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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8年第8期|周家兵:挨揍的博文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8期  | 周家兵  2018年08月21日08:13

导读:

母亲罹患白血病被查出后,博文一路陪伴,竭力悉心照料,直至她幸福地度过最后的时光。可结果却遭到了在此过程中什么都没过问的弟弟博义在丧礼上的暴打,并被亲友们唾弃为不孝。一路走来,他亲历了医患关系,体验了生命无常对亲情撕裂的痛苦,也看到了世态的虚伪与丑恶。

1

你妈的病确诊了。电话里父亲声音低沉地说。

博文起身到公司大楼空中花园接电话。二十六楼的风很大,呜呜地吹,几乎要把手机从掌心吹到空中,眼泪汹涌挤满眼眶。昨晚跟父亲电话里讨论母亲的病情,今天被协和医院权威医生确诊了,猛然之间,还是难以接受。

父亲似乎感觉到博文情绪的波动,轻声劝慰。医生建议住院化疗,病情能够得到控制。

博文返回办公室,输入电脑解屏密码,打开D盘“白血病”文件夹。在网上搜集到的一百多个文档,分为症状篇、保守治疗篇、化疗篇、骨髓移植篇、饮食篇、休息活动篇、定期检验和输血篇。髓性M5b白血病,这样的确诊,应对治疗方案,他和医生及父亲之间讨论过多次。把以前考虑好的诊疗方案,再捋了一遍。

舅舅舅妈是妈妈娘家人,得征求他们二老的意见。三位医生的专业意见要听取。省城协和医院的夏医生,孝感市人民医院的柯医生,花园镇卫生院副院长吕医生。

之前,母亲说自己不化疗,不做骨髓移植,只接受中医保守治疗。老邻居张亚丽三年前患乳腺癌,化疗后,头发掉光,戴着帽子。每次去医院做化疗,都是爱她的丈夫、儿子和邻居们帮忙,杀猪样嚎叫着“弄进”儿子的小汽车。她向母亲哭诉,好几次晕死在治疗中。那时,母亲的病还没确诊。如今,希望母亲的想法会有所改变,起码会动摇。

父亲更多的是对命运的顺从和遵循。母亲的病情起因、变化、发展、治疗和未来的可能性,父子俩从方方面面都交流过,讨论得算是充分。

弟弟博义,按父亲的话说,跟他说不说一个样,搞不好还会惹一身洗都洗不掉的麻烦。可毕竟是亲兄弟。给博义微信上留言,妈妈病情确诊了。博义回复,把确诊报告拍照发我,我找专家再看看。

办不成事,还特别能摆谱。博文心里清楚弟弟博义的特性。从镇卫生院怀疑母亲病情严重,到孝感市人民医院、北京专科医院和省城协和医院,三地权威医院检验,基本一致,仅在病理发展趋势上的判断有些分歧。母亲的意思,省城协和医院是最后一次确诊,她不想再折腾了。每次检验都得抽血,这病本来就导致造血功能降低。

博文心里堵得慌,也觉得没必要跟弟弟较真。回复,报告在爸爸手里。妈妈的病,接下来如何治疗,你有什么想法?

博义微信不复,电话不接。关键点上,不是“无视”就是“开溜”。博文习惯了弟弟这套做法,只要他不搅和,事情反倒好办得多。就怕办实事的人,把难办的事情办了,不办事的人,在事情快要办完时,冒出来吹毛求疵,指手画脚,甚至妖言惑众,搞得办实事的里外不是人。

父母一起四十多年,他们的感情说不上浓烈,也谈不上冷漠,平淡得跟中国那个时代多数家庭的夫妻关系一样。父亲年轻时是泥瓦匠,虽然苦累,但算是个手艺人。母亲年轻时给村小学代过四五年课,一直引以为傲曾是乡村教师。

在孝感市住院期间,母亲看着一房一房跟她同样的病人,有七八十岁的老人,有几岁的孩子;有保守治疗过来定期输血的,有坚持定期到院化疗的;有老伴陪着的,有姑娘女婿送饭过来的,有儿子用车拉过来接回去的,更多的是请护工、没有子女陪伴的孤独老人。

给住在省城的舅舅舅妈打电话,舅妈说,你爸爸已经把这事跟我们说过了。博文说,我马上动身赶回武汉跟夏医生当面沟通,很想舅舅舅妈也过来医院,一起商量。舅妈声音提高了说,我让你妹夫开车去高铁站接你。博文说,我准备自驾。舅舅接过电话说,这时候,不要一个人开车从深圳到武汉,坐高铁安全又便捷。

2

医院走廊两边都是病床,找了两个来回,父亲从洗手间出来,轻声喊他。博文问妈妈在哪张床?父亲拉他到走廊另一边靠窗位置。住院部床位紧张,母亲暂时安顿在医院的走廊上。博文跟父亲说,要不要托人找关系,帮妈妈弄一个床位。父亲说,等决定住院治疗,再想办法住进病房也来得及。

博文心痛难受,都是重病的人,住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尤其像母亲睡眠不好的人,都睡得安稳吗?

