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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18年第4期|荆歌:从前的绿皮火车

来源:《星火》2018年第4期 | 荆歌  2018年08月23日08:22

荆歌,号累翁,苏州人。中国60后代表性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十部,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收藏文化随笔集三部,以及书法作品集《荆歌写字》。曾任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访问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曾在杭州、苏州、宁波、成都等地举办个人书画展。江南才子型文人书画的代表人物。

年轻人走进3号车,找到19号下铺,却发现上面坐着一个白发老头。老头的白发很好看,白得像生丝一样。这样好看的白发确实少见,年轻人止不住多看了几眼。老头问年轻人,你是19号下铺吧?年轻人说是啊。老头说,跟你商量个事,我们能不能换一下,你睡18号下铺?那又是为什么?年轻人奇怪地问。老头笑了笑,说,你答应么?年轻人说,你先说出为什么吧!老头说,我打听过了,火车是向那一头开的,向那一头。向那一头开,我就会被倒着拖两天两夜。倒退着走两天两夜,我会晕倒的!他说完,皱了皱眉。年轻人说,你的理由是成立的,我们就换吧。

火车很快就开了,向年轻人的身后驶去。年轻人将身子向后靠着,他看到白发老头坐在对面的铺位上,似乎正不断地、不断地向自己扑过来。但由于自己不断地向后退去,老头怎么也扑不到年轻人。窗外的风,把老头的白发吹动,可以把他比喻成一束芦苇,芦花开了。

年轻人买了两瓶啤酒和一只烧鸡,摆放到与老头共用的茶几上。共用的茶几被年轻人一个人的东西占满了。年轻人开始吃了,他用牙齿咬开瓶盖,灌了一大口酒。然后他撕下一条鸡腿,嚼了起来。老头的舌面上顿时漾起了一层水。但老头不馋鸡,也不馋酒。老头觉得,这只从小贩手上买来的烧鸡,一定很不卫生。加工一定有问题,说不定褪了毛只在脏水里浸一下,就扔进一口大铁锅里烧了。光鸡上也许还沾有鸡屎。当然,即便沾有鸡屎,也在发黑的卤水里泡掉了,卤很有问题。卤即便没什么问题,鸡有可能有问题。也许是一只病鸡呢?它得了鸡瘟,已经奄奄一息,也许没杀它它就死了。放在卤水里烧成这样的红黑色,一只活鸡与一只死鸡又怎么分辨得出呢?都是死鸡了!老头想到这儿,有点为年轻人恶心。因为恶心,他又咽了一口唾沫。

他咽唾沫的时候,喉结很明显地动了一下。这被年轻人看到了。年轻人的嘴里正含着一大口鸡肉,他发现老头的喉结动了一下,便停住咀嚼,问老头说,你也吃一点?见老头赶紧摆手,年轻人又说,那么,喝瓶啤酒吧?

老头不仅摆手,而且摇头。老头不喝啤酒。老头特别不能容忍啤酒的泡沫,那无法不令他联想起哗哗冲击在尿桶里的尿液。老头实在不理解酒怎么会产生出这么令人作呕的泡沫。

当然老头也不喝白酒,他什么酒都不喝,他血压高,还有冠心病。每次看医生,医生都告诫他说,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烟。听了医生的告诫,他像个孩子似的为自己分辩说,我不抽烟,也不喝酒,我从来就不抽烟喝酒。医生说,那很好。

你吃过晚饭了么?年轻人问。

老头说,还没吃过呢,不过我一点都不饿。

你等会儿就会饿的。年轻人预测说。

老头相信年轻人的预言一定不会错,待会儿会饿的。老头说,饿了再说吧。

你是到K市去开会的吧?年轻人询问道,你一定是个老干部,或者是大学教授?

老头不置可否。他只是问年轻人,后天下午能准点到K市么?

年轻人不假思索地说,不会,哪趟火车也不会准点到站,何况我们坐的又是慢车!来,年轻人递过一只腿,对老头说,你还是吃一点吧!

老头用双手挡住年轻人,说,我不吃,我不吃,我绝对不能吃鸡!

