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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遍青山

来源:文学报 | 裘山山  2018年08月23日08:05

研究青蛙,研究蟾蜍,耄耋之年的科学家,与年轻人比肩跋涉在山水间,探幽释微。作家裘山山与之同行,获知了一个两栖世界的奥妙。跟随作家的笔触,感受作家跟随科学家所经历的一次新鲜神秘的科学之旅。

从采访费梁、叶昌媛两位老师开始,我就一直有个愿望,即和他们一起去野外考察,看看他们的工作状态,体验一下科学家的艰辛。而且作为两栖动物领域里的科学家,他们的主要战场不在实验室,而是在野外。虽然费梁和夫人叶昌媛已经八十了,退休也二十年了,但他们始终没有离开两栖动物研究领域这个战场。

不过野外考察要根据两栖动物的生活习性来决定,天气太冷不行,太冷它们都不出来活动,处于冬眠状态。于是从一月等到四月,最后,定在了四月下旬去野外。

1

我们冒雨到了清音阁。为保护景区,汽车不能再上山,只能停在清音阁的停车场。雨越发大了,但那么大雨,也挡不住游人,停车场一位难求。我们转了两圈儿才把车停下。

停车费一夜五十元,还好。

我走路应该还算可以的。但由于下雨,增加了一些困难,刚下车,骤然感觉气温比山下低了很多,厚厚的冲锋衣一点儿不觉得厚了。我扣好衣服,戴上帽子,背上背囊,一副要登山的样子。

再看费老师,却没有穿冲锋衣,依然是那件蓝色抓绒,还撑开一把伞,好像散步似的。唯一不同的是,他提了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一双现在很少见的高筒雨靴。

费老师见我没带伞,坚持要为我买雨披,我一再说我这个衣服是防雨的,他还是买了,是旅游者通常会买的那种简易雨衣。后来才发现,那个雨衣很顶用,不是身上,而是我的背囊和脑袋,不然全部淋湿了。谢锋拿了一个他们野外考察专用的捕捞杆,可以收缩起来当拐杖用的,费老师则带了根竹竿,他一定要拿给我。我不肯,我哪能让一个八十岁的人把竹竿让给我。为了让费老师安心,我也打算买一根竹竿,结果让谢锋抢了先,给我买了一根。竹竿拿在手上,我感觉自己立即像一名登山队员了。

我们就冒雨往山里走,走了大约半小时的样子,找到一家民宿店,登记了房间后,继续上山。

2

说起来,我也是爬过几次山的,我说的爬山,不是坐车上去或者坐缆车上去,而是实实在在的徒步。华山、黄山,以及不太有名的一些山脉。次数最多的是青城山。我自己感觉我还行。但这一次,当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山路上,害怕摔倒,害怕被雨淋湿的时候,我眼见着身边81岁的费老师大步流星地超过我,走到前面去了。我用“大步流星”这个词丝毫没有夸张。他的步态轻松自如,让人无法相信他的年龄。而且他还穿着那双高筒雨靴。我忍不住冒雨掏出手机,追上去给他拍了两张。我猜想那条山路上没有比他年纪更大的人了。

我忍不住夸赞他,费老师你太厉害了,走那么快。

费老师淡淡一笑说,我走路还可以。

费老师不但走得快,还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听见有蛙声,他立即停下脚步。我问,是什么蛙?他和谢锋异口同声地说,这是峨眉角蟾的叫声。峨眉角蟾和胡子蛙(峨眉髭蟾),都是刘承钊老师发现的新种。胡子蛙并不是真的长了胡子,费老师给我解释说,是雄性蛙的上颌缘有十几颗刺,看上去像胡子,就俗称胡子蛙。峨眉髭蟾和峨眉角蟾的名字,都是刘承钊老师命名的。

山路旁出现一条溪流,费老师和谢锋毫不犹豫地下到溪流里去观察。我也跟了上去。谢锋踩着石头走到了溪流中间,俯下身去一一查看。我拿出手机拍摄,但是雨太大了,手机湿了,我赶紧装进衣服口袋,手机可不像我们这么经得起折腾。

费老师给我讲解,峨眉山的胡子蛙,是先产卵在石块底面,然后才变成蝌蚪的。又说,蛙类是夜行性动物,白天很难见到。他们每次出来考察,都是白天先上山观察、踩点,晚上再出来采标本。不是在水里,而是在岸边或山上。因为蛙到了成年,多数都栖于岸边或山上,只有幼体(蝌蚪)才在水里。

我说,是不是水流太急,它们无法生存?

