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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18年第3期|刘晓村:逆光(中篇小说)

来源:《青年文学》2018年第3期 | 刘晓村  2018年08月21日21:44

朱秀玉被警察带走之后,她父亲不吃不喝不睡觉,坐在家门口,要等着她回来。原来他还有点认识小儿子,现在也全不认识了。

十天后,他死了。

李劲东小朱秀玉两岁。她曾在一家戏曲剧团的服装组工作,管了二十多年服装。后来剧团半死不活,每况愈下,她便调到了我们这家演出公司。李劲东没在剧团白待,也是天赋所致,唱念做打的功夫不敢说,模仿可是她的绝招。从电视明星、官员之类的公众人物,到开电梯的妹子、送快递的保安,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大家常常被她的表演逗得前仰后合。在我们公司所在的这栋楼里,她算是个名人了。

我是在研究生毕业后,分到演出公司财务处工作的。几年之间,老同事们先后退休,我就算年长的了。那年夏天,总经理老罗让我们财务处物色一名兼职出纳。我高中同学严凌听说后,推荐她妈妈工厂的一位老同事来应聘。严凌讲该人(她的名字我放下电话就忘了)干了二十多年财务,几乎从未出过差错。我早知道严凌妈妈所在的国营大工厂几年前转制,厂里上千名员工集体下岗了。

几天之后,我去上班,出了电梯,远远看见财务室门口有个人。逆光,看不清是谁。走近了,是一位妇女。清晨的阳光落在她身上,深一块、浅一块的光斑飞舞着。“妇女”这个词早就过时,几乎都被淘汰了。形容她的气质,女人、女性、女的,都不够准确,只有“妇女”最为贴切。无法推测她的年龄,她的皮肤质地只有四十岁,打扮气质却接近六十岁。她提着药店免费发放的布口袋,布面上是一串广告。

我边开门边问她找谁,她说她是严凌推荐来应聘的出纳。她的声音很轻,近乎自语,声调却柔和好听。我不知道该叫她什么,情急之中便说:“大姐,请进屋吧。”她的紧张让我也有点莫名的拘谨。我请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水,让她休息片刻,就去见经理。她坐下,双手搭在穿着灰色裤子的腿上,双腿紧并,黑皮鞋也是老式搭绊方头样式,擦得油亮。她白皙的脸微微红着。她说她从那家工厂买断工龄已经两年多了。我说:“我们这里能给你的工资很少,低于很多私人公司。”她点头说:“不要紧,有正经事情做就行。”

我问她贵姓,她有些歉疚地把水杯放在写字台上,说:“这都忘了介绍了。免贵,我叫朱秀玉。”

我把朱秀玉带到老罗的办公室。老罗正埋首写什么,见到朱秀玉,略微怔愣了一下,然后请她坐下,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朱秀玉微微颔首,盯着那杯水。我介绍了朱秀玉的情况,老罗点点头,简单和朱秀玉交谈了几句,提醒她工资非常低,然后让朱秀玉先到财务室去等等。朱秀玉出去后,老罗若有所思地说:“好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妇女了。”老罗也用了“妇女”这个词,我有点吃惊。我马上辩解道:“朱秀玉穿得有点过时,看起来倒是本分老实。”老罗摇头说:“不是这意思,就是她了,别的候选人都别见了。”

得知下周就可以来上班,朱秀玉很高兴。她感激地对我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我还不到三十岁,朱秀玉应该是四十八岁左右,她父亲也还很健康。

公司规模很小,只有二十几个人,工作气氛很宽松,早晨九点上班,九点半之前到都不算迟到。全公司就朱秀玉特别,八点刚过就到了。她住在老城区,到公司得换乘公交车,路上差不多要花个把钟头。很长时间内,公司甚至没人知道她这么早就来上班了。直到有天早晨,老罗去火车站送完亲戚,直接到公司上班,刚过八点,他看到朱秀玉戴着蓝布袖套在打扫他的办公室。

老罗感觉意外,也就略有些尴尬,他告诉朱秀玉,不必这么早上班,他的办公室也不用天天打扫,一个星期彻底清理一次就行。朱秀玉点点头,似乎比老罗更尴尬,她赶紧离开了老罗的办公室。我上班后,朱秀玉忐忑不安地告诉我,要知道经理那天来这么早,她就先打扫财务室、会议室了。我笑她不必见了老罗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老罗很随和的。朱秀玉笑了,说是看得出老罗人好,可是她实在不习惯跟领导说话。

朱秀玉依然故我,八点过就到公司,打扫经理室、给会议室花草浇水抹灰,接着再归置财务室。财务室本来是最混乱的,经她天天这么清理,我们都不好意思胡乱堆东西了。打扫完办公室,她仔细洗干净手,去楼下打开水。待她泡好花茶,拿出记账本准备工作时,同事们才陆续到达。老罗说朱秀玉把大家都惯坏了。——可不是吗,从前会议室谁都不爱去,嫌里面一股子霉味,四壁蒙尘;自从朱秀玉天天打扫,公司的年轻人中午都爱往会议室跑了;那些只有人买没人侍弄的花草如今也都花红柳绿、生长茂盛;中午躺在大沙发上睡觉,花草清香,舒服得很。

朱秀玉的账面也和她人一样,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端午过后,老罗在电梯门口碰见我,他说:“贺奕,你挺会看人嘛,朱秀玉真不错!”我乐了,反问他:“你难道忘了谁是领导,谁有权决定朱秀玉的去留了?”老罗嘿嘿笑着,说:“还挺会狡辩!”

老罗经常会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不知道什么意思。

演出处和我们财务处隔着好几间办公室,李劲东是闲不住,只要老罗不在,她可以抱着茶杯成天扎在别人办公室。她从不把自己当外人,时常买些瓜子花生来我们办公室聊天,谁带了新茶、可口的零食、水果,她也会主动提出与人分享。李劲东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也从不顾忌铺排自家的存货。她好奇的成分多,挑事的成分少,你不想透露什么她倒也从不强问。她喜爱给年轻人指点生活之道。她的经历的确说得上丰富。李劲东是本市老市民,家里前三代都生长在这儿,因而盘根错节的亲戚多如牛毛。你要向她打听点事,她少有不知道的,并且很热心,乐于帮人解决疑难杂事。她帮人咨询或办了某件小事,别人感谢她,她不仅回应得非常谦逊,反倒要感激别人似的。一来二去,她的热心肠出了名,求她帮忙办事的人还真是不少。

我们办公室全是女人,拉呱些女人话题特别方便,李劲东最爱上我们办公室来聊天。除去朱秀玉,我们三个女人都年轻。李劲东的某些经验之谈常常让我们瞠目结舌,将信将疑。时间长了,如同在听故事,我们常常忘了李劲东是这些故事中的一员,甚至是处于悲戚境地的那个。比如两年前,她锲而不舍地跑到老公单位大闹,与她老公同一个办公室的那个“第三者”,最终还是被开除了。见过李劲东老公的人都不相信他会有“第三者”——他实在太丑了!但李劲东证据丰富,言之凿凿,不由你不相信。

李劲东老公在证券公司上班,连他公司的经理都佩服李劲东不带脏字却把人贬损得体无完肤的口才。“李劲东,有你的啊,杀人于无形。”李劲东转述她老公的话,咯咯直乐。李劲东的老公是“老三届”大学生。

李劲东的讲述中经常有很明显的逻辑错误,办公室的女人们却都听得津津有味。朱秀玉从不加入,只作壁上观,这就容易让人排斥在外。任何一个团体中,都是这样的处世之道,朱秀玉似乎不太明白。

偶尔得知李劲东在背后传播自家私事,尽管没啥见不得人的内容,大家总有些不悦;可从她那儿听到别人的家长里短,虽然都装作无意打听,却也还过瘾。生活总归是单调无聊成分多,谁又不暗暗期待发生些事不关己的戏剧性事件呢。李劲东的爱好也是很多人的爱好,只是李劲东爱表现出来。

公司所在的大厦的二楼有个公共食堂,大厦内的几家文化公司共用。中午,同事们聚在几张大圆饭桌前吃饭、聊天。老罗常常是主谈,他喜欢给我们叨叨他当兵时候的事。老罗写过不少诗歌和散文,回忆他的部队生活,估计也没有什么人看过。于是,他又把这些内容给我们讲一遍。常常是一些特别微小的事由触动了他,他马上就会联想起他的士兵生涯。

他不过当了三年兵,倒像是当了一生一世的兵。大概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老罗所在的部队奉命修建铁路隧道。某天,阴雨绵绵,突遇山体滑坡,几位朝夕相处的战友瞬间就被滚下山的巨石砸死了。而他,距离他们也就几米。又有一次,出了事故,有一条被炸飞的腿还滚到了他的脚边……

