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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18年第8期|舒飞廉:放鲸记(节选)

来源:《西湖》2018年第8期 | 舒飞廉  2018年08月22日04:45

舒飞廉,男,1974年生,湖北孝感人。现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出版有《射雕的秘密》、《草木一村》、《绿林记》、《云梦出草记》等作品。

第一折 朱塔题诗

话说这一日,万里无云,秋高气爽,西风吹入我大宋太祖皇帝用铁棍打下的四百座军州中的一个,建州道仙游县湄洲湾的朱塔。大宋既兴,海禁开放,当年龙蛇下蛋、海草攀爬的滩涂,不出一百年,竟开成万帆竞发、取利南洋的海港。中原士女,西域胡郎,逐尘随浪,填满码头,劈面看到黑炭一样,面色如漆、牙齿如银的矮小黑鬼,好像出自地狱的无常,这个却是由星星洲贩入的黑奴,没得什么大惊小怪的。

商人逐利,如蝇附膻,最易迷失本性。所以有叔同法师,千里入闽,来此造出七级浮屠,面朝大海。塔成之日,塔身涂上石灰,远远看去,如娇似玉,浮出白莲花亭亭于熙熙海市之上。观礼的士绅交口称赞,叔同法师却抓耳挠腮,眉头聚峰,当即命和尚工匠们,去市集挑来猪血,调上紫胶,将白塔涂得我朱孔阳!法师道:“迷途知返,佛法当由红尘中求取。生于污秽血海,归于洁净莲华,才是正道。”法师一席话,令塔下开元寺里,当日东倒西歪开悟了七八个和尚,自此朱塔名闻福建,声援汴梁,到蔡仙游故里组队游历的客商士女学生,没有不来行香登塔、拜了又拜的!

夕阳映入大海,好像杀了万头猪,屠了千条龙。此时由塔上走下一个中年儒生,两个白衣游侠,一个绿衣侠女。那白衣侠少走在最后,还拖下一头黑驴。看惯了满街的黑无常,那黑驴由朱塔里钻出来,就像肉里扯出蚂蟥一条,又有什么稀奇?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已穷千里目,更下一层楼。”塔顶内壁的白墙上,已题上了中年儒生的剥皮诗。对的,这正是微服来到此地的当朝太史飞廉。 “沧海波兮木叶下,苍龙升兮渡扶桑。”这样古雅而切题的诗句,当然是出自天下第一的青年才俊、状元郎张竖的手笔。另一个青年,名叫朱悟能,他诗才不显,憋屈了半天,也只好写下“朱悟能到此一游”几个大字。

绿衣侠女名叫小转铃,她一向锐意求新,梦想挫折状元郎的风头,这题诗的区区小事,竟花去大半个时辰扶钗苦吟,满眼西风残照入定般冥想,淋漓地写上来,却是:“我的爹爹我的娘,永远健康万寿无疆。尼姑和尚状元郎,绿林好汉江湖上!”果然是比张竖的要好,后来叔同法师命人整理朱塔留言,印行《大宋开元寺朱塔微言录》,她这个,竟排进了前十名。“前不见古驴,后不见今驴,念天地之悠悠,独涕然而屁下。”黑驴也在他的驴心驴肺里,吟出了一首好诗,奈何握不下毛笔,写不到墙,手握灵珠难奋笔,心开天籁没得箫,扬名今古无望,所以才郁怒难当,被张竖兄昂哧昂哧,拼命扯下朱塔。

第二折 佛堂惊梦

当晚四人一驴,投宿在塔下的开元寺里。叔同僧云游汴京,挂单大相国寺,也曾与飞廉大人往来酬唱于大柳树下,颇是相得,此番见故人远来,带来一帮小后生与一头龙精虎壮的黑驴,不禁喜出望外,吩咐知客僧传来斋饭与酒水,与飞廉一行洗尘。谈到帝都繁华如梦,知交零落如雨,纵是太上忘情如飞廉,寄世蜉蝣如叔同,也不由得唏嘘感叹。飞廉大人道:“明天一早,我就与这帮熊孩子扬帆出海,去寻找龙珠藏。此事子虚乌有、玄奥微茫,在有无之间,又关乎大宋气运,万里碧海,荒蛮古陆,已在飞廉经验之外,是凶是吉,能否归来,都是未知之天,大师且饮此杯,愿明春南洋风起,能将我们的木兰舟吹回。”

叔同僧仰脖饮尽杯中烈酒,说道:“风平浪静,是慈航;千难万险,也是慈航。飞廉大人发此宏愿,岂有不成之理?这几个年轻人雄姿英发,这匹驴子系在堂上,几天都未曾落屎下尿,自律如此,恐怕也不是凡物,不禁让我想起五百年前,我佛门玄奘法师的西游故事。老法师以猴精、猪妖、鳄怪,以太宗赐下白马,爬雪山,过草地,穿行万里黄沙,由身毒国取回真经,令中华气象猛然为之一变。飞廉兄的东游,应作如是观。勉乎哉!勉乎哉!我这开元寺,有一个灵验的法门,名叫佛堂托梦,善男信女,白天敬香,晚上睡到大雄宝殿,在诸佛环卫下入眠,可梦见前世、今生与未来,飞廉兄不妨领着诸侠,夜宿佛堂之上,佛祖托下东游之梦,或凶或吉,诸生孺子可教,当有所会。”

所以是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大雄宝殿之外,南国草木婆娑暗影,散发出微腥甜熟的气味;大雄宝殿之内,张竖、朱悟能、小转铃在佛陀座下,功德箱前,展被布枕,借着叔同和尚赏下的酒余,不久便酣然入睡。小状元清俊斯文,小转铃窈窕淑女,自然是不屑那磨牙齿、说梦话、夜游神的勾当,只可恨朱悟能由猪转生未久,积习难改,佛前更香,刚刚点着,三世诸佛,燃灯、如来与弥勒几兄弟,乍一就座,这小冤家的鼾声便回荡在佛堂之内,仿佛狂风回飙、波浪鲸奔,在摇荡洞庭湖心、云梦县“新八仙”重修的龙宫宝塔上的大钟。

就让来托梦的佛踮着赤脚、捂着耳朵跑拢来好了。飞廉大人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起身。殿外台阶上,明月流霜,庭中菩提树投下的叶影,藻荇交织,就像纠缠在大海深处的海草。黑驴系在菩提树下,一双驴眼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处灼灼地放射出贼光。这个伙计,也睡不着啊,大航海的前夜,英明神武之于哥伦布,也会在床前明月光里烙烙烧饼吧?没事没事,这个世界上,有的人,醒着都要做梦,有的人,梦就像夜明珠一样,稀少而奢侈。梦是属于年轻人的,我已经老了。走吧,走吧,好伙计,我们一起,看海去,去看明月照大海,海风吹空舟。

