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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18年第1期|庞余亮:没有天使的夏日

来源:《青年作家》2018年第1期 | 庞余亮  2018年08月18日11:53

我记得开始的夏天还没有那么漫长,父亲也还没那么肥胖。他更没有那么粗暴,他还是个壮年的父亲。

我记得我的老鹅还没被父亲宰杀。我的老鹅还在小鹅之外独自觅食。小鹅还小,但它们成为我们家宝贝的时间仅仅半个月。半个月后,它们就被赶到“广阔天地”里独立觅食去了。

它们身上那动人的鹅黄慢慢被白羽毛所替代。至于这样的替代是哪一天哪个时刻完成的,谁也说不清。就像我,实在回忆不出父亲什么时候打我我决定不求饶。

我在那座四面环水的村庄生活到十三岁,然后出门求学。此时我已读完了小学五年级和初一初二,也就是一个标准的初中毕业生。偏偏那年有了初三,我必须离开这个村庄去乡政府所在地上学。父亲半是高兴半是担忧,他害怕我成为一个文也不能武也不能的半吊子。

我离开村庄的那天,村庄安安静静的,根本没有人起来送送我,除了河里的那群白花花的呆头鹅。我捡起一个土坷拉扔过去,没扔中——它们伸长了脖子嘎嘎地叫了几声,表达了它们一以贯之的骄傲。

这是一群新鹅。从去年夏天长到今年夏天的那只和我如朋友的老鹅,被父亲宰杀掉了。这是一群劫后余生的鹅。宰杀老鹅的时候,我目睹着这群劫后余生的鹅开始逃跑,它们张开白翅膀,一只跟着一只,飞快地掠过那清凉的水面。往往是那天,我不会听到它们骄傲的歌声。

到了晚上,它们又在我的呼唤下回到了鹅栏。

我觉得无比耻辱,又对父亲的命令是无比服从,甚至还去向父亲表功。

我是鹅们的什么?它们知道我扮演了什么角色吗?我甚至在杀老鹅的时候,我就悄悄藏起了老鹅一根最长的鹅毛。因为我看到过伟人的手里总是拿着一支鹅毛笔。后来那鹅毛根部的油脂太多,字根本就写不出来。

我出卖过多次我的鹅。

后来鹅没有了。夏天就变得无比漫长起来。

再过了很多年后的夏天,我的桌上多了两盆火鹤花。一个叫红掌,一个叫白掌。突然想到,那天杀我的老鹅时,父亲将那老鹅的那对“红掌”用沸水浇过之后,哗啦一下撕去老鹅脚掌上那外面的红皮。那“红掌”就这样变成了“白掌”,如我面前的这两盆悲伤的火鹤花。

大学里写过麦地的诗,那全是海子写过的麦芒。父亲曾问过我,你整天写的是什么东西?你可不要闯祸啊!我没有回答他。他搞不懂什么是诗歌,就像我也搞不懂麦地里的麦子为什么那样戳我的手指。

“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一种愿望/一种善良/你无力偿还。”

手指的疼痛无法休止,我的诗歌也不能结束。

记得那个初夏,我抱了本诗集回到家里。母亲对于我的回来表示了足够热情,父亲不在家,他在乡粮站看大门呢。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这个劳动节正好睡懒觉。

我从下午三点上床,一直睡到晚上七点多钟,是父亲的声音把我惊醒的,当时我心里就咯噔一声,他怎么也放假了?我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好,主要是我不听话。我家平时要做一些打草帘做芦席的副业,上了初中,我就不肯做了,还捧着一本书装模作样,既偷了懒,还耗了“上计划”的洋油,父亲很不满,我拍着书理直气壮地说,这可是先生叫看的。这是很有效的,不识字的父亲有两怕,怕干部、怕先生。

第二天凌晨,父亲在堂屋里对母亲说话,没过多久,父亲就和母亲在堂屋里吵了起来,父亲叫母亲来叫醒我,母亲不同意,说我昨天晚上看书睡得很晚。父亲说,年轻人要睡多少觉,睡得多只会变成懒虫。母亲说,他已经做先生了,还要出猪灰,让人家笑话的。父亲听了这话,竟然吼了起来,笑什么话,将来文能武不能,更让人家笑话。父亲的哲学是,一个人要“文能武也能”,而我这样,只能文不能武的人,将来吃饭都成问题。出于赌气,我迅速起了床,只吃了一小碗米疙瘩,母亲叫我再吃一碗,我赌气不吃了。父亲把一根扁担递给我说,饿不死的。