我们几个年轻人咋呼着让老罗别讲了,这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老罗哈哈大笑起来。朱秀玉没有像往常那样提前离开食堂、利用午休时间去买菜,那次她默默地坐在那儿,仿佛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老罗和朱秀玉都插过队。老罗从农村直接入伍当铁道兵。在部队他喜欢写作,又被送去读军校。他父亲是市里的老领导,很早就退休了。老罗转业后,在文化局待了几年,大概不顺意,便主动要求到我们这家文化局直管的演出公司来。几年过后,他做了经理。老罗极有判断力,那些跑江湖的剧团,还真是蒙不了他。公司每年总能引进几台高水准的演出,老罗因此在市里的知识分子和艺术爱好者圈中有些名气。不过,在我们这个城市,越是高雅的演出,越是门庭冷落。

老罗只要高兴了,就会吟诗作画,还非要我们这些“小孩儿”评价他的舞台速写画得咋样,诗写得如何。你要和他抬杠,他就气得不得了,缠着你,理论个没完。老罗对上级意图不很在意,公司也就没有更多业绩工程要做。公司业务不多,我是巴不得的。那些年,我的时间都花在恋爱上,迟到早退是常有的事。朱秀玉常替我打掩护,老罗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他的女儿都快上大学了,他对女孩子,向来是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

有一次,朱秀玉告诉我,老罗来找我,正巧我刚溜走。朱秀玉说我肚子痛提前回家了。老罗就对朱秀玉说,年轻女孩在恋爱期间总是肚子痛,等到结了婚就改心口痛了。年轻气盛的我听朱秀玉讲完,反击道,他才心口痛呢,他老婆在医院眼科工作,出了名的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朱秀玉听罢,抿嘴直乐。她的瞳孔是杏仁色的,清澈明亮,笑起来有些孩子气。在她这个年龄,真是少有!朱秀玉说老罗一家人都是大知识分子,真好!

朱秀玉的钢笔字遒劲潇洒,与她的气质差距挺大。她不大用计算器,以一只老式木珠算盘来算账。那算盘是老柚木做成,手感沉厚,幽暗发光。她说这算盘自她工作就用起,快三十年了。在我们看起来,这个算盘就像文物一样古旧。我喜欢看朱秀玉打算盘,她白皙修长的手指娴熟灵活地在木珠上舞动,圆润油亮的珠子发出有律动的声响。朱秀玉和排排木珠你来我往,气定神闲,配合默契,看着真是一种享受。朱秀玉做账的高效严谨也让我省了不少心。

偶尔,我会对朱秀玉发些生活上的牢骚。比如男朋友沉迷电脑游戏,做事总没常性,妈妈成天不着家,热衷于新型传销啥的;她会轻柔地开解我。话题说开来,我却又不大想听了。她在工厂的生活,她和爸爸的日常琐事,弟弟妹妹之间的磕绊……中老年人的生活,总归现实而乏味,我实在没多大兴趣。朱秀玉很敏感,我稍微流露出敷衍的语调,她就主动打住话题,再不肯多说话。

再是不起眼的人,也毕竟占有一个位置,也必定有些痕迹会留下。李劲东就多次向我打听朱秀玉的情况。我告诉她,朱秀玉家就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女——父亲七老八十,女儿是下岗职工,普普通通,实在乏善可陈。

李劲东说:“那可不对,凡是女人,人到中年,却没有结婚,冠冕堂皇的理由再多,其背后也有不可告人之处。”

有天中午,李劲东挤到我们这桌来吃饭。我正扒拉着缺油少盐的炒饼,听见李劲东说:“老朱,瞧您皮肤白的,年轻时挺好看的吧。”朱秀玉沉默着,大家也都沉默着。李劲东又说:“贺奕,是不是呵?”我点点头,说:“可不是吗。”李劲东嘴里呼呼地嚼着饭菜,大声说:“咋没结婚呢,就没人看上你?!不可能。”朱秀玉大红了脸,嗫嚅着不知说了句什么。年轻人都哄笑起来,纷纷附和说朱秀玉眉眼漂亮,尤其皮肤特别好,就是穿着太朴素了。

笑闹起来,朱秀玉窘迫地坐着,反复搓手。我忙说:“李姐,辽宁芭蕾舞团的演出票还有吗?给我两张。”李劲东说:“多的是,没人要,你下午过来拿。”我说:“好吧,要给税务局的关系户送几张票。”李劲东对我的话题不感兴趣,她微微点了点头,便说:“老朱,你人不错,就是不够大方。”朱秀玉尴尬地笑了笑,微低了头,眼睛盯着地下。李劲东又说:“你爸都有八十岁了吧?守着老头子过,有啥劲呵!回头我给你介绍个对象,特有钱……”

李劲东话没说完,朱秀玉已经端起盘子,离开了座位。

食堂人很多,吵吵嚷嚷的,朱秀玉的背影很快就看不见,像是被融化掉了。

李劲东嘴角上斜,她盯着朱秀玉坐过的位子,说:“嗨,还挺有个性。老处女都变态,心理不大正常。瞧老朱穿得老妈子不像老妈子,工农兵不像工农兵。我们胡同里捡破烂的都比她强。”

我们几个年轻人都不出声。

从那以后,朱秀玉就自己带饭,不再去食堂。

星期天下午,一向最为无聊。星期五晚上往往比较兴奋和放松,星期六则都在聚会、吃喝瞎逛,想着还能再休息一天,挺带劲。星期天呢,只好慵懒地等待周而复始的另一周开始……

从一家新开的日本料理店出来,我和男朋友准备去看电影。我们的汽车路过市中心的公园,公园门口耸立着大型菊展的广告牌。我突发奇想,建议男朋友去参观菊展。男友笑话我实在太土,居然有这类老年人爱好。经他这么调侃,我更是坚持要去看看。他拗不过我,只得答应。

每到秋天,这家公园就要举办菊花展。菊花展举办了几十年,估计全市人民都轮番看过几回了。从人头攒动到门可罗雀,大家终于厌倦了菊花展。近几年来,公园为吸引游人,从世界各地引进了不少菊花新品种,出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菊花颜色、花型,我在电视里看到过黑色、宝蓝、墨绿色的金鸡菊,雪青色、泥金色的波斯菊,珠灰、肉粉色的多头菊等等,让人叹为观止。

公园里人山人海,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拥塞在人堆里,眼前照相机、手机闪烁,果然是中老年人的天下,打扮怪异者不在少数。他们摆出各种姿态和菊花合影。有个阿姨甚至让她老公站在她前面,权当竖起了一道人肉门帘,就地换起旗袍来了。我男朋友倒是入乡随俗,用手机拍照,拍完雏菊拍非洲菊,拍完非洲菊拍树菊,兴致盎然。我有点不耐烦,东张西望,希望找个借口拉他离开。猛然间,李劲东闪进了我的视线。

李劲东被裹挟在人群中。她的样子让我恐骇。她穿着肥大的橙色衬衫、睡裤型大花裤子,独自一人——只要身边还有任何熟人,她也绝不允许自己出现这种状态:眼神呆滞,失魂落魄。周遭的热闹喧嚣显然与她无关,她不过就是到人群中来待一会儿,挪步子的。

造型各异,恨不得拉你去看它、拍它、亲它的各色菊花,环绕在李劲东脸旁,盛放在她头顶,扒拉着她的手臂,她在花下显得特别孤独苍老。她任由人推着挤着,目光从这个人的后背挪移至那个人的后脊,散乱犹疑,黯淡凄凉……仿佛前面有人领着,后面有人推着……

我强扯着男朋友走了。

星期一,朱秀玉问我能不能帮她在演出处要点废海报。我说这还不容易,演出处的人过段时间就得处理一堆海报,她自个去挑就行。她说她毕竟不是正式职工,不能随便伸手把东西往家拿。我给她抱回来一大摞簇新的海报。过两天,她送我一只精美的钱包。钱包是用海报纸做的,长方形,外壳有棱有角,几株赤红色蜡梅飞在大片的黑底子上,里外三层均是黑色。钱包开合处钉着暗扣,非常精致。我喜欢得不得了,连连感谢她。她抿着茶,笑说还应该谢谢我呢,她家厨房的炉灶四周贴上海报纸,清理油烟就容易多了。

我定期会去给她取几张淘汰下来的海报,《滚石群星》《小泽征尔和柏林爱乐乐团》《江姐》《爱尔兰大河之舞》《洋麻将》……朱秀玉告诉我,海报拿回家,她父亲会将它们平摊在地上,读一读海报上的文字。她父亲煞有介事,除了编导和演员,就连海报上演出机构、赞助商的名字——只要海报上有的字,他都要读一遍。读出来剧名,似乎就能想象它在舞台上的样子。待父女俩欣赏完这些“纸上的演出”,才舍得拿去厨房。

大概从公司到全市观众,没有比他们父女俩更熟悉这些演出的了。既然如此,以后公司主办的演出,他们都可以去看看。朱秀玉说那可不成,她父亲睡得早,每晚八点多就上床了,让他去看戏,他非得在剧场里睡着了,那可多对不起那些演员。他们就这么着读读看看海报,挺好!