第三折 碧海驴心

司马飞廉牵着黑驴,走过午夜的海市,白日喧嚣的街巷一片荒凉,只有浓浓的鱼腥,迷雾一般,萦绕在破旧的楼台与廊檐。跌跌撞撞地由华亭街的高坡上下去,空茫的海滩与更加空茫的大海,一下子涌现出来。我也许,也是在梦里呢。飞廉苦笑着对自己讲。木兰舟停在海上,离石滩尚有半里之遥,不过这也没有关系。飞廉大人精研禹步,自会“凯风自南”的轻身之术,我们讲过,这又是一头,由葫芦寺的高僧空山传功促成的不平凡的驴子。一人一驴走到海波之上,大海像一面幽明的玻璃镜子。银色月光下,海浪哗哗地拍打着滩涂。海风清凉入骨。海滩上布满了长长的变白的蒲草——这个地方,不是又叫蒲田么,朝中有两个姓蔡的进士,蔡襄与蔡京,字都写得很好,老家就在这里?秋夜沧海,月亮如同红铜,我,与一只驴子,去到一艘船上,飞廉捏着缰绳,往梦乡里,走得更远了。

他的布鞋一点都没有打湿,而我的四个蹄子,弄得像醮了卤汁的猪蹄,可见这个家伙的轻功,是非常厉害的。黑驴在心里想道。跳上甲板的时候,它才觉得,驴心由嗓子眼沉到了驴肝肺。砍掉那么多君山木兰树做成的船,也大不到哪里去。这一伙人,先说要造什么楼船,后来改成快艇,后来改成航船,到后来,也就是弄出这么一个尖底翘头、深舵高帆,活脱脱像一只剐了毛的公鸡、又被涂了红漆的怪船来——他们还管这叫福船!幸亏我会一点轻功,可以到海面上去散散步,要是被他们系在筛子大小的甲板上,由着他们往不知几十万里的海里鬼混,兀那不活活闷杀我也。黑驴感念起空山僧的恩德,不由得引吭向月,发出铿锵的驴鸣。它密布了金刚神力的嗓子,让大海像一片铜锣一样嗡嗡回响,海上仙游诸县失眠的百姓,都要情不自禁地起身去查看后院里,是不是跳进了偷牲口的贼娃。

飞廉拍拍这曾成为往年殿试作文题的了不起的驴头,将缰绳拴到船首的铁锚上,自己一个人来到船舱里,点起桌上的防风灯,去查看备下的柴米油盐。开元寺的和尚们,已按他开列的清单,将福船打理得一应俱全。桌子旁边,是四张宽大的木椅。由明天开始,我们就要周游世界。海风,月光,木兰树的香气,还有干爽的桐油的气味,会镇日里交缠在一起。望舒,我终于来到了你的世界。多么虚无的大海啊,纵然是有那么多的鳞介藻壳蕃息其中。望舒,我会将它变作丰饶的故事之海。

原来,他不去由佛托梦,是要来这里害相思啊……这个春心秋萌的死太监。站在船头的黑驴,敏锐地觉察到了飞廉大人的心意。可是它来不及进一步由“心经之术”去窥探,东方的大海,传来隆隆的……驴鸣!如果是我的回声,那么,这个,也太离谱了吧,飞廉兄已经在他的温柔乡里沉思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的回声,莫非是由南天门托塔李天王的照妖镜返回来的?可是,这是多么亲切、清晰而又低沉的驴鸣啊,只有作为驴子的我,才可听出,这低徊的吟叹里的温柔、清寒、孤寂与缠绵,听出亘古的爱与哀愁……

海面上,一个灰黑的山丘在月色里,由灰碧的水线里慢慢涌现出来,就在黑驴注目的时刻,果然成了一个……山丘,浑圆而结实,就像……大海之中涌起的一只巨大的乳房,当然,这是由灯下的沉思里转过脸来的飞廉大人,一瞥之下的观感。世界上,有在大海深处游泳的驴子吗?而且,长得像一座山……世界上,既然有我这样会武功、能在海面上散步的驴子,为什么就没有长得像一座山、能在海底两万里旅行的驴子呢……可怕的哲学病,在山丘涌现之时,显现在驴头之中。也许……这是一条龙?人们将驴肉称之为龙肉,是说明驴子与龙,就像湖北人与江西佬,隔着一个大别山,也算得上表亲,所以龙的吟叹听起来,也就如同驴鸣?

黑驴猛然想起,张竖唠叨过的任公子钓鱼的故事,一个家伙跑到海边,用一头驴子,去钓一头龙?不系之舟啊不弯之钩。这飞廉太监哪里是害相思病啊,他一向心机深沉,算无遗策,满朝文武,从不敢高声语的小皇帝到口口声声“臣妾不敢”的嫔妃,都对他望而生畏。他深夜不睡,牵着我走向大海,分明是谋划已久,要拿我这个美味的驴肉,去钓他的大鱼。黑驴低下头,看到月光在鸟爪一般的铁锚上映出寒光,一腔驴血由驴心涌向驴嗓,又由驴嗓回到驴心,激荡往复,想到钓龙之乐旷古未有,又担忧成为龙的宵夜点心进入五谷轮回之墟,欢喜与愤怒交替发作,弄得这个大驴头,一会儿似葱爆酱烧,一会儿又如霜打冰镇一般。

第四折 露滴牡丹

是的,他也在做梦。当今的皇帝,天下的主人,四十年后,他死去,会由人将他叫作宋徽宗。他与宁妃颠鸾倒凤后睡去,忽然被御花园里传来的驴鸣惊醒。他悄悄起身,裹上他的龙袍,九月的秋夜,明月当空,台阶上沾满了点点清露,他赤着脚,却并不觉得冷。站在金水桥上的黑驴,在星月光辉的映照下,好像驴头之上,凭空多出了一圈佛光,正是去年逃走的状元张竖牵来的那头驴子。驴兄驴兄,别来无恙?

黑驴冷冷地瞥了一眼头发蓬乱的皇帝,掉头往御花园外小跑起来。他,宋徽宗,跟着跑,一边在心里面想,朕听说过一个叫戴宗的家伙,将两个甲马绑在小腿上,就可以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我要是早让飞廉大人去弄两个来,一定可以追上这头野驴。从前有的皇帝做梦,被八匹马拉着去见西王母,结果被弄到昆仑山里,与神仙大姐厮混,道里悠远,山川间之?我这一回,虽然是由一只驴子领路,说不定,也有什么不凡的际遇?九阴真经?武穆遗书?

太祖皇帝他老人家布置的汴京蓝图,曲折环绕,那驴子拐来绕去,如蛇钻洞,如猫捉鼠,毫不迟疑,显然是个会家子。应该是西门吧,因为老月亮就挂在城门的正前方,看门的士卒,抱着铁枪在门廊外睡着,连城门都忘了关上,他奶奶的,真该砍头扮蚩尤啊,九门提督叫什么来着?果然自从包黑子挂了之后,开封城管都不靠谱了。可是今天晚上,要是他将城门关紧,将不会轻功的皇帝我关在那显然会飞的黑驴子屁股后面,他奶奶的,明天也要砍这个家伙的头。话说宋徽宗跟着黑驴跑出了西门,门外明月如水,照着他的万里河山。万里河山之上,绿叶如织,红花如簇,夜露如注,星光如豆,竟是种了赤橙黄绿蓝靛紫,无可计数的牡丹花。

