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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18年第8期|傅菲:每种植物都有神的面孔

来源:《朔方》2018年第8期 | 傅菲  2018年08月17日08:37

傅菲,本名傅斐,1970生于江西上饶县。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钟山》《花城》《天涯》等刊,收入百余种选本。出版作品《屋顶上的河流》(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散文集《星空肖像》《生活简史》《南方的忧郁》等。

苔藓一样活下去

有一次,我去德兴,看到河滩边的坟茔,我想起了朋友,想去看看他父母。在二十六年前,朋友因病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他年长我两岁,一同在乡间教书,他常来我家借书看。朋友去世后,我去看他父母。每次去,他父母老泪纵横,哽咽无声。去了几次,不再去了。他父母住在河滩边,一栋土夯房。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已无人居住。问了邻居,邻居说,老人随女儿住到另一个镇子去了。我怔怔地站在屋子的台阶前,有些恍惚。台阶上,青苔油绿,一株菊蒿开出粉黄的花。墙根和台阶,长了很多青苔,茵茵如织。窗台也长了青苔,碗大的一块,让我心酸。

屋空人散,青苔随雨水而至。雨水绵绵,檐水在墙根下渗入沙泥里,青苔长了出来,一小块,像墙上的癣。过个三五年,整条墙根发绿。一栋房子空了,青苔和蜘蛛最早得到消息。在空床上,在瓦下,在桌子下,在凳脚,在窗户的木格,蜘蛛张网。蛛丝缠来绕去,一根蚕白的丝线张起时光蒙尘的网。苔藓沿着雨的足迹,把颓圮变成了绿园。

在孩童时,我一直迷惑,青苔是从哪儿长出来的呢?它没有种子,又不开花,怎么就长出来了呢?在池塘边,在老树根,在河中的石头上,在洗衣埠头的石缝里,在田埂上,在涵洞,青苔旺旺地生育。绒毛一样的衣叶,手指头挤一下,水流了指缝间。我写作文,第一次被语文老师作范文,在班上读,是在初一,写的就是青苔:“太阳冉冉升起,石头上的青苔像一块蓝布,被水涤荡。小鱼虾黏在青苔上,摆着小尾巴,睡眼蒙眬。太阳在说,起床吧,天气好着呢,可以去踏春了。”语文老师叫邱戴辉,戴一副黑边眼镜,把冉冉误读成了再再。大自然像个魔术师,可以无中生有,空手掌上飞出鸽子。学了植物学之后,我才知道,苔藓属于水生苔藓植物,由孢子繁殖而来。青苔是苔藓的一种。青苔长在水中或陆地阴湿之处。无水不成苔。乡间俚语说:三月青苔露绿头,四月青苔绿满江。雨水越足,青苔越盛。

有一种黑蚂蚁,喜欢在青苔里筑窝。蚂蚁全身乌黑发亮,一对触角如地雷探测器。墙根下的青苔,粘附着死去的飞蛾蚱蜢,以及晒死的蚯蚓。蚂蚁吃这些。我捉一只蜻蜓,扯去一半的翅翼,放在青苔上面,蚂蚁来了。来一只两只,拖蜻蜓,拖不动,去蚂蚁窝叫来一群帮手。蚂蚁有自己的路,弯弯扭扭,在青苔里穿来穿去。我用指甲剥去一小块青苔,蚂蚁急得打转,扭头回去,转一圈,又拉起队伍回来。一只蜻蜓,被一群蚂蚁抬走,像抬着一具山峦一样的巨型棺材。我恶作剧,火钳夹起一块炭火,堵住蚂蚁的路,队伍溃散而逃。

入秋以后,雨水日少,地气上抽,土地干燥。墙根下的青苔慢慢黄下去,黄毛狗的皮毛一样。霜降了,苔色发白,带枯焦色。我以为青苔死了,再也不会活。点一根火柴,苔衣噗嗤嗤烧起来。谁知冬雨来了,窸窸窣窣,下了一夜,青苔第二天又绿了。生命力真是顽强。村里人,以贱来喻示植物生命力的强盛,越贱越不可消灭。如杂草,落地生根。青苔算是贱种了。