费老师说,也有一种蛙的蝌蚪,水流再大再急,也冲不走它们,因为它们的腹部有一个大吸盘,可以吸附在石头上。所以被称为湍蛙。

太有意思了,湍蛙。我赞叹。

不过有一次,费老师说,我去瀑布后面的石头缝里摸“湍蛙”时,差点儿被大水冲走,水里青苔很滑,我脚底一跐溜,人倒入水中被冲出几米,幸亏被一块石头挡住。

我说,你也像湍蛙一样。

费老师笑了。

回来翻书,得知吸盘是动物的吸附器官,中间有些凹陷,具有运动的功能。蚂蟥也有吸盘。还得知,湍蛙也有好几种,除了四川湍蛙,还有华南湍蛙、崇安湍蛙、武夷湍蛙,其中武夷湍蛙还有香气。难得。它们大多生活在有山有水的地方。

关于湍蛙,还有一个小故事。1985年初夏,在四川巴中县五凤乡的王家湾,突然出现了成群结队的青蛙。它们从河里爬出来,整齐地分成两列纵队,向附近的高山进发。整个迁徙的青蛙大约有几十万只,很是壮观。周围的老百姓都跑来围观,还大声议论,但丝毫也不影响这些蛙的行动。成都生物所得知后,专门派人去考察拍摄,并且捕捉了一些标本。经研究确认,是一种小型湍蛙,平日里它们栖息在密林深处,当交配季节来临时,为了寻找合适的气温和充沛的水源,就集群迁徙。

问起费老师此事,费老师说,他当时不在,是其他同志去的。我们又走了一段山路后,两位科学家再次进入一条溪流。这条溪流比刚才那条要大些。费老师踏进河里,弯腰去搬石头,看石头下有没有蝌蚪,我真怕他摔倒,但他站得很稳。我又忍不住拿出手机来冒雨拍摄。一个81岁的老科学家,在山上作业。

而且,我注意到,费老师的脸上,始终挂着愉快的表情,好像不是来考察,而是到山里来看亲戚、看朋友。尤其听到蛙鸣,眼里立即浮现出笑意。我想起在书里看到的一段话,瑞典博物学家卡罗勒斯·林奈在其著作 《自然系统》中这样描绘两栖动物:“这是一些污秽的动物……它们具有冰冷的身体、暗淡的体色、软骨的骨架、不停转动的眼睛、难闻的气味、刺耳的叫声、肮脏的栖居地以及可怕的毒液……因而造物主没有尽力去造出太多的这种动物……”但是在费老师眼里,它们却可爱至极:“它们是大自然的朋友,帮助人类清理害虫,平衡生态、指示环境。”

3

谢锋忽然从水里捧起什么叫我看,我走过去,看见了几个棕黑色的蝌蚪,要在以往,我是丝毫不会注意它们的,现在却觉得很亲切。谢锋告诉我,这是峨眉角蟾的幼体,头部前端有一个漏斗状的口部。通俗地说,就是蛤蟆的蝌蚪。蛤蟆也是有多种多样的,峨眉角蟾是其中一种。

我真是惊奇不已,从叫声判断蛙类尚可理解,怎么能从蝌蚪看出长大后的样子呢?在我看来它们完全一样呀。两位科学家笑笑,觉得我这个问题没必要答复,或者,答复起来太烦琐。

我们继续上山。雨丝毫没有减小的意思,大约走了3公里后,费老师说,算了,我们回去吧。前面就是观猴区了,反正我们也不打算看猴子,我们只看青蛙癞蛤蟆。

据说,现在观猴区都是一条龙服务,先给你提供投食,把猴子吸引过来,当你被猴子围困了再帮你解围,驱赶猴子。呵呵。

返回到清音阁时,游人很多。费老师忽然提出,要从寺庙后面绕过去,去另一条他们曾经采过标本的河边看看。费老师对我说,要不你先回房间去休息吧,我们俩去就可以了。我说,不,我还是跟你们一起去。

