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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昉:遥远的风铃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伟昉  2018年08月23日11:05

怎样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年代啊!离村子不远的肉联厂顺风飘来熏天的臭气,老天爷似乎也捂不住某个秘密,走漏了异常的风声。村民从这臭气中闻到了香,肉的香。悄悄打探到肉联厂正把猪身上的零部件,下水货统统扔进大坑里沤粪呢。真是暴殄天物啊!村子里的人穷的本来都不知道肉味了,吃饭的案板上寡淡的没有一腥油,肉联厂的疯狂行为一下子破坏了这份素静,肉本该烂在人们的肚子里,却烂在了大坑里,怎么不让村民日思夜想地抓狂。

人们竞相搭帮结伙,游击队似的趁着夜黑风高,拿着抓钩,背着袋子到大坑里捞肉去。一开始,人家疏于防范,都弄了个盆满锅满。吃不了的就用来炼油,菜里也漂起了油花子。

母亲支了个灶,熬了一锅黑油油的沥青,过年似的为猪蹄猪头熏香拔毛,村庄的上空燎烤猪毛的焦糊气味久久不散。母亲刮拉着一个猪头,不由自主地嘴角噙笑:真是不偷不摸,饿死不多。婶婶顺口搭音:如果这样下去,我们的日子也算提前奔了共产主义了。吹着无数幸福的泡影比在鏊子窝里摊煎饼滋多了。

啃着猪尾巴,兴奋着收获里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半夜我爬起来给他们开门,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分拣着那些肉,天真地认为有了肉就结束了我们天天吃地瓜的日子。虽说肉吃到嘴里后音里有股挥之不去的臭味,一大家子依旧吃的满嘴流油,手脸放光,心里泛花。

母亲出去拾肉,跟平常参加了一次集体劳动归来没什么两样,这种行为变成了大家伙的共同行为,法不责众。老天爷也不能不让人填饱肚子,世上有那种理所当然的浪费,就有理所当然的拾了。好景不长,肉联厂的人誓死保卫起粪坑,那些肉宁肯烂在粪坑里,也绝不烂在人们的肚子里,肉的性质天差地别,围追堵截一切挖墙角的人。

人们像采过蜜的蜜蜂,知道了什么园子里的花儿香,“饿死小胆的,撑死胆大的”,饥饿激发了人们身上悍然的生命力,无畏地在粪坑周围滚过来爬过去。

有滋有味漱着猪尾巴的日子戛然而止,弟弟妹妹啃着猪蹄的美好时代结束的那样迅疾。父亲麻杆似的长腿还未来得及贴膘,祖母抚着我们依旧面黄肌瘦的小脸叹息着:才刚刚长肉,身板跌落的都像小矬子了。

“怂包”母亲对父亲半讥讽半是玩笑的打趣,挑开门帘似的,来之不易的美味竟隐藏着一幅惶恐的画面。

的确,像父亲这样留着洋头,中山装口袋里还挂着一只钢笔的人,母亲押着他去作伴,简直是赶鸭子上架。被捉的总是笨贼,父亲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被肉联厂的人背剪了双手。一度年轻气盛想战死沙场当英雄的父亲,一下子变成了肉联厂职工手下的俘虏。母亲也不敢独自跑掉了,留下来保护着她的男人。

母亲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当时情景,她已忘了害怕,只是一门心思用瘦小的身躯去挡落向父亲的拳头。拳头即使运足了千斤的分量,也不得不从母亲身边轻轻划过了。母亲说凭她上火车扒炭的麻利劲,逮着谁也轮不上她,真后悔带上父亲这个累赘,只好自认倒霉了。被人家吓唬几下,训斥几句,母亲好话说尽,父亲拉了毛主席做保证,几只雪亮的手电通融地熄灭了。

眼前电影似的浮现背剪双手的父亲,额头上的汗细细密密地渗透出来,蚯蚓似的爬,汇到一处团成豆粒大的汗珠滚下来,摔成六七瓣,十多瓣,瓣瓣都是对母亲的埋怨。三七分头发下脸蜡黄如纸,那修长的手只适合握笔或者拨弄算盘珠子,却在母亲的撺掇下握错了抓钩子,那种耻辱犹如落入了万劫不复。

惊恐硬生生把我从猪尾巴的美好怀念里拉出来。母亲津津乐道的故事,一下子着了偷的色彩,像一粒沙子落进了眼里,揉来揉去再也容不下它了。

怕与羞的蒙昧剥洋葱一样,震慑着一个孩子极度敏感的心灵。无言之教,潜移默化构筑起内心的防线,我像父亲一样永远排斥它。

口腹之欲之外,有一个封闭而道德的自我。搭建它的第一块材料竟然是赞伯夷,斥盗跖,这么说好像我有多么大的气节似的,说白了,就是胆小怕事。任何不光彩的行为都会带着广大无垠的惊恐滚滚涌来,淹没着小小的孤岛。