青苔其实也很容易死。我们去饶北河摸螃蟹。螃蟹躲在河石下面,趴在沙里。河石浸入水的部分,有光滑的水苔,像石头的胡须漂在水里。手摸起来,黏黏滑滑。我们把石头翻个身,摸上螃蟹。过两天,水苔晒死了,一丝丝,风一吹,吹走了,石头又干净光滑如初。水苔里,常躲着一种蛇,细而长,乌黑,尖头。是水蛇,滑行的波浪如山脉曲线。还有一种凶猛的鱼,也喜欢藏在水苔下面,吃小鱼小虾和螃蟹,是鲶鱼。鲶鱼有尖利的牙齿。水苔成了鲶鱼的隐蔽物。

山涧产一种青螺。螺个小,尖长,螺壳呈水苔色,吸附在水中涧石。青螺对水质要求苛刻,水有污染,青螺便大面积死亡。青螺寒凉,排毒。生口疮,烂舌苔,得口腔溃疡,长痱子,吃两次青螺便痊愈。我外婆家门口有一条溪涧,源自高山峡谷。溪涧里有很多青螺。每年的暑假,我们去溪涧摸青螺,摸一天,摸一大脚盆,分给各家各户吃。青螺煮起来吃,放盐,放薄荷,放生姜。夏夜在院子里乘凉,用一根竹签挑青螺肉吃。山涧水苔里,躲着一种扁头的蛇,剧毒。蛇也是水苔色,肉眼很难辨别。摸青螺的人,被蛇咬伤毒发身亡,也有发生。摸青螺,我们带一条竹稍,啪啪啪,在水面拍打一遍,驱蛇。

人的感觉,有时候很奇异。人的感觉本身,含有自己的认知。青苔越茂盛,人的内心越荒凉。杂草越茂盛,人的内心越悲戚。花繁,人的内心喜悦。树浓,人的内心静谧。2012年,我去九华山看望来皖采风的王雁翎、林森、赵瑜等老友。我们一起去拜会九华山佛学院主持臧学法师。藏学法师和我同代,他是个高僧,也是一个书法家、作家。佛学院在树林茂密的山腰上,踏入寺庙,有静虚之感。我并没有被寺庙古朴精雅的建筑所迷住,有两样植物,在我看的第一眼,便戳入我的内心。指甲花和青苔。指甲花,在内院的一棵树下,有五株,入深秋了,还在开花,繁花堆叠。这也是我见过最大株的指甲花了,足足有一米来高。在整个寺庙里,指甲花是唯一绚丽的色彩,格外挑眼。青苔无处不在。台阶上,树根下,麻石井栏上,瓦楞上,到处都是青苔。青苔油墨色,莹莹发亮。三位老友在书房里,和藏学法师交流书法,我一个人在内院看青苔,我看得入迷。我想,在一个长满青苔的地方生活,生活已经成了修行。

日本京都有寺庙,叫西芳寺,寺庙遍布苔藓。地上、瓦上、树上、柱石上、门槛上,都是苔藓。因此也称苔寺。在战乱期间,寺庙僧人散去,便荒废着,苔藓成了寺庙的主人。战乱之后,僧人入寺,便由苔藓自然生长。来这里的客人,络绎不绝,看苔藓,抄经文。苔寺是京都最著名的寺院。

寺庙一般建在树木繁盛之处,多阴湿,苔藓择地而生。南方的寺庙也多苔藓。2016年,祖明去东岳庙还愿,我陪他。东岳庙四周的老树下,也是苔藓密布。见过很多寺庙,独独九华山佛学院的苔藓,让我震撼。我很难去修饰那些苔藓,也难以准确描述心里的感觉。苔藓像是枯寂生活的堆积,也像是高深的禅境。苔藓似乎有一种吸附声音的能力,凡尘俗世之人,肉胎凡骨之流,所发出的任何声音,都会被苔藓吸走,化为无声。

刘禹锡在《陋室铭》中说:“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便是人生的境界,才“可以调素琴,阅金经”。一个心静到极致的人,一个把生命支撑在内心的人,苔藓才会慢慢蔓延了台阶。王维在辋川时,写过《辋川集》,有一首《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辋川是无人踏足的深山,适合入禅境,入心境。没有比深山有更多苔藓的地方了。朽木上,活树上,藤蔓上,裸石上,满眼青苔。

