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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鱼:我的1978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老鱼  2018年08月17日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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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的春节过得并不开心。我睡在1978年的床上像癞皮狗一样和命运赌气。那个黑喇叭里广播的高校录取的名单里没有我,让我在葛套有些丢面子。重要的是,父亲和母亲也没有面子。父亲和母亲倒是安慰我,二弟嬉皮笑脸,到我睡的屋里讪笑,你能能的,没考上啊。我说,你滚吧!没有考上的还有S和B,他们也和我一样,睡在1978年的阴暗的日子里。葛套依然放鞭炮,春节是高兴的,鞭炮是高兴的,春联也是高兴的。我们不高兴。

过了正月十五,我们就从阴暗的床上从阴暗的梦里起来。查老师从黄河中学来到我家,说学校通知我去复习。黄河中学没有忘记我。我决定去复习,母亲父亲都支持我复习。我想,这样再赖下去也不是办法,去复习吧。可是,我那时是民办教师,还在葛套学校带着一个初中一年级的班级的语文课。查老师说,去请假吧。我就去请假。葛套学校的校长是孙广勋。我应该感谢这位校长才是,没有他的坚持,我进不了葛套学校当民师。现在,我在他面前请假,孙校长面色有些黑,有些为难。说,你走了,课谁带啊。

可是,我还是觉得我该请假复习。当民师与上大学这两者之间的轻重我还是能掂量出来的。况且,我觉得1978年应该是我上大学的一年。就是在这里教书,我也只是一学期的事情。我说,我去黄中复习,黄中的老师叫我去呢。孙校长说,你等等,明天回答你吧。

第二天下午,公社文教组组长高汝善来葛套学校找我。高汝善穿那个时期的兰色棉大衣,面色黝黑,清瘦,细条。站在我面前,说话和气。说,吉瑞,你走了,你看葛套谁能接你班,你看谁能?我说,应该有人愿意接吧。他说,你万一考不上呢?你的民师的岗位就没有了。我看,你,不如一边上课,一边复习。我想了想,高组长讲的似乎有些道理。就点头了。我这么一点头,就注定了我在1978年的一些情况。我在上半年是一边上课一边复习。我在白天上课,在晚上复习。我在高考的时候注定分数达不到重点线。这些都是现在悟出来的。有时就想,人这一辈子,许多时候,你自己把握不住,就形成你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命运。

2

1978年的春天和现在的春天一样,都是在渐渐地变暖。只是我似乎不同。1978年的我对未来抱有憧憬,有一个待圆的梦想。因此,我在那时真的很用功。我复习地理,复习历史,复习数学。我把大量的课余时间都用在这样的三门课程上。因为我读初中和高中的时候,基本上没有学习这样的课程。我就找几本当时能够找到的课本,进行自修。我背诵了许多需要背诵的东西,做了许多归纳整理和练习。我从学校里找来那种在那个时代才有的一种颜色发暗的发灰的纸张,做练习册,凑着如豆的煤油灯光,在这样的所谓的知识海洋里攻城。我的那间茅草房里贴着那个时代的年轻人都熟悉的叶帅的诗歌:“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我没有畏难啊。我在1978年没有畏难,白天上课,晚上夜读。我的鼻子眼里有煤油灯熏的黑色油垢。

可是,现在,我好像已经不是过去的我。或者可以肯定地说,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我对明天不再抱有什么憧憬。我过着每一个日子都是平庸的日子,我在许多的情况下低着头走路,夹着尾巴做人。在茫茫人海里,我像灰色的幽灵一样。

那时我没有想到我会这样的。那时我满心地要读大学。

5月份。1978年5月份。葛套的麦子熟了。葛套现在没有麦子了,所以我怀念1978年的葛套的麦子,因为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葛套的麦浪,那5月份的金黄色的麦浪。那天晚上,我没有看书,吃过晚饭,我走出家门,我去南地。哪天晚上天上有月色,天上的月色明亮,那些明亮的月色洒在路上,也洒在金黄色的麦浪上。那些麦子在清风里涌动,那些金黄色的麦子在清风里涌动成温暖的麦浪,在明亮的月色下,麦浪也很温暖。我知道,这样的一个5月,对我是有意义的。我看到了《光明日报》上的评论员文章,我知道,我的命运和这个国家一样,会发生一些转折。我读了几遍文章,我和我的老师薄老师讨论这文章对中国的意义。我在这样的月色里觉得大地澄明,麦浪飘香。我的血液里澎湃着青春的激情。多么美好的麦浪和月色啊!