我感觉自己的体力能坚持,不希望自己半途而废。于是我们躲开游人,从寺庙背后绕过去。爬上台阶,再走下台阶。

寺庙后面的路因为无人行走,石阶发亮,很滑。我们绕过去,往坡下走。路过一户农家,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这一路上,看到很多这样的农家。有时我会想,如果我住在这儿,会觉得寂寞吗?

听见水声了,我们穿过草坡往河边走。雨还在下,最有渗透力的不是头上的雨,而是脚下的雨。它们本来默默地躺在草叶上,被我们一碰,全部倾洒到鞋上了,奉献给我们了。我立即感觉到自己的脚趾头凉阴阴的。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我想,只要不跌倒就好,我可就这么一条牛仔裤。我的竹竿此时显得很顶用。

我又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了走在前面的谢锋,又回头,拍走在后面的费老师。这个时候,就看出费老师雨靴的重要了。

4

终于走到河边,河水比前面两条都急湍多了。果然看到了很多很多蝌蚪,密密麻麻的,在清晰的水里浮游。看到那么多蝌蚪,我感觉自己也没白来。

费老师说,这是中华蟾蜍。是一种比较多见的南北方都有的蟾蜍。我再次掏出手机拍照,拍两位科学家冒雨在河里观察蝌蚪,也拍被观察的自由自在的蝌蚪。返回客栈。

吃晚饭时费老师还在说,如果天黑后雨停了,我们再上山,到今天听见蛙鸣的地方去看看。我心里有点儿打鼓。白天走都很恼火,晚上去能行吗?

晚饭后,大雨持续,费老师终于放弃了再上山的想法。我有点儿暗自庆幸。因为如果他俩去的话,我又不甘心在房间等,大家都不去,我比较心安。我感觉浑身潮湿,恨不能把自己放到烘干机里烘烘。我想起费老师说的,他们野外作业经常在很潮湿的地方住宿。屋子里都生青苔,晚上睡觉,只好把脱下来的衣服放在被子里,不然的话,第二天起来衣服就是湿的。艰苦生活真的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

回到房间,发现空调是坏的。既不制热也不吹风。我把雨衣挂到阳台,再把小包和帽子挂到浴室,打开灯晾晒,再把牛仔裤铺到床上,用电热毯烤,再从客栈借来一个专门烤鞋的小电器,烤鞋。

说起来我的这双运动鞋也是劳苦功高的,2008年大地震时,我一直穿着它在灾区采访,走了两个月居然没走烂。关键是,很好穿,脚也没有发生问题。但这次登山发现,还是有缺点,防滑防水都不够好。但对我来说,需要防滑防水的概率很小,像这样上山考察,一辈子也没两次。

烘鞋器真是顶用,半个小时就把鞋烤干了,我连忙拿给谢锋老师,我知道他的鞋也湿透了。虽然他的鞋比我的更好,但架不住雨太大,只有费老师的雨靴没事。

这个时候我发现一个新问题,我的手机无法充电了,而且显示屏不停地闪动。我马上意识到手机进水了,我曾经因为进水毁掉过一部手机。我一下很紧张,如果手机出问题可是太糟糕了。我先拿出纸和笔记下这两天必须联系的人的电话,然后再微信告诉丈夫我手机无法充电了,让他有个失联的思想准备。现在的手机就是个小电脑,比钱包重要多了,除了通讯联络,我还要用它录音、拍照、购物、看书、听书、玩游戏、发邮件、导航等等。

我曾经看到一个窍门,手机进水用锅干蒸(不放水)。此刻没条件,幸好有电热毯,我把手机放到电热毯上,再蒙上被子。希望把里面的水烤干。大约一个小时后,我再充电,终于可以充了。我又继续烤,确保里面的水彻底清除。到第二天早上,完全好了,松了口气。

(节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8年 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