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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贵平:追鱼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邱贵平  2018年08月17日16:24

除了村主任,何长河还有个职务:河长。当上河长后,大伙都不叫何主任,也不叫何长河或者长河,而是叫何河长。有人说,何河长,我看不是你父母亲搞错了,就是登记户口的人搞错了,什么何长河,明明是何河长嘛。又有人说,都搞错了,既不是何长河也不是何河长,而是河长何。何长河就笑,现在别说你们,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搞不清楚我的名字没关系,有一点必须搞清楚,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从今往后,河也有河规了,谁要是跟河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也是跟环保这项国法过不去。

当上河长的何长河,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让南坑河里的鱼儿像水田里的蝌蚪一样多,咳一声嗽跺一下脚,甚至吐一口痰,鱼儿就吓得四处乱蹿,不一会复归平静,悠哉游哉。

有村庄的地方就有溪河,有溪河的地方就有鱼。坐落在闽北大山褶皱里的南坑,一条小河穿村而过,水草少女秀发般葳蕤,盛夏初秋时节,那可真是风吹稻花香两岸。

河水文静流过村庄,在村头水口汇积成深潭,深得两根晒衣竿连接起来,也探不到底。河水在深潭积蓄了力量,沿着落差逐渐加大的河床,摇滚着浪花,笑着喘着嚎着向前,奔腾一千多米,神工鬼斧猛然斩断河床,断成两截的河床垂直下降百余米跌落峡谷,河水飞流直下,疑是银河落九天,千回百转,直奔富屯溪和闽江。

南坑人称这条瀑布为白水瀑布,称这道断崖为龙门。都说鲤鱼跳龙门,但是面对笔直的龙门,即便长了翅膀,鲤鱼也跳不上来。于是乎,南坑的河里,除了半边鱼和饭粒鱼两种“土鱼”,找不出一头长鳞的鱼。严格意义上讲,南坑的河里没有鱼。

半边鱼呈褐色,中指长粗,鱼腹鱼肚纯平,可紧紧吸附在石头上。捉鱼的时候,将石头轻轻从河里搬起,半边鱼一离水,即从石上掉落——石头搬起的时候,将笊篼伸到石下,半边鱼便自投罗网了。半边鱼在上溯险滩急流的时候,一公一母肚腹贴在一起,抱团协力向前,仅凭一己之力,无法游到上游,因此半边鱼又叫情人鱼和夫妻鱼。

饭粒鱼呈金黄色,筷头大小。之所以称之为饭粒鱼,是因为体积小如饭粒。饭粒鱼也许是世上最小的鱼,永远长不大,喜欢在浅水区嬉戏。在水底放一个浅底笊篼,往里面撒一把新鲜饭粒,饭粒鱼围拢抢食,迅速提起笊篼,鱼便无处可逃。

每年深秋枯水时节,南坑人会麻一次鱼。麻药是茶油饼。山茶籽在油坊榨干后,制成斗笠大两指厚的茶油饼。茶油饼含有乙醇类成份,捣碎掺水充分搅拌,产生丰富的泡沫,倒入河里,可麻翻半边鱼但不致命,未被拾捡的,两个时辰后清醒过来,畅游自如,不影响生长,也不影响春季产卵。饭粒鱼对茶油饼似乎有免疫能力,除了动作略微迟缓,并不能将其麻翻。

除了半边鱼和饭粒鱼,河里还有鳗鱼、鳝鱼和水鸡(甲鱼)。鳗鱼鳝鱼不多,甲鱼略多。小时候,何长河每年夏天裸泡在河里。何长河家就在河边,相距仅十几米。门口那段河床,河底是块光滑蜡黄、十余米长五米来宽的巨石,形成一个天然浴缸。暴雨过后,水深也不过肚脐,平常没到膝盖。岸边有棵倾斜的大樟树,繁茂的枝叶几乎覆盖河床,遮挡炎炎烈日。

一天中午,何长河躺在河里睡着了,梦见河里的鱼像田里的蝌蚪一样多,不是金灿灿的饭粒鱼,也不是黑乎乎的半边鱼,而是白哗哗长着鳞的鱼。鱼像叮着鲜花的蝴蝶,叮着他的身体。

