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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8年8月/上旬|石华莉:菜场夫妻

来源:《长江丛刊》2018年8月/上旬 | 石华莉  2018年08月17日15:42

一夜雪。早晨起来,窗外已是一片银白,天上还扯棉搓絮一般地扬扬洒洒。简单洗漱后,我照常提着布袋上市场去买菜。天寒地冻,雪花纷飞,市场上冷清清没几个人,开门的菜贩子也不多见。常常打交道的那家鱼摊子倒是出市了,踩着滑溜溜的冰雪地,我打算过去买几条鱼。

这家鱼摊平时是夫妻两人守着,顾客光临时,男的起身抓鱼过秤,报斤两,再蹲身杀鱼拾掇好后,装进袋子递给主顾。女的在一旁算帐,收钱,找零,夫唱妇随,配合很是默契。两口子对人和气,买卖也还公道,一来二去,回头客渐渐增多,生意也越来越红火。我家餐桌不断鱼鲜,因此光顾他们居多,日子长了也算是半个熟人。这时我却没看见那男的,只老板娘一个人双手笼着袖子,冷得缩手缩脑的,坐在矮凳子上守着那几盆鱼。

“这么冷,怎么就一个人?你老公呢?”我选了几条黄颡鱼,等着她帮我弄干净,随口问她道。

“住院了。”

“怎么?病了?”

“昨晚上,老子把他砍了。”她手里忙着活,脸上轻描淡写地笑着回答我。

“砍了!?”我瞪大眼睛,一声惊呼。

“昨晚上他去舞厅,我给他打电话,他不接,我紧给他打,他还是不接。气得我火冒三丈,等到深更半夜,他一回来,老子拿起一把刀就砍……这里,这里,牙齿都砍掉了两颗”,她抬起沾着鱼血的手,指指左脸,又指指右脸,末了还指了指两颗虎牙的位置。

“他没还手?没报警?”她的话简直让我惊骇了。

“还手?血淋淋的,还什么手?!一家人,报什么警?妈的,昨夜一进医院,就花了两千多,得卖好多日子的鱼才能赚回来哟!”

……

半个月后,那男的回来了,左脸上还贴着一小块方形纱布,人问怎么了,说是“打架弄的”,两人仍旧卖鱼。又过了几天,不见了那女的,有人问,老板娘呢?男的说,跑了,广州去了,这次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久,女的到底还是回来了。两人还是守着那个鱼摊,还是卖鱼过日子。

此后,我家常用“拿刀砍”代替对他俩的称呼。比如有时婆婆会问:“这鱼,是在‘拿刀砍’那家买的吗?”或者我说,“‘拿刀砍’那家真不错,称给的很足呢”。说到“拿刀砍”这三个字时,我们都会意地相视笑笑,也不知道为什么而笑,就是觉得好笑。

过年后,我们搬到了解放路,好些日子都不去小市场了。暑假我回来,市场卖菜的更稀少了,听说是不符合卫生文明标准,有关部门正在治理整顿。也没有看见卖鱼的他俩,我去问挤在巷子里卖豆腐的肖瑶妈妈,她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两人都完了!女的又砍男的,男的夺了刀,本想吓唬吓唬她,不想那老婆像块烈炭,以为他不敢,要死要活地把脖子一伸,男的一怒之下……唉,坐牢去了,真是一对冤孽呀!”

