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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2018年第8期|第代着冬:金项链(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2018年第8期 | 第代着冬(苗族)  2018年08月21日08:47

警察说:“报案还是办暂住证?”

小韦说:“都不是,警官,我来要一件东西。”

警察说:“你是谁啊,跑到派出所来要东西?我看你长得蛮漂亮的,穿得也干净,没事到别处寻开心。真是的,这么多人等着办事,你别添乱了。”

小韦说:“警官,我真的是来讨要一件东西。”

警察说:“我倒想看看,派出所能给你啥东西?”

小韦说:“我来要一条金项链,是昨天下午爸爸在镜湖小区捡到的。金项链上面有标签,十二克重。爸爸说,他把捡到的金项链交给了你们一个警官。你看,我没撒谎,这是你们打的收条。”

小韦掏出了收条。

小韦的爸爸不是她亲生爸爸。人们喊他老戚,可他不姓戚。他一直在瓮平寨生活,但跟寨里没啥亲缘关系。寨里多数人家姓庹,也有几户姓莫,都不是老戚的姓氏。小韦听见上面两个哥哥喊他老戚,她也跟着这么叫。很多年后,她才改口喊他爸爸。

老戚成为继父那年,小韦发现自己开始记事。之前,寨子里留给她的记忆空洞而模糊。当时,她父亲还在。小韦的父亲总是天不亮就扛一把农具离开虚楼,晚上回家时,肩上总多了一担草,一背篼谷物,或者一捆柴禾。寨里的人们谈起她父亲时,喜欢说他是个老实人。在瓮平寨,说某个人是老实人,就意味着他下地不惜力气;脸上常常堆着没有因由的微笑;眼神缥缈而迟滞。在小韦零星的记忆里,她的父亲正是这样。

跟父亲相反,小韦的妈妈漂亮善言,老远就能听到她清脆的,像敲击金属般的欢快笑声。妈妈有一面带金属环架的小镜子,小韦不时看见妈妈对着镜子梳头,或者取下粘在上面的草屑。这时,妈妈的面孔温软漂亮,像秋天的八月瓜,水分饱满,粉红好看。一般情况下,爸爸不太关注妈妈梳头的细节,他跟寨里的男人差不多,有空就坐到板凳上,目光落到远处,闷头抽叶子烟。妈妈看了看爸爸,她说:“你帮我看看,头发是不是盘歪了?”

用小韦的眼光看过去,妈妈的头发黝黑整洁,发髻蓬松标致。她爸爸灭掉叶子烟,走过来,进到镜子前,认真地看了看她妈妈的头发,仿佛在察看上面的尘土。在爸爸迟滞的目光下,小韦发现,妈妈越发楚楚动人,脸颊上的红晕像被小鸟啄破的平静湖面,一片粉红慢慢往发际和下颌蔓延。

大概爸爸没有看出什么名堂,他的眼神像薅锄在草地上胡乱刨了几下,很快离开妈妈的头发,回到眼眶里,渐渐失去光亮,像一只耗尽燃油的灯盏。爸爸离开之后,小韦发现,妈妈欢欣的表情跟着红潮退去。

她叹息了一声,像个落寞失望的,没有主见的人,怔怔地站在镜子前面出神。

小韦说:“妈妈,你累啦?”

妈妈说:“嗯,我累啦。”

在老戚成为继父前,亲生父亲留给小韦的印象很少,很乱,像一个似是而非的梦境。成年后,她曾多次怀想自己的亲生父亲,可是,从记忆中浮现出来的,多半是一个不真切的背影,生硬的面部,以及爸爸从妈妈镜子前离开时的惶惑表情。除此之外,她能忆起的只有她爸爸去世时的情景。那一刻,仿佛时光被赋予了魔法,小韦从此对生活有了清晰的记忆。

那天,她跟两个哥哥在山冈上给生产队放羊。坐在草地上,可以看见瓮平寨被翠绿的山冈环护,像只乌龟卧在巨大瓮缸的底部。放眼望去,草叶还没泛黄,湛蓝的天幕上也没出现南迁的雁阵,时光正度向秋天。