你不吃鸡?年轻人感到奇怪。他暂停咀嚼,想了想,说,我听说得了癌症的人都不吃鸡,莫非……

老头很不高兴,他瞪了年轻人一眼,缄口不语了。

列车咣当咣当地响着,车已经远离了城市。乡野是那么广阔,又单调。这广阔又单调的风景,正慢慢变暗变灰。风感觉比刚才潮湿了。

老头看到吃鸡喝酒的年轻人一刻不停地向后退去,退去。很快,他的两瓶啤酒喝完了,鸡也只剩下了一堆骨头。鸡骨头后面的年轻人的脸,变得有些模糊,至少轮廓是不如刚才那么分明了。

老头很为年轻人怀疑他是个癌症患者而生气。老头忽然有了一种不祥之感。他很在乎这个。咣当咣当,火车把他带到遥远的K市后,还会再送他回来么?他把目光集中到年轻人的那张嘴上。那张刚刚把两瓶啤酒和一只烧鸡都填了进去的嘴。那嘴巴边上分明散布着油腻,也许还有泡沫!由于光线黯淡,老头无法看清这一切。但看不清反倒使想象更有力量了。在老头的想象中,啤酒的泡沫在年轻人的胃里尿液一样翻腾着——这些液体甚至还不时涌向他的口腔,挤到他的嘴角边。这个年轻人在老头亦真亦幻的想象中颇似一只螃蟹。他应该擦一擦!老头这么认为。可是年轻人不擦,他吃光了烧鸡和啤酒后,一动不动,正心满意足地观看着倒退的风景。他一点都没有要清理一下他嘴巴的意思!老头为年轻人而感到遗憾。老头想到了他包里的餐巾纸,在这叠餐巾纸边上,甚至还有两片湿纸巾——它可是出门旅行的好帮手,既可擦去手上的污迹,又能杀灭肝炎病毒和大肠杆菌。但老头不会拿出来供年轻人使用。无论是湿纸巾,还是普通的餐巾纸,他都不会拿出来给年轻人。如果后者没有说过那触人霉头的话,那么,老头也许会取出一片湿纸巾递给年轻人。他会对他说,来,擦擦嘴,瞧你嘴巴脏的!

车厢内的灯亮了,窗外就突然全黑了。年轻人面对旷野的沉思默想,像是被灯光打断了。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把鸡骨头从窗口扔出去。他对老头说,夜凉了,把车窗关起来吧!

老头没说什么。年轻人起身,把车窗关了起来。老头飘动不息的白发,突然安静下来了。现在好了,现在再要通过车窗看外面的风景,事实上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像。老头看到了窗玻璃中自己的一头白发。

他突然决定原谅年轻人了。他想跟这个年轻人聊聊,也许会驱赶掉内心的一丝怅惘。他看着年轻人,看着年轻人的眼睛,他希望年轻人能看到他的目光。如果这个吃饱喝足了的年轻人发现他正在看着他,一定会再次主动与他搭话的。老头是这么想的,他期待着年轻人率先发话。可是,老头几次把目光投向年轻人,后者都没有察觉到。年轻人的眼睛,不知是在看着什么,也许他只是无所用心地凝视着空间里的某一个虚无的点——这是酒足饭饱者所常有的表情。老头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蠢,他感觉到年轻人的迟钝了。

老头后来决定放弃最初的想法,他不再被动地等年轻人开口了(虽然事实上他一直是主动的,他主动地将目光投向年轻人),他决定主动开口,找一句什么合适的话,作为与年轻人交谈的开始。

但老头的努力很快就失败了。他看到年轻人将两只耳机塞进了耳朵。他吃饱喝足后,要进行精神享受了,他要听音乐了。他一定会把音乐开得很响,音乐将在他的耳内轰鸣。这样,与之交谈的可能当然就没有了。

老头忽然感到落寞。而年轻人则完全陶醉到音乐中了,他在音乐声中轻晃着他的腿,他的脚尖甚至踢到了老头的膝盖——这个年轻人居然对此全然不知。他根本没感觉到他踢到了老头的膝盖,他又怎么可能说抱歉呢?他沉浸在音乐里(天知道是什么样的音乐),得意忘形,他哪里还意识到在他对面正坐着一个白发老头呢?他甚至唱了起来,一定是跟着放音机在唱。他的歌声怪怪的,听上去一点都不好听。这就让老头更有理由认为他是蠢笨的。

