年冬日或者春天,母亲都会依照我的身高体型,里里外外做几身布衣。这种衣服,带着村庄炊烟的味道,带着田野清新的香味,让人终生难忘。棉衣厚且重,带着村庄原野的朴实。现在,棉衣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各色各样的衣服,轻便且好看。

不过,我还是喜欢棉衣,我总觉得,棉衣里有一种久违的味道,能让人魂牵梦绕。

/ 嚼苦菜 /

各种式样的苦滋味延续下来,便能得到一种生命的甘甜

苦菜确实苦,不仅味道苦,名字也是苦的。不过,越是命运不济的野菜好像生命力越是顽强,分布也广。春风乍起之时,田间地头旮旮旯旯儿便都生了这种娇俏的嫩叶儿。它的叶子是嫩绿色的,迎着风儿贴着地皮缓缓地生长。

苦菜的形状和曲曲菜差不多,但仔细看时则多了一份厚实与宁静。苦菜开花时或是淡黄色或是淡粉色,小巧玲珑,并无过多香气,花落后成絮,因风飞扬,落湿地即生,乃是俗物。苦菜既然叫菜,自然可以食用。这个时节找一些苦菜用水洗净控干蘸酱而食,可做清口之资。苦菜不是佳肴,却是农人饭桌上的常菜,它融在舌尖上时是苦的,咽下之后却散出一股清纯之气,这便有了春天的味道。

我一直认为春天的味道是五彩斑斓的,但苦菜之味却是诸多滋味中最为纯正的。生活中的苦,人生中的苦,各种式样的苦滋味延续下来,便能得到一种生命的甘甜。

苦菜之苦不是那种真正的苦,苦中有余甘。家乡人也有苦菜蘸白糖的吃法,自然别有滋味。苦菜之所以苦,是因为沾不得荤腥的缘故,吃此菜时或是蘸酱或是蘸糖,并无他物。到后来,苦菜亦可凉拌。做此菜时先用沸水焯之,然后用凉水冷却,将蒜泥、盐、味精、香油、醋等适量拌匀即可入食。这种吃法已经有些奢侈了,至少多了些小情调,多了点农人特有的浪漫元素,不过吃起来之后,真正的苦味也就削减了三分。

我曾吃过一回苦菜炒肉。苦菜是嫩的,肉是肥的,油水哗啦啦直响,别有一种风情。苦菜嫩绿,肉却是红烧,两者入口即化,油而不腻,清香中稍微带些苦头,可下酒用。不过,这种苦菜养植居多,并不是野地生长之物,舌尖上自然少了些大地的芬芳。

《诗经》有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看来,古人也喜欢苦菜,并吃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 红如火 /

高粱有这么多用处,却自始至终生长在最为贫瘠的土地上

我曾见过著名画家崔子范先生的一幅名为《艰苦岁月》的国画,鲜红的高粱似火一般,照亮了整幅纸张。这幅画作也是崔先生载入美术史册的代表作品。画面简约却不失豪放,朴拙却不失大气,富有浓厚的生活情趣。

在北方,特别是在我们这个地方,高粱种植一般分地域,或种的辽阔无边,密密麻麻,或是三三两两,似田野间的点缀。高粱是苦命之物,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人们大都种植玉米、棉花,因为这些作物收成高,对土质、水分等要求比较苛刻。但凡遇上大旱或大涝之年,玉米苗青黄不接,病病怏怏,随时都要寂灭。这时候,人们才会极不情愿的拿出黑红的高粱种子,很随意的扔到田地里,任其自生自灭。高粱苗破土时,十分纤弱,嫩绿中透着淡淡的黄色,像国画中三绿和藤黄的掺拌之色,可怜兮兮的。但不几天工夫,这些苗子随着燥热的夏风哗啦啦一吹,像极了燎原的火苗,冷不防就窜到膝盖高了。这时候,农人会把稠密的苗子一颗颗拔出来,然后在一整块田地里栽植。高粱的生命比玉米坚硬,栽种之后,不几天便重整精神,眼看着出叶吐穗,早早没过了农家汉子的头顶。