我在1978年5月自信着。我的自信来自越来越解放的一种社会趋势。5月底,全地区高考的学生举行一次会考,黄中的老师通知我去参加。我给孙校长请了假,就去了。结果,我的成绩在全县文科考生里出类拔萃。邵则锋老师说,吉瑞,你今年铁定能考上。继续努力。邵老师总是这样及时地鼓励我。李禹山老师也给我参谋,说该怎么复习,该怎么填报自愿。我的语文老师葛家庆见了我总是微笑。我知道,他的微笑在那样一段时间里很稀少,据说家庭火药味浓,妻子正闹离婚。葛老师的微笑对我是很大的信任和激励。可是,我却不能确定我一定会考上什么大学。

3

那些日子是难忘的。6月初,县教育局举办高考辅导班,通知我参加。我和B都去了,住在姑父的房间里。姑父在教育局工作,回葛套了,那里有一张床。我们就睡在那张床上。

我还清晰地记忆着那样的日子。

教育局的院子有着那个时代的朴素的色彩。几排瓦房,路两边长着那个时期的夏季的杂草,它们绿得无空不入。食堂的饭菜是普通的机关饭菜,但对我们来说,几乎是好吃的要命了。油饼和豆汁,肉烧土豆和馒头,给农村来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夏季的傍晚,吃饭以后,会有一些热闹,说笑话,斗嘴,开男女之间的玩笑等等。偶尔会有剧院里的演出。

教育局的院子里有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他经常到我们住的地方坐坐。他的思维好像有些滞后,他似乎还把自己的头脑停留在反击什么翻案风的时期。他说,他写的批判文章被前县委书记看好,说准备调他去宣传部了。他就一直在等去宣传部的调令。他没有事情的时候就找我们两个忙着复习考试的人说他的光荣历史和无法兑现的调令。我们却有些怕。我们觉得他精神上有些分裂。据说,他听说自己要去宣传部了,就把原来的老婆蹬了,弄得原来的老婆和他一样都有些精神不正常。

我们去一所学校上课。在烈日下来来去去的。那个复习班有200多人,一些县城的同学开始穿皮鞋。使得B对我老是说考试决定我们是穿皮鞋还是穿草鞋。我说你也别总是想这样的问题,该穿什么就穿什么。他好像被皮鞋鼓舞着,每天复习要到深夜12多。我却没心没肺的,该睡就睡。由此B说我不上进,考不上大学,是穿草鞋的命。我说穿草鞋也没有什么,祖祖辈辈都这样,也不丢人。B说我没有出息。没有出息就没有出息,也犯不着拼小命啊。要皮鞋就不要命了?真是。我说你不能天天不睡觉,那样,就是铁也磨明了。他不听。还是在外边的电灯下,一边扑打着蚊子一边演练数学或者物理。

1978年的教育局里有个梁秘书,梁秘书见了我,说你是于吉瑞吧?我说是。他说你的文章王益华老师说好。我知道王老师。在复习班里,王老师给我们讲作文。王老师讲作文的时候很有些自负,他把他早年在省报副刊上发表文章的事情说给我们听,说得我们非常佩服。后来我也教书,我也写点文章发表,好让学生也佩服佩服,这好像和王老师有些关系呢。

