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户籍管理是一个国家管理人口的必要手段，全世界每个国家都有，这本是无可厚非的。然而户口在我们国家，曾经像一副枷锁，将人们捆绑得紧紧的；也曾像一座大山，重重地压在人们的头上。户口问题曾经在很多人心中是一个永远的痛！户口曾经主宰着我们的人生和命运！

户口人为地将中国的公民分为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如果你是城市户口，就可以享受到国家供应的粮油肉蛋等物资；相反如果你是农村户口，你就完全依靠当地的物产来生活，如果你们当地只产红薯，你就一辈子只能吃红薯了。那个时代，户籍管理实在太严格了，你如果想改变命运，想把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想从这个城市转到另一个城市，那无疑比登天还难。

我们国家的这种铁腕似的户籍管理制度，可能对于当时稳定社会是能起到一定作用的，然而这样的户籍管理对于人民的民主自由生活却是一种窒息，对那些拥有权势的人来说，则是利用户籍大搞钱权交易和腐败之风最好的温床。

在大办钢铁的时代，由于城市劳动力的缺少，一群农民被招到了城里，他们成了工人，有了吃商品粮的城市户口，他们在庆幸之余却也开始尝到了苦果。他们被称为半边户。由于老婆、孩子和父母都尚在农村，他们只能和亲人天各一方，虽然口里能吃着大米、馒头，然心里却无时不思念着远在农村的亲人，他们尽量省吃俭用克扣自己，以接济乡下的亲人。一年只有十二天的探亲假，他们像急切的大雁飞到亲人的身边，他们像饥渴的鱼儿依偎在妻子的怀抱里。为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重逢，他们只有天天和妻子温存，即使精力不够了，还要强打起精神，曾经不乏有丈夫昏倒在妻子怀抱的悲剧发生。

为共和国守卫边疆的军人，同样，他们也只能和妻子一年团聚一次，用他们的话说：渴就渴死，淹就淹死。不在部队艰苦熬足十五年，还要大小熬个官，妻子的户籍是不能转到身边的。

即使这样，农村的姑娘却大都向往着找个军人作为丈夫，因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有机会将农村户籍转为吃商品的户籍。

为了能让自己的户口转成城市户口，有多少美丽花季的农村女孩不惜献身给那些手握权柄的丑陋官员；为了能找到一个城里人当丈夫，多少漂亮的农村女孩宁愿找一个城里的丑男、残男、老男。

户籍是对人伦最大的摧残。户口人为地将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人为地把城里人和乡里人隔成了一道鸿沟。

而城里人一般都不敢找农村户口的姑娘，因为那注定要过一种牛郎织女的生活，注定要背负沉重的生活负担，注定要被人嘲笑看不起。

由于户口的铁腕专制，我们那一代人没有自己的人生选择权，我们被户口牵着鼻子走，被户口掐着脖子走。

1969年，仅上过半年初中的我们被强制下放农村，如果谁收到下放通知而又不愿将自己的户口转到农村，会有大喇叭开到你家门口，对着你家不停地恬噪，一直闹得你生不如死，只有乖乖就范。如果你仍赖着不去下户口，会有派出所的户籍上门，强行将你的户籍注销。没有户口的人在那个时代就是黑人，就是多余的人，就等于是社会上不存在的人，你走到哪里都立不下脚，都无法生活，谁不胆颤心惊，谁不害怕！

当我只有乖乖地将户口递到派出所户籍手里时，他只轻轻地盖了个戳，我一下就从城里人变成了农村人，一下子从城市户口变成了农村户口。第二天，我就不得不打起背包行李走向了农村。从此，16岁的我就得脚踏黄土地背朝天地自己挣自己的口粮。

在农村苦熬了几年后，大量的三线建设开始了，需要大量的工人。这时国家又想到了我们，我被招工到远离城市的三线工厂。虽然知道那是一座尚在筹建中的水泥厂，但商品粮的户口却有着巨大的诱惑力，使得我们这批知识青年顾不上考虑那么多，我们都害怕失去这种机会，都争先恐后地争着上。记得有一些因政审不合格而未被招上的知青们还嚎啕大哭，为自己未能招上工而悲观失望。