舞剧《云南印象》在本市巡演结束后,我去帮朱秀玉要废海报。我走进演出处办公室,老罗正在给李劲东布置事情。他们并坐在办公桌前,靠得很近。我绕到他们前面,老罗在演出售票点分布图上画着红道,侃侃而谈。李劲东凝视着老罗,神情恍惚,另有所思的样子。我叫了李劲东一声。李劲东望向我,眼神迷糊空茫。李劲东穿着肥大变形的沙红色羊毛衫,没有戴胸罩,乳房有些下垂,乳头轻微地顶着毛衣,乳房轮廓清晰可见……

我问李劲东要几张《云南印象》的海报。老罗抬起头,将架在头顶的老花眼镜扶正,问我要废海报干啥。我说糊厨房墙壁,防油烟。老罗说:“贺奕,你做起饭来了,难以想象。”李劲东不屑地说:“她这是给朱秀玉要呢!那人,特爱贪小便宜。”我讲这些海报纸,反正也是扔,不如给有用的人。李劲东一本正经地反驳:“谁说扔了的,我们都是要卖钱的。”

我正要说话,被老罗抢在了前头:“废纸能卖几个钱,买斤大白菜都不够。贺奕你自个取,多拿点,能有用就好。”我很高兴,便讲了讲朱秀玉和她老父亲喜欢看海报的事。老罗兴奋地站起身,端详起墙上张贴的各种海报来,他指着其中一张海报,微笑道:“确实有不少好看的,你们看这张,构图多美!这片倒影用得特别妙……朱秀玉父亲还真有意思,喜欢海报!以后请老先生来看演出。”我告诉老罗:“朱老先生晚上睡得早。”老罗说:“不是还有日间场吗?”我说:“老先生还在上班,指导年轻人整理旧书——他从前是那家老国营书店的职员。”老罗说:“老先生了不起呵,有底子。以后有空,我要去向他请教……周末的日间场,可以让朱秀玉陪老先生来,我们的有些演出,还是不错的,可以看看。”

我拿着几沓海报正出门,听见李劲东说:“经理,您心眼可真好!这一下老朱更要嘚瑟了。”我回转头,老罗在勾画他的图纸,他含糊地问:“你说什么?”李劲东将头凑到图纸前,撑着腮帮,不说话。李劲东的毛衣摩擦着老罗的夹克衫,她肥硕的乳房横突在夹克衫和羊毛衫的交接处……我赶紧走了。

朱秀玉就像李劲东的一块心病,她的话中要是没提及朱秀玉,就不算了结。

李劲东常提醒我们几个年轻人,赶紧找对象:“过了二十五岁,就不好找了。男人看你,就老了。你们看朱秀玉。”或者说:“我十六岁就认识我老公了,我们都在工厂当学徒,成天混在一块儿玩,二十四岁才结婚。我老公苦追我八年……我老公最讨厌朱秀玉那种假模假式的女人。”李劲东老公长得矮胖,气质倒还斯文。他戴眼镜,不知是高度近视眼让焦距不清,还是就爱眯缝着眼看人,我见过他两次,被看得浑身发毛。

我们和李劲东开玩笑,问她:“怎么才叫苦追?”李劲东边剔牙边笑:“他太丑,我一直看不上他。嗨,人家倒还有志气,刚恢复高考,还真考上了大学。我们胡同那叫一个轰动!我也感觉特有面,就答应他了。”

十六岁的李劲东,圆脸应该是甜润的,随时表现出来的亢奋般的活泼、轻佻、淘气,在青春期,兴许是更活泼轻佻淘气。从她粗糙、松懈的脸,坍陷的鼻翼,翻出白皮的嘴角,很难再见昔日的影子。过去,她娘家人对她冷眼相待,哥哥姐姐的孩子淘汰下来的衣服扔给她穿;就是去趟泰国旅游,他们都会在她面前趾高气扬炫耀好半天。这几年,她老公“有钱了”,她也买了很多高档时装——那些衣服花哨昂贵,僵硬板正,堆砌在她身上,像借来的道具,倒让她透出一股子苍凉味儿来了。

李劲东老公老来发迹,她娘家人都特别意外,对她也格外高看。他们自个的境遇不如从前,于是很羡慕她,竭力恭维她。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李劲东心里明镜似的,总得到吹捧,她倒也更自信了。

李劲东说:“朱秀玉这种女人,碰不得男人。碰到保准让男人变得呆傻,跟着就倒霉。”见我们一脸疑惑,她解释道:“看老罗,多护她。”设备处的小廖笑起来,说:“李姐,别瞎说,敢明儿被老罗老婆听见,还得了!”李劲东敲敲饭碗边缘,以权威的口气说:“人家顾大夫会怕个老处女?你没见过顾大夫吧,名医,那气质见识,还吃老处女的醋?”

之前听老同事们说过,老罗有阵子犯肾结石,上不了班。李劲东第一次去老罗家,找他给文件签字。顾大夫挺不高兴,嫌李劲东嘴碎,在别人家东张西望,好打探。不久之后,李劲东就常往老罗家跑了。她替顾大夫干洗衣服,给老罗女儿排队报名参加补习班,帮他们张罗着换阳台窗户,据说还陪老罗他妈去看过病……不过,公司很少有人见过顾大夫,老罗的家事都是李劲东发布出来的。

冬天到了,是个暖冬,一点不冷。只是久不下雪,天气特别干燥。

我和朱秀玉去银行办事。她让我直接到42路公交车站等她,她就不到公司来了。她正好和父亲同路。我听说可能见到她父亲,自然很是期待。

九点不到,差十分钟,42路公交车停在站上。前门打开了,朱秀玉跟在几个人后面下了车。她穿着藏蓝色中长棉衣,围着一条黑色毛线短围巾。深色的服饰衬得她面色雪白,素朴雅致。就她一人?我正有些失望,只见她在车门边停了下来,回头站立着。车上下来两个年轻姑娘,紧跟着,一个高大的老人出现在车门处。他那么高,头几乎都顶到了车门。朱秀玉伸手给他,将他搀扶下车。

他们穿过自行车道,来到我们约好的过街天桥下。我迎上去,招呼朱秀玉。她满面笑容,我从未见她那么轻快地笑过。她向那个高大的老人介绍了我。她说:“爸爸,这是我给你说过的小贺。贺奕,爸爸还得坐几站呢,他非要下车,说要谢谢你!”

朱秀玉的爸爸穿着黑色的长棉袍,说不上是严肃还是腼腆,他没有表情。他脱下棉帽,朱秀玉把帽子接过来。老人对我伸出手,我赶紧与他握了手。他说:“小贺,谢谢您,幸会!”

我有点不好意思,忙说:“您太客气了!”

朱老先生的手不像通常老年人的手那般绵软,他手掌阔大,皮肤粗糙,骨节廋硬。

朱秀玉推推老人的胳膊,将帽子递给他,微笑道:“爸爸,您走吧。回头我办完事,去接您。”

老人看了看朱秀玉,又看看我,慢慢说:“赶明儿得空,上家坐坐。回见了您!”

我点点头,说:“您慢走!”