有一些人经过他们这里。经过这里的人们,都要对老头和年轻人看上一眼。老头的白发和年轻人悠然自得的样子,同样地吸引人的注意。有一个老妇人由于过分专注地将目光停留在听音乐的年轻人身上,她被一只很不规矩地伸展在过道里的腿绊了一下,几乎被绊倒。在白发老头看来,这个臃肿的老妇人一定像他一样,血压很高。她真不该走路如此掉以轻心,要是她一头栽倒的话,那么也许就会死在火车上。

年轻人怪怪的歌声,使老头心情变得很不好。老头希望他唱一阵就会感到厌倦,因此而不再呜哩哇啦地唱。但看样子,他还一点都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样子,老头决定趁这段时间去吃点东西。

4号车厢、5号车厢和6号车厢的旅客,都记得有一个白头发的老头走过他们的车厢。他除了头发看上去雪一样白,一点也不老,他们回忆说,他的身材很好,看上去像年轻人。有一个人说,要是他把头发染黑,或者戴个假发套的话,谁也不会认为他是个老头。他也许根本就不是一个老头,他充其量只是一个中年人。只因为他的头发是那么的白,人们才把他看作是一个老头。他说不定还是一个“少年白”呢!

你们看到他,大约是什么时间?乘警在4号、5号和6号车厢问目击者。人们的回答不尽一致,但彼此不超过45分钟的误差。这就可以肯定了,在晚上7:30到8:15之间,这个白发老头在4号、5号、6号车厢内通过。他是到位于7号车厢的餐厅内去用餐的。老头觉得肚子真的饿了,正如年轻人所预料的那样。肚子在下午5:30至6:30的时候,一点也不饿。不仅不饿,而且对食物有点反感。当时他眼看着对面的年轻人把一只烧鸡和两瓶啤酒吃下肚去,一点都不馋。虽然他咽了几口唾沫,但他确实一点都不馋。他当时只感到有点恶心。6:30过后,肚子里舒服一些了,对食物的反感也不那么强烈了。等到7:15光景,老头开始感到饿了,他开始产生与食物和进餐有关的联想了。他想到过他老婆包的一种馄饨,馅是豆腐的。豆腐里加入皮蛋、火腿和开洋的碎屑,以及葱姜等佐料,居然会那么鲜香可口。他还想到过螃蟹。老头是很喜欢吃螃蟹的,如果此刻,在这个颠簸的车厢内,有几只红熟的螃蟹的话,他也许会去买一瓶酒,虽然他并不会喝酒。可是很快,他的意识由螃蟹流向了年轻人胃里尿一样翻腾着的酒液,这个联想的全过程是这样的:螃蟹——螃蟹口里源源不断吐出的泡沫——年轻人嘴角的泡沫——年轻人胃里的啤酒——浮着一层泡沫的小便。老头忽然又感到一阵反胃。当然,最后他还是决定去吃东西,因为他的确是饿了。他决定到餐车去,他希望那儿在供应面条,他想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能吃到一碗素面。

他没有吃到面条,那时候餐车离停止营业的时间已经不远了。老头说,我要吃一碗面条,我还没有吃饭呢!一位弥勒佛一样的好心厨师给他端来了一碗热饭,以及一碗番茄鸡蛋汤,他对老头说,吃吧,要是吃不到饭,你会一个晚上睡不着觉的。厨师把饭和汤端到老头面前的餐桌上,样子毕恭毕敬,他是个敬老爱幼的好厨子。

老头吃得好好的,怎么会失踪呢?胖厨子对乘警说,他埋下头喝汤,把汤喝得呼噜噜地响,他把一大碗番茄鸡蛋汤都喝光了。什么,米饭?米饭倒是剩下了一点,剩下多少我就不知道了,因为碗不是我收拾进去的。我看到他吃完饭,离开餐车往6号车厢走去的,那时候不会超过晚上8:00——胖厨子的样子,好像是在努力为自己开脱。其实谁都知道,他没有责任。