母亲走在路上的脚步总是匆忙的,身影慌慌张张,身体朝前冲着,两只小手大力摆动,像两张蓄势待发的抓钩子,前面落下什么好东西,再不去就晚了,就要被别人抓走了。这样的女人背负着家累,牢牢托住了家中的另一根顶梁柱。母亲的样子,也是大多数乡下女人的样子。如果路边有一根草棒,也会毫不犹豫地衔回家去。大字不识一个,歪歪扭扭将就地写出自己的名字,愚氓小民一个,随大溜就不会错大辙,尽着自己的小聪明把日子过好而已。

同学说她的祖母吃完饭,就戴上老花镜看书页泛黄的古书。那是怎样一本书啊,令人老了还爱不释手;那又是怎样一位祖母呢,和我放下竹耙摸扫把,整天围着锅台转的祖母多么截然不同。真想窥探窥探,小小少年钉子一样的好奇钻探着茫然未知的人世。

周末,母亲领着妹妹去了外婆家,同学约我到家去玩。

中学教师的父亲带着一副眼镜,一身谦谦君子的儒雅。母亲文文静静,气定神闲的举手投足,年轻的像姐姐。祖母已鹤发童颜,真的戴上一副老花镜,捧着一部发黄的老书在看呢。背影正在享受精神上的交流而微微弓起——不正是一个沉浸在精神世界里的人,身体最舒服的姿势吗?这样的脱俗之气,书香之家真叫人喜欢,暗生羡慕。也平淡也日常的他们,眼睛里似乎因为看懂了另一个世界的好东西静水流深,清白的家风氤氲弥散自成天地。

指尖轻轻地翻阅着一本画册,对着那瓶中花,水中天悄悄地说:想与你们交流,想永远拥有你们的攀谈,我想······一声清脆悦耳的风铃唤醒了我,金属管做的风铃,挂在同学卧室的门口,随风轻奏,和悦美好,叮叮咚咚着一种“活”以外的心灵分泌物,星芒在风铃上潦射,恍惚着通往美好世界的途径,魔力的音质在拉我向上,推我前行······

一只蝴蝶拥有花园的生活,相形见绌地照见我无法否定的家世。

向晚的风吹着孤单的乱发,暗暗发誓:有一天,我也要拥有一串这样的风铃。

昏暗的油灯下,母亲在摘毛豆,见了我讨好地说:这豆粒多饱满,妈给你煮毛豆吃。快歇着去吧,好上学去。心情还在风铃吟唱里,母亲把毛豆当作山珍海味喂养我,也全然吃不出那串风铃的格调来。母亲把那种诗意拉回了现实,梦到了家就变的不现实起来。没好气地说:吃,吃,就知道老鼠似的往家拉这些东西!母亲一脸错愕,谄谄的笑灯苗似的萎谢了,默默地摘起豆角,豆角无心地放在了筐子的外面。影子从屋顶上俯下来,猜想不透孩子闷葫芦里的药。除了一门心思地让孩子们吃好喝好,还需要再做些什么呢?

美丽的风铃,照见我家的土屋更加低矮昏暗,桌椅板凳,木头床显得多么陈旧而简陋;睁眼合眼,这里从来不为另一种美妙的声音存在过。一串风铃的吸引,漫长了一个乡下孩子穷乡僻壤的生活,跳脱出去的猴急,还未被南墙撞大的孩子,异想天开也是与生俱来的。

妹妹还没有睡,黑黢黢的大眼睛忽闪着,似乎还在思考什么问题不得不靠上来:姐,明天上学,看见咱家门口的豆叶,还有胡同里拉下的都捡起来,真怕队上的人找来喽。妹妹一说我也暗暗担心落叶会出卖了母亲,便没好气地说:活该,谁让你没看住她呢?

妈说去地里解个手,紧等慢等的不回来。月亮从云朵里出来,庄稼地落了一层白白的霜,就跟大手电筒照着一般,可就是不见妈的影。这也曾是母亲也对我用过的伎俩,从外婆家回来,顺手牵羊地到生产队的地里偷些成熟的庄稼。可以说每一季当令的庄稼,没有不被我妈雁过拔毛的。于是,寡味的饭桌上冒出新鲜的玉米,毛豆来打牙祭。

心里瞧不上母亲的这种做派,但我们满嘴流蜜的贪吃相,何尝不是一种半推半就的助长和纵容,她想:黄毛丫头们多么需要营养长身条。她还用偷来的一棵大白菜孝敬过她的婆婆,我的祖母。母亲记着外祖父的教导有吃的先孝敬老人。老实本分的男人虽然是个小队会计,既不能歪一歪笔尖往自己头上多拨点工分,她再不里扒外捞点,日子就有些紧吧粗淡了。母亲的贼大胆什么罪都可以背,却忽略了我们心灵上惊恐的魑魅魍魉。