以天下来种牡丹,美则美矣,可是我的臣民与百姓,吃什么呢?没得麦谷与肉糜吃,就看看牡丹?我果真是一个昏君啊。徽宗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前面大道回转,一个瓜棚翼然立在花海之上。其实应该是花棚吧?黑驴立在棚子边上,凛然地看着皇帝。棚子里面,高高地垂下一条雪白蚊帐,被夜风吹得四处摇摆。在四面的蚊雷里,罩住一张草席,草席上,和衣躺着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正中间的那个家伙,借着星月的光,皇帝认出他,正是去年逃逸的新科状元张竖;他左边沉沉睡着的,竟然是一个绝色的小尼姑;他的右边,一个肥胖的小伙子,他的鼾声真可怕啊。光天化日……不对……此刻分明是明月西沉……在此宣淫……也不太对啊,他们衣冠楚楚,隔得如此之近,好像又隔了十万八千里,足够孙大圣在他们的间隔里翻翻跟头的。皇帝掀开蚊帐,躲开扑面绕头的蚊子,他发现,忽然可以看到这三个年轻人的梦。张状元在一堆着火的铁塔里,像风箱里的老鼠,钻来钻去;那小尼姑,好像在一片大湖里学游泳,努力地,将狗刨一样的姿势换作全国风行的青蛙式;那个打鼾的胖子,提着斧头,走进一片树林子,砍下了一堆一堆的树。

他们的梦,也算不上情色。皇帝失望地想,他缩回脑袋,看见黑驴甩起驴尾,漫不经心地低下头,啃着牡丹花朵,姚黄、魏紫、细叶寿安……都是当日洛阳时兴的名品啊。在他身后的花地里,停着一艘巨大的朱红黑边的大船,尖底翘头,活像一只拔了毛的鸡。这不是前几天,匠作监李诫献上来的“福船”图吗?才几天工夫,他们就躲在这花海里鼓捣出来啦?针大的窟窿,簸箕大的风!这一个“采莲船”,得我流水介的银子填上去啊,不是说,要到福建的海港里去修的吗,在这花田之中造出来,再运走,一路的路桥人力费用,又要另外花多少钱!飞廉大人啊飞廉大人,你真不怕我砍你的头啊。

皇帝信步由搭好的木梯走上船,走进拔毛鸡巨大而空旷的空腹里。这就是一个海上的行宫啊,只是,为什么,皇帝觉得如此荒凉呢?他背着手,走在船舱里,想念着飞廉大人,那时候,他孩子气地跟他讲:“你的船造好了,我也跟你们一起去找龙珠藏吧。太祖皇帝讲过,本朝文脉至盛,武脉不足,找到烛龙之乡,龙珠之藏,可补血勇,我大宋的气运就可以延续到一千年,比老周朝还长!”飞廉大人笑而不语。为什么我就不能离开汴梁城呢?去海鸟云集、海鱼成群结队的海上,去呼吸带着咸味的新鲜空气,去寻求不可预料的奇迹?我的生活可以改变,我的国家也可以改变。

“我愿意做那头驴子!”当日他对飞廉大人讲。飞廉大人答道:“可是驴子不愿做皇帝您啊。”我就站在这里,等他们醒来,等飞廉这个老家伙,来拖走他的船。皇帝兴奋地在船腹里迈步,直到牡丹花香与青桐籽油的气味混杂,让皇帝的眼睛不停地向外泛出眼泪,发作成喷嚏与咳嗽,他只好打消了做乘客的念头,爬到甲板上,由着梯子下来。

依旧是万里河山月如水,无边花海牡丹香,黑驴继续吃草,年轻的人们继续睡觉,徽宗皇帝叹了一口气,返身往他的汴梁城走去,宁妃半夜清晨醒来,发现她空枕一人,会是多么寂寞空虚冷,满朝来到的文武,清晨等不来容光焕发的皇帝,发出令我大宋四百座军州运营的指令,这天啦,喀喇一下,就塌了。

最后的一个念头是,我也许应该将那个绝色小尼姑背回去,退一万步讲,不将她背走,也要学着阿Q,摸一下她的脸蛋才对……或者,我干脆画一张深夜花海尼姑黑驴春睡图再回去……

第五折 东海大鱼(上)

话说这一天,武当掌门木剑客云游天下,来到天之角,海之涯,南赡部洲的极南之地儋州。九月向晚,南国海风轻轻吹,银滩如雪,滩上椰林秀拔,椰实累累,林下草木丰茂,野花绽放,浆果如织。土人男女老幼,袒胸露乳,犊鼻裤一条,由余晖镀得一个个神佛似的。想到中原四季如刀,士女们礼法如炉,这摩顶放踵之国,自然安逸之邦,野猪猕猴放浪之地,正是先师庄周钟情的鼓腹而游的至人之乡,先师陶潜吟咏的鸡犬问答的桃源之国啊。木剑客一边感慨不已,一边祭起他的梯云纵,往州衙去寻此地的太守,苏东坡,字子瞻,子瞻啊子瞻,这南赡部洲之赡,儋州之儋,总算是粘到一起去了,一担好米,加上一斗好麯,又有一个好坛子,你总算能酿出一点好酒来了吧。今夜你得管我吃,管我住,老木我这海南一日游,可不是来看海边打鱼女黑亮黑亮钟摆一样晃荡成向上四十五度的乳房的。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这个老道士报到在日落时分,也没赶上南风劲吹的暮春。但这样的时节,东坡先生养在园子里的品种名曰“清欢”的黑猪,却是一头比一头肥美。用吃了大半年荔枝、桂圆、香蕉、芒果、榴莲,喝椰奶,品万泉河的河水长成的黑猪五花去做已流布天下的“东坡肉”,实在是太便宜这个老吃货了。下午东坡守在厨房里,将清酱、胡椒、花椒、生姜与绍酒加入到黄州的土陶罐,蹲在地上用密州的蒲扇扇着炉子,一边与杭州的美人朝云闲话。火苗轻舔罐底,煎得大半罐阿堵物滋滋轻响,四溢出奇香。先生起身,写出十来份请柬,求朝云去请晚上的客人。朝云看到请柬,一时笑了起来:“老爷你又被猪油蒙了心吧,请柬上,客人的名字都忘了写。”东坡微笑道:“好朝云,你去老爷我的衙门前,看到路过的,随便送人就是,只将最后的一份,留给木剑客那个老家伙。”

老爷的衙门,放诸中国,也就是一个稍大一些的瓜棚罢了。与寻常瓜棚不同的,是为避南国的湿热,架出地面六七尺,所以前面提到的老爷养清欢黑猪的园子,就在这棚子下面。不是黑猪跟楼上写字作诗的先生学到了斯文,也不是儋州地望不产苍蝇,诸位看官放心,每过一个时辰,都会有人来冲洗猪圈的,无论如何,总不能让东坡兄生活在臭烘烘的猪圈之上写什么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之类的鬼话。