啊!?这怎么可能?我不由得愣住了,站在那儿老半天,怎么都回不过神来。

半路夫妻

有一天,小姑买菜回来,说她在菜场认了一个老乡,是个女的,湖北恩施人,来天津已十多年了。客居异地他乡,乍听到“老乡”这个词,心里感觉很是欣喜和亲切,我赶紧详细询问对方音容相貌,“就是菜场中段那个大眼睛,化妆的姑娘。”

哦,原来就是我常去买菜的那个菜摊子的老板娘啊。

恩施毗邻四川,几前年我曾去游玩过,那儿的崇山峻岭,密树茂林,异窟奇洞,飞瀑流泉等等秀丽风光让我印象深刻。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女人也是个个水灵,这老板娘就是个典型的川妹子。她看上去四十来岁,个头不高,长得却是眉清目秀,身材曲折有致,性情直爽泼辣。别的卖菜女人一般都穿着陈衣旧衫,进菜卖菜忙里忙外灰头土脸的,她一年四季都穿着花裙子,化着淡妆,好似端坐高楼云窗里的白领佳人,加之爱说爱笑,机动灵活,真像一朵美丽的花儿绽放在这充满烟火气息的菜场里。

小姑没几天就跟她混熟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虽然荆州离恩施尚远,口音大不相同,但共饮长江水的两个女人,相遇了就有说不完的话,拉不完的家常。老乡热心快肠,小姑手机坏了,她急忙开着小车拉着她跑商场,到处帮忙找配件。小姑来时正值暑天,穿的单衣薄裙,天气一变,气温骤降,老乡看她衣衫单薄,赶紧回去把自己的衣服找了几件出来慷慨相赠。从小姑口里我们渐渐了解老乡的生活状况,她离过婚,如今的丈夫是二婚,本地人,就是每天和她一起卖菜的那小个子男人,看上去老实本分,小小的眼睛又透着一股子生意人的精明。有个读初中的闺女带在身边,男方的孩子已长大成人,也在卖菜,一家三口合力照管着这个菜摊子。

时间久了,我和老乡一家也慢慢熟悉。老乡待人热情,买卖活泛,蔬菜品种丰富,生意也比别人家兴隆。买菜时,和她街坊邻舍一般说说笑笑,思乡之情也能稍稍舒展。寒假后我们回了老家,春节回来再去买菜,却没看见她,问她老公,说是回湖北了,他们在恩施购的新房准备装修,可能得三个多月才能回来呢。

“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她长得又漂亮,你就能放心?”我挑选着几蔸菠菜,跟他开玩笑说。

“呵呵,放心,”这个北方汉子说话底气十足,“我俩七八年,经过那么多(挫折),咋不放心哩!”

果然,一连两三个月,我都没见着老乡,只他父子俩打理生意,偶尔有个高个子老头过来帮忙,听说是他表舅。虽然同一个菜场,同一个菜摊,同样的菜,但老乡不在这里,心里总觉少点什么,菜市场似乎显得有些低沉灰暗,那些水汪汪的白菜萝卜,青碧碧的辣椒豇豆,也似乎缺少一些活泼的生气。

5月底的一天我去菜市场,突然看见她的身影,心里不由得一阵惊喜,忙赶上去打招呼,“咦,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穿着件粉色连衣裙,脸上还是化着淡妆,手里麻利地称菜,收着钱,一边快言快语地笑着回答我,“回来了!昨晚上的飞机。”

“回去那长时间,也不想家里?”我笑着说,朝不远处坐着的她老公扬扬头。

“是呀,要装房嘛,哎呀,可真不想回来!……可惜没找着对象,找着对象就不回来了!”她一边说着笑着,一边侧过头拿眼睛看着坐在不远处的老公。

“敢找对象?还不把你腿子打折了!路再远,老子都要找去,老子……”,老公一边照顾着生意,一边笑着恶狠狠地说。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老乡赶紧跑过来,笑着用左手捂住老公的嘴,又抬起右手温柔地拍了几下他的脸颊。

“哎哟,夫妻俩这么亲热呀!”择菜的大姐看了,也忍不住笑着打趣他们。

几个选菜的顾客都笑了,两口子也亲热地笑着。老乡笑着赶紧跑过来给顾客上称,算钱,继续做她的买卖。

患难夫妻

街道口那个卖菜的四川女人,个头瘦小得像个未发育完全的小女孩,饱经风霜的脸又像是个沧桑的老妇,杂乱的头发给一根橡皮筋挽在脑后,常年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已是薄寒浅冷的中秋时节,她照常趿着那双白色劣质塑料拖鞋。

