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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辉光:来自天涯海角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韩辉光  2018年08月17日16:05

1954年2月,初中刚毕业的我,只身从天涯海角到武汉学习。海南人全世界都有,到大陆来的却不多。原因是去南洋好赚钱,都跑去国外了。我因作文写得好,被老师拿到班上念,有了唯有读书高思想。我是我们那乡里第一个冲出岛,来大陆读书的人,被认为有出息。

2月的武汉正冷,武昌徐家棚车站地上一层白白盐似的东西,我问这是雪吗?人们以惊奇的目光望我这衣衫单薄的热带少年。随着人流上渡轮,那时什么桥都没有。见到滔滔的长江,我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从小知道长江黄河,见到长江了,海南人没几个见过长江。

过江到了汉口粤汉码头,一个中年汉子拉人力车过来,问去哪里?我是去投奔堂兄的,掏出写着“汉正街正永里特一号”的纸条给他看。他翘三个指头说三毛钱,请我上车。我不好意思坐上去让他拉,没上车,只将手里的小皮箱搁车上,跟着他走。

沿江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到了堂兄家住的巷子口。我从车上取下小皮箱,给拉车人三毛钱。哪知他说是三块,而不是三毛。当时武汉一个馒头三分钱,一个月生活费五六块钱。我只好给他三块,还不知道是被宰,以为是话没听懂。堂兄跑出去追,可人力车跑得比汽车还快,哪追得上。

应该说是这位人力车师傅第一个提醒我:出门在外,你要当心!

我考入武汉第一师范学校,读师范不用花钱。我的作文老师又拿来念,同学艳羡的目光使我陶醉。我作文不再满足于老师念,开始给杂志投稿。自然没发表,没发表也不气馁。

1957年毕业,被分配到小学教书,我越发醉心于文学。我规定自己每天读一个短篇,每星期写一个短篇,不当作家誓不休。我被文字之美所征服,感到作家无比神秘。当时正值大鸣大放,向党提意见,帮党整风。我不爱说话,开会不发言,照说这一关没我的事。可领导知道我投稿,是笔杆子,交我个任务:你综合大家的发言,写成大字报贴出去。

我尽职尽责,别人意见一提完,我大字报也出来了。意见五花八门,有说工资低的,有说布票少的,有对领导不满的……大字报一律第一人称,有的还有文采,还是诗歌,便署名寄去《区整风快报》发表,满足发表欲。结果可想而知,别人的账由我还,一顶叫“右派”的大帽子飞来扣头上。我没记住人力车师傅的提醒,堕入了深渊。

我和许多“右派”一道,被下放到武昌县一个叫大清口的地方。不久转去鲁湖农场,不久又转去东西湖农场,和大作家姚雪垠他们一起,荣幸至今。东西湖农场“右派”数百,又和师范学校的老师见面,有班主任朱传润老师、教语文的詹幼馨老师、教地理的叶传洪老师、总务处的胡光华主任……

有天挖沟,忽然一阵暴雨,工地上堆放许多巨型水泥管子,我从这头钻进去,胡光华主任从那边钻进来。我叫一声“胡主任”,他知道是学生,苦笑说:“没想到在这里见面。”

胡主任1955年“肃反”(反胡风)已挨批,当“右派”顺理成章。

班主任朱传润老师痛心地对我说:“韩辉光啊!我对你没尽到责任。”

老师自己都是“右派”,还为学生自责。朱老师教心理学,心善至此。詹幼馨老师却认不出我了,精神恍惚。他多次念我的作文,多次与我交谈,却对我毫无印象了,可知经过的是怎样的一场洗礼。叶传洪老师地理讲得很棒,戴宽边眼镜,风度翩翩。现在不行了,早晨出工掉进水沟里,成了落汤鸡,棉袄滴水,浑身颤抖……

那是个大跃进年代,大炼钢铁,深耕密植,干得火热朝天。却又陷入饥荒,吃不饱肚子,饿得发昏。我们连续挑土32个小时,大年三十在工地上过。每人发两个长绿霉的糍粑,硬梆梆。我将绿霉刮掉,当即啃了。不一会儿又每人发二两红砂糖,又白口吃糖,甜得喉咙发疼。北风呼呼,雪花飘飘,年便这样过了。

有天食堂有腐乳卖,那可是超级美味,我午餐放卫星,吃了1斤12两(老秤)米饭。肚子胀得几乎爆炸,腰不能弯,呼吸困难,以为要死了。每月粮食定量45斤,每天一斤半,一餐吃掉一天多定量,要几餐只吃半饱才能补回来。

一见到姚雪垠,我便想投稿。尽管身心俱疲,还偷偷摸摸写稿寄稿,还有精神支柱。可能是“东西湖农场”地址引起生疑,稿子被退给组织了。领导是个胖子,他把我叫去,上下打量说:“你投稿?你还投稿?你也投稿?……”

我的投稿,被拿到大会上调侃、讽刺与挖苦,右派为什么成为右派?因为有个人主义,个人主义是万恶之源。这般境地还投稿,还想成名成家,可见个人主义之丑陋与顽强。你这是在改造吗?你也写文章,还要茅盾巴金干什么?