不知梦了多久,何长河突然被疼醒,睁眼一看,一只肥嫩的水鸡咬住拇趾头。父亲听到哭喊,箭步冲到河里,将趾头钓着水鸡头的儿子抱到石磨旁,轰隆隆推起磨来。水鸡以为响雷,吓得松开嘴,趾头上留下两个米粒大的血窟窿。那以后,何长河就不敢在河里裸睡了,要是鸡鸡被水鸡咬住,可就惨了。

那年夏天,大自然重感老大爷咳嗽,南坑暴发前所未有的洪灾。三分之二房子被冲毁,大半畜禽被冲走,所幸的是,洪灾发生在白天,村人跑到山上才捡了一条命。洪灾发生时,南坑河犹如一口沸腾的巨型火锅,水、石、土、木翻滚撞击着,惊天动地,聋子都听到了。洪灾过后,河床抬高,何长河门前那个天然水缸和那棵大樟树不复存在,水口那个深不可测的深潭变得酒窝一样浅。何长河家的房子,被冲得一干二净,沉重的石磨也冲走了。

灾后,政府在山腰建了南坑新村,世代逐水而居的南坑人,与南坑河拉开了距离。山上芦苇般茂密的树木早已砍光,河里除了水和长满青苔的石头,什么也没有。家园可以迅速重建,田园不可能一时半会重建;生产能够很快恢复,生态不可能一年半载恢复。上了年纪的人,依然守望着家园和田园,年轻人则先后离开南坑。何长河是以当兵方式离开的,退伍后又回到南坑,没几年当选村主任,连任至今。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刀斧逐渐成林。多年过去,林木又绿南坑山,水草又肥南坑河,河道却越来越脏,花里胡哨的。南坑人有个坏习惯,垃圾总是往河里倒(岂止南坑人,大多人都有这个坏习惯)。原先河在门前随手倒,后来新村离河远了,积存几天再倒。塑料制品出现之前,再怎么倒,河也是干净的,绝大多数垃圾可降解。何况南坑人制造的垃圾极其有限,垃圾增量与生活水平成正比,生活水平越高垃圾越多。塑料袋编织袋塑料瓶刚出现的时候,南坑人舍不得扔弃,洗洗晾干再用。随着塑料袋编织袋塑料瓶的泛滥,最穷的南坑人也只使用一次,用完就扔,加上各种塑料包装,南坑河很快沦为垃圾河。河水好歹清着,河床邋遢似乞丐。

垃圾焚烧炉建起后,河道干净多了。有那么几年,何长河每年自掏腰包,买些鲤鱼草鱼之类的鱼苗放进河里。天气晴好的时候,何长河经常孩子似地蹲在河中间的石头上寻寻觅觅,除了零星的半边鱼和饭粒鱼,一头草鱼和鲤鱼也看不到。它们好像味精一样,消融在水中。何长河掬水喝了一口,一点鱼味也没有。何长河想多放鱼苗,遭到老婆强烈反对,你要是有病,就往河里多扔几块石头,还能听个响声,再不行,就去洗木炭,还能弄个手黑,河里有没有鱼,关你屁事,口袋有没有钱,才是大事。

何长河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老婆,百分之九十五收入上缴,口袋几乎没有钱。老婆口袋也没多少钱,何长河当村主任的收入,一年到顶两万,即便全部上缴,口袋也像老女人的乳房,丰满不起来。老婆犹如那雄关当关的勇夫,严防死守钱袋子,何长河伸手必被捉。要不是儿子时常给他发个微信红包,何长河简直窘得不敢走亲会友。

当上河长那天,何长河兴高采烈对老婆说,我的梦想要实现了。老婆说,一把年纪了,还有梦想,没吃错药吧,要不就是发高烧了?何长河说,你要是不想听,我就不说了,不过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还是要透露一点,这个梦想要是实现了,准能赚大钱。一听说能赚大钱,老婆眼里放出精光来,那快说,赶紧说,我们可是一日夫妻千日恩呢。何长河说,我要让南坑河里的鱼,像大城市街上的车一样多,到时候,四乡八邻乃至全国各地的游客,都到南坑来看鱼钓鱼吃鱼,到时……话没说完,老婆一拍大屁股打断他,做你的白日梦发你的高烧去吧!