恕不知我们这批知青招工到水泥厂后，由于厂里已没有工棚安排我们，将我们安排到矿山，因为那里还有二个四面透风的工棚。我们就在乱石满地的草地上铺张凉席当床，没有水，没有电，甚至连方便的厕所都没有。我们这群知识青年觉得这里的生活条件还不如农村，我们团结起来，一起步行了五十余华里，来到了厂区，找到军代表，要求改善我们的生活条件，如果不答应我们的要求，就请将我们退回农村去。然而军代表对我们的要求不屑一顾，他狠狠地批判了一通我们的资产阶级思想，最好冷冷地说："你们的户口在我们手里，你们别想翻橇！想翻橇也没有门！你们怎么从矿山走下来的怎么样走回去吧！"

我们这群知识青年真是束手无策，只有又乖乖地步行回到了矿山。然我们当中也有不服者，他的父亲在部队里当师长，第二天，他就当众宣布："我不要户口了，我走！"然后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多日后，他给我们来了信，说他已参上了军。几个月后，他又来信说，他们部队派人到我们厂取他的档案户口，军代表二话没说就乖乖地交出来了。他还说他已在部队入了党。

而我们这些工人阶级的子弟，老子没有本事，儿子也只能默默地承受着命运的安排。白天，我们用双手挥舞着大锤砸着石头，晚上则听军代表念老三篇讲着阶级斗争。没有休息，没有节假日，没有娱乐，有的是没完没了的枯噪的学习，有的是相互检举揭发紧绷的神经。身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无不怀念家乡的父母亲人，怀念我们从小长大的城市。有很多人开始想办法调回城市，有拼命巴结领导，为其打洗脚水、倒尿罐的人，也有托父母亲友在城里四处活动找关系钻路子的人，然通过这种途经调回省城的几乎没有。倒是有几个颇有姿色的女性成功地调回了省城，她们无不是通过和军代表或厂领导睡觉，以肉体换来户口通行证。

户口问题不仅仅困扰着我们这些小萝卜头，就连我们厂的一任党委书记也有同样的苦恼。他的表现是每逢厂里开大会，甚至是开党委会，他都趴在那里打瞌睡，做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其实，他是一位老革命了，据说他在解放我们省城的时候，立下了赫赫战功。解放后，在评定干部级别时，他被评为了十三级，进入了高干的行列。解放之初，他从部队转移到我们省厅当了一名副局长。五十年代初，从中央到地方，进了城的官员们都迷恋上了跳舞，我们这位党委书记的老婆那时年轻漂亮，被厅长每天开着专车接去搂着跳舞。我们这位党委书记气愤不平，写了一封状告信直接递到省长手里，谁知那位厅长恰巧是跟随省长打江山多年的老部下。省长就直接将状告信转给了厅长。厅长见其信后大发其火，当即将他逐出省厅，下到远离省城的基层，并发誓地说："只要我还在厅里一天，你就休想再回省城！"

官大一级压死人。可怜我们的这位党委书记，就这样十几年来在基层单位调来调去，就是调不回省城，就是不能和家人团聚，一个为红色江山立下过功勋的人有此此遭遇，他甚至比我们变得更消沉……

我们在艰苦卓绝的日子中，将我们的厂房建立起来，机器开始轰鸣，水泥一包包运向了三线建设的各个工程。而我们也在这灰尘弥漫的厂房中逐渐从稚嫩的青少年，进入了青壮年。我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然而还是户口在困扰着我们，阻隔着我们。我们许多的伙伴原来在省城时就有着青梅竹马的恋人，然而面对天各一方，面对户口这种难以逾越的坎，面对结婚后将要到来的牛郎织女的生活，百分之九十的恋人都不寒而栗而退缩了，多少劳燕就此永久分飞，多少爱情的悲剧在我们这一代中因户口而上演。