清晨的村庄还是很安静的,我晃荡着粪桶就直奔我家的猪圈。我是很熟悉猪圈的,小时候要把捡来的猪屎往猪圈里倒,还要把拾来的猪草往猪圈里倒。上了高中,我就不怎么到猪圈去了,一是我寄宿了,二是我要考大学。足够的理由使得我远离了猪圈,没有想到的是,父亲还是把我逼到了臭气冲天的猪圈来了。

父亲打开了猪圈的后门,我在他的指挥下动了两灰叉,刚才还浓缩在一起的臭气就涌到我的鼻孔里、头发里、身体中,早晨那一碗米疙瘩差一点吐出来。父亲见我这样,呵斥道,你可真的变修了,人家公社里的大干部也能做的,你怎么就不能做了?

我家的猪圈是在小河的一边,猪灰可以直接上船的。也许是我和父亲有了比赛的意味,也许是我怕乡亲们看到我劳动,反正我挖得比父亲快,也比父亲多,太阳有一竹篙高的时候,我们已经把一猪圈的灰出完了。拔船桩的时候,父亲问我,怎么样?我没有回答他,看着河水,我熟悉的河水虚幻,我熟悉的手掌火辣辣般疼痛。

父亲还是照顾我的面子,离了村庄之后才把手中的竹篙递给我。我接过竹篙,用力向下去,没有想到的是,起篙的时候,竟然没有力气把竹篙拔起来,如果不是父亲一把扶住我,我肯定要掉进河里去了。父亲把竹篙拔出来之后,想不叫我撑了,我坚决没有让,父亲也就没有坚持,把竹篙让给了我。可我再次出了洋相,过去我学的是空船,现在是重载船。重载船吃水深,下篙、起篙都是要有技巧的,我用尽了力,船却前行得很慢。父亲像是没有看见我的窘迫,索性用草帽遮在头上睡觉了。

船是靠稳了,就剩下两项农活了,挖灰和挑灰。我都不愿意做。父亲根本就不和我商量,把扁担给了我,意思是我挑。粪桶的重倒是其次,更让我为难的是,田埂上全是肆意疯长的油菜,它们拼命地阻止我前进,头一桶猪灰挑过去,我简直就要瘫了。待到小河边,父亲说,怎么这么久?我撒了一个谎,肚子疼了。第二桶过去,我还是回来了这么久,父亲又问了一句,我还是说肚子疼。父亲的脸色顿时就变了,说,懒牛上场,尿屎直淌,我看你啊,真是懒到底了,这样吧,我来挑,你来玩。

我就是被父亲的这句话激怒了,坚决不同意把粪桶再给父亲,最后一粪桶猪灰上去之后,父亲把手中的灰叉递过来,叫我平一平。我平完了,把灰叉扔到了麦田深处,麦子长得太高了,一口就把灰叉吞没了。

回去是父亲撑的船,到了家,父亲叫我回家,自己在河边洗船、洗粪桶。他没有问那把灰叉的下落。当天晚上,劳动了一天的父亲连夜回了粮站,而我则是没有洗脚没有吃饭就爬上了床,明明是累,可怎么也睡不着觉,手疼、肩疼、腰疼、腿疼,酸痛令我连翻身都很困难,半夜里刚睡着了,我就听见站在我家麦地中的那把灰叉在对着我喊,疼!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下来了,这一年,我十九岁,父亲六十六岁。父亲有意这样做的,本来运猪灰要在六月底,麦子割了,平田栽秧的时候才用得着猪灰,可六月底我还在学校教书,父亲肯定是怕逮不着我,就决定请假,利用星期天“修理”我一番。

今年我回家扫墓,父母的墓后两百米处,就是我和父亲当年出猪灰的地方。已是别人家的责任田了,那把扔在麦田深处的灰叉,现在什么地方呢?

在如此肥胖也如此漫长的夏日里,不能不提我的南瓜地、我的南瓜。其实在我上了大学后,我再也不愿意提到“南瓜”这个词。我的理由很充分:一辈子吃南瓜的重量是固定的,童年少年时代,几乎是南瓜当饭,揭开锅盖,全是金灿灿的南瓜粥南瓜饭,嘴巴里全是南瓜的生涩味,吃够了。

但不挑食不抱怨,才是贫穷人家的生存哲学,就连我们家饲养的猪一样,如果它对母亲送过去的猪食挑嘴的话,那它就必须承受母亲手中铁质猪食勺的猛揍。投胎于此,挑食不可能,抱怨无效,我将生涩的南瓜汁液狠狠地咽了下去。贫穷之胃会永远铭记这样的迫害。但迫害的疼痛,随着时间的推移会逐渐遗忘。从这个意义上说,此类遗忘和对于南瓜恩情的遗忘在本质上没任何区别。