4

7月,热。那年的热我一直以为和那年的知了有关,那年的知了在晴朗的天空下在枯萎的树枝上叫个不听,那年的汗水就从我的脸上流到脊背上流到腿上。7月怎么就那么多知了呢。而且叫起来声音特大,这样的小东西这么大的嗓门,让人觉得造物主有些奇怪,怎么让这样小的虫子发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声音呢?那年就是这样。许多知了大合唱,县城里所有的空间都被这样的声音覆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晚上,教育局隔壁的大戏院上演那个时候的戏剧,记得是河南一家剧团的《铡美案》。我对B说,我们去看一场戏吧。B不同意,说,快高考了。我说,我们老师都说了,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既然该考试了,就该玩。B说,我得临阵磨枪。我说,你磨枪吧,我去看戏。

1978年的高考是在7月20到22之间。我参加这次高考,满怀都是信心。老金姑把自己的上海牌手表给我,说考场上可以掌握时间。时间是流动的,水一样。可是,也是能够掌握的。我的那三天的时间就在这样的手表里。我带着手表走进考场,我心情平静。考得上大学是我当时的信念。因此,在考场上,我没有感觉题目有多少困难,时间在手表的滴答声音里进行着,7月的天气热,汗水就流淌得像河流一样。我总是第一个走出考场。李老师说,不要那么早走出来,要充分利用时间,检查仔细了。我觉得实在检查不出来什么,会就会了,不会就不会了。1978年7月的高考,我就这样考过了。

5

我知道我考得还可以。但是,只是可以,说可以考得上重点大学什么的,有些吹牛了。但是,依然有一个漫长的等待。从考试出来到知道自己的分数,那样的等待似乎有些残忍。知了天天叫,我在酷热的知了声音里焦虑不安。因为我知道我有希望上大学。如果我没有希望,我才不管那些鸟事情来。1978年的文科考试录取率据说是40多个才录取1个。好像能考上大学的确是很牛逼的一件事情。

直到8月底,我的分数才算出来。那天,我在地里做农活,好像是给庄稼喷药。姑父从城里给我带来消息。说我的分数出来了,352.23分,超过分数线50多分呢。我有些兴奋,那是1978年的一个乡村人的兴奋。可是,随后,我又有些忐忑,我不知道我在1978年是否能够如愿,因为我知道我在1977年也初选上了,我在有希望的时候突然失望。我在1978年又一次面对希望,我担心再次失望。因为如果再次失望,我可能会在葛套呆一辈子。我不会再对未来抱有希望。

我去填写报考志愿。那年的报考志愿是在分数下来后才填写的。我咨询了李老师,李老师说在安徽你要读中文系你就报安徽师范大学吧,他说安徽师范大学有一个藏书丰富的图书馆,还有安徽一流的师资。我就在第一志愿里填写了安徽师范大学中文专业和历史专业。后面当然还填写了其他几个学校,记得有安徽师范大学淮北分校、安徽大学、安徽大学蚌埠财贸教学点等。我把表格交上去后,就开始了希望与失望心情交织煎熬的等待。可见,那时我是非常看重这次机会的,因为那时我还是个年轻人啊。

6

9月的一天,说通知书下来了。我去葛集的邮电所看我的通知书到了没有,果然有我的一封挂号信,是安徽师范大学寄来的,我匆忙打开,是的。我被录取了。高兴。我不知道那时我是怎样的激动,因为它意味着我的那位同学所说的,我自行车有了,老婆也有了。

回到家,我去了爷爷那里。爷爷在灯光里坐着。他手里拿着他的烟袋,烟袋锅里明灭着那时的烟火。爷爷脸上是笑。爷爷的笑很有些时代的意义,我对这样的笑满足。总算是有了一个结局。父亲很快也知道了我被大学录取,父亲也高兴,父亲的高兴使得我们在1978年秋季觉得天空非常明亮。

10月,阳光温暖。父亲拉一辆板车去送我上学,送我去葛集的车站等候去砀山城里的汽车,我和另一个同时考上安徽师范大学的同乡一道去砀山火车站。那天,父亲拉着我的行李;那天,应该是1978年10月11日,葛套的上空升起中午做饭的炊烟,我第一次离开葛套,去那么远的地方去坐火车。

那也是我第一次坐那么远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