然而当回到现实，就在同一户口所在地来寻求新的伴侣，却发现了新的问题。我们厂是水泥厂，属重工业行业，男多女少。当初把我们从农村招上来时，就是按照男女七比一的比例招来的，所以七个男人追求一个女人，那还不因此爆发恋爱大战。即使是一个极丑的女孩当时在我们厂里也是神气活现，骄傲得像一个公主，因为她不乏追求者，为了求得一个配偶，许多男孩子都不得不厚着脸皮，一天到晚缠着女孩子，帮她拎水打饭，甚至采取了先强奸后迎娶的强制手段，闹了一出出的啼笑因缘。虽然说天下的女人多得很，然由于户口的限制，没有人愿意到别处寻找配偶。诚然，到七十年代末时，我们厂仍有好几百个已三十出头的单身汉子。他们寂寞难耐，思春心切，终于爆发了在厂办大楼集体静座，要求解决个人问题的请愿。好在当时中国已进入了改革时期，户籍有所松动，厂领导不得不采取了措施，将所有单身的户口一并迁到省建材局（因为我们厂是省建材局直属单位），再由各个单身在省城的亲友帮忙找一个接收单位。如果实在找不到接收单位的，就地安排到局在省城的各个下属单位，这样总算解决了几百个单身汉的燃眉之急。

进入了改革开放时期，虽说户口问题比以前有所松动，但仍称得上是铁板一块，一般情况下很难逾越，人们唯一能改变命运、变更户口的方法就是考大学。我们这一辈人是再也做不成大学之梦了，只有指望我们的儿女通过上大学，将户口转回到我们的家乡。在这种念头的驱使下，我们不厌其烦地逼着儿女学习，让儿女们过早承受中国填鸭式教育的苦难。终于，我的儿子也考上了大学，回到了省城，回到了我原来的家乡。然而，待我的儿子大学毕业时，国家已取消了大学毕业统一分配，改由自己找工作单位。我的儿子好容易托省城的亲人找了一家接收单位，然而在将户口从学校转到省城时，被告知：要交二万元的城市增容费。我在帮儿子交城市增容费时，忍不住喝问：我们的户口当初注销迁往农村时，为什么不给我们发"城市减容费"呢？老天爷呀！为什么对我们这一代人就这么苛刻！

到九十年代末，我们这一代被遗忘在异乡的老知青又遭遇到了空前的下岗浪潮。我虽年已半百，然为生存所迫，只有打点行装远赴南方打工。

到了广州的第二天，我就遭遇到了惊险的一幕，一群当地的治安人员闯到我所应聘的公司，喝令我出示"暂住证"。因我初到南方，尚不知"暂住证"为何物，赶紧拿出身份证来证明我的身份，可那群治安人员对公安部门颁发的身份证视而不见，见我拿不出暂住证，立时现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要强行将我带走。情急之中，我拿出随身携带的"人大代表证"，表示我是人大代表，强行带我走，属违法行为。那群治安人员这才松了口，但命我第二天就去他们街道办理"暂住证"，否则，下次定要把我带走关起来。

第二天我赶紧去办了暂住证。从此，暂住证成了我的护身符，不论走到哪，就必须带上它。否则，走在大街上，一旦查出没带暂住证，就会被带到当地街道关起来，然后再集中送到几百里外的"收容所"里，等着你的家人送去罚金才会放人。

在广州打工的几年间，我常在街头见到沿街盘查暂住证的保安和民警，一旦谁未携带暂住证，就会被推上街头临时停放的小货车厢内。我曾不止一次地走过去观看货车车厢内的打工兄弟们，他们一个个吓得倦缩在一起，低着头，露出一副担惊害怕的神情，使人不由得想起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老鼠。

据媒体不止一次地披露，那些被遣送到收容所的打工兄弟们常常遭到非人的待遇，打骂、饥饿、强奸、甚至有的试图逃跑而被活活打死的事例也不少。新一轮因户籍问题而引发的人间惨剧屡屡发生。在我打工期间，还发生了一件震动全国的事件，我的湖北老乡年仅27岁的大学生孙志刚到广州打工的第二天，因尚未来得及办暂住证，结果被治安人员强行遣送到收容所关起来，随后被活活打死。虽然这起事件轰动了全国，然对这些悲剧派生的根源没有人能奈何得了，都只能捧一掬清泪而已！

按道理说：持有国家颁发的身份证，足以能证明其公民的身份，为何非要强生出另一种户籍"暂住证"呢？即使允许"暂住证"的存在，为何不能人性化管理，而非要让暂住证成为打工者头上新的枷锁，新的铁链呢？暂住证对于前往南方打工的农民兄弟来说，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伤痛！

