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我喜欢钻石。从小就喜欢。照常理我的生活并不足以让我知道钻石是什么，可偏偏我读到了列夫·托尔斯泰的一个童话 《七颗钻石》，说的是旱灾之年，所有河流和水井都干涸了，草木丛林也都枯萎了，人类和动物都因焦渴而走向死亡。一个善良的小姑娘却把珍贵的水不断让给别人，最后，从她的水罐里跳出了七颗很大的钻石，接着涌出一股巨大的清流，而那七颗钻石越升越高，升到了天上，变成了七颗星星，这就是大熊星座，也就是北斗星。

所以钻石，它最初应该和善良的情感、天空、永恒有关吧。我常常久久地、久久地仰望星空，也喜欢太阳和月亮。在天文学家发现第一颗白矮星之前，我和托尔斯泰一样，早就相信我的仰望处，有无数钻石星球。哦，还有古代罗马人、希腊人，他们也相信这种石头是掉到地球上的星星的碎片。而在梵文中，钻石被解释为由闪电而生，有着令人颤栗的美。

文学把钻石描写得那么遥远，不在高处，就在远处。

那年我几岁？蹲在灶下烧开水，奶奶扔给我两本没了封面又被老鼠啃过的旧书引火。我撕了两页，哇，“爱德蒙抓起成把的钻石，珍珠和红宝石，它们落下来的时候互相撞击着，发出像冰雹打在玻璃上那样的声音……”灶膛里哄一下亮起来，后来我才知道我烧掉的是《基督山伯爵》。我还烧过一本《茶花女》，每次两三页，引燃火苗就行，玛格丽特耳垂上闪光夺目的钻石耳环也是这样在眼前一闪而过。又读《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想那装满“翠羽明珰，瑶簪宝珥”的百宝箱中，有没有最亮的钻石。我就这样读成了一个虚荣的人，还一直想到法国去。

世间万物都有身世之谜，印度人说钻石的前世是一个伟大的国王，他有着纯洁的灵魂，光明磊落的平生，当他在上帝的祭坛上焚身后，骨头就变成了一颗颗钻石的种子，众神前来劫夺，他们在匆忙逃走时从天上洒落下一些种子，这些种子就是蕴藏在高山、森林、江河中的坚硬、透明的金刚石。这个传说证明钻石会带来掠夺和罪恶，可我从中掌握的信息是，原来，钻石还可以繁衍钻石。

所以，我终于用不多的钱买了一个最小的钻戒，种在花盆里，和迷迭香罗勒薄荷们种在一起。我时常在阳光里细细地看它，看它在不同的时刻如何反射与穿透光线，演绎绝世的光芒，据说这叫作钻石的美丽度。

后来我有了侄女，她小时候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星星、玻璃、小羊的眼睛……她惊喜地发现了我种在花盆里的钻戒。结果玩了几天发现它不会眨眼睛，于是腻了，又把它扔了。我打电话问妈妈有没有看见，她终于在垃圾袋里翻到。然而，她是这么说的：“找到了，我仔细看了，上面并没有什么钻石，就一个银圈圈。”

一个银圈圈就一个银圈圈吧，估计镶的钻石掉了，到别的地方去繁衍了。后来妈妈把戒指拿给我，我惊喜地指着它说：“妈妈你眼神也忒不好了，钻石不是在上面吗？”她鄙夷地“切”了一声：“这么小，哦不，这么细，我是看不出来！”

真是很伤人呢！再小的钻石，也是一道星星的微芒。

大仲马笔下的钻石最大也就榛子那么大，而科学家直接粗暴地告诉我们，最大的钻石有10的34次方克拉，这是他们在2004年发现的，藏在射手座中一颗白矮星的中心，离我50光年。一切都难以想象。而白矮星竟是慢慢死去的恒星，那么哪里还有永恒和不灭？白矮星在发出光热的同时，也会以同样的速度冷却和晶化，因为内部的核能源已经基本耗尽，再没有热核反应来提供能量。要经过数千亿年的漫长岁月，白矮星才会渐渐停止发光，那也是它变为钻石的时候。

这一切，都是因为时间和压力。

银河系拥有两千多亿颗恒星，我不知道小时候哪里来的勇气天天数星星，我数过的星星里，有多少正慢慢冷凝的白矮星呢？有多少已经变成钻石星？

十几年来我唯一拥有的那颗碎钻并没有长大，我再次把它埋进花盆，它只开出了几朵紫花，陪我看着落日，听披头士乐队的歌，其中有一首《露西在缀满钻石的天空》。我的裙裾落在坚硬的膝盖骨节上，除了眼睛我没有一个地方能发光，我的生命注定了不会有奇迹。据说50亿年之后，太阳同样会变成一颗白矮星。那时候，整个宇宙都会成为一片浩瀚的微光吧！“天空中的露西，带着钻石，想象你自己，在车站的火车上，橡皮泥做的搬运工，有着玻璃领带，突然间有人，出现在十字转门，那是有着万花筒双眸的女孩，天空中的露西，带着钻石……”披头士的摇滚锋利而迷幻，我爱了一生。对，据说那颗隐在射手座中的钻石星球就叫露西，披头士的露西，还被一个美国人自说自话认领去了。

天边风起云涌，我内心复杂地喊出一句《哈姆雷特》里的台词：谁给你最大的钻石，谁就最爱你。儿子小树在披头士的歌声里埋头手机刷刷打游戏，头也不抬地安慰我，“你就喜欢要大的，行了，我会研究天文物理学的。”

“那你会送我一颗钻石星球吗？我想要一颗双鱼座里的白矮星。还想要八箭八心的切工，那样的最耀眼。”

他捂住了脸。一瞬间万籁俱寂，只剩一个万花筒双眸的中年妇女，簪着花，痴痴地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