那么,你们看到他从餐车走回来了么?乘警问6号、5号和4号车厢的乘客。许多乘客都说没有,他们只见白头发的老人向“那一头”走去,却没见他走回来。但是有一部分乘客作证,他们是看到老人往回走的。他一边走,还打了一个饱嗝呢,一位戴眼镜的姑娘说。那时候是几点?乘警问。姑娘摇摇头,说不知道。说不知道的时候,她快要哭出来了,如果乘警再盯着她问一句,她一定会落下泪来。

最后乘警来到了3号车厢,他跨入3号车厢,特别整了整警帽和警服,当然也整了整皮带,以及皮带上的枪。我们可以这么理解,乘警整理警帽警服和皮带,都是假的,他真要整一整的,其实只是别在腰上的枪。也可以这么说,整理警帽警服和皮带,只是整理枪的一个前奏。乘警以严厉的警风向3号车18号下铺走去。

这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一个漫长的夜已经过去。3号车18号下铺的年轻人,此刻看上去脸色发白,神情紧张。他看到乘警威风凛凛地向他走来,不由得像风中树叶一样抖动起来。在所有的人中间,是他第一个发现老头不见了。当时他问了边上几个人,他越问越紧张,当所有的人都回答说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去报告了列车长。应该说,乘警是年轻人间接叫来的。现在乘警已经走到年轻人面前了,大家都看出来,这个可怜的年轻人颤抖得更厉害。

你怎么知道他是“不见了”呢?乘警问年轻人。年轻人说,天一亮,我发现他不在他的床铺上了,我问了几个人,都说没看见他。我又到厕所去找。两头的厕所我都去过了,甚至2号车和4号车、5号车的厕所我也去过了。我在4号车的厕所前等了半天,一个中年妇女在里面蹲了半天才出来,她一定是便秘了。我以为里面蹲的是他,那个老头,因此我一定要等到这扇厕所门开。最后门开了,不是他,而是那个中年妇女。她见我守在门口看她,瞪了我一眼。所有的厕所里都没有他,所有的人都没看见他去了哪里,我想他会不会半夜里提前下车了呢?他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在哪个车站下去了么?他不去K城了么?可是我一看,他的两只包还在铺位底下,他不可能包也不拿就下车的。他这不是失踪了么?

年轻人的话有点长,乘警却自始至终没有打断他,大家都在心里钦佩这个乘警的耐心。

乘警想了想,决定打开老头的包。包里的东西也许会告诉我们一些什么——他心里这么想。

两只包的体积大,都是黑色的。乘警不允许别的人帮他把包从19号铺位下拖出来,他独自履行着他乘警的职责。他先拖出一只包,发觉很重;他又拖出另一只,也同样地重。

在乘警将包打开之前,我们且回过头去,回到昨晚十点光景。那时分老头到厕所里拉了一堆屎,屎很硬,他肛裂了。他一边往自己的铺位走,一边担心他的肛门是不是还在渗血?他就这样伸伸缩缩地走回到了19号下铺,发现他的铺位上坐着一个人。这是一个姑娘。姑娘看上去很年轻,很小巧的样子。老头不认识她,老头对她说,你几号?姑娘摇摇头,她不知道老头问的是什么。老头又问了一句,你几号?姑娘不回答他,却直截了当地对老头说,大爷,你给我一点钱吧!她叫他大爷。为什么?老头问。姑娘说,她被人骗到C市,身无分文,她是从车窗里钻进来的,她还没有买票,更没有吃饭。她想吃饭,更想回家,但她没钱。

老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想以此辨别她话的真伪。最后老头是宁信其假,不信其真,他绕过她的身体,到床铺的另一头坐下,并作出要躺下来的样子。他说,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老头这就真的躺下了,他把脚伸了伸,他的脚似乎还触到了姑娘的屁股。姑娘的屁股让了让老头的脚,老头的脚伸得更直。姑娘于是站起来,坐到了对面的18号下铺上。