现在,有很多城市人,他们在家里养苔藓,用一个器皿,如挖空的根雕,如玻璃缸,如假山池,如瓦钵,如凹石,摆在桌子上,铺一层细沙,放几颗河石,苔藓黏在河石上,日日浇水。我有几个朋友都养了青苔,这是生活的情致。可能看见了青苔,烦躁的心再也不会烦躁了。当然,这是城市人的可怜之处,青苔也需要养。

有很多地方,青苔会长得如古典诗境中的青圃。如古老的石拱桥。如老祠堂的天井。如深山老林的树根。如淌山泉的岩石。如山涧的巨石。如林中颓败的墙。长青苔的地方,也适合长爬墙虎。有一次,我去葛源,在崇山头的溪涧上,有一座石拱桥,长满了苔藓和爬墙虎,还有凉粉藤。我在溪边洗手,抬头一望,石拱桥的侧身像一幅宋朝的国画。苍老的意境深远,让人觉得人世间莫不是沧海桑田。桥上走过的人,来来去去,来时聚去时散,莫不是无影无踪,而苔藓依旧,青藤如昨。

怎不令人感慨?我看望过一个孤老的人。他住在三楼,一年难得下几次楼。他的子女都在国外工作。我见他的卫生间墙上长了青苔,油绿绿的。我说,我去请一个工人来把墙粉刷一下,青苔长在家里会让人难受。老人说,让它长着吧,青苔都是长在需要长的地方。我说,那我来清除它,用盐水洗几遍,青苔便没了。老人制止了。

假如一个人去世了,肉身短时间不会腐烂,像木头一样,那么肉身长出来植物,不是别的,而是苔藓。我看过盗墓人挖出来的棺材板,木质腐烂了,但苔藓绿了一层。

苔藓有细密的根须,能把灰尘、沙子、泥粒,紧紧地抓在根须里。所以苔藓能在光滑的石面上、瓷器上存活,只要有水。太阳晒干了它,浇上两次水它又活了。它卑微,但活得无比坚强。

我们要常回家看看,看看自己的老屋,看看年迈的父母。不要等到柴扉趴满了苔藓再回去,假如那样的话,会痛彻心扉。

谁知松的苦

过冬,有两样东西是极其珍贵的。柴火和粮食。在大雪封山之前,各户便储藏干柴。最好的干柴,便是松片和松枝。当柴火的松树是病树。松树很容易被松毛虫侵害,松针不再发绿,慢慢枯涩下去,直至完全焦黄,树干脱皮。很多昆虫都喜爱以松树的木质或松果或松针为食,如松茸针毒蛾、松针小卷蛾、大袋蛾、新松叶蜂、微红梢斑螟、球果螟、松十二齿小蠹、落叶松八齿小蠹、云杉八齿小蠹、松干蚧、松材线虫、松褐天牛。松毛虫全身斑毛,深黑色或黑黄色,看一眼,也让人毛骨悚然。松毛虫也叫毛虫、火毛虫,古称松蚕,有剧毒,在人皮肤上爬过,瞬间起斑疹,火辣辣地痛,不及时医治,皮肤会溃烂化脓。初秋,季风来临,松毛虫随风而飘。我在浦城工作的时候,有一天,我的同事对我说:“这几天,有几十个孩子,手上、脖子上长红斑,不知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每年的初秋,孩子都会得这样的病,孩子有些恐慌。”我说是季风吹来了松毛虫,落在孩子身上,涂抹一下皮炎平,涂抹两次就好了。同事说,之前还特意请县医院和疾控中心的医务人员来检查过,也没查出原因。我说后山全是松树,松毛虫不会比蚂蚁少,把教室和宿舍门窗关上,即可预防了。

从打松苗开始,松树便饱受虫食。难熬的是夏秋季,虫日日饱食松质,很多松树在秋季结束之前,便枯萎而死。砍柴人用大柴刀伐下死松,在院子里晒几天,锯断,劈裂,码在屋檐下,成了过冬的柴火。枯死的松树无湿气,干裂,烧火旺。烧炭的人,不用松木杉木,烧炭的取材,要硬木,如紫荆、杜鹃、乌桕、山毛榉、青冈栎、冬青。