那个只知张口吃饭,伸手穿衣的黄毛丫头怎么有那么多曲里拐弯的心思,唯独没用在理解大人生存的艰辛上。灯苗上燃了一根头发丝,散发着几年前燎烤猪毛的气息,像一种隐秘的提醒。

母亲连滚带驮地把生产队浇地用的大瓮弄家来。一个大瓮驮在母亲瘦小的身躯上就跟蚂蚁背个米粒一样,母亲的能耐总是令人刮目相看的。一个瓮不能吃到肚子里藏起来,那么大一家伙放在哪儿都昭然若揭。耳朵嗡嗡的常出现幻觉,听见胡同里的脚步声就以为奔着我家来的。队长在大喇叭上一嗷嚎,风撕扯的听不清,愈以为是在喊谁偷了瓮赶快送回来啦,有鼻子有眼的诈唬着······指手划脚的人群,我装在那个瓮里出不来。

老师念过一篇劝父亲归还偷来的集体青砖的范文,以唤起作文的真情实感。母亲偷的那个瓮像石头一样沉重地压在心里,还是没有勇气把它写出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屋里只剩我和母亲,试探着给母亲讲了作文上那个故事,然后非常郑重地提出,甚至还有一种恳求在里面。母亲愣了一下,哄着我说:集体的东西不拿白不拿,包干到户了,自家的还吃不清呢,妈怎么还会拿别人的呢,况且人人都跟斗鸡眼似的,谁的东西是好拿的,这个瓮就是准备盛咱家粮食的。半信半疑地听着,还是不放心地向母亲下了一道最后通牒:再干这样的事,我可就不喊你妈了!有点大义灭亲的凛然。

母亲一声声向“小祖宗”的保证里,那个瓮已经不能不依不饶了。

本来就分不清缸和瓮,收口的瓮装下了我的童年。成长似乎就是一个人的无可奈何,很孤独。

童年如焚如烧的追问,那串风铃怎么会移居我们家呢,天然地不属于底层讨生活的人;那时的我,偎在母亲的胳肢窝里过日子,想当然地把生活之上的东西等同于生活了。

那时,在街上碰到一个骂街的妇人,也曾有莫名的担心。她唾沫飞溅,水弹射中尘土中刨食的鸡,惊吓得扑棱起翅膀。荤素搭配的辣骂,街头悠闲漫步的狗如遇恶煞,也连忙灰溜溜地躲到墙根去了。眼神瞟来瞟去,叽哩骨碌,俨然有了目标,其实还在用目光不断地侦测,刀片似的语言不断地凌迟着潜在的小贼,不把自己的东西骂回来,誓不罢休的样子。骂街的女人不惜抛头露面,丢人现眼的,人穷了什么都可以丢,丢了什么也都是主贵的。

家家有了自己的土地,菜园,勤劳地经营,日子也有了风生水起的变化。骂街成了远年的记忆,曾经骂街的女人天天去广场跳舞去了,体验着性命之理的另一番美妙。

母亲走在光明的大街上永远是清清爽爽,坦坦荡荡的。这样,我也觉得自己是清清爽爽,坦坦荡荡的了。

月亮之上的风铃,摇着着儿时的梦幻与哀愁,揉着仰望的发酸的脖子,现在初醒的我,看着一个熟睡的少年,时近时远。

生活中还有比理想更具势力的情感,假如,每个人一出世都有一串天性良纯的风铃,如环佩叮咚,金声玉振,那母亲的风铃会是什么样子?她常说小时候背着领着弟弟妹妹到学校玩,为一位老师的家属尽些手足之勤打打杂,师娘虽然不能给她知识的种子,倒也时常给她一瓢米,一碗面带回家去,讨得外婆的欢心。

窗外无数哗然生风的树叶儿,那就是母亲的风铃,一切人的风铃,忘情于树叶儿光合作用的忠贞。如翠铛,铃音里各有自己的阳光月光,风霜雨露,时风的风声鹤唳,荒腔走调的生存,阳春白雪的雅正或下里巴的杂乱,造化调弄出源自切身地与生活共振。

消化消化风铃的具体与抽象,像在沙漠中以唇触地的阿拉伯人,虔诚地感念活跃眼前的树叶儿风铃。

——虽不曾接近上帝,至少也接近了上帝的造物。

遥远的风铃悬在记忆的回廊,似临风而眠的小鸟,月下栖息,一丝响动,疾飞而去,衔回那些年那些事里的一缕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