但追究到底,这不是我应该遗忘南瓜的理由。

我把我和南瓜的缘分通通梳理了一遍,反复出现的是在那个曙光初现露水满地的清晨,风流一辈子的父亲要教我给南瓜“套花”,将雄花外面的花撕掉,仅仅留下雄花的花蕊,带着花蒂套进雌花中。当时我刚十二岁,父亲没有讲套花的道理,但我突然就明白了其中性教育的意思。父亲似乎没看到我的脸红,继续让我跟着他学做套花,但我的脸在发烫,身体在悸动。

——“发烫”和“悸动”,是属于少年的隐秘之事。

我决定把这隐秘的南瓜留在这漫长的夏日里,如果它能顺利地胖起来,就让它无休无止地肥胖下去吧。

肥胖的夏日是不爱运动的,就像肥胖的父亲,他一运动就气喘吁吁。后来雨季就来了。

雨是父亲爱出的虚汗吗?

那么大的汗珠,不,那么大的雨点。

都是比蚕豆还大的雨点。

对,是蚕豆,而不是黄豆。不是比黄豆大的雨点,而是比蚕豆还大的雨点。啪嗒啪嗒,冷不丁地就往下落,从来不跟你商量,即使县广播站里的那个女播音员说了多少次“三千米上空”也没用的。想想也够了不起的,如果那比蚕豆大的雨点是从“三千米上空”落下来的,那当初在天上的时候该有多大?比碗大?比洗脸盆大?还是比我们的圆澡桶还要大?

“百帕”实在太神秘了,几乎是深不可测,究竟是什么意思?去问刚刚毕业回村的高中毕业生,这些穿白的确良衬衫的秀才支支吾吾的,也说不清楚。但那神秘的“百帕”肯定与天空有关,而能把“百帕”的消息带回到我们身边的只有那比蚕豆大的雨点。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雨下得急,正在“发棵”的水稻们长得也急,还有那些树,大叶子的树,小叶子的树。比蚕豆还大的雨点砸在它们的头上,它们一点也不慌张,身子一晃,比蚕豆大的雨点就弹到地上去了。地上的水,流成了小沟,而原来的小沟变成了小运河,原来的小河成了湖——它把原来可以淘米可以杵衣的木码头吃下去了。

比蚕豆大的雨点就这样落在水面上,砸出了一个个比雨点还大的水泡。那水泡还会游走,像充了气的玻璃船,跟着流水的方向向前走,有的水泡会走得很远,如果它不碰到浮在水面上那几根麦秆的话。

母亲很生气:天漏了,一定是天漏了。

那些无法干的衣服,那些潮湿的烧草,那些无法割来的蔬菜,都令母亲心烦意乱。

我们估计是谁与那个“百帕”生气了,但我们不敢说。直到我去县城上高中,问起了物理老师,这才明白什么是“百帕”,“帕”是大气压强单位。播音员说的是低空气压和高空气压。一般近地面的压力大约是一〇一〇百帕,四百百帕高度。

但母亲生气的时间常常不会太长,她为了这个小暑的“雨季”早储备了足够的腌制雨菜。所谓雨菜,是指菜籽收获后,掉在地上的菜籽萌发的嫩油菜。母亲把落在田埂上和打谷场上的它们连根拔起,然后洗净腌好贮藏起来。

有雨菜还不够,母亲抓起一把今年刚晒干的蚕豆,蚕豆还青着,但很坚硬。母亲把菜刀反过来,刀刃朝上,夹在两只脚之间。将干蚕豆放在刀刃上,然后举起桑树做的杵衣棒,狠狠砸下——蚕豆来不及躲闪,就被母亲劈成了两瓣。随后,母亲再剥去蚕豆衣。晒在竹箩里的蚕豆瓣如黄玉,光滑温润。

外面,那比蚕豆大的雨点还在下,比雨点还大的水泡瞬间产生破灭,但已和我们无关了。母亲做的腌雨菜豆瓣汤已盛上了桌。那些黄玉般的蚕豆瓣在雨菜的包围中碎裂开来,像荡漾在碗中的一朵朵奇迹之花。这咸菜蚕豆瓣汤,极咸鲜,极糯,极下饭。

夏日年年会来,雨季也年年会来,比蚕豆大的雨点也会落到我的头上,但亲爱的母亲、已离开我的母亲啊,我不吃这咸菜蚕豆瓣汤已有十三年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