胡子拉碴的父亲,红着双眼说,你妈好不容易刚睡着,让她多睡一会吧。说着,从裤子右口袋摸出烟,弹两下开口一半的香烟盒,抽出一支,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烟。经过的白大褂护士低声劝告,这里不能抽烟,到楼下中心花园抽吧。边说边用手指了指窗户外面。

望着憔悴的父亲,博文说,你去下面抽吧,这边有我呢!父亲嘴角扯了扯,把一个要打的呵欠硬生生地压下去了。待会儿你妈就醒了,我们一起下去花园散步。父亲把目光眺望窗外,神情有些迷离。

武汉的秋天来得早,马路边上的阔叶,已开始兀自飘零。金黄的树叶在秋风里熠熠生辉。大学毕业离开武汉到深圳发展,一晃近二十年了。都快忘记武汉的秋天是如此地风姿飒爽。深圳的秋天和冬天是抱紧在一起的恋人,难分彼此,稍不留神又到春色扑面了。窗外,协和医院的中心花园秋阳灿烂,黄绿色的树木静静站立在防滑砖砌成的花圃里。天高,云淡,肃穆,夹杂着莫名的沉寂,在住院部大楼和中心花园之间来回飘忽不定,沉闷和压抑弥漫整个空间。

表妹开车送舅舅舅妈来医院,歉意地说,小马前几天出差还没回。小马是表妹的丈夫,做建材生意,前几年随着房地产发展而发达。这几年房地产不好做波及建材生意,就表妹的话说,焦虑地在全国各地四处考察,寻找出路和新项目。

表妹在走廊陪着母亲说话,其他人都聚集在夏医生办公室,商量着母亲接下来的治疗方案。夏医生建议住院治疗,尤其是第一疗程的化疗很有必要。后期采取保守治疗,化疗对目前病情控制也非常重要。

从外表上看,母亲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一个穿戴干净整洁的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生病前,在深圳跟自己一起住了三年多,刚去不习惯,自己便在小区附近找了一份打扫办公室清洁的工作,干得还很起劲。很多年轻同事都喜欢她做事麻利,爱干净。倒是父亲在深圳闲得慌,吵着要母亲辞职,跟他回乡下老家养猪养鸡养鸭种地。来年春节,你们回家就有无污染农产品吃。没承想,回到乡下一年不到,母亲就检查出这种病。

母亲坚持要回家保守治疗,坚决不化疗,一个疗程都不愿意。母亲的性格多少有些好强,一辈子都是嘴一张手一双。面对死亡的考验,博文希望母亲能妥协一次,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舅妈看母亲态度里有些赌气,便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地说,决定权在你长子博文手里。你年纪大了,得听他的。舅妈是个典型的武汉女汉子。

博文劝母亲先把第一疗程的化疗做了,看病情,再做下一步打算。母亲别过脸去,谁都不看。生气地说,我的病我知道,不用博文拿主意。

舅舅咧开没几颗牙的嘴笑着说,博文有孝心,我们都听他的没错。

母亲坚定地说,我不想住院,只想回家。该吃吃,该喝喝,该养鸡养鸡,该喂猪喂猪,该种菜种菜。开开心心、自由自在地过。这把年纪不是死不过。博文博义也完亲结果了,我没有牵挂。

母亲转过脸看着博文,含泪哀求道,真心疼妈,妈只看中医,喝中药。治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我现在能吃、能喝、能动。博文,你回深圳去,该干吗干吗,我跟你爸爸在家,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说到后面,母亲的请求变成了对生命顺其自然的豁达,夹杂着勇敢和对病魔的蔑视。

父亲忙着给母亲办理出院手续,取报告,拿药,转移医疗关系回孝感市,收拾衣服和日用品。博文在手机上下单,租赁一部别克GL8商务车。母亲晕车,商务车空间大,宽敞,母亲坐累了,后排椅子放平,铺上被子,可以睡上一觉。

母亲抱怨说,租车干什么?我们到“水厂”那边坐大巴回去,省钱又便捷。

博文对着母亲笑笑说,不赶着回去,我带着你们在武汉逛逛。武汉我熟悉,我慢慢开,一边给你们讲武汉的故事。你们坐车上朝外看。有想好好看的地方,说一声,我们就停下来。

母亲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你尽花些冤枉钱。我这病是个“化钱炉”,你还租车逛武汉?