南方多松树。红土易沙化,水土易流失,便大面积种植湿地松。山区多油毛松和青松。松有蓬松的树冠,斜顶而上,呈人字形。松长寿,可活上千年。美国加州狐尾松,有活了六千多年的,且继续活,比我们有记载的文明史还长。乡村人有自己的取材之法,每砍一棵松树,便在原地植一棵苗,叫砍树不失数。青松一般长在深山,岩石嶙峋之地,迎风傲雪,百年长青。在乡间老式的大堂屋,门窗和悬梁,会有很多木雕,《松鹤图》是必不可少的,寓意屋主人长寿安康。油松一般生长在矮山冈上。油松也叫油毛松,松针发黄,像营养不良的孩子,木质松脆,长得快,适合做木材。

昆虫多,引来很多鸟。大山雀、灰鹊、低地苇莺、画眉,一整天在松树林,吵闹不停。松林是鸟的天堂。我家的后山,有一大片的松树林,天麻麻亮,鸟叽叽呱呱地叫,叫得清脆欢快,好像每一天都过着好生活。鸟多,蛇也多。乌梢蛇和花蛇,悄悄地溜上树偷鸟蛋。春天雨季,松林里,有蘑菇,褐黄色的蘑菇伞,一朵朵地撑在树底下,或斜插在树腰上。我们提一个竹篮,手上拿一条长竹稍上山采蘑菇。松蘑菇鲜美,做汤或炒肉丝,让人吃得不想下桌。竹稍是用来赶蛇的。蛇缠在树上,一竹稍打下去,蛇便烂绳一样掉下来。竹稍枝丫多,分叉,再灵活的蛇也逃不了竹稍的魔爪。

我家里种了一棵石榴,十几年了,每年石榴压翻了树。我家老二说:“石榴熟了,刁米老鼠天天来吃。”我看看他,问:“刁米老鼠是什么动物?”老二说:“刁米老鼠你不知道啊?就是松鼠。”我哦了一声。松鼠爱吃松果,在松林里太多了。松鼠机灵,又会大幅度跳来跳去。打猎的人可以猎杀野猪、山鸡、黄鼠狼,但猎杀不了松鼠。打猎的人便说松鼠是山里最小的神,神得敬着,松树长了松果,是一种供奉。

松树下,一般长蕨萁或莿藤,不长灌木和芭茅。松针是松树的叶子,也叫松毛,扎人,有痛感。秋尽,老松针慢慢脱落,落在蕨萁上。冬雨倾泻,松针一层层积在地上。干枯的松针毛黄色。放了学,我们挑一担竹萁,掱松毛。用筢掱。筢是用竹子煻出来,像一只手。松毛好烧,每次用它发灶膛。松毛不掱,松林很容易发生火灾。松毛烧起来,火苗要不了几分钟便蹿上松树。

前年春,在驮里岩,我看见了整个山冈的松林被烧毁后的惨然景象,如同大地的废墟。我走在山冈上,斜坡发辫一样垂下来。大片的油毛松在早年被野火烧死,它们死亡的姿势仍然是活着的那副样子,遒劲,听命于自然造化,枝杈在树身上留存着阳光的形状。蕨萁微黄地蜷曲在低坡,更平坦的坡地上,翻挖出来的条垄覆盖了一层枯死的针耳草。我抬头望一眼天,什么也没有,天是空的,空得容不下一朵云。天也不蓝,银灰色,圆弧形,空空茫茫地罩下来。天那么空,空得像一双容不下泪水的眼睛。翻过岭,油毛松继续死。它们是同一天被野火烧死的,但死得有点前赴后继,死得有点视死如归,死得似乎生命没有意义,死得活着和死没有差别,于是选择了相同的告别的形式。岭下,有简陋的寺庙,庙前是一个山谷。山谷多毛竹,也有三棵伞盖一样的冬青树。我见过很多冬青树,挤压在灌木或乔木林里,树皮呈灰色或淡灰色,有纵沟,小枝淡绿色。水桶粗的冬青,确是第一次在这里见识。立春之后,太阳一日黄过一日,小枝发蕊,米白粟黄,小撮小撮地积,积到发胀,淡的花点缀在绿叶间,细细一瞧,蕊里还有几只细腰蚂蚁。小径上,是发白的砍下来的竹枝和凌乱的杂草,以及细碎的树叶。水井被水泥石块盖着,石板上是青黄的苔藓,老年斑一样,衰老而颓败。而有几棵烧成了黑色的松树,又发出了新枝,细小的一支支,油青色,夹在枯死的枝桠间。每一支新枝,显得多么倔强。