小韦的大哥十一岁,二哥九岁,他们已经成为村小的学生。自从成为学生,两个哥哥似乎懂得了很多道理。小韦喜欢跟在哥哥的后面,如同漂泊的草叶有了依靠。太阳一点点把草地上的树影变短,然后,又慢慢变长。大哥踩着树影,攀到草地边的树上,给小韦摘了几只八月瓜。负责看羊的二哥丢下羊群,往他们身边跑来。

大哥说:“二弟,你丢下羊群不管,它们会跑回寨子里吃庄稼。”

二哥说:“我要八月瓜。”

大哥说:“八月瓜是给妹妹的,她肚子小,饿了。”

二哥说:“我肚子也小。”

大哥说:“我知道你肚子小。你的小肚子如果装了八月瓜,就装不下别的东西了。二弟,你得把小肚子留下来,晚上装肉。我听妈妈说了,爸爸今天得到了一坨肉,晚上有肉吃。”

小韦说:“我也要把小肚子留下来吃肉。”

大哥说:“好吧,谁叫家里还没过年就得到一坨肉呢?”

八月瓜被三个小家伙留在草地上,像一串被人遗弃的红鞋。西斜的阳光慢慢爬上山冈,几块浓淡不一的云影走走停停。云影带来了夜虫的鸣叫,它们钻出草棵,拍着翅膀在草叶上欢鸣。

太阳还没落下山冈,草地上刮起一阵轻风,送来女人的嘤嘤哭泣。小韦听出那是妈妈的声音。很快,山脚下响起男人们喊叫的声音。平常木讷、迟疑而又慢吞吞的男人,忽然变得敏捷和警觉。小韦听见有人喊了大哥的名字,二哥的名字,过了一小会儿,又有人喊到她的名字。他们丢下生产队的羊群往山下跑。小韦才七岁,腿不听使唤,很快就被两个哥哥丢到了身后。

跑回虚楼,小韦看见家里到处站满了大人。女人们捞起围腰抹泪,男人们则爬上猪圈,去掀晾在上面的杉木。那是人们打制棺材用的。在瓮平寨,家家户户猪圈楼上都晾有几截漂亮的杉木。当一个人过了六十岁,人们就认为这个人老掉了。一个老掉的人,脸上会堆满皱纹,闪烁出黄铜才有的金属质感。那时,人们从猪圈楼上取下杉木,提前替他打制一副棺材。小韦的爸爸刚满三十五岁,没人想到他在这个年龄死掉。

有人把小韦抱进屋。

她看见爸爸安详地躺在木板上,像劳累后躺在板凳上睡觉。离她爸爸不远,妈妈把头埋在几个妇人怀里,扭来扭去地痛哭。嘤嘤哭泣中,妈妈的身体不停地颤抖,像一堆通了电的弹簧。在人群后的阴影里,小韦看到了后来成为她继父的老戚。老戚像一杆被积雪压弯的竹子,低着头,愁眉苦脸地一动不动。

小韦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她安静地呆在大人的怀抱里,很快被她妈妈吓哭了。人们的哭声像夏季的河流慢慢丰盈,它仿佛带来了某种魔力,使小韦的记忆从此清晰。这以后,她记住了生活过的每一个细节,并从人们的嘴里还原了老戚与她家看似复杂,实际上简单的自然关系。

在人们眼里,老戚有一副好嗓子,一身好力气,以及一个快乐的好心情。况且独身一人的老戚也比别人更容易填饱肚子。重要的是,老戚还有一副办厨的好手艺,他不时有机会到公社食堂顶替十天半月,不用日晒雨淋,也能挣到生产队的十个工分。

老戚对这份临时活计很上心。每天早晨,寨里的公鸡刚叫第三遍,人们就听见老戚出门了。他出门时喜欢哼唱两句,歌词模模糊糊,像挤在他的喉咙里忙得团团转,跑了半天也没跑出他的嘴巴。早起的老人听见黑暗中老戚的声音越来越远,大声说:“老戚,啥事这样高兴啊?”