父亲边帮母亲系安全带边说,听博文安排。黄鹤楼,去不去?

不去。有什么好看的?

去归元寺。你不是最喜欢烧香?父亲揣摩着母亲的心思,你替别人拜佛烧了一辈子香,求了一辈子菩萨,今天就为自己求一次。

博文心里计划,还要把磨山、东西湖都逛一遍,户部巷的武汉特色小吃也要去品尝品尝。

秋阳透过车窗照进来,暖意融融,母亲倦意上来,有些昏昏沉沉。父亲左手握住母亲的右手问她,要不要睡一觉,人会舒服点。

博文用余光扫一眼后面的父母,轻声问,妈是不是晕车了?

父亲微笑着说,你妈晕了一辈子车,自从生病后,反倒不晕车了。

博文心里一惊,第一个反应,是不是母亲身上的血脉不够,气血不足,连晕车的供给都供不上呢?

母亲接过父亲的话,高兴地说,老头子,你不情愿?老天爷总要给我一头好嘛!甘蔗还有一头甜呢!

博文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眼眶湿润起来,赶紧眨巴眨巴眼睛,收收情绪,紧盯着前方,握紧方向盘。

一路提醒父母看左边长江浩瀚烟波,一会让父母看右边建筑讲段历史典故。过汉阳桥,到月湖风景区时,博文拐到琴台大道,绕着月湖风景区慢悠悠兜了一圈。让母亲透过车玻璃朝外看看绿树杂花,黄绿相间的树木,金灿灿的秋阳照在轻柔丝缎般的湖面上。

归元寺位于武汉市汉阳区归元寺路,由白光法师于清顺治十五年兴建,又称归元禅寺。归元禅寺又被称为“汉西一境”,因古树参天、花木繁茂的人文景致而得名。它与宝通寺、莲溪寺、正觉寺合称为武汉市的四大丛林。

进到寺内,博文和父亲毕恭毕敬地跟在母亲后面。每到一处寺庙,母亲都能驾轻就熟地烧香拜佛,磕头求平安,求财源,求子嗣,求升学,求升职,每次都能根据实际情况,许愿,求保佑。母亲的虔诚让博文和父亲都深受感染,情不自禁,连身边许多香客,跟在母亲后面,有样学样。

看另一处有人求签,博文便有意拉开与父母的距离,悄无声息地跻过去,跪下来,诚恳地说,师傅,求个签。

师傅头不动,身不动,嘴唇不停地动,却听不清在念什么经。

师傅把两个木卦朝地上一掷,一正一反,拿取签筒,摇三下,依旧不停念着经文。把签筒朝博文面前一送。博文伸手过去,却没抽,抬头看师傅。黄袍加身,头光锃亮,脸色白净,眉毛浓密,眯缝着眼,自顾念经。师傅拿签筒的手悬停在空中,纹丝不动,有些凝重。博文小心翼翼从签筒里轻手抽取一支,递给师傅,师傅不接,把地上的木卦捡起来,再掷,两个一致。师傅把签筒再送到博文面前,示意他把竹签放回筒里。如此三番,木卦终于和抽签前打卦一致。师傅便从博文手里接过竹签,看了编号,缓慢从佛像座后,找出对号字条递给博文。黄裱纸上写着一首诗:

黄河有水开通济,

自古从今不断流。

借问残花还结实,

自开自落几枝头。

博文在心里把四句话默念了好几遍,背下来。才想起,卦签是要解的,抬头看师傅,岿然依旧,心里慌乱起来,要不要请师傅解签? “残花”和“自开自落”刺得心痛,隐约觉得不吉利。我们是来求母亲身体健康,如果师傅解签真如“残花”、“自开自落”怎么办?想到此,悲从心底涌来,博文没忍住,眼泪哗哗就下来了。师傅终于睁开眼,看着博文,轻微张开嘴,像叹口气,却没有声息。师傅再眯上眼,自顾念经,博文已被身边求签的香客挤到一边。

