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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好风来自天外

来源:文汇报 | 刘江滨  2018年08月23日07:59

想想看,你有多少年没有收到过信件了?现代化的通讯方式完全颠覆了传统,家书、情书都成了明日黄花,只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张籍),这样深厚绵密的情感如今又该如何寄托呢?近几年古诗文勃兴,有媒体开设诸如 “见字如晤”等节目 (栏目),意在使书信的倩影重回人们的视野和情感之中。由此,我最近重读了柯灵先生的 “书简”,再一次被旧日美好的情怀深深迷醉。

2001年夏天的一天,我收到文汇出版社寄来的 《柯灵文集》六卷本。打开包装,看到一纸短笺,上面大意写道:遵柯灵先生生前嘱,给您寄去一套 《柯灵文集》,请妥收。柯灵先生2000年6月19日辞世,文集一年后出版,他未能在有生之年得见,殊为遗憾。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先生生前居然把我这个无名小辈放在心上,使我在他去世后收到他这一份珍贵的礼物,当时我心潮澎湃,泪水模糊了双眼。

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 “文集”第六卷是书信集 (书简),目录中赫然有一标题——《致刘江滨》!我的心跳一下子有些加快,屏住呼吸,打开107页,里面收录了先生给我的三封信。第一封是这样写的:江滨同志:

忽奉手教,并拜读 《人民日报》大文,如好风来自天外,感刻之余,不胜惶愧。舞文弄墨数十年,得邀方家谬赏,何其幸哉!

大作隽精,深佩才识,我太老了,又苦于尘网难逃,不能埋头文事。 《十里洋场》一曝十寒,一年竟未着一字,倘竟能杀青成书,自当奉呈求教。

率此奉报,藉布微忱,并祝

新年如意,大笔如椽!

柯灵上

1995年1月8日

1994年12月16日,我在 《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评论柯灵先生的文章《文字魅力最迷人》,嗣后,从著名学者林非先生那里得到柯灵先生的通讯地址,遂修书一封,并报纸寄至上海他的家中。不久,便收到了他的这封手书。此信后来还收入他的散文集 《天意怜幽草》 “八尺楼小简 (之三)”中,不过收信人的名字皆隐去,用 “××同志”代替。我和柯灵先生一共通过几次信,因我当时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已不记得了。 “书简”中选录了三封,这第三封信应该是最后一封,1998年2月我从邢台调到石家庄省报工作,给先生写信禀报了这个情况,先生回信说: “知已转移工作岗位。都是文化生涯,不算改行。但报馆与课堂不同,前者天地较广,活动余地较多。”由于工种新换,环境陌生,好长时间没有写作,也与柯灵先生未再联系,直到他去世。

中国古代即把书信称作 “尺牍”“尺素”“尺简”“云锦”“鱼雁”等等,是散文的一种。司马迁的 《报任安书》、嵇康的 《与山巨源绝交书》、杨恽的《报孙会宗书》等都是其中的名篇,刘勰赞之 “志气盘桓,各含殊采;并杼轴乎尺素,抑扬乎寸心。”明代以后,始有书信选集和个人书信集行世。周作人尝谓: “中国尺牍向来好的很多,文章与风趣多能兼具。”称尺牍是 “特别有趣味的东西” (《日记与尺牍》)。柯灵在给陈青生所编 《“孤岛”作家书信集》作的序中云: “书信的发明无疑是一件大事,因为它不但具有重要的感情价值和实用价值,如果文情并茂,还有文学价值;鸿爪留痕,兼有历史价值。”《柯灵文集》 “书简”收录最早的一封信是1938年7月15日致 “孤岛”作家孔令境,最后一封是2000年2月23日致香港作家梁锡华,离柯灵逝世只有不到4个月。但绝大多数都是改革开放后的信件。从收信人来看,有巴金、冰心、夏衍、钱锺书、阳翰笙、余光中等文学大家,于此,书信的历史价值不言而喻;而更多的是柯灵与一些报刊、出版社编辑、研究专家谈关于文章发表、书籍出版等事宜,以及对一些世事、现象的评骘月旦,这些书信一鳞半爪地呈现出柯灵写作上的心路历程、思想火花,对于柯灵的研究也具有相当的历史价值。由于书信具有私人性、个人性,更客观,更真实,参考价值更高。当然,书信的实用价值是第一位的,在通讯尚不发达的时候,写信成为说事述情的主要工具。柯灵的书信,多谈文事、书事、身体状况、日常行状等,从中可以一窥其从改革开放到去世的20余年间的主要人生轨迹。在这些信中,柯灵对朋友们时常提及的、也是读者最关心的,是他晚年长篇小说 《上海一百年》的写作。然而,文债如山,尘务似海,加上写作难度太大,即便老人曾一度躲到一个专门的写作室埋头写作,最终也只写了第一部 《十里洋场》的第一章在《收获》发表, 《上海一百年》成为未竟之作,实为憾事。

