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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

来源:人民日报 | 熊红久  2018年08月22日09:35

八岁的时候,父亲递给我一把斧子:“你是大人了,可以到大渠里取冰了。”大渠离土屋有二里地。我拉着爬犁站在渠边,看着比我还深的冰面,愁眉不展,找不到可以下去的地方。恰好我家邻居延平费力地拽着一车冰过来,他指着身后百米开外的地方说,到那里取冰,地势平坦,有缺口。

果然冰面开阔。几十平方米的区域已被采空,三十厘米厚的剖面,有着浑浊的晶莹,不少杂草和树叶冻在里面。开采过的渠底又结了一层薄冰,能看到冰下有涓涓细流。

由于生疏,费了很大的劲,才砍出一块冰角。勤能补拙,当满怀喜悦,即将完成对一块大冰的取料时,却脚下一滑,我的欢欣和一双黑条绒棉鞋,一起跌落进了刺骨的水里。费尽周折,终于把一车冰拖进自家的院子,冻僵的双脚比我的眼泪更早地感受到了伤害。

整个冬天,家里吃的,都是我的汗水和泪水。

终于熬到春天了,母亲摸着我的头兴奋地说,村里马上要打井了,咱们可以吃到清甜的井水啦,你再不用到渠里剁冰,咱家再不吃黄泥水啦!

从架子搭起来那天起,全村孩子的目光,就没离开过打井队。挖了几米之后,六七个青年男女,轮番戴着安全帽,被一个吊桶放到坑底,用锹镐将挖起的砂石倒入吊桶里,砂石再被卷扬机吊上来倒掉。

正在吃午饭,门咣当一声被撞开,打井队长惊慌失措地冲进来,不好了!井底干活的柱子被跌落的石块砸伤了!父亲是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我也跟着跑到工地,那个叫柱子的大个子叔叔,已经躺在了井架下面,浑身是血。父亲给他紧急包扎了一下,冲着队长喊,赶快套马车!送县医院!晚了就没救了!

柱子叔叔还是走了。我不明白,那么强壮的身体,为什么抵不过一个石子。自此之后,时常听见队长用沙哑的嗓子,冲着井下吼:再热也得戴好安全帽!

很多水泥块被运来,开始砌井壁。最后完成了一个直径三米的水井。对这口黑魆魆的井,我怀有极大的恐惧,总觉得大地突然张开了血盆大口,还想吞噬些生命。有几次,在伙伴的怂恿下,我鼓足勇气伸出头,也没望见井底,使得井在我心里,深不可测。

为了浇地,村里把一根很粗的黑色胶管,从这个怪兽的口里直插井底。电闸一合,这根黑管,就口吐清泉,喷薄而出。尤其是夏天,我们成群结队地围在水管前,把头伸进水里,停几秒,再猛喝几口,夏季的燥热随即消失,一种清爽的惬意,甜遍全身。井边的水池,已成为畜养我们快乐童年的摇篮。

母亲陪父亲到外地看病去了,往家担水的任务,无可选择地落在十岁的我和十二岁的姐姐身上。夏季,只需等到抽水时,靠近水管,就能把水桶接满,对井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了解。

秋收之后,村里不再抽水,我只能提着空桶,第一次无限敬畏地走近黑洞。井架是两根槽钢横空凌架在井上,槽钢上虽然焊接了一大张厚厚的钢板,也勉强只能覆盖井孔的二分之一,钢板中央掏一直径半米的圆洞,上架一座铁制的辘轳,再缠绕着细钢丝组成井绳,绳头一个铁质挂钩,构成了我们取水的全部道具。

在饥饿的驱使下,恐惧渐渐淡漠了。我们必须把水担回去才能做饭。尽管姐姐装作很勇敢,自己站在辘轳摇把的里端——身后就是半圆形什么也没遮盖的空空深井。从她不敢低头的状态我猜出,其实姐姐心里也十分害怕。就这样,两只瘦小的胳膊紧攥着摇把,一寸一寸将半桶水晃到井面。我在提桶时才第一次窥视到井底,五六十米深的水面,反射成小小的圆镜,映照着两个模糊的身影。

随着冬日临近,气温越来越低,地面开始结冰。久而久之,站脚的井台也结满了冰。起初,我们不知所措,只好等着有担水的大人们帮助。数九寒天,冻得无法等待,只能鼓励自己勇敢。脚下很滑,怕力量承受不起,在桶离开水面前我们先晃动井绳,让桶里的水洒去一半,再颤颤巍巍摇出井口,倒入另一只桶中。来回折腾几次,终于盛满,再手扶井架,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回到地面。