3

八年前,乡下房子博文出资重建过。土砖黑瓦房是父母三十多前年建的,那时候弟弟博义出生没多久。改革开放的春风才刮起,父亲算是村里精明能干的好把式。正屋五间,左右各一个“皮水”房,一边是牛棚,一边是猪栏和鸡笼屋。小时候,母亲常说,等你们兄弟俩长大讨媳妇了,就把两边的“皮水”屋建成正屋,你们一家三间房,我跟你爸爸老了,住一间就够了。

重建后的老屋,五间正屋做了两层,两边的“皮水”屋改建成平房。屋顶上三面做了一米五高的钢筋水泥围墙,当晒场。秋收时,晒芝麻花生棉花蚕豆。平日里,晒衣服被褥小孩尿床的席梦思。不仅仅是自家的好晒场,还是村子里爷爷奶奶叔伯婶妈们的大晒场。遇到突变的天气,母亲站在屋顶上喊人过来抢收,自己先手忙脚乱地帮起忙来。这忙乱的场景成了全村老少闲聊时的喜悦话题,好像不期而至的狂风暴雨是逗乐大家的黏合剂。

母亲喜欢自家的味道。满地乱窜大红冠子的公鸡,小腿上挤挤擦擦的土狗,摇摇晃晃呆萌的鸭子,门前场子外面的银杏树。母亲喜欢银杏树,父亲便在门前种了一排,只成活了两株。秋天,母亲喜欢搬张凳子,坐在金黄色的银杏树下。

母亲脸色稍差,不够红润,容易疲劳,稍微走远点,腿脚便没力气。欣慰的是母亲能吃能喝,还喜欢大鱼大荤。母亲还能做点手上活,洗衣做饭撒满地谷子喂鸡喂鸭。当然洗衣是用洗衣机,做饭是用煤气。三年前,博文把家里的旱厕改成像城里的冲厕。母亲不喜欢坐厕,坐上去反倒拉不出来。博文便让师傅改成蹲厕,买回可折叠坐厕椅,放在蹲位旁边。想坐着方便,打开,朝蹲厕上一架。母亲一次都没用过,但她把串门的乡亲们拉到厕所,演示这把椅子如何使用,还添盐加醋地说自己如何舒舒服服方便的感受。看来母亲这次是能用得上了。

博义老婆小丽打来电话,博文快步走到门前场子外面去接。小丽在电话里大喊大叫,她一贯的做派。博文听她疯子样咆哮、数落。博文无可奈何地安慰,把心里的难过发泄出来,好受些。平复下情绪,理个头绪,慢慢说事。小丽停止哭喊,絮絮叨叨数落博义回家不做家务,不带孩子。不是在电脑前打游戏,就是抱着手机不放,半夜三更不睡,看低俗小说,浏览无聊网站。把博义的种种不是,从婚前说到如今,记不清有多少遍了。这个脾气暴躁又好强的女人,摊上博义也是够她身心俱疲。

再婚的博义情路坎坷。前妻冷水不起泡,温温吞吞,博义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她陪着。两个人都不出去找事做,在家也不帮父母做事,成天不是到镇上玩,就是在村里打麻将。母亲实在看不下去,劝他们一起到深圳找哥哥帮忙谋份工作。父亲就说母亲,男的一家之主不带头,指望个女的?母亲寻思,劝她生个孩子,给博义施加生活压力,说不定他就改掉这“好吃懒做”的毛病。只要他能挣回五万块钱放你们二老手里,我就生孩子。那时候,五万块也就是出门打两年工的事,可博义就是做不到。母亲也无可奈何,她心里多少有些后悔小时候对博义的溺爱。

博义离婚后到东莞打工,认识了同事小丽,她带着跟前夫所生的四岁男孩,看上小丽是觉得她做事风风火火。小丽在东莞有房有车,娘家老妈帮忙带孩子。住到一起才发现,小丽脾气巨大,容易生气,经常情绪失控。母亲坚决反对他们在一起,每天打电话给博文,让劝劝博义。博文觉得博义需要这样的一个女人管管,或许博义的人生会重新开挂。博文委婉地劝母亲,他们先谈着,博义没有更好的人选,将来遇到更好的女人,博义能不能“接得住”,还是个很大的问号。

母亲耳尖,疑惑地问博文,是不是博义两口子又吵架了?

博文微微一笑说,两个小孩子气,长不大。

母亲脸色阴郁,你打通博义的手机,我骂他几句,人家小丽好歹为这个家操劳,为你生了儿子,他懒病就不能改改?