瓜棚面向大海,海上群星如萤,弦月如钩。棚内高朋满座,由太守陪坐的木剑客之外,皆是朝云请来的贵客,菜是朝云的杭帮菜,酒是太守的酿米酒,肉是太守的东坡肉。盘古开天辟地,人间宴席千千万,这个海边的Picnic,也没得什么了不得。木剑客醺然道:“乐不思蜀,说的,就是太守兄弟你啊。”东坡道:“同样是做猴子,在武当山与海南岛,也是大有区别的,就像白猪肉之于黑猪肉,野猪肉之于家猪肉。所以才有芙蓉国里尽朝晖,海南岛上台风吹。”木剑客说:“你这东坡肉,要害不是黑猪肉、野猪肉,而是你随身带着的四川花椒吧,这蜀椒之美,就像龙眼之于鱼珠,百倍于秦椒,皮肉浓,腹里白,辛又香,气味浓,因为肉浓皮皱,其子光黑,如人之瞳仁,也被人称为椒目。你每天都趁朝云不注意,放二十四颗蜀椒到锅里去煮那两斤四两猪肉……如果你的东坡肉是一种内功的话,火候是关键,蜀椒就是剑诀!”木剑客道长身边的一个打鱼老翁,差不多已经醉了吧,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老冯我是被朝云大婶拉来喝酒的,不是听你们这两个文人掉书袋谈玄论道讽古喻今的,你再讲下去,我就将你的东坡肉呕出来给你看!”东坡怫然不悦:“我知道你这个老家伙的名字叫冯致。你吃你的肉,我谈我的禅,你卖鱼给朝云,动辄短斤少两,我不提也就罢了,你再骂本太守,我就叫衙役来拖你去打屁股。”知识就是权力啊!打鱼没有自由。老冯致只好低头,继续吃肉喝酒。

奇迹在下半夜来到。忽然间,楼台之上,吃肉饮酒的人们发现,天一下子亮掉了。星月失去踪影,天空布满了鳞云。大伙儿还在错愕之中,楼外椰林里的宿鸟,一群一群地冲了出来,愤怒地鸣叫,它们以为每一个黎明都是由它们唤来的呢,它们开始谈恋爱的时候,歌声就变成了熹微的晨光,可是这个晚上,三更不到,白天忽然就来了。席下的渔翁渔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东坡倒是处变不惊,对木剑客讲:“海岛日出,气象万千,想来是木兄万里来到天涯,海日何幸,已迫不及待。”

那冯致老头气歪了嘴,斥道:“老爷你们这些吟风弄月的文人,就知道牵强附会。老头子我活了六十年,三更天明,还是第一回遇到。太守你要反省,你做官儿的,是不是偷了官家的银子,或者是给别人判错了官司,写诗骂了皇帝?或者是,你与你太太,房事失和什么的,弄得这日月不宁,天地生变。”一边说,一边扔下碗筷,将木椅后的渔具收拾起来,背到烂铜一般的脊背上,向东坡太守告辞道:“老汉我多谢太守的酒肉了,天亮了,我要去打鱼!”

第六折 东海大鱼(下)

众人看着他蹬蹬转下木楼,穿过椰林,很快就来到沙滩上,低下头,剪刀般甩动双手,迈着大步朝大海走去。他背上的光,变得越来越明亮。在他正前方的大海上,一个灰黑的山丘,由灰碧的水线里慢慢涌现出来,就在大伙儿注目的时刻,果然成了一个……山丘,浑圆而结实,就像……一只涌起的打鱼女的乳房。在山丘的前端,两束巨大的白光,就像漆黑的夜里,深山公路上打开的探照灯。就是这两盏灯,给这个平常的世界,带来了一个时辰的黎明。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冯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不可能抓到这样的鱼,用鱼钩,用鱼网,用鱼叉都不行,它也许,是妈祖显出的法相……由动荡不息的海洋深处游来的大海之神,从前,我是不相信海里有鬼神的……

东坡太守与木剑客都有良好的目力。是的,除了这条目光如炬的蓝鲸,他们还看到蓝鲸身边的那条黑驴。与山岳一般的蓝鲸相比,它就像飞来的暗黑的石头。“虽然个头上不怎么般配,在拉着这条船的时候,它并不比这头母蓝鲸的力气,花得少呢。”木剑客吞下一杯酒,眯着眼睛说,是的,老伙计,我认得你,大别山,葫芦寺,空山僧的衣钵传人,在海上拉船,比在深山里拉磨,交配,领着一群小黑驴站在骡马市集里,到底要拉风一些吧。“我相信,蓝鲸认得海里的路,黑驴认得天上的路,它曾画出过世界上最完美的图纸。”东坡也认得这一条黑驴啊,洞庭湖,君山上,他听到关于它的故事,有人说,它是岳阳城里一头拉砖瓦的母驴下的崽子;有人又说,它是张果老骑过的驴子;有人讲,它根本就是,观音菩萨歇过脚、一头公驴尿过尿、由君山边上苍苔点点的巨石堆里跳出来的一个奇迹,它画出了一个龙宫,洞庭群盗们就在这个龙宫里做了一个大山寨。

蓝鲸潜游向前,地火水风,移动如山,目光在深夜里,如同不止息的闪电。黑驴轻快地跳跃在海面上。在它俩身后,是一艘朱红黑边的大船,风帆高挂,破浪向前。当白光由沙滩上慢慢敛去,黑夜重新回来的时候,老冯致才看清,那大鱼身后的船帆,“我真该死,竟将那条拉船的鱼当作了妈祖。她老人家,应该坐在船上才对,这个样子的船,应是由建州开出来的福船啊,小时候,我想到自己,应该去一条福船上做伙计,下南洋,去非洲,贩茶叶,卖丝绸,周游世界,没承想,十八岁认得了老婆子,十九岁生下了大儿子,一生梦想付诸流水,只好在这个岛上打鱼为生,将鱼贩给官府,天天与太守的那个小填房朝云娘子磨嘴皮子,人生啊人生,如果我也能像那头古怪的驴子一样追风蹈海,我就由这海面上飞奔过去,爬上那条红船。子曰:劈柴,喂马,周游世界,任何时候出发,都不算太晚。

可是,那由世界上最大的蓝鲸与世界上武功最高的驴子拉着的船,实在是太快了,坐过由广州到武汉的高铁的朋友们,你们尽可以想象,它是如何,在大海之上,如同电流一样,昼夜驰奔。为什么要这么快呢?我们的海上旅行,难道不能像方鸿渐与鲍小姐回乡的海船一样,在阳光假日里,喝着红茶、咖啡与白兰地,自在,悠闲?女人们上船的时候,还是脸上飞霞的羞怯的处女,下船的时刻,怀里就抱上了孩子,一边立着眉毛,大声喝骂跟在身后的小男人?

……不可以啊。大海如此辽阔,龙珠藏如同沧海一粟,鬼晓得到底藏在何方?如果坐上了方鸿渐的邮船,等发现龙珠藏的时候,惠能师太的徒弟、张竖状元的女友、高老庄的游侠、一代贫尼小转铃,生下的孩子,一定可以由福船的船头,一直排队到船尾,那巨大的白帆,扯下来,全给张竖状元缝尿布,都是不够。

老冯致追不到福船,可是,“峨眉一片云”与“梯云纵”,这样号称江湖三大轻功第三与第一的步法,是可以追到江湖人称“金童玉女、驴鲸双侠”的啊。木剑客在返回的黑暗里,举起酒杯,与东坡太守碰到一起:“我们这些浮沉在俗世里的家伙,就不要去打扰船上的故人们,他们一定会有顺利的旅程,他们一定,也会有光明的未来。让他们当侠客在宇宙中为我们造梦好了。”东坡太守已经捏不住杯子了:“我醉欲眠,由他去!由他去!”到儋州后,他不幸地沦为陶渊明的粉丝,学人家写诗之外,也去学人家的风仪作派,酒灌得差不多了,必定会将胸贴在酒桌上,将他的驴脸抬起来,挥手去赶走坐在他对面的酒友,仿佛人家已经由世间第一知交,变成了黑猪身上的绿头苍蝇。这时候他真正的知交朝云大姐,就会领着两个衙役,来将他拖上楼去洗睡——十年前在杭州金声玉振唱着小曲的朝云,是由什么时候变成挥斥方遒的御姐的呢?