老人转身往车站走去,边走边戴上帽子,他腰板笔直,从背影看,真不像已经八十多岁了。

朱秀玉盯着父亲的背影,静静地笑着,很满足的样子。

我告诉朱秀玉,她父亲好有风度。

朱秀玉摇摇头说:“他没多少文化,高中毕业就去书店当学徒了。要整理书,不弄明白大致写的啥,也不成。他就发狠自学。原先书店和好些大学问家关系不错,他也好请教……”

我说:“怪不得呢,他看着也像过去年间的人……”

朱秀玉有点忧虑的样子,她说:“他脑子有点不行了,老忘事。身体倒还好,天天骑自行车出去遛弯儿呢。”

42路车公交车来了。老人回头望了望朱秀玉,上了车。

在银行办完事,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回公司路上,我问朱秀玉,她是害怕李劲东吗,怎么都不到食堂吃饭了。她淡淡地说带饭吃简单,可以利用午休时间去买菜。每天到单位,朱秀玉都把塑料饭盒放在暖气片上保温,但到中午,饭菜也还是凉了。她在饭盒里加些开水,泡着饭菜吃。

午休时间,路上行人也少。路过卖烤红薯的小摊,朱秀玉停下来,买了两个红薯,我俩一人一个。她先拿出湿纸巾让我擦手,看着我把手擦得干干净净,才把滚烫的红薯递给我。真是好吃!我迫不及待咬了一大口,烫得直扇嘴。卖红薯的老哥在一边幸灾乐祸,咧嘴直乐。朱秀玉也笑了。她说她小时候也是这样被烫过好几次,被妈妈提醒了,下次还会被烫着。我问她小时候是不是常吃烤红薯?她说也不算经常,不过,每次从动物园出来,妈妈会买两个。

“那是最好的零食了!爸爸妈妈分吃那只大的,我吃小的。”

冬天的中午,有淡薄的阳光,暖暖地洒在皮肤上,拂尘轻扫一般,甚是舒坦。小街上的枯枝败叶,被蓝天和阳光衬托着,颇有点地老天荒的渺茫感。我俩慢慢地往公交车站走去,朱秀玉讲起了她的过去——

那时候,妈妈还没生妹妹和弟弟。星期天,一家三口常去逛动物园,她就喜欢动物园,怎么着也逛不腻。动物园养着几只白孔雀,几只五彩孔雀。她站到笼子前,蹦蹦跳跳地挥舞着手绢,喊叫道:“孔雀孔雀开屏吧!”有只白色的孔雀,只要听她呼喊,一准开屏。其他游人这么叫,那孔雀却不肯开屏。妈妈觉着是那只手绢起了关键作用,拿过她的手绢,让别的孩子举着,冲孔雀呼喊,孔雀也不开屏。边上的游客们见状,就让她对着孔雀使劲叫唤。起初,他们让她叫,她就叫,孔雀也一准会开屏。多几次过后,她不愿意再叫了。那些游人不甘心,好多人围着她,一个劲儿嚷嚷:“小孩,叫呵,叫……”她就拉着爸爸妈妈,赶紧走开了。

我瞪大眼睛:“真的吗,那孔雀真的认识你?”

朱秀玉什么时候去孔雀馆,那只白孔雀都会从别处走到她面前来。只要她叫唤孔雀开屏,它准会开!每个人都觉得她不可思议。几次下来,朱秀玉再也不叫唤了。那只孔雀越来越瘦,瘦骨嶙峋地站在她面前。开屏的时候,它全身颤抖得厉害,似乎随时会倒下去……

我追着问:“后来呢?后来你还去看它吗?”

朱秀玉说她老想着它。不过,爸爸妈妈再没心情去动物园玩耍,妹妹出生了,接着是自然灾害……

某天打饭时,老罗排在我后面。老罗说好久不见朱秀玉来食堂了。我说她都是自个带饭来。老罗问是不是嫌食堂菜贵?我说好像也不是。老罗说大冷天,带的饭一会儿就凉,怎么吃?我告诉他,朱秀玉用毛巾包着饭盒,放在暖气上,她说这样就不会凉透。老罗蹙着眉头。很快,会议室添置了一台公用微波炉。有了微波炉,李劲东马上显出能干来了。她给我们烤花生、做奶茶、蒸蛋羹、做比萨饼,大家伙都很高兴。朱秀玉却一次也没有用微波炉热过饭菜,她总是在我们去食堂时就把带来的饭吃了。我们回到会议室时,她往往都外出买菜去了。

既然是公物,朱秀玉当然也应该使用。我这么提示她。她说我们都是偶尔使用微波炉,她天天去热饭菜,就不大好了,不如不用。还是在打饭时,老罗笑眯眯地问我,朱秀玉是不是可以吃上热乎的饭菜了?我转述了朱秀玉的话。老罗很有些不解,他说朱秀玉这样不好,在小事上过于较真,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一个微波炉,谁多用一次少用一次,有啥关系呢。

朱秀玉很听老罗的话。第二天中午,她端上饭盒,去会议室热饭了。

冬天新鲜的蔬菜少一些,饭菜就比较单调。遇到食堂没啥好吃的,我就去楼里超市买个三明治、酸奶,凑合一顿。刮大风那天,朱秀玉告诉办公室几个年轻人,她带了自制的雪里蕻肉丁炒黄豆、盐卤香干鸡蛋,让我们去食堂打点主食,大家到会议室一块儿吃去,总吃快餐不大好。我们听罢,都欢呼起来。

我们在食堂打了米饭、炒饼、红烧肉、白菜豆腐汤,加上朱秀玉的菜,一顿可口的午餐便成形了。老罗和李劲东在食堂吃完饭,在过道里听见会议室的笑声,便拐进会议室来凑热闹。老罗瞧见我们围成一圈吃得挺欢实,便探头看桌上都有什么菜。我们都抢着告诉他,朱秀玉带来的菜多好吃。老罗就说他和李劲东也必须要尝尝。

老罗对朱秀玉的雪里蕻赞不绝口。他对李劲东说:“李劲东,朱秀玉这个雪里蕻特别新鲜,和市场上买的大不一样,比你做的酸菜还好吃!朱秀玉,你把这些丫头惯的,以后她们更不去食堂了!”

李劲东咧嘴笑着,她正吃得起劲,还把我碗里的米饭拨出去一点,拌着雪里蕻吃。她说:“经理,那可不是。嗨,想不到老朱还有这么一手!您说,老朱这心灵手巧的,没个男人来伺候伺候,多可惜!”

我们全都愣住了。朱秀玉就跟没听见一样,没有抬头。只听见老罗说:“李劲东,这是哪儿跟哪儿!胡说八道!”

李劲东哈哈大笑起来,她很香地嚼着豆腐干,说:“是,是,经理,我话粗理不粗嘛,我这不是替老朱着急吗?您瞧她,有模有样的,干活也利索,应该成个家。一人待着吧,怎么着也是寂寞。您请您家顾大夫给老朱介绍一个?”

“腾”的一声,我吓了一大跳,朱秀玉把搪瓷饭盒掷放在了茶几上。她依旧坐着,面无表情地直视着李劲东,声音并不比平时高,她说:“李劲东,我有没男人,需要告诉你吗……你说别人我管不着,以后请不要再提我跟这件事!”

李劲东顿时傻了眼,她略微变了脸色,马上笑道:“哟,老朱,我这好心敢情真成了驴肝肺!”

朱秀玉站起来,迅速出了会议室。

老罗尴尬地搓着手。李劲东没了笑容,自我解嘲说:“嗨,得,我咋忘了老处女都他妈是神经病呢!”

老罗喝住李劲东,有点生气,说:“住嘴!李劲东,你非得不依不饶干吗,人家招你惹你了!还来劲儿了!”

李劲东嘴里嗫嚅着,脸色难看。

老罗放下碗筷,走出去了。

李劲东将筷子使劲往地下一掼,骂道:“操!”

春天来了,我已经快三十二岁了,家里在催促我结婚,尤其我妈,叨叨个没完。那段日子,我常常发呆,在办公室也不想讲话,有时会突然一阵绝望,觉得啥都没意思。我说不出对男朋友有多少不满意,只是不想结婚。

星期三下午,办公室那两个女孩去市里参加培训,剩下我和朱秀玉。我手上活儿不多,几下就做完事。那种空虚茫然的感觉又来了。我叹了一口气。朱秀玉侧头看着我,问我为何最近老是唉声叹气的,都不大像平时的我了。我好奇心大起,冲动地问朱秀玉真的有对象吗?

朱秀玉淡淡地说:“我曾经差点都结婚了!”

我脱口而出:“真的?”

朱秀玉笑开了,她说:“看来大家还都觉得我活该单身……”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啥叫‘差点’?”