松树会分泌树脂,叫松脂,是植物糖,是一种淡黄色或深褐色液体,有松根油的特殊气味,可做溶剂,也可做矿物浮选剂、酒精变性剂、防沫剂和润湿剂。人是贪婪的物种。物尽其用,换一个说法,是榨取物的所有价值,一滴不剩,把人的贪婪发挥到淋漓尽致。松脂让松树在劫难逃。人成了松树最大的病虫害。我看过人割开松树皮,在树肉里开槽,取松脂。我在安徽工作时,有一天中午,单位后面的矮山冈,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人,提篮里放着几把刀,刀型是我不曾见识的。他戴头巾,路过门前池塘,我散了一支烟给他,问:“师傅,这刀是干什么的?”他脸上有一块斜疤,手指很粗。他解放鞋上有厚厚的泥垢。他说,割脂刀。他翘起嘴角抽烟。我把玩割脂刀,短把刀柄,有定向片和沟槽刀片,凸弧状刀口向前倾斜。我随他到了矮山冈。山冈夹杂生长苦竹、野蔷薇、芭茅、山毛榉、野柿子树,落叶枯败。几座颓墓,荒草零落,松毛积了厚厚的一层。旧墓有的被掏空,但石碑还在。一些新坟残留着花圈的竹条,锡箔压着泥尘。脖子粗的松树,在距地面一米以上的树干上,有下三角形的槽,槽嘴里套了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松脂液从槽嘴滑进塑料袋里。树脂从树干流出时,无色透明,与空气接触后,呈结晶状态析出,松脂逐渐变成蜂蜜状的半流体。

他在松树上割皮。他把刀摁在疤节较少的树干上,刮去粗皮,刮到无裂纹,凿开制中沟和侧沟,形成沟槽,沟槽外宽内窄,笔直而光滑。师傅每次用力,牙齿狠狠地咬住嘴唇,眉头紧锁,肩胛骨抵住树身。我问:“你割它,它知道痛吗?”师傅龇牙笑,嘿嘿嘿地笑。我说钱是害万物的东西。他又嘿嘿嘿笑。他说他每年都要来割脂,在旧三角形上,往上割,割更大的面,四至十月,提着桶来采集树脂。每割一刀,树身会颤抖一下。这是松树在痛,只是它的痛喊声,我们听不到。它把痛塌在肌肉里,渗透在血液里,假如它有血肉的话。它把痛通过根系,传到大地深处,埋在我们发现不了的土层最厚处。它痛,却喊不出来。刀扎进去,它若无其事地抖一抖身子,落几片针叶。刀一层一层往上割,一年一年往上割,直到树脂流尽,一天比一天枯萎,被风吹倒,朽烂山冈。矮矮的山冈上,横七竖八地倒着被割死的松树,没死的都割了皮,裸露出来的刮面像一张张狰狞的脸,满是疤,斜斜的刀痕,被雨水湮黑。松树看起来木讷,无动于衷,生不荣死不哀。

人,从没想过给一棵树以尊严。松的痛苦是人的罪。松知道人有多恶。

松不但给人生活的尊严,还给人精神的尊严。松木板,一块块铆钉成一个敞开的回字形,是我们的打谷桶;松木板,依墙体铆钉成一个盖井,开一个窗,是我们的谷仓;松木板,平铺在横梁上,钉实扎紧,是我们的楼板——我们在松下结庐,烹泉煮茗,舞风弄月。我们听松涛,看大雪压松枝,提着松灯访友——黄山松迎天下客。岁寒三友:松、竹、梅。明月夜,短松冈。

松,等同命运。

夜雨桃花

假如你问我,夜雨中的桃花怎么破碎的?我会说,又有一个人已离去。水带走的人不复返。

雨自中午滴滴答答地下,绵长轻柔,地上的灰尘黏结,像一粒蜗牛肉。到了傍晚,雨势乌黑黑从江边压来。樟树桂花树和池塘边的芭蕉,雨珠当啷啷地跳荡。密密麻麻地,漆黑中的雨滴,落在江面上,溅起一阵阵风。