夜深,人静,月明,鸟虫噤声,星光微微,夜露点点,降落在椰林里。太守请来的客人们,已被太守新近发明的椰子烧酒醉去了大半,酒席上下,传来高高低低的鼾声。老冯致……他自然也是睡在沙滩之上,在轻轻的海浪声里,等待下一场黎明,他的梦……自然是如蝴蝶一般,停在那一艘奔向曾母暗沙的红船上。

第七折 风雨雷电(上)

话说这一日,万里无云,秋高气爽,江汉平原上西风劲吹,落日熔金。赵文韶与李芸去大田里收晚稻。秋收四忙:割,打,晒,藏!十月黄金周,收稻如沸粥!说不定什么时候,大雨就会由天上垮下来,所以夫妇俩由早忙到晚,不肯松劲。草帽下赵文韶的脸被晒得猴子屁股似的,老家伙却得意非凡,对李芸夸耀:“袁安凯风自南的轻功用来割稻,比木剑客的梯云纵强太多了。凯风自南是冯虚御风,有神仙之姿,梯云纵却像跛子跳舞,我觉得啊,这大概是因为,袁安的武功,是由经书里学到的,木剑客却是做道士出身,看了太多武当山周边乡下人的撒叶儿嗬!去年我割这一块稻子,用梯云纵,花了两天的时间,今年换凯风自南只要一天就够了,而且,腿也不疼,腰也不酸,衣服也很干净!”要是平时价,翠微巷的头牌就会往下接:“好啊好啊,一样的红罐凉茶,你去CCTV帮袁安做广告啊,说不定人家武当山也会找你。”

可是人家李芸腰酸背痛,舍不得将猪油当防晒霜,脸被晒黑,心中沮丧,始终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收工回家,又侍候赵隐士晚饭,去菜园里黄瓜长茄子短弄一堆,还特别炒出一盘堆云叠翠的苦瓜来。赵文韶几酒盅自酿的谷酒灌下去,教导妻子之余,恨不得去将那继子张竖与未过门的小媳妇小转铃由福船上抓回来,赏吃苦瓜之余,搬演二十四孝,听他庭训。张牙舞爪到夜凉如水,明月由村头老槐树的枝叶里洒下龙蛇般的光影,赵文韶才感觉到夫人神色疲惫,心情不好,正在兜着一襟蚕豆找炒(吵)呢。斑衣娱亲,还得等张竖带着他的娇俏的尼姑女朋友回来啊。看在刚刚扫入肚腹的苦瓜的分上,赵文韶决心发扬娱乐精神,与李芸消遣这西畈获稻的良夜。

“去将牛沧海与柳七七叫过来,一起打四个风的麻将?最近村里的人,都不爱本地的打法,迷上了由川西传来的血战到底。这几年泥瓦匠们都发了财,牛沧海与柳七七他们去洞庭湖打了一年工,弄了一堆夜明珠回来,现在都是有钱的主。”李芸打麻将的爱好,由汉口的翠微巷,一直坚持到云梦县,就比如当日天下第一才子苏东坡天天要吃豆腐画竹子找朝云,不可一日无此三君。李芸今天却无精打采地说:“赵大哥,我捆了一天的草头子,就像去连云寨杀了几百个强盗子,哪里还有力气搬得起麻将子,你饶了我罢。”“要不去看魁星楼的皮影戏?高老庄的高龟跑过来,已经唱了好几天了,上半夜薛刚反唐适合给年轻人长血气,下半夜明月和尚度翠柳就有一点少儿不宜了,为将这个度翠柳弄成最新的时装剧,据说高龟专门去了金国的上京,向林清愁大师学号称大金国戏的二人转,他的皮影戏也算是别开了一番生面。”李芸无精打采地说:“我也不要看高龟的下半身皮影戏,我年纪大了,他的哑嗓子、黄段子,只会让我一身鸡皮疙瘩子往地上掉。”赵文韶还要冥思苦想,献上美计,李芸在灯下微笑道:“你去屋顶上练功吧,别理我,我只是有一些想儿子,不知道张竖那小子,现在牵着黑驴跑哪里去了。”

赵文韶点头,起身去天井里,用洗脚的木盆打来满盆的水,李芸去房里取来剪刀、红纸,将这几天攒的二十四个鸡蛋,也放到瓢里兜好。两人轻身一跳,就由天井跳到了屋顶上。云梦城的鳞鳞黑瓦在月光下起伏,就像云梦泽里的水波。夜空上明月如镜,星星摇摇欲坠,好像要掉入云梦隐侠端到屋顶的洗脚盆里。飒飒秋风,吹动院外的苦楝、白榆、枫杨与香椿,吹来桂花树飘渺的香气。李芸在月光里剪着红纸,这是她向云梦城的女人学到的剪纸手艺,虽然好不到哪里去,但也能按赵文韶的吩咐,剪出了一条船,船上放进了一头猪、一条鱼,一只猴子,还有一匹驴。赵文韶将它们摆放到木盆里,漂浮到水面上,将那二十四个鸡蛋平铺在盆底,对抱腿坐在对面的李芸道:“我对着盆子练功,说不定,你就可以由水上,看到你儿子,让他吃到家里母鸡下的土鸡蛋!”李芸笑道:“我们在君山山洞里的时候,你练的还算武术,搬到这云梦县来,你迷上术法,讲内丹,越来越神神道道,等我死了,你干脆去武当山做道士吧。”君山山腹,书生与名妓的偶然相遇,订下了他们一生的姻缘。她的调笑还是那样的清脆而温暖,只是随着时光推移,她轻柔的嗓音里,也染上了深秋的凉意。

这么多年,我们一起打麻将,种菜,种地,去街上看皮影戏,却是很少让她来看我半夜里练功。星空下,可怕的修行,又孤单又凶险,我宁愿一个人面对。可是这一夜,云梦隐侠赵文韶将他的妻子叫到了屋顶上,他要在一只浮满了剪纸、沉下了鸡蛋的洗脚盆里,让她看到他在修行的路上,已走到了哪里。

第八折 风雨雷电(下)

“西风干燥而凛冽,它由喜马拉雅山上往下刮,发出西风要用玄冥掌里的阴寒之气。东风和煦温暖,由东海上来,好像游侠江湖的少年,桃花源里的武功性子近乎东风。袁安的凯风自南,自然可以发出南风,南风唤起繁殖与轮回,有佛性。胡马依北风,那漠北的狂风刮起来,胡马也只好躲到草原之深,强大的北风,可一直吹入海南岛,空山僧的金刚真气,可拟北风。”赵文韶一边解说,一边将双掌浮在木盆上,将他叙说的四季风吹一掌一掌地演示出来,李芸一会儿觉得杨柳拂面,一会儿又冰雪刺骨,一会儿干爽清华,一会儿,又是潮湿粘滑,好像伸手往脸上一抹,就可以抹下一堆蘑菇来。这样不同的内力,汇入洗脚盆里,令盆里的井水震荡回流,盆底的鸡蛋各各旋转不定,纸船辗转在回流之中,掉进风气交换的中心,却并没有将船上的纸猪纸猴之类抛出来。李芸道:“老赵你要是将我给儿子留的宝贝绿色土鸡蛋弄破一个,在今年下第一场雪之前,你都莫要指望与我睡!”赵文韶讷讷无言。