在南方打工期间，我曾到深圳去游览，当要进入市区时，却被边防警察拦了下来，要我们出示边境出入证。此时，我们随身携带的暂住证又不起作用了，我们只有再花钱办理一张边境出入证。手拿着这新办的证件，我真有点百思不得其解。此时的香港已回归祖国，深圳并算不上边境，进入自己国家的领土还要花钱另办身份证件，这种稀奇古怪的户籍身份管理也只有在我们这个发明了纸和印刷术的古老国度才有可能发生。

2005年，我结束了打工生涯，在我的出生户籍之地买了一套房子，我也总算回到了故乡，回到了老家，圆了几十年的梦。然而，由于我和老婆的户口尚在原来工作的异乡，在这里，我们虽然拥有了自己的住房，但我还是被当地社会视为"外地人"，我不能参加当地需要本地户口的任何活动。我没有选举权，不能办理行各种特殊证件。最重要的是：我和妻子不能参加当地的社会医疗保险，这就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沉重的后顾之忧。就在我们搬进故乡买的房子仅2个月，我的妻子就被查出了乳腺癌，我们只有自己承担了巨额的医疗费用，我们四处举债，家徒四壁，又到了濒临卖房的地步。

穷困之下，我想到了将我和妻子的户口转到现在生活的城市，经打听，我们完全符合国家现行规定的户籍管理政策，我们的独生子女的户籍就在我们现在生活的城市，我们可以以投靠他的名义将户籍转过来，我似乎看到了生活的救星，赶紧到当地派出所去申办，管户籍的民警听了我的申诉后，说我们符合户口迁移过来的政策，随之给了我一张需要出具各种证明的清单，我一看就傻了眼，足足需要十几份证明：儿子单位出具的收入证明，我们已正式退休的证件，原居住地居委会的证明，原户籍所在地公安局的证明，独生子女证，结婚证等等等等。面对如此多的证明，我抱着"愚公移山"的精神，一项项地跑，一项项地解决，不远千里，重回原来的工作之地，四处奔波，四处求人，历时几个月，终于将各项证明都补齐了。当我怀着胜利即将到来的心情走进派出所，将一项项证明摆在户籍民警桌子上时，他只扫了一眼，便淡淡地说："证明是齐了，但我最近很忙，你过一段时间再来办吧！"我赔着笑脸告诉他，我的妻子患了癌症，希望能尽快地将她的户口转移到儿子的身边。

我的哀告并没有湿润这位民警的心，他把脸侧过去再也不理我。无奈，我只有在家里又等了一个月，当我再次找到户籍民警时，他依然铁扳着脸，甩出同样的话："我最近很忙，过一段时间再来办吧？"又把我打发走了。其实，私下里我已打探到了他的猫腻，如果我不给他进贡送礼，他永远都会以没有时间来推托，我永远都办不成这户口迁移。然太多的人生苦难养成了我这倔犟的性格，我绝不向恶势力低头，我绝不卑躬屈膝。当着他的面，我将好不容易奔波而来的证明一项项地撕掉，并铁骨铮铮地说："我不办这鸟户口迁移了，我照样能活得下去！"

我坚信改革的东风总会冲破户籍的篱笆和高墙。在这种期盼中，2012年，终于迎来了我生活的城市开始了户籍改革,推出了"居住证"的制度，规定：凡在市内生活的外地人，只要办了"居住证"，就可享受本市户籍居民的同等待遇。这给了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希望，我们在第一时间去派出所办了"居住证"，年底，我们拿着"居住证"去所在地居委会申请办理"居民医保"，果然工作人员二话不说，顺理成章地为我们办理了本市的居民医保。第二年，我就因病住了一次医院，出院时，当看到出院结算显示医保为我出了一大半的医疗费时，我十分欣慰，在心中欢呼道："我终于享受到医保了！"

有了"居住证"，去年我在本市顺利地办了出国护照，也终于走出了国门，到国外旅游了一番，实现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梦。

我尝到了户籍改革的好处，当我看到党的十八大的公告上明确提出，"户籍改革将加快深入后，我相信，随着户籍制度的改革，我们将享受到更多的优惠，我们的生活会增添一份踏实感，幸福感！

我庆幸户籍改革终于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实现了，我尤此而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