我打一把伞,去不远处的山上。那里有十几亩地的桃林,我得去探望。昨天早上我去过。桃枝缀满了艳丽的桃花,如初晨的霞光,稀疏的桃叶还正在不断地发青。从桃树发第一个花苞开始,我便每天都要去林子里。我想细细地看桃花初开到凋谢的过程。每一棵桃树,什么时间开花,开了几朵花,在哪一天凋谢了几朵,我心里有数。每次站在林子里,我便满心的愉悦。在很多年里,我十分讨厌人。我甚至不愿和人说话,更别说去认识人了。没有比人更令我厌恶的物种了。这是一个烂掉的物种,畸形的物种。我知道,这是我的心理疾病,但我没办法克服这样的想法。于是,我在山上种树,种了梨树、枇杷树、枣树、柚子树、橘子树,还种了很多花,迎春、葱兰、藤本蔷薇、串串红。我在列种植的植物名单,列出的第一个名字便是桃树。我不吃桃子,但我爱桃花。

桃花烂漫时节,让人迷醉。我不知道有哪一种花,能像桃花一样,让人内心焚烧起来。

在很多年前,我去过一个山中废弃的林场。林场前有一个三五平方公里的水库,四周无人居住。林场后面的山上,种满了桃树。正是桃花明媚的季节,树上罩着一片霞云。我惊呆了。我从没看过那么广袤繁盛的桃花。我在桃林里四处野走,头上,衣裳上,落了很多花瓣。一个人在桃花林里,会想起曾经的海誓山盟,会想起曾经同船共渡的人。假如你爱一个人,不要带恋人去桃花林踏春赏花。有一天,恋人离去了,而桃花依旧灿烂,那会多么悲酸。唐代诗人崔护写《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假如有一天,你去一个村舍寻访,久扣柴扉门不开,而门前的桃花恰好怒放,满树的焰火。柴门里的故人,去了哪里呢?看到桃花的瞬间,你会海潮填满胸膛。

桃花。念起来,它像一段往事。

桃花。想起来,它像一缕影子。

桃花。春天枝头上的一个秘密驿站。

在驿站里,相悦的人,有说不完的话,执手相看,转眼间,天已黑。脸颊上的花香,风也带不走吹不散。

曹沾写黛玉死前,在沁芳闸桥边葬花,每每读之让人伤心欲绝。黛玉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拿花帚,唱着《葬花吟》:

……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在桃花飘落的季节,一个失情的姑娘,把花葬在泥土里,让花回归到最圣洁的地方。沁芳闸桥边,是恋人约会、吟诗的去处,也成了诀别的地方。桃花成了生命消逝的证词。

我去过很多寺庙,寺庙也大多种桃树。在南岩寺,在博山寺,在天荫寺,寺庙门口两边的路上,都种了桃树。今年春,去南岩寺看望朋友,正值桃花盛开时节,在院子里,十几棵桃树压着积雪一样堆着白花。寺庙沉静,空旷无人,虽似积雪,但寂寞无声。白居易在《大林寺桃花》写到:“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也许,寺庙种桃树,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桃花,在出其不意时,给人深邃的禅境。人间的繁华不再,红尘似云飘散,踏入山寺,山道两旁的桃花成团,清泉自山岩轻轻滴落,叮咚叮咚,有枯寂的韵致,让人悲欣交集。我去过一个无人的山寺,叫太平圣寺。去山寺,徒步五华里,沿山道,弯弯而入峡谷,峡谷蜿蜒逼仄。我一个人散步,到了山寺。山寺无人,屋舍干净,寺庙前的水井清冽、翻涌。寺前有一个回廊般的山坳。山坳里开满了桃花。在春寒尚未完全消退之际,一个冷寂的山坳,遍野的桃花如一群故人,适时相聚。

桃和李,相当于两个同桌。桃和梨,相当于两个动荡年代的兄弟。桃即逃,梨即离,有着人世间最深的况味。赠之以桃,报之以梨,不会相忘于江湖。桃,从木从兆,兆亦声,兆意为远,即远方的果树,爱桃之人,钟情于远方。

桃是时间翻过去之前,所停顿下来的钟摆。过年的时候,我们用桃木板分别写上神荼、郁垒二神的名字,悬挂门首,祈福灭祸。这就是桃符。桃木有压邪驱鬼的作用。家中的香桌是桃木做的。道士的剑是桃木做的,桃木剑是道教的重要法器。钟馗的大木棒叫终葵,也是桃木做的,用于驱鬼杀鬼。传说后羿被桃木棒所杀,死后封为宗布神。桃木乃五木之精,门厅插桃枝,鬼不敢进门。桃木乃神器,又叫神仙木。神仙吃的水果,不是葡萄荔枝石榴雪梨,也不是火龙果榴莲香蕉芒果,而是蟠桃。