风平浪静。赵文韶对妻子讲:“我下雨给你看。”李芸说:“我知道你能创造奇迹,但是用不着这么辛苦。”赵文韶说:“这个只是无聊的游戏,算不上奇迹。”一边将双掌一左一右,扶住脚盆,催动肺腑中的真气。是的,武当山的两仪剑法,可以用来兴云布雨,热气带着水流上升,冷气又让它们由虚空里落下来。水盆中的水慢慢地升高,像越拉越长的喷泉,最后化作一阵细雨,飘洒进脚盆里。向上的水越来越急,所以到最后,脚盆上空,竟然是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滴打开二三十个硕大的水泡,倏忽而灭,由虚无里化生,又破灭到虚无。

“由两仪剑法,转向四象阵法,就会带来雷与电。”赵文韶说。一道霹雳,由星空之中划下来,在脚盆上空划开,咣当一声巨响之后,一阵硫磺的清香飘散。李芸一个铁板桥,扭腰向外翻出来,又气又急:“你这个贼汉子,要装神弄鬼,也跟我先打一下招呼啊,差一点,将老娘弄成烧糊的卷子。”赵文韶微笑道:“你翠微街上十万银子打成的滴溜溜的银人儿,张竖小状元的娘,一代贫尼小转铃的婆婆,以后要天天送他们的儿子张零去上幼儿园的,哪里会是烧糊的卷子。”一边将手掌悬浮到脚盆上,由四象阵法,转入未央生的朝露之剑。剑气纵横在水面上,化作一道一道闪电,像银蛇钻入水盆里,将那红色的纸船映得一闪一闪的。“前面舒家湾的人看到,以为是扯露水闪呢。可惜男人你只好在一个脚盆里兴风作浪,要是你能在云梦县城上空,也这么玩玩,你就将明天,后天,再后天,改成下雨天,我们就用不着到地里去割稻子,可以心安理得地打麻将去。”李芸立在屋顶上,看着秋风与星空之下作法的白发星星的隐士,他已经是如此苍老的……一个孩子,“可惜张竖看不到你的把戏,不然咱们又可省掉给他买烟火的钱。”

赵文韶脸上的微笑,变得诡秘起来:“谁说他看不见啦?他,他的驴子,还有他的尼姑女人,他的老师与朋友,都在这条船上,会遇到风雨雷电。多么辽阔的大海啊,可是有一天你能站到月亮上去看,它也就是一只洗脚盆罢了。”李芸又说:“你会刮风下雨,弄一场雪,也不在话下。我以后再也不能跟你这个贼汉子打赌下雪了,要不然,还不天天得……”一边说,这个十万银子打成的滴溜溜的银人儿,脸就变得像水沟里的小龙虾一样红啦!

第九折 流求,流求(上)

“欢迎来到流求岛。”张竖指着航海图,对来到甲板上的朋友们说。由湄洲湾往东的第一段航程,风平浪静,西风吹正白帆,船下的洋流,也是自西而东缓流。前面套上绳索拉船的蓝鲸与黑驴,初逢乍交,一边无限欢喜,一边也是暗自角力,将那红船扯得如离弦之箭,在碧海之上飞驰,这时候,跳到空中往下看,就好像一头蓝水牛与一头黑蜗牛,拉着一张古怪的犁,在犁开万顷海田似的。

朱悟能在甲板上开荒种菜,下网捕鱼。张竖立在船头,白衣飘飘,扯着绳索驾驭蓝鲸与黑驴。小转铃四处白相之余,是要下到厨房里,担当一行人的一日三餐。飞廉大人……他又是长辈,又是头头,让他坐在主舱的八仙桌边上面壁发呆好了。这样去分工的时候,抱怨最多的,竟然是黑驴,它瞟着身边的蓝鲸想:“我听人讲,干活被分成三种,一是劳作,就是卖出苦力,没得自由;二是工作,就是卖出苦力,有一点自由;三是创作,那个完全是随心所欲。看样子在我们这条船上,飞廉大人活在创作之中;小转铃张状元与那个拿着耙子耨地的家伙,是活在工作里;可怜我与蓝鲸小姐……是的,黑驴已经看出,与它并肩向前的是一条可爱的母鲸……她身上的香水的气味,是大海深处的抹香鲸小姐们送给她的吗……可怜我与散发出淡淡的抹香鲸香水气味的蓝鲸小姐,却是还在劳作之中。要克服掉劳作的苦役,除了远眺大海,也许,我还可以谈谈恋爱?还有,她这么一个大海深处的白富美,为什么会听从飞廉大人的招呼,来陪伴我这个穷屌丝呢……黑驴啊黑驴,你刚由空山老僧的怀里出来,难道又要掉进蓝鲸小姐的碗里?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黑驴不钟情……大海啊我的故乡……”

后来有西人德彪西,就根据以上黑驴的一段狂想,谱成了名曲《帆》,按下不表。黑驴一边狂想,一边将它灼热的目光投向它的同伴。蓝鲸小姐的目光,在晚上,固然是如同持续不断的闪电,可是在风平浪静……晴空万里的白天里,却是如此的清澈空明……水汪汪的小池塘波色潋滟、神光离合、朝晖夕阴、气象万千!那黑小子傻乎乎的凝视,让淡蓝色的鲸鱼小姐,由头往背,都闪现出一抹淡淡的粉红,它只好,将鼻翼伸进海水里,向上喷出高高的水柱,让这清凉的鲸泉飞溅下来,去浇灭那蠢驴子的一腔邪念与绮思。

一行人在黎明的微光里,看到了流求岛。仙人赶路去蓬莱,无暇停云逐草帽。在早上七八点的霞光里,流求岛好像大海之中随波逐浪的一顶草帽。草帽之上,长满了郁郁的树木,树木之中,藏下了无数的飞鸟。“那些暗绿的树,大半是桑树,几百年的老桑树,怕不都成了精怪。那些鸟,大半都是乌鸦。第一棵桑树结下桑椹,引来第一只乌鸦,还是第一只乌鸦飞来,由粪便里拉出桑椹,长成第一棵桑树……以桑树与乌鸦的数量,可以考证出这个草帽变成绿帽的时间表……这样的考据,张竖你没事,可以多想想。总之是,乌鸦的粪便让流求岛越来越肥沃,长出越来越多的桑树;越来越多的桑树,又结出越来越多的桑椹,养出越来越多的乌鸦。这些乌鸦,都去岛中央的一口井里喝水,那口井,在一座道观的院子里,那个道观的名字?乌鸦观?真是乌鸦嘴啊。桑树观?你家里才天天做丧事呢?小伙子大姑娘们,那个观,当然是叫流求观,流求观的住持,空桑道人,也算是我的朋友吧。”从事随心所欲创作的飞廉大人,在这个古怪的,像被桃谷六仙弄进了六股真气,又被岳不群弄坏了脑子的令狐冲一样混乱的故事中,这个老太监,其实有一些像……导游。