河里都是鱼,是何长河的梦想,吸引游客到南坑来看鱼钓鱼吃鱼,却是何德俊的创意。何德俊是何长河的儿子,大学毕业落户福州,是家创意公司的部门经理。全面推行河长制的新闻播出没几天,他便打电话给父亲。

“爸,您当上河长没有?”

“昨天刚当上,你的消息真灵通。”

“您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搞创意的人,那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可告诉您,您这个河长,比村主任有价值。”

“什么意思?”

“您将改写南坑河里无鱼的历史,还将带领南坑父老乡亲创业致富,流芳千古载入史册。”

“创业哪有那么容易,没有钱怎么创业,不像你搞得那个什么创意,光说不练,只知道耍嘴皮子。”

“爸,电话里说不清楚,我准备回去一趟,坐下来跟您好好谈一谈。”

“真回来?”

“那是当然,机遇就是财运,心动了就行动。”

“你开车回来吗?”

“对,开车方便。”

“那路上小心点。”

“放心吧,爸。”

“喂,我说儿子,发个红包给我,我快裸体了。”

“哈哈,看在您当上河长的份上,我发个六百块的大包给您,祝贺了,何河长。”

“谢谢,还是儿子靠得住。”

福州到县城已经通了高速,南坑那条扭曲如麻花的机耕道也已硬化,六个小时就到了。机耕道硬化之前,只能通越野摩托车和家用车,速度和自行车差不多,还要天气晴好。下个小半天雨,路面则烂如沼泽,只能通11号车(步行),至少两个小时。

何德俊本来是回来给何长河打鸡血的,打着打着,自己也兴奋起来,决定出资二十万,在南坑建一个养鱼基地。在他的游说下,母亲老虎钳一样紧的手,居然松开钱袋子,投资了五万,另有几位村民投资十万,回福州后,何德俊又说服一位朋友投资十五万,总共五十万。养鱼基地其实很简单,河道旁围几个水泥池子,将泉水引入池子,不投放任何饲料,任鱼天然生长。

那场大洪灾过后,河床两旁的房屋和田地悉数冲毁,河床宽了一倍。池子就建在何长河家原址荒滩上。原址背后是道山崖,山崖上是风水林,面积有三个足球场大。大多村民的房子,原先也建在风水林下。洪灾之后,南坑新村建在风水林之上。村民笃信风水林能给村庄带来好运,保护家人一样保护着,其他林子里的树可肆意砍伐,唯独风水林神圣不可侵犯。风水林全是箩筐粗的参天大树,树缠藤藤缠树,绿得发乌的树冠厚如花菜,莫说大雨泼不进,指头粗的冰雹也砸不进。六月骄阳似火,风水林里凉风习习。山崖一年四季有泉水渗出,山崖下的人家,用毛竹引泉水入厨房,相当于自来水。

水泥池建造成本不高,仅花费十来万,头尾、临河三面筑三道堤坝即可,山崖是天然堤坝,汩汩泉水源源不断注入池子,风水林的落叶和虫子跌落池子。何德俊福州那位投资十五万的朋友,日后来到南坑,将池子和池子里的鱼、山崖和山崖渗出的泉水以及山崖上的风水林拍了美照,配美文发到朋友圈:做酒要好水,泡茶要好水,养鱼要好水,用这等好水养鱼,我敢打保镖,羊都不吃草改吃鱼。仅仅半天,便收获三百多个赞和一百多条评论。

建造水池购买鱼苗花费不到二十万,剩下的钱,用来疏浚河道和购买鱼苗。养鱼不是重点,河里有鱼才是关键。不投放任何饲料,鱼的生长速度肯定缓慢,至少一年才能上市,走高端市场。何德俊做过调查,对市场充满信心,但产量有限,能赚钱赚不了大钱,除非有一天水池变成水库,可那不是他的初衷。他的初衷和父亲一致,让河里充满鱼。何长河渔翁之意在乎鱼,何德俊渔翁之意在乎人,具体地说,是前来看鱼钓鱼吃鱼的人,以此带动南坑的旅游和农家乐。河里的鱼只准看不准钓也不准鱼,钓只能钓池子里的鱼,吃也只能吃池里的鱼(当然,如果有一天河里鱼满为患,可以适当钓食)。正是这份别出心裁的“渔翁之意”,打动了包括母亲在内的投资者。