博文岔开话题,我去孝感把中药拣回来,争取今晚能煲一次,喝一顿。

母亲劝慰,今天太累了,明天去吧,反正一时半会死不了,别把人累病了。

让他自己安排。父亲边整理母亲的各种检验报告单据,边说,从小到大,自己做什么事情,父亲都是支持,很少反对,就是偶有不同意见,也是从另一个侧面提醒自己。

那你顺便去银杏谷看看叶子黄了几成?用手机拍几张照片回来。母亲一下子来了精神。

母亲喜欢看大片银杏树金黄金黄的叶子。距离三十公里外的几座山,被当地开发成旅游景区,种上密密麻麻的成片银杏树。深秋一到,漫山遍野金灿灿的银杏叶空中摇曳,染黄了天空。满地金灿灿的银杏落叶,蔚为壮观。铺天盖地的金灿灿,被取名“银杏谷”,每年秋天游客络绎不绝。母亲兴奋地说,每次到漫山遍野金灿灿的银杏谷,都觉得自己成仙了。

回到镇上,夜幕四合。惺忪的几盏路灯眯着瞌睡的双眼,似睁非睁。电话征求父亲的意见,要不要把中药拿去镇医院,用全自动“煎药机”熬好,塑料袋包好,一次一袋,喝前放进温水里浸泡二十分钟加热。用剪刀开一个口,含在嘴里直接喝。父亲说那样还不如回家我们自己煲。博文也曾担心塑料袋加热控制不好温度,产生副作用。

母亲的病,除了中医治疗,还需二十天输一次血和血小板。第一次输血小板,母亲有些过敏反应——腋窝和胳膊肘瘙痒,起小疙瘩。博文给母亲轻轻挠痒。母亲有气无力地笑起来,说,好痒,用力大点挠嘛!护士马上提醒,千万别用力挠,抓破皮出血,麻烦就大了,很难止血。渐渐地,输血频密了,两周就要输血一次,输血计量也加大了。

最让博文担心的是,母亲的饭量锐减,活动能力越来越差,走到门前场子外边都气喘吁吁。

通过北京的朋友帮忙,博文联系到一家知名的中医院。根据母亲每次检验单,调整了几次药方,母亲的病情似乎得到好转,医生建议带病人过去看看。

母亲却抗拒这事。人没病死,被折腾死。

博文希望博义在这件事上劝劝母亲。博义赌气地说,你决定不让妈化疗,采取保守治疗,现在还是你决定到底,免得我插手,乱了你的方寸。

博文压住心里直往上蹿的怒火,保持克制地说,妈看病这一年多来,已经花了好几十万。我没跟你提半点钱的事吧。只是让你作为幺儿,劝劝老妈,配合治疗。

博文把为母亲治病花费的流水账单,发给了博义一份。博义随手指着上面那项“武汉租车费”问,怎么有这项开支?博文耐心解释说,是为老妈逛武汉租的车。博义轻蔑地撇撇嘴说,治病变成游山玩水了。你是老大,不用跟我商量和解释,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听吧!

博文就真发脾气了,反问道,这几十万,你出了多少钱?

博义突然提高声音咆哮起来,我说过不认账吗?你在深圳有房有车有自己的事业,我寄人篱下像个上门女婿,作为哥哥,就非得这样逼我吗?

小丽突然火冒三丈地冲到博义面前,指着他鼻子质问,孩子不跟你姓吗?还寄人篱下?你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男主人没有?你说这个家,有哪样东西是你掏钱买的?今天哥哥在这里,我倒要跟你算个明白。又懒、又好吃好喝、又不好好上班,还喜欢在外面撩骚、装大款。

博义软了,声音低下来说,我工资卡不是都交给你了吗?

小丽毫无遮掩地威胁道,那点工资每月还你的信用卡都不够。从明天起,我把你的信用卡注销掉,不信你试试看?

博文铁青着脸,看这架势,再发展下去,博义的家就要散了。便掉过头来,劝弟弟弟妹都少说几句,都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之家,好好过日子,遇事好好说。

半夜三更,博义发微信过来说,现在流行网上募捐,筹集像妈妈这种重病的治疗费用。发来一条新闻链接,报道说,在深圳东莞有三套房的男子,给刚查出白血病的六岁女儿网上募集治疗费用,筹集到四五百万,被网友揭穿。博文理解弟弟这种“不劳而获”的想法,面对生活的变故,利用大家的善良和同情心,把责任转嫁给社会大众。

自己不到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地步,我博文做不到,拉不下脸面和自尊。便在微信上回复弟弟:妈妈的治疗费,你不用操心。注意身体,早点休息。