朱秀玉异常爽快地说:“终于还是没结成婚,那就是缘分不够吧。”

她说,他们是在下乡回城的火车上认识的,互相都挺有好感。来往了好几年,也都谈婚论嫁了。这当口,朱秀玉妈妈突然过世了。没了妈妈,支撑着家的大梁就倒了,父亲和年幼的弟弟妹妹都没了主心骨,什么事都得靠朱秀玉拿主意。朱秀玉告诉未婚夫,她不能马上结婚,缓个两年,等妹妹工作了,再结不迟。他倒没有逼迫朱秀玉,他明白她家里的负担重,他自己家也很不富裕。没过多久,他就提出分手,朱秀玉当然无法接受。然而,誓言既已成灰,再瞧瞧家里的情形,朱秀玉听说有人在给他和朱秀玉都认识的一个女孩保媒拉纤。朱秀玉没啥选择的余地。

我说就是这样?!你不难过吗?朱秀玉小口地抿着茶水,她说:“那些年,有那么多难过的事,不知道该先难过哪一件。”

我追问她未婚夫的下落,朱秀玉沉默了片刻,西晒的阳光浸进她的眼睛,她棕黄色的瞳孔闪闪发亮,她似乎承受不住那明亮,微微眯缝起眼帘。

后来,他到工厂来找过朱秀玉。他过得很不好,有了女儿,不知咋的,女儿好几岁了都不会笑。送去瞧医生,才说是患上“孤独综合征”,一辈子都好不了,只会越来越严重。妻子人不坏,就是和他不大和谐。有了患病的女儿,医生劝他们再要个孩子,这种情况国家政策也允许,他却怎么着也不想再要孩子了。他说他老也忘不了朱秀玉……说罢,还掉了眼泪。一个大男人,有朱秀玉父亲那么高大,过去又黑又壮,现在呢,变瘦了,又黑又瘦……

那是在工厂大门外,白杨树夹道的路上,他们最后一次见了面。朱秀玉叫他别再来找她了。她告诉他,人各有命,该多为孩子想想,别的事都该放下了……

我问朱秀玉,她恨他吗?朱秀玉叹气说:“过去这么久了,他的孩子挺大的。谁家都有难处,没有七灾八难的已经不错。人嘛,总得担待点啥,不能遇上难事就绕着道走呵……”

我说:“那之后,你再没有想过结婚?”

朱秀玉摇摇头。

初夏时节,我还是结婚了。婚姻好像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可怕,也许只是因为有了更让我忧虑的事情——我怀孕了。

有一天,朱秀玉拉上我,去给老罗送两套她做的护膝。她听说老罗在部队时,膝盖受过伤,她说人老了,受过外伤的地方就容易起风寒。她父亲过去搬书,手肘被压伤过,如今手臂就得特别护理。我好像不清楚老罗受伤的事,朱秀玉又不肯自己去,只得陪她去了。

过了两天,老罗到我们办公室来,环视一番,大声嚷嚷说:“贺奕,朱秀玉呢?”我抬头看着老罗,觉着他神情异常。我说朱秀玉去洗手间了。老罗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走到我身边,附身看了看我正在做的账面。

半天,他才说:“护膝太好用了。特别舒服!多穿十条裤子都比不上。”

我说:“是吗,朱秀玉自个踩缝纫机做的。”

朱秀玉进屋了。她对老罗点点头,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老罗说:“朱秀玉,谢谢你!”

朱秀玉平静地点点头,说:“您客气了!”然后,自顾低头工作起来。

老罗似乎是欲言又止的样子,站站,也就走了。

冬至时,我的孕肚已经出怀了,行动倒还利索,只是人有些懒懒的。

中午,老罗和我边吃饭边谈事。李劲东端着餐盘过来,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小饭盒。原来她右手勾着个网兜,饭盒正是从网兜里面拿出来的。“来,吃点我包的羊肉馅饺子。”李劲东说。老罗高兴地马上夹起一只来吃,连连说好吃。李劲东又给我夹了几个放在餐盘里:“贺奕,多吃点,你现在可是吃两个人的饭。”

老罗赞叹李劲东真是高手,他吃过不少羊肉馅饺子,她做的最好吃。“鲜、嫩、香,还不膻腥。唯一缺点是不够烫。”老罗说。李劲东笑道那是肯定,早上煮好带来,刚才用微波炉加热了一下,自然比不上现包现煮、末了再喝点饺子汤的滋味。老罗说他已经很知足了,老婆到加拿大去陪女儿后,三餐基本都是胡吃。

李劲东说:“瞧您,这点饺子就把您收买了。我们家那位,好吃好喝伺候着,还非得今儿一个小三,明儿一个小四的。”

老罗停下筷子:“李劲东,又来了,你别老瞎猜疑,你们家老牟挺好的。”

李劲东笑道:“嗨,经理,是真的,他现在就盼着我死呢!他想霸占房子。现在的男人没房子,哪个小三小四愿跟你。”

老罗将最后两只饺子放在李劲东碗里:“多吃,少说,越说越没边!”

李劲东瞪大眼睛看着老罗,煞有介事地说:“前两天,我们吃着吃着饭,顶头日光灯突然爆裂了,当时我们家那位正巧在厨房。我差点就被当场砸死,要不就被炸死。”

老罗笑道:“神经!你不还好好的,还包饺子呢。”

李劲东说:“只能说我命不该死。我还真没事,就是袖管上落了点玻璃碴。我们家那位立马从厨房出来,看我死成没。真黑心啊!”

我笑起来,老罗也哈哈大笑。

老罗说:“你就夸张演吧。”

李劲东心有戚戚的样子,她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先提前告你们一声。以后我突然死了,你们得知道,我不是自杀。”

老罗敲了敲桌面,说:“这个我们都知道,你不可能自杀,谁自杀你都不可能自杀。”

李劲东不知是自嘲还是欣慰,她笑了:“咱们这儿的人,除了老朱,谁会自杀啊,性格都挺好。”

老罗停下筷子,他说:“嗨,你……积点口德,好不好!”

李劲东略有些尴尬,她说:“经理,您甭向着她,她表面见人都低头,实际又古怪又横。”

老罗温和地说:“她不是古怪,就是有点内向。你别这么挤对她。她要照顾老父亲,要不是真的有困难,谁会跑这么远路来兼职,挣这点钱,她够不容易的。”

李劲东只看着我,像是醒悟了一般,点点头,说:“还真是。鳏夫老女,不容易……经理,一会儿我去取给您干洗的衣服。”

老罗说:“行,多谢了!”

李劲东说:“就手的事,您等于给我嫂子生意呢,她那个干洗店,生意也不咋的。我不打扰你们谈工作了。”

老罗说:“打扰什么呀,你想坐就坐着。谁让我们吃你嘴软。”

李劲东满面春风地说:“哈哈,那我可就不走了,我喜欢凑热闹。”

起初,朱老先生的阿尔茨海默症发展缓慢,毕竟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记不住事、认不出亲戚朋友也是寻常事。我的儿子摇摇晃晃会走路那阵子,老先生也就是记忆力严重衰退而已。到我儿子上了幼儿园,她父亲的病情发展到了胡乱吃东西,买来的切面,他要是饿了,抓起来就吃。这让朱秀玉特别不放心。

朱秀玉让我陪她去向老罗请假,她只能每周来三个半天。老罗爽快地答应了。他说自己母亲前年也是因这个病过世,朱秀玉有啥难题,也可以咨询他。朱秀玉感激地看着老罗,眉头暂时舒展了一下。朱秀玉叮嘱老罗,可以着手物色接替的出纳了,她不定哪天就无法再来。老罗说这么多年过去,大家磨合得差不多,越来越默契了。公司几次大型演出,财务环节本来相当麻烦,财务处却表现得很好,这其中也有你不小的功劳;你做的流水账,看着就舒服。朱秀玉扯着蓝色袖套,连连说,那也不能和年轻人相比,电脑她就不会用。

回办公室的路上,朱秀玉叹了口气,她告诉我,她还真不能马上辞掉工作,虽说工资只有一千来块钱,父亲这一病,就该开销大了。我问她,她出来上班,她父亲谁照看?她说父亲下午基本都在睡觉,醒着也就看看电视。她出门就上锁,父亲也很顺从,听她话呢。

我说你的弟弟妹妹不能抽空照顾一下父亲?朱秀玉摇了摇头。当初她从山西插队回来,都快二十七岁了,妹妹十七岁,弟弟才九岁。母亲突然得了怪病。母亲让她先别找工作了,把弟弟看管到小学毕业再说。母亲病逝后,她顶替母亲进了玻璃厂。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还有很多家务要做。妹妹弟弟要读书、找工作、成家,忙忙碌碌,她的事总是可以先放放再说,没有他们的事要紧。朱秀玉叹气道,日子真快,转眼间,母亲走了三十年了。父亲没有再婚,却也记不得母亲这个人了。她拉扯完妹妹弟弟,轮到照顾衰老的父亲了。

朱秀玉长得不像她父亲,她是像母亲吗?我们站在过道里靠近窗口的位置,突然都停下脚步,一齐盯着窗台上的一棵君子兰。我问朱秀玉,她母亲是怎么去世的,不到五十岁就走,还真是比较少见。朱秀玉捏着洗得泛白的旧袖套,叹了一口气。她说母亲在玻璃厂上班,爱说爱笑,左邻右舍可喜欢她了。有一年,母亲脚底长了颗痣。黑色,谁会注意一颗痣呢,也就比普通的痣大一丁点。后来,几颗痣越长越大,跟着脚板往上爬,先是到了腿上,接着往背上、前胸蔓延,从稀到密,越来越多。她陪母亲去瞧医生,说是一种恶性瘤,没法子抑制它不长。