有一篇稿退到我手里,稿尾有编辑写的一行字:有一定新意,投稿需组织盖章。原来投稿需组织盖章,这是从来不知道的,都白忙活了。这是位好心编辑,叫我白费劲,好人还是有。我至今记得这位不知名的编辑,记得那一行女性娟秀的钢笔字。

1960年秋,我摘掉“右派”帽子回到人民怀抱,还回到教师队伍。以为这下好了,一切已过去,哪知不是这回事,摘帽“右派”还是“右派”,歧视照旧。工作得好好的,1970年又被下放。这回发配更远,一家伙把你送去洪湖边的监利县。

这里到处是水汪汪的农田,一望无边,唱不出“满畈稻谷扑鼻香”。我希望是旱地,种棉花芝麻什么的,或像东西湖农场种蔬菜。我不怕农活,但怕栽秧割谷,在鲁湖农场光栽秧割谷。不过有一样劳动浪漫且富有诗意,便是荡船到洪湖里打草,唱“洪湖水,浪打浪”。

我们烧柴靠从湖里捞出水草,晒干拧成把子。我用竹篙撑船,另个人用两根绑一起的细竹竿在水中绞草,歌声悠扬。突然我脱了手,撑船的竹篙插在水里了,水有一人多深。那竹篙是借农民的,不能就这样丢了。我跳下水向竹篙游去,哪知风浪大,船漂走了。我猛回头追船,可追不上。

船上的同伴毫无办法,只一个劲干叫。他手里两根夹草的竹竿又细又短,无法稳住船。这是在湖中央,看不见岸。望着远去的船,我绝望了,这回真的死了。若问人最后时刻是什么状态?自然因人而异。我脑子并没一片空白,也没太多留恋,只是想作文害了我,老师要不念我的作文,什么事也没有。

我力气已尽,游不动了,正要放弃,船却突然停住了,在那里等着我。原来是被一片浓密长出水面的草绊住了,没想我的命还这大。

不怕见笑,还有后福哩!正当六月骄阳似火,望不到边的稻田一片金黄,就要开镰割谷时,总部抽调我去县里搞宣传,宣传毛泽东思想。我在小学教音乐,带了一支笛子下乡,远近知道我笛子吹得不错。就这样,别人在田里割谷,我在县里吹笛子。我独笛子伴奏的小演唱《小姑娘要婆婆》,是个重头节目,相当精彩——

小姑娘要婆婆,

爸爸给她找一个,

房子宽,钱又多。

姑娘不答应,

不把话来说。

小姑娘要婆婆,

妈妈给她找一个,

人高大,又漂亮。

姑娘不答应,

不把话来说。

小姑娘要婆婆,

哥哥给她找一个,

爱劳动,生产好。

姑娘红了脸,

不把话来说。

“红了脸”——干了,答应了。我是个文学青年,写了多年的稿子,拿着笛子吹着吹着,噗地笑一下。由于慌乱,没立即接着吹,伴奏中断。这是在县礼堂演出,观众有头面人物。演出出事故,这是政治事件,于是我被遣送回队。

还是割谷,还挨了斗。有人质问,你为什么把那破笛子带到乡下来?不是想逃避劳动又什么?整天“阿哥阿妹”地吹,宣扬封资修。你伴奏笑什么笑?笑劳动人民姑娘傻不是?告诉你,我们劳动人民姑娘就只爱劳动好的,别的都不爱。只有地主与资产阶级姑娘才爱房子、钱财和漂亮。

1972年冬,我又回到教师队伍。1979年“右派”改正,改革开放了,听说投稿不用组织盖章了。第二年,我的处女作小说《淘金梦》发表在《长江文艺》(1980年9期)上。此时我已40出头,老都老了,文学才起步。经过二十多年苦恋与艰险跋涉,终见文学曙光,不亚西天取经。

我写一个武汉人去香港淘金,不堪忍受资本家压迫剥削,又跑回武汉。当时偷渡潮正汹涌,杂志出口香港,港人看这样的东西没人不笑,像我当年吹笛子笑《小姑娘要婆婆》一样。

有位叫苏蔷的先生,在香港《争鸣》杂志上发文《不许虚构香港生活》,说《淘金梦》胡编乱造,根本不了解香港情况,那是为了吓唬偷渡客。苏先生还不解气,还将《不许虚构香港生活》捅到《长江文艺》编辑部。编辑部加“编者按”照发(1980年11期),表示承当责任。

此时我已调入中学,彭自立校长肯定了作品的思想性,表扬我立场坚定。不过建议我写儿童东西,老师搞儿童文学得天独厚。我也觉得放着熟悉的东西不写,而去写根本不了解的香港,闹了笑话,也有点扬短避长。

于是我转向儿童文学,写校园小说。其实老师是天然儿童文学作家,我走了弯路。写儿童东西和写成年人东西感觉不一样,就像和孩子一起和跟大人一起感觉不一样一样。在天真活泼的孩子中间,你心花怒放;和几个大人一起,你什么感觉可能都有,唯独不会心花怒放。

儿童文学是真善美文学,天天写真善美东西,不是好人也是好人,而且是件挺快乐的事。好人天天快乐,能不越活越年轻吗?分别二十年的朋友,见面说我还是老样儿,问有何养身妙法?我说心情,关键是心情,我心情好。

原以为这辈子白活了,没想到还有今天 。这都归功于改革开放,改变千千万万人的命运,改变了国家面貌,而进入了新时代。

这四十年,我静静地活了一把,静静地教书,静静地写作。不好意思,敝人系高级教师、业务骨干、武汉市江岸区人才库人才;创作获两个全国奖、两个陈伯吹文学奖、两个湖北省文学奖,还有其他奖。

虽已耄耋之年,我还在儿童文学一线,还在校园里埋头挖掘小说,希望有发现有惊喜。儿童文学,校园小说居多。众多的人在一小块地方长期反复挖掘,很难有什么发现与惊喜。我是鄂军,鄂军领队董宏猷老师说“韩辉光先生,两鬓苍苍,小说青青”。我理解“青青”之谓,乃“发现与惊喜”者也,说明还是有收获。我准备继续挖掘下去,不辜负改革开放大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