4

决定卖掉深圳唯一的房子,博文和小芬还是一夜没合眼。就像当年他们买这套房子一样。那时候是兴奋得难以入睡,这次是说不出的难受,不仅仅是要卖房,更多的是替母亲病情恶化的难受。翻过身来,博文把小芬紧紧抱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深情地说了声“谢谢”。小芬恸哭,用被子蒙住头,双肩不停地颤抖。

博文悄悄起床,去厨房给全家准备早餐,用完早餐,孩子们还要正常上学。

博文签好委托书,让小芬全权处理卖房子的事情。

响应“双创”号召,夫妻俩辞职创业,经过艰辛打拼和揣摩顾客需求,电商小公司一年后便开始风生水起。这段时间,精力全放在陪着母亲治病上,公司的业务无暇顾及。而今,只剩下小芬和另外一个亲戚。选产品,采购,拍照修图,上传网站,同平台沟通,接受网上订单,发货,对接物流,售后服务等,两个人根本玩不转。任何一个环节都会出现问题,如果不及时处理,客户退货,差评,平台信用降低,排名靠后,连锁反应。上个月就因为客户投诉产品质量问题,拍照发过来,细心的小芬发现一个月内出现第三次同样问题,把这几次图片放在一起比对,发现图片背景家具和地毯居然一模一样,只是拍摄角度不同,怀疑同行恶意购买、退货、投诉,甚至索赔。便直接点破客户,结果遭到客户恼羞成怒的报复。这类问题,要是博文在公司,是不会这样处理的。电商小公司,往往因小事造成严重后果,甚至遭到平台封号的处罚。公司已经连续三个月出现亏损。博文平静如水地对小芬说,干脆关掉吧,还能省点开支。

想和父亲一起带着母亲去北京看病。父亲不愿意,说,少去一个人,少些花费。博文坚持,他想父亲帮忙劝母亲。趁给母亲看病之机,想带他们游览首都北京。记忆中,父母还没有去过北京。

北京中医院的专家认真给母亲做了全面检查,重新开了方子。临走时单独对博文说,让她开开心心过吧!博文喉咙猛然就被锁紧了,哽咽着。和善的医生看着博文,轻轻拍拍他的后背。

根据病情,医院给母亲输了一次血和血小板,第二天母亲的精神好起来了。博文对父母说,在医院住着闷得慌,接下来几天,我们慢慢游览北京。

母亲孩子样地开心,高兴地说,好啊!好啊!博文像姑娘,心细。

父亲也高兴,心里却有说不出的苦处。私底下问博文,这花费太大了。博文把手机里小芬发过来的微信给父亲看,“卖房款已全部到账”。

父亲呆住了,一脸怒气。

博文反倒笑了,安慰父亲说,房子已经脱手了,每个月不用还房贷,还赚了几百万,现在反倒一下轻松了。

父亲甩手给了博文一巴掌。

博文的笑,僵在脸上。

父亲老泪纵横。当年博文在深圳买房时,他比谁都高兴,在村里逢人就说,儿子有出息了,在深圳有房有车,总算扎根深圳了。

父亲背过身去,不理他。

博文忍不住泪如雨下,双手扯着头发,硬生生把抽泣压回喉咙里,用手抹去满脸的泪水。

没想到,虚弱的母亲却要先去爬长城,你爸爸一辈子的愿望,当好汉嘛!

父亲抬头挺胸,小伙子样地笑着说,年轻时没去成,享儿子的福,去嘛!去嘛!

向当地人咨询得知,八达岭人太多,建议去慕田峪长城。

在长城上,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地玩,博文忙着给父母用手机拍照、录视频,直到手机系统提醒,存储空间不足。

在北京慢悠悠玩,长城,故宫,圆明园,博物馆,恭王府,北京老胡同,看了天桥,还去人民大剧院欣赏了楚剧《荞麦馍赶寿》。母亲最难忘那个清晨,天没亮赶到天安门看了升旗仪式。白天母亲沉浸在新奇和兴奋中,晚上就显得疲惫,好在睡得香甜。

从北京回到孝感那天,母亲精神不错,说,正好是秋天,我们去银杏谷看看吧。

深秋的银杏谷,满地金黄。秋风吹来,叶子随风而动,像蝴蝶在翩翩起舞,那落满一地的叶子,又像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床金色的地毯,远远望去,煞是好看。满树的白果已经成熟了,一个个黄澄澄地挂在枝头,藏在树叶里。母亲为灿然的银杏树陶醉,这富贵的灿然,壮阔又豪放,浪漫又梦幻。

几对新人在银杏谷拍摄婚纱照。满地金黄的银杏叶,灿烂无比,衬托着新娘雪白的长长拖裙,黄白交辉相应,把大地装扮得格外亮丽。树叶随风在空中盘旋,时而飞上天,时而飘落到地,好像在和大家捉迷藏,又好像是一只只美丽的蝴蝶。那叶,是一个个捉迷藏的孩子。那果,是一位位套着黄色大衣的伴娘。一阵秋风吹过,银杏叶纷纷扬扬地从树上飘落下来,宛如无数只金色的蝴蝶在空中漫天飞舞。

母亲看得如痴如醉,不禁感叹,老头子,你看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幸福啊!