那时候,她家住平房,每周洗澡都得去公共澡堂子。爱干净的母亲却不敢上澡堂,她就生拉着母亲去。冬天的澡堂特别挤,女人叠女人。那些人看到母亲的黑痣,惊叫着,跑得离她们远远的。那一大间浴室跑得就剩下她俩。母亲羞臊得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她就大声说:“妈,没事,人都走了,咱们一人一个蓬头,宽敞。”母亲猛地点头,蓬头下的脸上,淌的不知是水还是泪……

后来,管澡堂子的人不让她们进去,她百般解释这病不传染,人家还是不答应。母亲没了笑声,渐渐地,走不动路了……黑瘤上了脸,进了脑袋,她不大识人了。“痛呵!痛!”母亲整夜地叫喊。家里人都吓得不轻。她把弟弟妹妹送到姨家,让爸爸睡在办公室。她夜夜不睡觉,守着母亲……

我的后背起了鸡皮疙瘩,像在看恐惧电影,明知道与自己无关,却抑制不住最活跃、最真实的想象。那些遥远的、传说般的某段生活,一种被选中后避不开抖不掉的霉运,像下午的残阳,总是稳稳地落在朱秀玉的座位上。

再过一年,老罗就该退休了。四十出头的卓力从局里下到公司任副经理,算和老罗有个工作交接。老罗前几年迷恋上画油画,他的几幅油画被一家画廊收购了,他画得更来劲儿了。他妻子到国外去陪女儿读书已经好几年了,只是偶尔回来看看他。老罗只等退休,就去和她们会合。公司的事情老罗基本不再插手。

卓力的老家在江西一个小城市,他毕业于名牌大学的新闻传播系,在党校读了研究生。卓力对公司演出制度做出较大的调整,不再高标准要求公司引进各种演出。从前老罗对流行歌星不感兴趣,对歌星的经纪公司主动上门联系业务回应得不积极。如今公司很大一块业务都来自歌星的演出。公司演出数量明显增加,上交文化局的经费也有增加(从前基本都亏损)。局里对卓力的工作评价很高。

我们的工作节奏一下子变快不少,活儿很多,收入也提高了一点。大家似乎却并没有从前开心。年底,文化局为表彰公司的业绩,拨了一笔钱给公司,说是慰劳大家,发点年终奖。卓力特意嘱咐我,就别给朱秀玉发奖金了。卓力说朱秀玉工作量没增加,又不会用电脑。我据理力争也丝毫没用,只好把情况告诉老罗。

我到公司多年,几乎是第一次亲见老罗大发脾气。他将书“啪”地扔在办公桌上,说:“不能这么欺负人!”

他立马去了卓力的办公室。

卓力办公室一直关着门,争吵声还是传到了楼道里。没有人听到更多的内容,大家走路却都有些蹑手蹑脚的。

那天中午,老罗和卓力都没来吃饭。李劲东对我们说:“怎么样,我说嘛,男人沾上朱秀玉,就要倒霉。”

老罗毕竟还是总经理。朱秀玉最终拿到了奖金,当然她本人并不知情。我也成了卓力的眼中钉。

李劲东很难适应网络化的工作方式,卓力很是瞧不上她。卓力曾当着我的面不屑地对老罗说:“李劲东这种没文化的人怎么都混进了文化公司?”老罗淡淡地说:“用人长,容人短吧。”

卓力真是低估了李劲东的智商。她知道公司大部分人并不喜欢卓力,大家表面上权服于他,但明显很不亲近他。李劲东以老大姐的亲切姿态去接近卓力,当然,起初肯定是被冷落的。没有关系,她会加倍地、自轻自贱地、让你轻松愉快、不知不觉地得到她的奉献。你也总是会需要点啥的嘛,都是人,不是神。这样的功底,李劲东打小就在她那个四分五裂的家庭练就出来了。

渐渐地,卓力对李劲东的信任甚至依赖越来越明显。卓力尝到了于公于私全面控制员工的甜头。他变得自信,也变得跋扈。他在公司建立了说一不二的权威,任何人在私底下反对他,他也很快就能知道,然后置你于死地。公司规模越来越大,气氛越来越压抑。不过,上级领导对卓力的评价比对老罗高多了。

李劲东的地位不仅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反倒变得更加重要。有时公司开会,卓力让李劲东对前一段工作做出总结。李劲东总是先列举卓力的新举措如何英明,用词夸张到我们都低下头去,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卓力面无表情,严肃端凝。讲到具体工作环节,李劲东就不自觉地结巴起来,前言不搭后语地匆匆完事。

卓力让大家都向李劲东学习,保持工作的热情最重要,任何困难都可以在热情中化解。

李劲东并没有因为得到卓力青睐而疏远大家,她在我们面前大讲卓力私生活的笑话,他媳妇是如何从小三上位之类的八卦。李劲东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地嚼舌。说话成了她的事业,不管你喜不喜欢听。

她告诉大家,有个离了婚的老娘们儿企图勾引她老公,她看到她老公手机里发自同一个人的多条暧昧短信。查到身份还不容易吗?她跑到那老娘们儿单位,当着她同事们的面,狠狠给了她一记耳光。那满脸褶子的骚娘们儿还是一个单位的处长。这个处长的手下全都被李劲东搞得目瞪口呆……

李劲东的劝诫良言和朱秀玉的生活,加速了我对自己就快来临的四十生日的恐惧。衰老长着一张松弛寡淡却无所不在的脸,时而展露时而掩藏,谁都逃不过它的魔爪。

老罗就要退休了。卓力已经正式接任总经理。朱秀玉告诉我,她父亲几乎已无法自理,她打算辞职。我稍感意外,知道朱秀玉有她自己的考虑,便与她一起去找老罗。老罗坐在写字台上看书,津津有味地独自干笑着。房间里乱七八糟堆积着如山的文件书籍,他已经整理多日了,真不知道他何时才能弄完。

老罗听完朱秀玉的想法,他说这节骨眼上辞职并不妥当,护理痴呆症患者很耗心力,常常是被护理者无知无觉,护理者却患上了抑郁症。工作是对家事的一种分散,哪怕时间很短,对人的精神也有点好处。他可以去给卓力说说,将朱秀玉的工作维持在两个半天。

我以为朱秀玉一定会拒绝,没想到她顺从地点点头,说:“那就给您添麻烦了。”

老罗说大家都是老同事了,别那么客气。我们转身要走,老罗叫住她,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大的牛皮纸袋,递给朱秀玉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上次送他护膝,他也没啥东西给她,这是几年前他出的画册,留个纪念。

朱秀玉诚惶诚恐地接过牛皮纸袋,抱在胸前,以她一贯的低声说:“这太珍贵了!”倏忽间,老罗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他看向我,双手反扣着。

我玩笑道:“老罗怎么也不送我一本?”

老罗迅速——过于迅速——地说:“我早就送过你了,被你在公园约会时垫着坐了。”

我哈哈大笑,的确,他送过我,我早忘记扔哪儿了。

接下来的七月,老罗正式退休了。公司给他开了个欢送会,其实也就是大家在酒店吃一顿,然后去K歌。朱秀玉死活不肯参加,她说她父亲越发离不开人了,中午还好,弟弟可以顺道来看看,晚上就只有靠她照顾。我说服她,当初她进公司、后来在公司这十年的工作,包括在卓力那里为她争福利,可都是老罗在帮忙。朱秀玉微红了脸,她说每次让弟弟妹妹多照顾一下父亲,他们就不大高兴。父亲也有点不认识他们了,朱秀玉不在,他就惊慌。

我讲欢送会毕竟是特殊活动,她不参加,公司同事会认为她忘恩负义。朱秀玉认真地说,她不怕别人议论。这是我头一回听到朱秀玉说不,我俩也头一回有些不欢而散的意思。

欢送会闹哄哄的,讲话的人都很大声,麦克风不停发出电流的嘶嘶声音,气氛颇有些无精打采。

没想到顾大夫也来了。我做产检时,曾请顾大夫在她那个医院帮忙介绍靠谱的大夫。顾大夫个头不高,烫短卷发,戴着考究的眼镜,身形有些发福。这个年龄的微胖反倒使她显得很是威仪,风度翩翩。顾大夫坚持要坐在我们这一桌,因为她极度厌恶抽烟喝酒,前排那几桌都有人抽烟。为此,卓力特意将特别能喝酒的李劲东与顾大夫对调了位置。

卓力请来文化局主管领导、兄弟公司的领导、几家剧团的领导,其中也有李劲东从前剧团的领导。其实大都是些熟人,平时业务往来颇多。不知怎的,他们在这个场合出现,却显得特别无聊。那些煽情、套路、丝毫不过心的送别致辞一个接一个,凝滞了宴会厅的空气。他们书面语言中的老罗,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和我们熟悉的那个人关系不大。大家都盼望他们赶紧把过场走完,好开始吃喝……最后,老罗做答谢发言。