高粱米大都卖到酒厂里酿酒,只有极少数人家用高粱米熬粥(据说糖尿病者应多食此物,故高粱米在我家乡又称富贵米),有些甜,也有些涩,很难下咽。

在我的记忆中,高粱秸秆、高粱叶子倒十分有用。祖母一生勤劳,除了春秋务农之外,能充分利用秸秆什么的编制工艺品和家庭用品。比如,她把高粱叶用水浸泡洗净晾干,慢慢的从一头儿挽起精密的绳花,一圈一圈用粗线串起来,把叶子紧紧扎在一起,做成一个又厚又大又十分轻便的蒲团。祖母每年都会做许多高粱叶蒲团,然后送给整个胡同里的邻居。人们在过道里享受清凉聊天的时候,男人们坐在门槛或马扎上,女人们则都盘腿坐在蒲团上。我们那时候小,也搬了蒲团来,或坐或躺,有时伴着凉风伴着老人们的故事沉沉睡去。

祖母除了用高粱叶做蒲团,也会用高粱秸做铁锅之上的盖垫和箅子。当然,这种秸秆要用高粱上最高最细最长的一段。秸秆剥去皮之后,柔滑细腻,像小猫的皮肤,摸起来有些清爽。用这段高粱秸秆做的东西,不怕浸泡、不怕热气,耐用轻便。像祖母这样大年纪的人都会做,做好之后,会十分客气的分给那些刚结婚分家的小媳妇。小媳妇刚过门,啥子事情也不熟络,这种自产自做的东西,倒成了长辈最好的礼物。

我后来学习画画时,经常画高粱,画它的红,画它的美,但总画不好。高粱有这么多用处,却自始至终生长在最为贫瘠的土地上。它一生青涩,唯有生命走向尽头时才会迸发火热。除此之外,一生默默无闻。我想,高粱或许是孤独的。

孤独也是一种美。

/ 南瓜香 /

国画上画的南瓜大多数是圆形的,在画家的笔下敦实得可爱

南瓜,在我的家乡是长条形的,略有弯曲,长长的蔓儿蔓延在土坡、田垄或者草丛中,斗大的叶子遮住了底下的一切,就像旱地上的莲叶一样,碧油油地连绵不绝。

春季万物复苏的时候,母亲便拿了南瓜籽,随同棉花一同种到地里。不过,南瓜是种在地的最边上的,往往挨着土坡、小沟,并且杂草丛生,十分荒寂。母亲说:“南瓜倔强得很,这些草儿是争不过它的。”不几天,南瓜便与棉花一同发芽了,棉花苗黄黄地、嫩嫩地,弱不禁风的样子让人看了就觉得心疼,南瓜秧却是黑黑地,一开始就显示出毫不示弱的勇气。它的生长十分迅猛,让人始料不及,头几天叶子还鸡蛋大小,一晃眼,就变成巴掌大了,再不注意,就变成蒲扇大了。南瓜开花比较早,第一条蔓儿长的时候,谎花就开了,菊黄色的,在太阳底下耀人的双眼。小南瓜长出来的时候,也就一寸来长,娇嫩无比。它的生长速度同样惊人,一天一个样子。十天左右,南瓜就可以采摘了。那时候,我总是把南瓜抱在怀中,一路欢歌的抱回家去,母亲把南瓜洗了,剁成馅,给我们包饺子吃。南瓜是那个时候最香美的味道。

南瓜多产,一条蔓上能结五六个,都长的很大,吃不了的时候,母亲就任凭它自由的生长着,反正南瓜不怕老,老了还能够熬粥喝。到了秋后,南瓜叶子落了,遍地蔓延不绝的藤蔓,把小土坡网了起来。发黄的老南瓜静静地躺在里面,等候着我们的采摘。

吃不了的南瓜被母亲一个个摆在窗台上,竟成了院子里的一道风景。到了冬天,母亲每天都会熬上甜甜的南瓜粥,既营养又好喝,我能喝好几碗。

那时候南瓜是上不得席面的,客人来了是不能端上一碗炒南瓜或者蒸南瓜的,因为南瓜是俗物。然而,现在南瓜却在高档的饭桌上露了面,而且很受欢迎,一盘蒸南瓜让就餐的人们品尝了过去的岁月。我想,逝去的终归逝去了,我们永远追寻不到那种氛围、那种场景,在记忆里,我们看到的只是虚幻的影子。南瓜唤起了我们的记忆,在时光中,我们遗弃的不仅仅是南瓜,还有自己。

国画上画的南瓜大多数是圆形的,在画家的笔下敦实得可爱。逝去的岁月在画作中仿佛又给找了回来,当年的那种味道也在笔尖渐渐飘散,陶醉了纸张还有笔墨。

(作者:马卫巍,系青年作家、画家。曾创作中短篇小说《做暖》《走钢丝的女人》等,其文学作品散见于《十月》《山花》《时代文学》等文学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