既然书信可以公开刊布,那么它的文学性、审美性尤为重要,否则,只宜藏之箧中,秘不示人了。柯灵的 “书简”正是在文学性审美性上,大放异彩,如隋侯之珠,和氏之玉,成为现代尺牍之经典精品。这些书信整体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立体凸现了一个正直、热情、谦逊的主人公形象,简洁凝练的文字中间,跳动着一颗炽热纯净的心灵。他为杂文家周木斋平反,为 “与抗战无关论”辩白,为 《张爱玲文集》出版居间奔走,并因为稿费问题指斥出版社 “比包身工的卖身契还厉害”;他在百忙之中以平实的语言给家乡的小学生写信,鼓励他们好好学习;最让人感动的是,书中收录了柯灵与陆耀琪、蔡彩云夫妇从1979年3月2日至1992年1月3日13年间的通信21封,勾勒了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陆耀琪是一名在西安工作的中学教师,在 《文学评论》《光明日报》发表过论文,得到柯灵赏识;蔡彩云是苏州农村的赤脚医生,夫妻分居两地。为帮助陆耀琪调回苏州,柯灵四处托人,甚至向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求助。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终于办成。其间的艰难曲折,令人嗟叹。不仅如此,柯灵还几次给蔡彩云寄书,帮助她提高文化水平,缩小与丈夫的差距。我想,如此关怀备至,自家老人也不过如此吧,陆耀琪夫妇何其幸哉!柯灵虽然是一代文学大师,却非常谦逊、低调,信件中经常自谦 “贱名”、 “平生碌碌”,称 “涸辙之鲋,不求湖海之大,得西江勺水,优游卒岁”云云。1985年,柯灵家乡绍兴市斗门镇欲给柯灵修建纪念亭,柯灵闻讯 “大吃一惊”,7月26日,他一天给当地有关人士写了两封信,坚决制止此事, “无论如何也不能办,必须坚决打消此意。我对党对国家对人民并无什么贡献,对家乡尤未丝毫尽力,写点文章,薄有文名,有什么了不起,值得如此招摇!我感谢你们的好意,但千万不要陷我于荒谬狂悖之境,千万千万!”先生的大师风范、人格境界,与当下某些名利熏心的人相比,真是云泥立判。

日本作家鹤见祐辅在其 《论尺牍之今昔》中写道: “写信是人生怡乐之一,澄明朗澈的夏月,在嫩叶薰香的书简下,对净几展名笺,淋漓墨迹纵笔挥毫,是赏心的艺术。……一卷之中,总觉珠玉灿然、光辉耀眼。”这样的书简允称风雅有致的美文小品。柯灵书信的魅力也正在于此。 “久疏通候,虽蒹葭苍苍,未尝相忘于江湖。去岁兄设帐关外,畅游京华,得讯即电北京中国作协探询行踪,期能南来,闻已渡海返旆,为之怅怅。” (致余光中) “《上海一百年》喧传多年,今始下决心开笔,速度之慢,胜于蜗牛。所写为鸦片战争时代,事非亲历,隔阂重重,能否完篇,殊不可必,而一败涂地,则可预卜也。”(致钱锺书、杨绛) “手示奉悉,相片拜收。年来老境日深,步门不出,偶动登楼之兴,遂有识荆之缘。” (致潘旭澜)……柯灵的散文一向以简洁典雅著称,书信的文字更多地融入文言成分,按照余光中的说法,是在文字的风火炉中炼丹,遣词造句已臻炉火纯青的境界,收放自如,举重若轻,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既赓续了古代尺牍小品的流风余韵,也传达了现代作家的心情词采,别具一番审美趣味,读之让人流连低回,不忍释手。借用他的话,端的是如好风来自天外,叫人醺醺然,栩栩然,无任欢忭欣快。

如今,这样可视作美文小品的书信如涧边幽兰、空谷足音,已杳不可寻了。不过,也不必太过悲观。手写的书信虽然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微信、短信、电子邮件依然是 “信”,我们何不螺蛳壳里做道场,像柯灵先生那样,在有限的文字空间里,巧工精酿,使其飘散出雅致醇美的芳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