老罗基本在回顾他在公司这些年间引进的演出。他讲到这些演出对他个人的影响,对这个城市形象的影响。讲着讲着,他有点跑题了。他开始历数来过的演出团体中,哪些国家的人特别能喝酒,那些特别能喝酒的剧团其演出为什么特别牛掰……

本来还无精打采的年轻人兴奋起来了,他们使劲起哄瞎闹,老罗便讲得更来劲了。气氛终于活跃起来……顾大夫注视着台上,亲切地微笑着。李劲东时不常走过来给她添一些茶水。

敬酒开始了。

那段几乎是隐藏在喧哗中的对话,我还是听到了。

“听说你们有个出纳叫朱秀玉,她坐哪儿?”顾大夫在问财务室最年轻的会计田小佩。

“她今儿没来。”田小佩说。

我瞥了一眼顾大夫,她正看着几个男人围着老罗喝酒。老罗比那几个人高,很容易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嗜酒的人马上就要喝到好酒的极度兴奋。顾大夫的眼镜片反射着高档包房刺目的灯光,看不清楚她的眼睛。

顾大夫提前退了场。老罗的确是喝得有点高了。

酒宴的第二天,老罗就再没到公司来过。

朱秀玉父亲的病况每况愈下。小女儿很久没有来看他,朱老先生已不认识她,他只认识大女儿和儿子。小女儿和父亲面对面坐着,生人一般,异常沉闷。小女儿就带父亲去街上随意走走,遛遛弯。老人指着路边小店的烧饼,让女儿给买。也就两三人围在店堂边,小女儿买好烧饼,转过身要递给父亲。老人没了。

全家人都快急疯了。弟弟责怪二姐不负责任,二姐反击弟弟自私,两人大吵了一架。朱秀玉心力交瘁,啥也说不出来。弟弟埋怨朱秀玉太看重钱,爸爸都这样了,她居然还要去上班。

朱秀玉几夜合不上眼,头发白了一圈。她去了父亲平时常去的地方,沿途打探,结果无非是让心情雪上加霜。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祈求寻人启事能管上用。天可怜见,三天后,有人提供了线索,个人特征啥的也完全对上了。弟弟妹妹还上着班,听说找到了人,也就放了心。两人齐齐委派姐姐去领父亲,说他们去领人,父亲没准不跟他们走。

朱秀玉去了。老远的郊区。她心急如焚,极为罕见地叫了出租车。在车上,她呼吸紧促,灼热难耐,索性把窗户都打开来透气。司机被风吹得受不了,让她赶紧把车窗摇上。朱秀玉只得关上窗,浑身大汗淋漓,逡巡着窗外,不停看表。出租车快到目的地时,她一眼看见了父亲。她心脏一阵紧缩,分不清是腹痛还是胃痛,差点虚脱。

朱老先生坐在临街的马路牙子上,愣怔地盯着眼前的车水马龙。初春的凛冽寒风中,老人只穿着衬衣,棉夹克和毛衣都不翼而飞。他的衬衣干干净净,布裤子也干干净净,脸也干干净净,嘴却漆黑,像是涂过墨水或啃过泥巴。

朱秀玉心如刀割,微笑着,走过去,握着父亲的手,她说:“爸爸,您到哪儿去了,急死我了。”

老人认得她,缓缓地说:“你下班了?我一直在等你回家呢。”

老人张开的嘴中,雪白的牙齿全变成了黑色,上排三颗门牙不知去向。朱秀玉费力地将高大的父亲拉起来,将带来的棉衣给父亲穿上。她说:“爸爸,咱们回家吧。”老人顺从地听任女儿给整理着衣袖。他暖和多了,定定地看着女儿的脸,认真地说:“你别哭呀,妈妈死了,我还在……”

朱秀玉给我讲到这里,脸上起了淡淡的微笑。父亲回到家,她也终于能睡个安生觉了。

朱秀玉找到卓力要求辞职,卓力也早有此意,让她交接好工作,就可以回家了。卓力告诉我,朱秀玉最后一个月只干了半个月的活儿,只能发半个月工钱。

朱秀玉在公司干了差不多十年,最后一个月,却连整工资都领不到。我气愤之极,和卓力大吵一架。卓力让我摆正位置。他暗示我,别以为自己是公司老员工,他分分钟可以让我转岗……

朱秀玉的活儿整整齐齐地交接完毕,她告诉我,好像一下子轻松了。从插队算起,工作也有四十个年头了,该做的做,该说的说,担惊受怕,在外面总不免赔着小心,总怕事没做好,得罪了人。待着吃闲饭,又不是她的习惯。现在有日益病重的老父亲要照顾,回家,显得名正言顺,倒是种福分。

出事前的那个周末,朱秀玉本可以彻底不来公司了。文化局突然来公司查一笔三年前的账目。听说本市某位宣传部部长被双规了,他经手过的一切活动都要重新审查,其中包括我们公司的一项演出。卓力如临大敌,高度重视,他叫朱秀玉先别走,帮着财务部核对账目。朱秀玉很犯难,却也只能留下来。

朱秀玉几乎是跌跌撞撞进了办公室,她站在我面前,脸色苍白,不断地把蓝色袖套往下撸,然后又往上扯。办公室另外几个同事都在埋头做账,我示意朱秀玉出去讲话。

我俩迅速下到另外一层楼,站在能看到大街的走廊窗口。朱秀玉厚实的嘴唇还在轻微颤抖。我问她怎么了,刚才不是去演出处送报账单吗?朱秀玉微红了脸,她强调说她先敲了门,门也是半开着的,所以她才进去的。我有些着急,询问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她说——

办公室里没别人,李劲东正对窗户背对门站着。朱秀玉正要招呼李劲东,李劲东却对着手机叫喊起来:“甭他妈废话,你就说吧,上不上床,上不上床!你他妈上不上床!”……李劲东的声音听上去压抑绝望,歇斯底里,她压抑着音量,更有种兽类垂死挣扎般的毛骨悚然。它完全不似李劲东平时的说话方式,像是另一个来自地狱的人的附体。

朱秀玉被震惊得不由自主颤抖起来,一时间进退两难。她像被凶猛击打过的皮球,晕头转向地、本能地叫了声:“小李……”李劲东回转身,凶恶地看了看朱秀玉,声音倒很自然正常,像附体的灵魂瞬间又离开了她,她只是比平时更加淡漠而已。

李劲东说:“你干吗,偷听别人打电话有意思吗?”

朱秀玉吓得结巴起来,词不达意地说:“不是故意,报账……报账……”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宽慰朱秀玉。毕竟我比她小十九岁,隔着一代人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中,我似乎拥有某种特权,一种可以藐视生活里某些真实却未必让人愿意接受的那部分内容的优越感。尤其是,我已经分明感觉到这种东西在向我逼近。“别理她。装作没这事。”我对朱秀玉说,“她大概也希望这样。”

朱秀玉点点头,惶恐地对我笑了笑。

几分钟之后,李劲东提着一袋盐焗花生到我们办公室来了。她穿着鹅黄色毛衣,笑容可掬地在每个人桌上放上一把花生。花生米在桌上滚来滚去,咸甜的包衣裹着灰尘,显得很脏。大家都在忙着,抬头说了声谢谢,又都干自己的活儿去了,谁也没注意到朱秀玉的桌上没花生。

李劲东嚼着花生,走到朱秀玉身边,用扒拉过花生米的手按着朱秀玉的肩膀,笑道:“老朱,你的白头发可是不少,要不我给你拔拔。”没有回声。朱秀玉端起茶杯,欲起身,李劲东死死按住朱秀玉的肩膀。朱秀玉伸手甩开李劲东的手臂,站起来,往净水器那边走去。李劲东垮下脸,骂道:“嘿,别他妈给脸不要脸,以为还是从前呢,有傍家罩着。”

同事们都不大明白怎么了,抬起头面面相觑。朱秀玉正在往杯子里续水,没出声。我背对李劲东坐着,劝说道:“李姐,有话好好说,别骂人。”李劲东说:“我他妈骂她又怎么了?骚逼玩意儿!装可怜勾男人……轮得到你来做好人吗,给我滚一边去!”我腾地站起来,转过身,刚要说话,却听见李劲东惨叫起来。再一看,李劲东捂脸站着,朱秀玉举杯子泼水的手还没放下,李劲东的毛衣前半片都湿了。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瞬间成了空白,眼前也是白花花一片。

不知道是过了一分钟还是一万年,田小佩最先清醒过来,她高声叫:“李老师,快去冲凉水!”紧接着,我耳朵里全是李劲东歇斯底里的哭骂声:“啊!啊!杀人了!杀人了!朱秀玉,你他妈给我等着!……”