老戚说:“没啥事,就是高兴。”

老人说:“嗨,我还以为你梦见娶媳妇了哩。”

老戚说:“借你吉言,我得找个时间先梦见丈母娘。”

老戚是个快乐的人。

人们认为,如果小韦的爸爸不去找老戚,那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本来,小韦的爸爸一大早来到场上,是想问问兽医站的割猪匠能不能骟羊。小韦两个哥哥帮生产队放的羊群里,有几只羊牯得马上骟掉,要不过了秋天也不长膘。小韦的爸爸先去兽医站转了转,没找到人,又鬼使神差地来到公社食堂。人们猜测,他有可能是想看看老戚,也有可能啥也不看,只是想找个地方坐坐。

老戚正在忙公社干部的午饭,一会儿在灶前忙活,一会儿又跑到外面。食堂旁边有一块菜地,上面种了蔬菜。需要摘菜时,老戚丢下小韦的爸爸,独自一人跑到菜地上忙半天。小韦的爸爸坐在板凳上抽叶子烟。抽完叶子烟,他看见食堂的墙壁上挂着一笼猪心肺。他想起家里的三个小家伙,离开时,顺手把那笼猪心肺带走了。

小韦的妈妈很高兴看见男人带回一笼猪心肺。

她说:“哪来一笼猪心肺啊?”

他说:“捡的。”

她说:“天老爷,小家伙们今天有肉吃了。”

小韦跟着两个哥哥上山放羊,他们离开后,妈妈把猪心肺洗净,切开,放到米豆里煎煮。慢慢地,虚楼里飘出猪肉煮熟后的香味,升腾的肉香中,老戚挂着一脸汗水跑进了屋。据人们说,因为走得急,老戚脸上的汗珠有岩巴豆那么大,它们顺着脸颊的耳朵边往下滚,掉到地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往地上摔鸟蛋。

人们推断,小韦的爸爸是个老实人,看见猪心肺挂在那里有一段时间,把它带走,不会有人在意。没想到,老戚是个认真的人。当他从菜地回到厨房,发现猪心肺不见了,他想了想,马上跟着小韦爸爸的脚步回到了瓮平寨。

在老戚急迫的讲述中,小韦妈妈的脸越来越红,仿佛她男人拿走的是公社的全部财富。小韦的爸爸羞愧地蹲在地上,像一条没有背壳的蜗牛。他蹲了一会儿,才从地上站起身,带着迟滞的目光,走出了房门。

当人们再找到他时,小韦的爸爸已经用一根牛鼻绳上吊了。他把自己吊在沟谷边的一棵枫树上。还没进入秋天,枫叶依然翠绿。远远看去,小韦的爸爸像那棵树结出的唯一一颗黑色果实,硕大而僵硬。

多年后,当瓮平寨的人们说起这个细节,有人说:“谁会想到,在大集体的年月,一个老实人会去看望一个认真的人?因为一笼猪心肺,认真的人把老实人吓死了。”

有人说:“不对,这是命。”

有人说:“没错,要不然,老戚会成为小韦的继父?

命中注定,小韦的妈妈要嫁给这个男人。”

像阳光驱散林间幽寂的阴影,小韦的爸爸带走了她妈妈的欢乐。除了给生产队出工,还有自留地里大量的农活,成堆的家务,妈妈忙得披头散发,鸡飞狗跳,要做的事情也没有尽头。小韦的妈妈再也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站到红木柜前细细地梳理头发。那些黝黑的头发像秋天的杂草没有秩序地乱长,慢慢长成一个被刨乱的鸡窝形状。

寨子里同时失去欢乐的,还有老戚。人们再也听不到他喉咙里忙得团团转的歌声。开始,他带着愧疚的心情,来小韦家虚楼看看;后来,他承担了小韦家自留地里的重活;再后来,好像小韦家所有的农活都会主动找到他,砍柴,犁地,收割,翻修。一年下来,快乐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空闲时,老戚会哼唱两句。听到他的歌声,小韦的妈妈会脸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