金庸写武侠,造了一个童话般的岛,叫桃花岛。桃花岛可能是历代小说中最著名的岛了——与世隔绝,无忧无虑,桃花开遍了山崖,涛声拍岸,浪花如飞雪。陶渊明写了一个“无论魏晋”的桃花源。桃花有隐逸之美。

在南方山间的小村,院子里,桃树是常见的树。种树的人,不仅仅是为了赏花,更是为了吃桃。桃分油桃、蟠桃、寿星桃、碧桃、毛桃、水蜜桃。桃多汁,甜,口感柔绵爽脆,汁液清凉。

桃子熟了,可以采摘吃了。不摘,便会烂在树上或被鸟吃。桃分泌糖味,鸟爱吃。鸟也爱在桃树上筑巢。鸟都来吃了,人怎么可以不采摘呢?唐代诗人杜牧有一个红粉知己,叫杜秋娘,写过一首《金缕衣》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有好的姑娘,你一定要表白,要把她带回家。水蜜桃熟了,也是姑娘初长成了。在对姑娘所有的比喻词语之中,没有哪个词可以超越水蜜桃了——有质感,有视觉感,有触摸感,让人荷尔蒙加速分泌。水蜜桃,有绯红的脸颊,青春的肿胀的汁液,既羞赧又孤高。

孩童时代,我家有一棵高大的桃树,两米来高分桠,向南的一支压在下屋的屋顶,向西的一支斜出围墙。桃树分泌一团团松黄色树油脂,从树皮的裂缝里淌出来,捏起来软软的,像糖糕。鸡在树下扒食。红艳艳的桃花在三月,蹿出枝头。可能在乡间长大的孩子,都会有一个关于桃花的记忆。

山上有了一块空地之后,我便想着种桃花。不是每一个人会有岛,有一个小山坳也是好的,种上三五亩桃树,春天了,散淡又热烈地开花。两个多小时的大雨,桃花也许落地成泥了。“每一次看到桃花,都像第一次看它。”我低低自语。每次站在桃花下,看着开在枝节的桃花,我能听到阳光在它体内的声音——在经脉里漫游,传递寂寥的心跳,把隐秘的雨水带回高处。花还没完全撑出来,像一个女人,渴望爱又不知怎么去爱,把爱含在眼睛里,把火焰含在水里。桃叶一小片一小片,衔在枝节上,浅绿,敷着绒毛,小女孩头上的兔耳辫一样翘着。说实在的,我不太喜欢桃花,艳艳的,像焚烧起来的情欲。多旺盛的情欲,足可以把初春的空气点燃,几乎可以让人感觉到空气噼噼啪啪的震颤之声。去年种了桃树,我喜欢上了桃花翛然的样子,奔放,拥抱自由的焚烧。热烈多好,桃花不是开的,而是裂,把最绚烂的光阴,裂成花瓣的形态。

夤夜,风呼呼大作,滔滔之水灌进一般。风在咆哮。雨啪啪啪,雨线闪射着光,发亮,漆黑的亮,濛濛一片。桃树在风中惊慌地摇来摇去,像一艘小船在大海遭遇海浪。雨打在桃花上,桃花颤抖一下身子。水从树身下滑,把天空多余的重量,带进大地。绽开的花瓣,坠下,斜斜的,被风刮走。刚刚泛青的杂草上,台阶上,矮墙上,躺着零乱的花瓣。

不知是否有这样的植物,一生只开一次花。一生之中,人又会有几次花期?可能一次花期即穿越一生,也许一次花期仅仅一个晚上。春天的雨略带寒意,雨丝抽下来,嘶嘶嘶。桃花有的依然盎然,有的被雨打翻落地。之前,我臆想,花瓣落地会像一具尸体摔在地上,轰然作响。事实上,悄然无声,只是在枝头上削去了踪迹,在空气中晃了晃身子,甚至来不及喊一声痛,脱下鲜艳的舞衣,轻得连大地都没有觉察到飘落的颤动。

倘若这里有一座寺庙该多好,那样,桃花的劫难有了慈悲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