何长河怀揣形成方案的何德俊的“渔翁之意”,来到县河长办,引起县领导兴趣,汇报到市河长办,又引起市领导兴趣,将南坑河治理方案列为典型,配套资金很快到位,并委派专业技术人员指导。

筑巢方可引凤,蓄潭才能留鱼。南坑河虽然不长,以龙门为界,只有三千来米,却有大大小小深深浅浅三十几个潭,洪灾之后,仅留下十来个浅潭,深潭一个没有。在技术人员指导下,何长河租来两台挖掘机,恢复了十来个深潭,水口那个深潭恢复到十米深,门口的天然浴缸则完全恢复,至于大樟树,只能在记忆里恢复。为防止鱼苗流失,水口深潭出口拉了一道细密的钢丝网。就像下游的鱼插翅难飞龙门一样,上游的鱼同样插翅难飞钢丝网。

政府的配套资金,主要用于购买鱼苗。鱼苗投放那天,风和日丽,设五个投放点,主投放点选在水口深潭。县河长办举行了隆重的投放仪式,本县媒体悉数到场,南坑人倾巢出动,四乡八邻也跑来看热闹,潭边站满了人。县长暨县河长一声令下,装在十个大桶里的三万尾鱼苗(另外四个投放点投放二万尾),像十道瀑布或者水银泄入深潭,亮瞎人们的眼。刹那间,深潭沸腾起来,空中充满鱼的味道。鱼在潭里形成一道回流,团团转了几圈后,四散开来,向上游窜去。

五万尾鱼苗当中,绝大多数是草鱼和鲤鱼,少量娃娃鱼。另外还投放了五百只中华鳖。

何德俊特意从福州赶回,当天在他公众号上发了篇图文并茂带视频的文章,其中有这么几句:

可以预见,两三年之后,我的家乡南坑河里的鱼,将多得像池塘里的鱼,到时河阔凭鱼跃鱼多任你钓,夜里还能听到娃娃鱼的叫声,河流两岸将建起数座雕栏画栋似的观鱼亭,那是怎样一副独特美妙的乡村美景?你可能见过满池塘的鱼,见过满水库的鱼,可是你肯定没见过满河的鱼,哇,想想都醉了。到时热忱欢迎到南坑来赏鱼尝鱼……

何德俊公众号粉丝过万,原名“温一壶月光下酒”,现改为“到南坑去看鱼”,粉丝一下增加几百。

半夜,何长河嘴里不停叫着鱼,被老婆推醒。老婆问他,梦见鱼了?何长河说,嗯,好多好大的鱼,整条河都是鱼,小的胳膊粗大的大腿粗。

“河又不是海,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鱼,也就是做梦吧。”

“儿子不是说吗,只要去努力,所有的梦想都会开花结果。小时候大人讲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没几个人相信,我也不相信,可是现在,南坑这么偏僻的地方,不也实现了吗?不仅电灯电话,还电视电脑,手机小车也有了,超额实现。我做了这么多年河里都是鱼的梦,现在不也实现了吗?从今天开始,河里已经都是鱼了,只是没长大而已。说不定有一天,鱼真能长到大腿那么粗,甚至还能上树。”

“照你这么说,说不定还能飞呢。”

“鱼本来就会飞嘛,在水里飞嘛。要是有一天在水里呆腻了,进化出翅膀来,就能飞上天了。”

“我说何主任,自从你当上河长以后,说话越来越有水平了,满口都是鱼味,吐口唾沫都是鱼鳞。”

“胡说,河长是在主任领导之下,主任没水平,河长高明不到哪里去。”

“反正你自己领导自己。不跟你说了,离天亮还早,我要继续睡了,也争取做个梦,梦见胳膊腿那么粗的鱼。”

“你呀,十有八九梦不到鱼,要梦也只能梦到钱。”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说罢,何长河扑哧笑了。老婆问他笑什么,何长河说,不说了,睡觉,好好梦,用力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