一次,冰面上洒了些水,鞋底被粘住,解决了脚滑的难题,这个发现让我兴奋了好久。在下次的担水中,桶里都会留点水,洒到井边,双脚站上去,几秒之后,就不再担心滑倒。开始操作时,仍出现不少失误,由于尺度把握不好,水洒多了,鞋就会被冻牢,又得花费更多的时间来松动鞋子。所以,有一段时间,经常有人看见我和姐姐站在危险的井台边,相互拉扯彼此的棉鞋。

直到现在我都深刻地记得那次事故。想到同学家里玩几天,决定一鼓作气把水缸添满。四五担之后,有些疲惫了,加之冬季又都戴着棉手套,不宜抓牢摇把。眼看水桶升出井台了,却右手一软,摇把从手里滑出,沉重的水桶迅速下坠,井绳牵引着辘轳飞速反转,铁摇把重击了姐姐的左手臂,她当场趴倒在井台上,若不是右手及时抓住井架,很可能就跌落井底。我们都吓哭了,跪在井口,半天没敢动。停了好一阵,才扶着姐姐慢慢爬下井台,坐在雪地上休息。我想把那桶水慢慢摇上来,却根本没有了重量。刚才桶坠落得太猛,从井绳上脱落了。姐姐也不顾疼痛,一起趴在井壁上往下看,除了晃动的两颗小脑袋,什么也没有。我的心情悲哀到了极点,水桶是我们家的大件。寒风驱赶着我们,将一桶水抬回家。只能去求助邻居延平的爸爸。任叔叔把我们带到井边,绕了几圈,指着井边的铁爪梯说,都是冰,太滑了,冬天不能下井,明年冰融了再下去捞吧!

一冬过后,是否再去打捞了那只桶,已记不真切了,但那口始终张着嘴的深井和井台上厚厚的冰,却牢牢地镌刻在记忆的深处。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我上大学离开村子,井依然以不老的姿态,滋润着村民的生活。

后来留在省城工作,用的都是自来水,对井的概念开始淡漠了。几年后,母亲电话里说,村里马上要安装自来水了!又让我想起了那口老井。终于要废弃了,竟生出了些许眷恋,好像那井活着,我的童年就不会消亡一样。又过了几年,将母亲也接进了城,就更少眷顾那片土地了。

终于有机会去家乡的县城参加会议,会后专门拐道去看看离别了几十年的村庄,出发时,竟有了近乡心怯的慌乱。

出城一路高速公路,风的吹动,让我有了不真切的恍惚感。三十多年前,我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从村子赶到县城参加高考,四十里坎坷颠簸的土路,整整骑了三个小时,才尘土飞扬地到达。

回忆刚拉开序幕,村口就到了,驱车二十分钟。上学的泥路,都铺上了柏油,车子在缓慢而平坦中行驶。路两边是葱郁划一的林带,后面是规整的条田,一幢幢新修的二层小楼,从车窗前一滑而过,整个村子像被技术精湛的大夫做了整容,哪里还有一丝泥土屋的影子。

沿着依稀的记忆,车子左绕右拐,想找到老井的位置,却被一堵墙挡住,院中央高耸一座水塔。向路人打听,原来这里是附近几个村共用的自来水厂。

院子里花草茂盛。值班室走出一位中年人,盯着我看了半天,你是?我也觉得眼熟,一下看到了任叔叔的轮廓。你是任……延平吧?果然是他,延平也认出了我,紧紧抱在一起,延平现在是水厂的厂长。见我问到那口老井,他把我带到靠右的一间小房,指着地面说,这就是,不过现在已被完全封闭了。又指着墙上的屏幕,下面都安装了探头,在地面就能了解井下的情况。一切都现代化了,咱村早就吃上了自来水。我现在坐在值班室里,按按电钮,就可以调节和控制所有的水量。延平还告诉我,国家给补贴,村里大部分人都盖了小楼,小时候的玩伴,有不少还买了小汽车呢。

真的很欣慰,时隔三十年,许多事物都发生了变化,这口老井,是我们的证人,一直用甘甜和清冽,滋养着我童年的夏季。

这口老井的水质,不会变吧?延平笑着打开水龙头,接了一碗老井的水递给我,尝尝还是不是小时候的味道?我慢慢举到嘴边,看到清澈的水面上映出了自己清晰的皱纹。闭上双眼,童年的清凉,穿过我胸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