父亲陪着母亲微笑说,他们遇上好时代嘛!

博文牵着母亲粗大骨节的手说,妈!你跟我爸也来点浪漫。说着,把妈妈的手交到爸爸手里,跑到他们前面,用手机咔嚓咔嚓变换不同的角度,给父母拍照。

母亲开始有点害羞,但,很快就适应了,牵着父亲的手,学着不远处新人拍照的姿势,配合着让博文拍照。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背影,在金灿灿的光影里显得令人心碎。

在门前场子外面垃圾坑里,细心的博文发现了带血迹的纸巾,悄悄捡起来,放到一边。晚上母亲睡下后,博文问父亲,母亲是鼻子还是牙龈出血了?父亲沉默。博文就开始低声地哭。这个征兆,在母亲确诊时,协和医院夏医生就提醒过他。千万注意病人任何出血征兆,尤其是鼻子和牙龈出血,如果伴随着低烧,那就……夏医生的目光投向窗外,博文心里一颤,永远记得夏医生跟他说这话的样子。

博文紧张地接着问父亲,妈的体温还好吧?

父亲稍微仰起头,浊泪滚过沧桑的脸颊。

博文脑海突然一片空白,险些从椅子上跌到地下。

夜越来越深,寒意阵阵。博文毫无睡意,似乎醒着,母亲的病就会停止恶化。搬张椅子,坐在屋檐下,清冷的月光洒在门前宽阔的场子里,阴冷,冰凉。母亲微弱的咳嗽声,不时从里屋传出来,沉闷,刺痛。父亲陪着博文,坐在大门的另一边,一根接一根,闷声抽烟。

博文起身,轻手轻脚,给父亲拿件大衣披上,给自己拿件中长秋装搭在腿上。

明天我去楼上看看,有没有老鼠做窝。父亲平静地说。

博文明白父亲的意思,去楼上是看母亲的棺材。母亲的病情确诊后,吵着嚷着让父亲给她早点准备棺材。父亲当即答应,说不定还能冲“心寒”,把你的霉运冲走。这是家乡孝感的风俗。博文按照父亲的意思,到市里买了当地最好的红杉木棺材。

父亲安慰博文,你妈值得,省城和首都,开开心心都玩了个遍。我们本地的银杏谷,今年是你妈玩得最开心的一年,看把她高兴得像做姑娘时一样。

5

给点阳光她就灿烂,每次输完血,母亲就像重新活过来一次。这次,却没有以往恢复得好,状态一次不如一次。细心的博文早觉察到,随着输血的计量加大和频次缩短,母亲输血后的状态是每况愈下。

柯医生把博文叫到办公室严肃地说,你母亲的病情不断恶化,需留院观察。她的鼻腔已经开始轻微出血了。低烧反复,要靠退烧药物来控制体温。

跟父亲商量了后,博文乘电梯下楼,打电话给小芬,这几天尽量带孩子们赶回来,看看奶奶。紧接着,又打电话给博义,博义好像总是不耐烦,前两天,我不是给爸爸银行卡里打了五千块钱吗?跟小丽刚为这事吵完架,气头上。博文压低声音,严肃地说,尽快带孩子和小丽回来看看妈。

母亲坚决不同意住院,按照当地风俗,老人最好的归程是在自家屋子里“走”。母亲吵着要回家,输完血,依然没有以往精神,几乎卧床不起了。

母亲看着博文苦苦哀求说,儿!妈不想死在外面,当孤魂野鬼。

在自家堂屋地板上“下铺”,母亲还是走了。在孝感,老人临终前,孝子贤孙用稻草铺在堂屋中间,垫上厚厚的被子,把即将离世的老人放在上面叫“下铺”。母亲合上双眼,吐出最后一丝气息,心满意足地走了。

按老家风俗,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过世叫“白喜事”,要大操大办。唢呐班和西洋号都叫上几个,轮流吹吹打打;搭上移动戏台,唱上三天大戏;请三位道士,日夜轮换超度诵经;鞭炮和烟花,要从村外燃放到灵堂;孝子孝孙披麻戴孝,花钱请人都要哭上三天三夜。