岩石嶙峋的海滩,站立着一个高大黑胖的道人,一身黑衣,他的脸色,像春天的桑椹一般,紫里透红。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小道士,长得,不算太俊……小转铃心里想……道士向船头跳下来的飞廉一行人揖道:“飞廉道兄一行远路而来,辛苦辛苦。”他就是空桑道人吗?张竖想起赵文韶当年对他讲的江湖秘辛……东海流求岛,空桑道人的空桑内力……据说,可以发动海啸,赶走那些由流求岛上空飞过的海鸟……除了乌鸦……空桑道人,不喜欢乌鸦之外的所有其他的动物,就像他不喜欢,除了桑树之外,所有植物。

第十折 流求,流求(中)

“中午我们吃乌鸦炸酱面,喝桑椹酒。你们得到的礼品,会是由本岛桑树上生出的金刚蚕吐丝织成的小背心,这种小背心在陆地上,被叫作金刚铁布衫……”空桑道人领着客人们,徒步穿过遮天蔽日的桑林,往流求观走去。七八点钟的时候,太阳还未晞干桑叶上的露水,侠客们的衣衫在丛林里濡得湿透,想到有流求观主的金刚铁布衫更换,大家也没介意。但是林中的乌鸦对清晨的访客却很介意啊,一只老乌鸦惊慌地醒过来,它身边的子孙得到了要狂叫的指令,很快,流求岛就掉进了乌鸦之歌的漩流里。

张竖拉着黑驴走在前头,大别山里,鸟粪洗面的可怕经历让他心中恓惶,那空桑道人却是一脸坏笑,想到这些乖乌鸦真是给我面子啊,要不是认出我的黑衣服、紫脸膛,还不将这些家伙埋进热乎乎的粪堆里?还亏得黑驴有经验,知道它的驴鸣要派上用场,领头在前,吭唷一声,好像将流求岛拎起来,往火锅里涮了一下似地,一下子将乌鸦们弄得惭愧难当,赶紧闭嘴去流求观排队喝水不提。那驴鸣沉下去,海滩上,传来蓝鲸低低的唱和,倒是令黑驴心花怒放……我们将她一个人留在海边嬉戏,她却在想念我……

吃过了乌鸦炸酱面,喝过了桑椹酒,换上了金刚小背心,空桑道人将客人们请到观内天井边的回廊里小坐。午后的阳光直直地射入,这样被巨伞般的老桑树围困起来的小道观,由阴晦中变得明亮,有了森严的气度,好像卸掉油彩的小丑,神情分外地庄严起来。天井中间,是一方青苔斑驳的井水,井水盈盈地含在井口上,好像随时会流溢出来。鸦群一队队由檐角飞坠下来,站在井沿上,低下脖子去井里喝上半肚子水,然后拍翅飞入身后的桑林里,川流不息,虽然有不少乌鸦飞得摇摇晃晃,但对宇宙之内最扯淡的鸟类来讲,已经算是颇知礼仪。

“这些摇摇晃晃的家伙,是因为吃多了桑椹。你们都知道,一年之中,只有三四月里,有新鲜的桑椹吃,其余的时间,乌鸦们只好去吃集在树洞里的余粮,时间一长,难免就酿出了酒味。”空桑道人说。小转铃想起刚才喝过的桑椹酒,赞道:“果然是纯天然的饮品,我看已经不输胡人酿的葡萄酒,等我们找到龙珠藏回来,就将它贩到东京去。正好飞廉大人刚弄出了新的蒸馏器,能将淡得出鸟的米酒弄成烧刀子,你这流求酒,一定别有一番滋味。”

空桑道人似乎对开发流求资源没有太多的兴趣,他脸色微红:“我要讲的不是这个。飞廉兄你知道我的剑法,大半由流求岛上的乌鸦身上揣摩得来,它们朝兴暮归,结党营私,吵闹不休,自由散漫,说到底,就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村妇乡下汉,胆子大起来的时候,粗鄙狂野,毫无顾忌,跑到海上去追啄过路的鲨鱼;胆子小的时候,又愁风怕雨,见月伤怀,躲在树洞里,自卑自惭到死。我剑意如此,时而昂扬,觉得是天上第一;时而低徊,觉得不如乡下一个砍柴的少年。成天往复其中,神魔交替,狂狷易作,非常烦恼。”一边说,一边吩咐身边小道士拿来铁剑。空桑道人持剑纵身跳到天井里,舞给飞廉与朱悟能一行人看。

“他果然像一只老乌鸦。”小转铃道。张竖却沉着脸:“这是一套非常高明的剑法,我看并不比木剑客那老家伙的剑术差,他们讲道法自然,无非木剑客学的是鹤舞,老空桑学的是鸦行。自然有时候井井有条理,好像可以写入方程;有时候又乱成一团糟。只有木剑客那种老家伙,才相信什么道德与星空一样规矩森严。空桑道人的自然是不讲条理了。”朱悟能心里想:“这个道士的剑法,还别说,挺像我的三十六路耙法的。”飞廉在一边赞道:“道长的剑法固然通神,所习的空桑内力,我看更是高明。”

“我常常请徒弟们将我封到桑树的树洞里,有时候,整整一个冬天,便在里面辟谷。北风吹来大雪,持续数周,将流求岛埋在雪堆中,桑林固然是不可见,乌鸦也只好扒开深雪找食吃。会有许多乌鸦在雪天里冻死,如果不是大雪,我相信,流求岛上的乌鸦,会更多吧。我慢慢觉得,桑树有一种古怪的力量,通过它虚空的树腹传递到我身上,让我好像重新回到母腹之中,将自己重新生长了一遍,对,后来我对徒弟们讲,世界上,到处都是丹炉,并不见得,一定就要立起火炉,烧起木炭,也不是像有些人讲的那样,去找女人。但是,丹炉与丹炉,可能是不一样的,你由木炭的炉里炼成的内力,与在女人堆里练成的内力,与你藏身到一棵桑树里练成的内力,会不一样。由火炉里得到的内力刚强,由女人得到的内力阴狠,而由空桑中得到的内力绵长。就是完全一样的丹炉,因为时间的不同,也会得出不同的内力。我来这个岛上,已经二十多年了,我按照节气,将每一年起名字叫立春年、雨水年、清明年、谷雨年、芒种年……每一年,我都要去寻找一个新的树洞,喂养一群新的乌鸦,我形成的内力也有不同。”

这是那天流求岛柔靡的立秋日的午后,空桑道人在与飞廉大人讨论练功的法门。飞廉大人赞同他的见解。史书上,曾经记载过,一场大洪水过后,全城的人都被淹死,但是寄身在空桑里的人活了下来。也有过这样的记述,讲孤身的男子,有一天,在门前的桑树里,发现了孩子,之后就将那孩子当儿子养起来,承继他的香火。每一种树,就像每一种禽兽、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个并不奇怪。空桑道人由乌鸦与桑树里发现的秘密,让他觉得惊恐,但是没有关系,他摹习了更多的乌鸦与桑树之后,有一天,会慨然领悟,达到新的境界。一万只乌鸦会架起贯通银河的桥,而一万棵桑树,就能滋生出一颗小小的太阳……不同的丹炉固然可以练到不同的内力,但是再向前,这些不同,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望舒不是也有她成龙的柳毅井吗?