李劲东冲出了办公室,几个年轻人也跟着跑出去。我的眼睛终于能聚焦了。房间中央,朱秀玉镇静地站着,从身体到面容僵硬无表情,活像一尊石像。

李劲东面部颈部轻度烫伤。朱秀玉被判有期徒刑六个月,缓期一年执行,赔偿经济损失五万元。李劲东的代理律师表示不服判决,提起上诉。

看守所不让探视,我只能从朱秀玉妹妹那儿打听朱秀玉出来的时间。

她妹妹叫朱秀华。朱秀华让我在她家小区门口等她。我提前到了那片极为普通的居民小区。小区保安待在收发室玩着手机,头都不带抬一下的。人流商贩随便进出。朱秀华出现了,个子很高,模样颇像朱老先生。朱秀华领我到小区中央勉强称得上是花园的地方,那儿没有座椅,我们在花台边缘坐下。

对我要求探视朱秀玉,朱秀华很意外。她上下打量我,喃喃地说:“你这么年轻,我姐……”然后,她快速转变了话题,告诉我,朱秀玉进看守所后,朱老先生见不着他唯一认识的人,便开始不吃不喝不睡觉,谁劝都没用。某天还差点把给他喂饭的弟弟打伤。无奈之下,朱秀华和弟弟只能把朱老先生送到医院,每天输点营养液。这种液体不仅昂贵,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生命。十天过后,朱老先生就离世了。

看守所出于人道主义立场,特批并派人押解朱秀玉去殡仪馆和朱老先生做了最后的道别。朱秀华向我抱怨,他们不得不用父母的积蓄去赔偿李劲东。这笔钱本来是姐弟仨平分的遗产,现在几乎所剩无几!朱秀玉这么大年纪了,居然还会做这么冲动的事!

我把出事那天的情形告诉朱秀华,朱秀华更加生气,她说:“姓李的敢这么横,肯定有人撑腰。你就一临时工,怎么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呵!嗨,她这人也是神经有问题,总做这类事。”

我很有些不解,朱秀华径自解释起来。朱秀玉还在当知青时,曾用擀面杖把队支书差点砸死。她说书记来窑洞想要强奸她!村里的人都不相信,那个书记平时为人很不错,人家老婆都坚决否认,说根本不可能……为了和书记家私了,父母几乎变卖了家里一切值钱的东西去赔偿。朱秀玉为此事在农村多待了将近三年。

“我儿子本来打算用我爸那房子结婚,我们在别的地儿给我爸和我姐租房了。”她解释说,“他俩没事干,住远点也没啥……谁还敢住那房子,又是死人又是犯人,多晦气。”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啥,问明了朱秀玉释放的时间,就要告辞。朱秀华笑道:“谢谢你,小贺,你还去接我姐,想得真周到!还是你们有车族办事方便,我和我弟就不去了。”

朱秀玉缓缓走出了看守所。拘留三十天后,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略方的圆脸缩小了一圈,苍白的脸带点姜黄色。她依然提着药店的布袋子。她看见了我,眼神凝滞,满是疲惫,好似这三十天,她都没有睡过觉。

我和丈夫在大门外站着。我上前搀扶着她,向她介绍我丈夫,她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她低沉着嗓音说:“有劳你们了!”

一路无语。

在老城区一片平房环绕的院落中,出现了几栋上世纪八十年代修建的高层楼房,房子的红砖外墙都已斑驳。朱秀玉的家就在这里。院子很大,楼房间夹杂着好多排平房。平房是些门脸很小的商铺,货品甚至炉灶直接堆到小店外面,乱七八糟的。院子里树木葱茏蓊郁,紫色、粉色的紫薇花和黄色的迎春花点缀在各栋楼房间。这些草木皆非一时所能长成,看得出大院昔日的环境相当不错。

到了朱秀玉居住的那栋楼前,我把朱秀华托我转交的钥匙交给她。我说:“您妹妹明天过来看您。”我们就要告辞,朱秀玉轻声说:“爸爸生前准备了两套书,爸爸说了,你一份,老罗一份。你去拿走吧。”

朱秀玉家在十二层楼房的底层。楼房过道昏暗麻黑,堆着不少杂物,墙壁上贴满了小广告。朱秀玉下意识抓住我的手,说:“留心,脏。”我略有些尴尬,没话找话,说:“没人打扫吗?”她说:“从前都是爸爸扫。”

她开了门。

微弱的光线下,门厅空空荡荡。一辆老式二十八寸载重自行车干净锃亮,靠墙立着,像是特殊的门神。朱秀玉并没招呼我们进去,她往里间去了。我要跟着她进去,丈夫忙拉住我:“人家没叫你进呢……”我甩开了他的手。

并排三间房,面积都很小,只有西边那间敞着门。残阳如血,逆光之中,只看到水泥地光滑如镜。家具奇少,朱老先生的遗像悬挂在五斗柜上方。他依然肃整深沉,面无表情。他似乎不解眼前的世界,倒也能接受宽宥……

朱秀玉从东屋出来,怀抱着两个大纸包,纸包直往下滑,她赶紧地抱紧了。我几步上前去帮她。

家里冷锅冷灶。她妹妹说明天来看她,她弟弟呢?不得而知。我让朱秀玉和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她拒绝了。

她站在家门口,说:“回吧,耽误你们半天了,孩子等着呢。”

她对我丈夫微微鞠了鞠躬,我丈夫惊得赶紧跟着回礼。

我们转身离开。

突然,我的胳膊被朱秀玉从后面抓住,我刚一回头,她却又放开了。

我说:“朱姐,您……”

她说:“回吧。不早了。”

回家路上,我和丈夫都沉默无语。我心里堵得难受。我让丈夫开车去老罗家,立马把书给老罗送去。我拨打老罗的手机,提示音说他已经关机。

我们的车停在文化局宿舍门口。我抱着书去了收发室。看门人说老罗还没从加拿大回来。我大失所望,呆站片刻,决定还是去敲门试试。

老罗家在十五层。电铃响过一阵儿,无人应答。我抱着纸包,号啕大哭。

楼道窗户外的天,已经全黑了。

门开了。一束强烈的灯光扫射过来,我像个站在舞台上泪流满面、无地自容的傻子。

居然是老罗。他吃惊地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是你,贺奕,你怎么了?!”

四十岁终于还是来了,我并没有如先前想象的那样,老到恨不得死去。我也很少再去设想该过什么样的生活。

那天,我哭着走进老罗家。客厅里摆放着好几只旅行箱,老罗说昨天深夜,他刚从加拿大回国。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朱秀玉送他的纸包,原来是古书,其中好多本连名字我都读不懂。它们都用我们公司的废海报包裹着,我倒是记住了那几张海报上的剧名。

《暴风雨》,《雷雨》,《雨中曲》……怎么都是雨。

我简单说了说公司的近况,尤其是朱秀玉的变故。老罗听罢我的话,让我快点带他去朱秀玉家。

我们猛敲朱秀玉家门,没有人应门。我们找到收发室值班的老头,要求他开一下朱秀玉家的门。值班的老头茫然地盯着老罗,根本不明白他在说啥。于是,老罗和我丈夫互相配合着砸开了朱秀玉家的门……

是我开的灯。朱秀玉穿戴整齐,躺在床上,系在她脖子上的带子,一头系在放着她父亲遗像的橱柜的手柄中央……我两腿一软,滑到地下……

原来这个小区是有保安的,老罗差点被保安扭送去了派出所。

恐怕连朱秀玉也想不到,那些藏书,转手一圈,又回到了朱老先生身边。

朱老先生那时一定还有力气,那些书包扎得如此齐整,有棱有角,像件艺术品。不对,他早就痴呆了呀,怎么知道送老罗和我那些他珍藏了六十年的古书。这分明像是朱秀玉所为。朱秀玉又如何瞒过弟弟妹妹,把家里最宝贵的财产——藏书送给我们?也许她根本不用隐瞒,弟弟妹妹对这些破烂从来不感兴趣。

我把自己得到的那份,转送给了老罗。

李劲东的脸经过植皮,显得比从前年轻多了。她依然在食堂侃侃而谈。她对我们说:“怎么样,我说朱秀玉沾不得吧,男人沾了她怎么样?老罗是不是五迷三道了!等着瞧,他们长不了。朱秀玉就是老处女的命。”

现在,李劲东和顾大夫往来频繁。李劲东告诉我们,顾大夫做梦都想不到丈夫会为朱秀玉这样的女人与她离婚。顾大夫说男人老来犯花痴屡见不鲜,可是也得挑选个对象不是!顾大夫连老罗一块儿鄙夷。

我倒认为顾大夫早就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