一辆人力三轮车是她的吃饭家伙,车厢横摆一块木板,摞着她刚从批发市场进来的菜蔬。骑到自己“摊位”停下,翻出一块塑料薄膜铺展于地,再把车上的菜一一挪下来,水灵灵的萝卜、绿莹莹的青菜、紫幽幽的茄子一一归拢好,就等着正式开张了。

她的摊位我光顾得最多——一半出于对她的怜惜,一半出于她的菜好。她的菜价也比别人便宜,辣椒别人卖两元一斤,她只卖一元五;丝瓜一元五,她只卖一元……一个便宜三人爱,她的摊子顾客最多,她也最是忙碌,要洗萝卜,要剥豆子,要递袋子给顾客,要称称,要算帐,还要找零……,这时,她老公就过来帮忙。

她老公左腿完好,右边只剩空荡荡的裤管长拖在地,有时挽个结,任它高高地吊起。他倚着三轮车帮忙干些理菜、洗菜的活计。生意是一阵一阵的,有时不见一个人来,有时三四位同时围拢过来,挑捡购买,这个在催“快,快,给我塑料袋子!”哪个在叫“快给我称!”……他一手扯下塑料袋子,左腿连着跳几下递过去,又跳几步回到车子旁边,从塑料袋里拿零钱,再次跳过去递给顾客。他跳跳着“走路”的时候,右腿裤管那个结也随着身体的节奏,猛烈地摇摆,晃动。

“他,怎么这样了?”她老公“上班”(踩三轮车)去了,买菜的人不多时,我问她。

“起(建)房子,……摔下来罗。”

“赔钱了吗?”

她的语速非常快,又是浓重的四川口音,我就只能听个大概,说是包工头只陪了一两万块钱。

“那你们卖菜,一个月能赚千来块吗?”

“一千块钱?哪里有那么多?我老公踩麻木,脚又不方便,一个月只挣得到四、五百块钱……两个娃儿上大学,都要用钱的嘛。”

附近小菜场很是狭小,摊位一般是先到者先得,后来的没了空档,就把菜摆在街边超市门前的人行过道上。超市9点钟开门,他们得赶在开门之前卖出大部分菜,然后骑着或推着车,走街串巷地去叫卖。

随地摆摊很是影响市容、市貌,时间久了,有关部门就得出面了。“公家人”一出现,如骤风刮过湖面,平静的街头顿时一阵骚动,一道威严的无声命令瞬间散布,小贩们迅速收称收摊,很快鸟散而去。大伙都知道混口饭吃不容易,几个同行也很关照她,稍有风吹草动,马上传递一个特定的眼神和动作,一、两分钟之内她就将菜蔬搂进车厢,跨上车座,速速离开。走不得三五步远,待风头过后,再骑回原地继续做买卖——原地有一些老主顾,他们舍不得丢弃。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街头经常上演,城管有城管的职责和无奈,小贩也有小贩的狡黠和灵活。可并不是每一次都那么幸运。有一天我接儿子放学回来,看见几个城管的人,逮着慢了一步的那个四川女人,三轮车掀翻了,竿称也折断了,还大声骂她“屡教不改”。车上的菜蔬零散撒了一地,几个圆圆的西红柿,惊叫着一路滚进了路边污水沟。面对城管的愤怒和指责,四川女人什么也没有说,和残疾老公扶起三轮车,默默地推着走远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那对卖菜的四川夫妻。

石华莉,女,1972年生,公务员,荆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有50余篇文字见于各级报刊杂志。《打工的姐姐》《儿子给我的幸福》发表于《散文》杂志,《儿子给我的幸福》入选百花文艺出版社《情感私语》,《窗外的世界》入选大象出版社《马新朝研究》。

本文原载《长江丛刊》2018年8月/上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