飞廉对空桑道人讲:“道长,我在东京听人讲到流求岛,知道流求岛上流求观,流求观中流求井,自古至今,不知几千年,从前在东海里过往的人,被风吹到这个岛上,就靠吃流求井里的井水为生。传说流求井,悠悠一脉,曲径通幽,通往东胜神洲的归墟。现在秋日当空,日光正好照进井水里,我想让张竖下到井水里去看看,也许这口井,会与我们此行有关,请道长允准。”空桑道长印证到空桑内力的妙处,心里欢喜,当下放张竖下井去讫。

阳光明亮,将流求井照得如同白金打成的青莲。乌鸦在井上盘旋,四边是绿沉沉的、在西风里起伏的桑林,桑林之外,是平静的初秋的太平洋。张竖拍拍一边发呆的黑驴,朝小转铃微微一笑,拔起身形弹向空中,像一把剑一样垂下来,直直地落进流求井里。朱悟能去逗那小转铃:“他已经学会了胎息术,这样下去,说不定,可以闯进龙宫里,抢一个小龙女回来给你做妾?”小转铃白了他一眼:“你来东游之前,在普度塔里闲得蛋疼,除了看金举人那个射雕三部曲,总该看过西游记吧,老实跟你讲,我们的故事,八成就是热爱西游记的飞廉大人设计的一个冷笑话。我们流求岛这一回,对应的可不是那个乌鸡国故事!那猪八戒与孙悟空一起下去,背上来的可是一个水淋淋的皇帝!对啊,飞廉大人为什么不让你这个朱悟能,与猴状元一起下去呢?”

飞廉拍拍脑袋:“是啊,悟能也应该到这个井里去的,快去快去,如果有小龙女,你也抢一个回来罢。”朱悟能也只好将他的钉耙交给小转铃,扑通一声,反身跃入,去深井里,追那已如游鱼一般去远的张状元。

第十一折 流求,流求(下)

日暮时分,余晖返照流求岛。乌鸦们由暮光里冲出来,互相求鸣在桑林之巅,就像神庙的女巫们纠结在一起的黑头发。空桑道人孤寂地站在岛边的崖岸上,目送飞廉一行离去。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当时东坡先生的名句被女伎传唱,流布天下,与此情此景,倒也恰合,一如唐人张继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后人毛宁的“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云云。

红船滑行在金光浩渺的海面,好像一只巨大的珠光宝气的凤凰在游弋,又像海岛女民兵们奔赴岛外的渔场与战场。“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说的就是这样的船吧,再宽广的海,再虚无的风,都摧毁不掉他们坚定而荒谬的意志。“天命玄鸟,扶宋灭金。”看样子,这个老太监此行为他所眷念的大宋续命,赵匡胤打下的江山,会由三百年延递到八百年……“天命乌鸦,降落扶桑”,这个说的就是我吧。我必得由这乱七八糟的生活里,去发现武术之道。渠虽小道,要之必耗一生心血。没有武林大会,没有行侠仗义,没有侠妹红颜,只有无尽的孤岛岁月,身体与心灵的重重历险,魔影重重,九死一生,好在我那个徒弟还算听话……空桑道人心事重重,胡思乱想,直到红船慢慢消逝在东海的暮紫里,为升起的苍龙诸星垂照,再不可见。

“话说空桑道人的乌鸦炸酱面做得真不错,桑树洞一定是一个发酵的好地方,温度、气压、酵母的密度,这些都要到恰恰好。”朱悟能坐在船舱里,几个人,围着油灯,吃小转铃做的晚饭。“是啊是啊,我要是天天做这个,也能去东京开炸酱面的连锁店,再让张竖抹上围裙去凤凰卫视做做广告,乌鸦炸酱面,锵锵三人行什么的,能火。”小转铃将她的萝卜烧牛肉分给兄弟们。在外面东海的暮紫里,蓝鲸的晚饭,是向她的嘴巴游来的青虾,黑驴吃由他嘴边流过的绿油油的海藻。乌鸦炸酱面可媲敌闽越的鱼露,是天下的至味,东海里的海藻却让黑驴嘴巴里要淡出乌鸦来,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心上人的身边,吃上稻草,都会让你觉得在嚼着金条或是虫草,山东清河县的王婆婆,你教给西门小员外的定挨光勾女崽的美计里,切切也要加上这一条。

“你们到底在那口井里看到了什么?两个人一身是水,湿淋淋地爬上来,水鬼一样的,中了迷香的小龙女呢?倒霉的国王呢?这么奇怪的井,你们为什么不穿越!带一个苹果手机给我玩玩该多好,再给小皇帝带一个手电筒换转运使做做?”小转铃问小伙子们。张竖讲道:“其实,就是一口井啊,那么深,我与小朱一前一后往下游,井水由我们的耳根涌向耳后,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朱悟能点头表示同意:“是的,就好像,你游进了镜子里,你一方面,觉得自己游不出来;一方面,又觉得无穷无尽。这种感觉,真的是很奇怪,我又没有带钉耙,不然我一定给这个圆筒般席卷起来的镜子一耙子,看它不碎成千百块。”

张竖讲:“但是我又有奇怪的预感,觉得这口井,说不定,就是通向我们要找的龙珠藏,也许,我沉到它的尽头,就会发现一个可怕的乌鸦窝,乌鸦窝里堆着飞廉大人讲的那些定身珠。我不知道会有多远,值不值得我继续往下潜。也许再往下一寸,我就能摸到这些光滑的珠子。后来我脑子里好像忽然被阳光射进来似的,一下子变得通明了,我转过身子,拉小朱往上浮。”朱悟能讲:“我就只好跟着他往上浮啊,心里又不甘,所以在井壁上又题了字。”小转铃说:“你这个猪头,写的一定又是朱悟能到此一游吧?”朱悟能脸色微红,低头去吃他的牛肉烧土豆,不对,是萝卜烧牛肉。

飞廉大人停下筷子问:“张竖你想通什么啦?”张竖说:“我想,要是再往井下一寸,发现了龙珠藏,该怎么办?我们才刚刚出发。”飞廉低头吃饭不语。萝卜烧牛肉,应先将牛肉煎个把钟头,最好加一点醋,不然,就很难弄烂啊,这个小转铃,厨艺还是欠着火候,醋是用来炒菜的,不是用来喝的……她婆婆李芸可不是好货,将来会对这个小尼姑罗唣不休吧。不过,这埤县豆瓣的滋味,这绍兴花雕的由头,这施州紫姜的气场,这肖港小葱的辛香,这韩城秦椒的麻辣,还是蛮地道的……我们的确还应该往前走,每一个节气年,空桑道人都会将他由桑树与乌鸦——草木与飞鸟的精灵里得到的内丹扔到流求井,这么多年,也累累如麻,但它们真的就是龙珠藏吗?龙珠藏,可以由一个炼丹师,在孤寂的岁月里,一个人,在一个荒僻的海岛上,在有限的岁月里制造出来吗?是不是我年纪大了,不再相信奇迹?想到此,飞廉心里,也有一些释然了。

大家一时在灯下陷入沉默。外面大海上的星辰间,狂风乍起,将风平浪静的东海刮得动荡不息,等朱悟能受命去船边洗槽清洗碗筷的时候,狂风吹过甲板,好像要将天上的星星吹散吹下。飞廉看着摊开在桌面上的海图,叹息道:“果然是过了流求,岛夷神怪不测,令吾侪风雨大作。”张竖朝空中嗅了嗅,说:“这刮风也就罢了,为什么风里有一种怪怪的味道,我想起来了,这是李芸脸上抹的官粉的气味啊,还夹杂着一股煮鸡蛋的腥气,好奇怪好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