她坐在那里不说话。年轻人还在听音乐!他听他的音乐,她坐她的。老头侧过脑袋,看了看,他想看看年轻人的脚是不是踢到了姑娘的屁股。

后来老头就睡着了。老头一睡睡到半夜,半夜他醒了。他能感觉到这正是半夜,车厢里许多人在打呼噜。有一个角落里(靠近2号车的地方)鼾声特别密集,给人的感觉是,那地方至少有三四个人重叠在一张床铺上睡觉。呼噜声像小山一样堆在那个角落里。

老头在这时候醒了。他回忆起在他睡着前,对面是坐着一个姑娘的。姑娘不见了,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呢?老头一低头,发现了一双白色高跟鞋!虽然鞋子很脏,但依然散发出女性的气息。老头相信自己的记忆,这双鞋正是刚才那个姑娘的。这么说,姑娘此刻还没有离开这里?她在什么地方?老头上下左右察看了一下,推测出姑娘正在18号下铺年轻人的毛毯底下。他为自己的这一推测而热血沸腾。为了证实这一点,他伸手去摸了摸毛毯隆起的部分。老头相信,他摸到的正是姑娘小巧的屁股。他的心怦怦地跳荡着,他没想到这个姑娘会与对面的年轻人在火车上睡到了一起。他在内心深处叹息了一声,又躺下了。他没有睡着,他当然睡不着。他躺着,听火车发出强烈的咣当咣当的声响。他发现,在车轮与铁轨撞击出的咣当声里,对面床铺上的两个人,也开始动起来,他看到毛毯在起伏。

我有一个情况,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对乘警说。本来这个男人一直不想把这一情况说出来,因为,当时他看得也并不太真切,他完全有理由怀疑自己所看到的,只是一种幻象。你想想,怎么可能会有一个人从车窗外飞过呢?像鸽子一样飞过。而且是在夜里。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对乘警说,他赶在乘警将老头的包打开之前,对乘警说,我有一个情况,不知道该不该说?乘警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西服过于挺括,头发也梳理得太整洁了,因此乘警就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有点不可靠。但不管怎么样,听听再说吧。乘警说,说吧,没什么不该说的。不过,乘警对穿西装的男人说,你要说实话。你瞧,他还是觉得这个人不可靠。穿西装的男人听乘警这么说,就说,那我不说了。乘警说,只要你说实话,你尽管说。西装说,我怕我说的不是实话。乘警说,你就说实话!西装说,我就怕我说的不是实话!乘警摸了摸腰间的枪,这个动作虽然是下意识的,却让西装觉得害怕。他是看见了乘警的这个动作的,他变得有点可怜,他讨好地说,我真的想说实话,但是,我怕我夜里所见到的,并不是真事,而只是我的梦境。你想,他对乘警说,一个人怎么可能像鸽子那样飞起来呢?什么?乘警盯着这个人的脸问。西装说,一个人怎么可能飞起来呢?可我看到一个人飞起来了,在车窗外,像鸽子一样一闪而过。

是白鸽么?乘警注意到西装的叙述几次强调“像鸽子一样”,就这么问。是全身白,还是头白,还是尾巴白?西装苦着脸说,我想不起来了。他说,反正是一个人,在车窗外像鸽子一样飞过,刚巧被我看到了(如果不是梦的话)。至于是头白,还是脚(人怎么会有尾巴呢)白,我没有看真切。似乎不是全身白。如果是头白,那是可能的,你们不是正在找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头么?如果是脚白,那就不好理解了。那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发抖的年轻人说,如果有人穿了一双白皮鞋呢?

气氛有点恐怖,而且暧昧。乘警忽然对缩在床铺角落里的年轻人说,你说,你肯定这两只包都是那个老头的么?他一个人拎得动这么大的两只包么?年轻人说,包肯定是他的,包一直放在他的铺位下面。打开看看吧,打开吧,许多人都这么催促乘警。乘警在车厢里划定了一个范围,让所有的人都退到这个范围之外。有一个人的脚踩了进来,乘警毫不客气地命令它挪走。然后,他才把两只又大又重的黑包打开。由于包内的东西缺乏美感,同时又是令人惊愕得要失声大叫的,因此在此就不加描述了。我只交代一个结果,我只告诉你包里装着什么东西吧,这两只包里,装着一个人的尸体,一共六大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