父亲把舅舅舅妈和博义叫到一起商量。博文抢在大家发表意见前,说,一切从简。舅舅舅妈对望一眼,沉默无语。

博义站出来反驳,按照老家风俗办,风风光光地送妈妈最后一程,面子总要撑起来吧。

博文扭过头,血红着眼,瞪博义,说,按你说的办,可以。拿钱来。

博义被哥哥这句话噎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是他的软肋。可哥哥当着娘母舅的面,说这话,就过分了。

博义转向舅舅舅妈,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你看我哥,还是怕花钱嘛!好歹我妈也就这最后一回嘛!说着突然就嚎啕大哭起来,我含辛茹苦的老妈啊!

舅舅舅妈吓一大跳。舅舅上前扶住要倒地打滚哭诉的博义。舅妈脸色阴沉,显得眼神特别有光,没有任何表情地说,博义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博文还是年轻,在这件事上欠考虑。

父亲上前打圆场,博文!快给舅舅舅妈道歉,怎么跟七十多岁的娘母舅说话呢?一左一右,牵了哥哥嫂子的手,把他们引到里屋坐下,倒茶,赔不是。

舅舅坐在木凳上,怒气还在胸腔起伏,说,博家老弟,你摸着良心说,她这辈子,对你们博家怎么样?博义的哭声从外面一波一波地传进来,舅妈摇着花白的头,舅舅的眼泪滚滚而下。

冷冷清清,悄无声息,母亲的丧事在博文的主持下,一切从简,快速让母亲入土为安。

随着母亲土葬“上山”后,博文把母亲的“灵”送到门前场子外面,连同母亲的遗物,用火烧掉。一起烧掉的,还有在省城归元寺求得的那张黄裱签和为母亲治病花费的流水账单。

当着众多亲友的面,博义怒气冲冲,跑过去,扑倒博文。在熊熊大火旁,博文被博义打翻在地,骑在身下,一顿乱拳猛打。博文不还手,任由博义发疯般撕扯打骂。

打累了,博义倒在一旁继续干嚎,嘴里骂骂咧咧,我可怜的老妈,不孝的博文。

博文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亲友们反应过来,上前扶起他时,博文嘴角流血,衣服撕烂,伤痕累累。早该拉开两兄弟,在大家心底,却似乎觉得博义在替他妈报仇,在替围观的亲友出气。

舅舅舅妈返回武汉时,怒气仍然未消,理解不了博文的做法,更不会原谅他。放出狠话,不要博文送他们。父亲送他们上车时,佝偻着腰说,他妈活着时,博文对得起她!

来参加母亲葬礼的亲友们,似一阵风,呼啦一下,全吹不见了。

博义是在母亲上山后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就匆匆离开了家乡。听村头刘奶奶说,博义边走边哭诉,从今往后,不认这个不孝的哥哥了。

博文被父亲送进镇卫生院,吕医生给博文做了全面检查,皮肉伤,过度劳累,休息几天就会慢慢恢复。

为母亲“上山”帮忙出过力的乡亲们,博文带上礼品,挨家挨户上门,一一谢过。

博文要父亲跟他一起去深圳,父亲果断拒绝,语气就像前几天自己决定母亲后事从简一样。

博文就哭,跪在父亲面前哭。

父亲也哭,说,我的儿,我懂!

明天就回深圳去,捡起你的事业,继续好好搞。父亲打破沉默。你走后,我把你妈的“灵”再请回来。我替你们守她三年。你对得起你妈!家里的风俗我来处理。你放心回深圳去吧!

你一个人在乡下住,我不放心。博文哑着嗓子说。

我身体好着呢!父亲宽慰他,要是想吃肉喝酒,就上镇里买去。吃饱喝足再回乡下,要热闹有热闹,要清静有清静。

要不,你搬到镇上住。博文看不清父亲的脸,黑夜把一切都紧抱在怀里,用衣服盖着。我在堂哥一栋楼里给你买个套房,你跟他住上下楼。

千万不要乱花钱,你手里剩下那点钱,留着回深圳启动自己的事业。父亲语气里透出威严。

第二天下午,堂哥开着“比亚迪·宋”跑到乡下,把钥匙放到父亲手里。伯父,家里有我,随叫随到,过户手续,过两天你跟我去市房管局办了。

博文走那天,父子是从镇上楼房里下来,大清早的马路边,孤零零的父亲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似醒非醒的小镇,笼罩在清晨的大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