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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2018年第8期|马金莲:我的姑姑纳兰花(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2018年第8期 | 马金莲(回族)  2018年08月16日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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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声音沉缓,好像他此刻蹲伏在深水里,声音在水底经历了极为艰难的跋涉,才穿透而上,带着湿淋淋的阴冷。

听得出来,他在很费力地克制自己。

你姑姑完了。他说。

我从办公椅上站起,左手捏着手机,右手端起速溶咖啡。慢慢地吸,噙了一大口,等绵柔丝滑的液体把整个口腔完全充满了,撑出一丝胀乎乎的痛意,才缓缓下咽。味觉细胞大面积苏醒,一股苦涩开始满口腔弥漫。

我噙着苦涩走到窗前站定。久坐之后起身活动几步,同时极目远眺,让长时间盯着电脑的双目在远视中得到短暂调节,这是市政大楼上流行的护眼技巧。

向远处看,对面的商业大厦在做外墙清洁,保洁员像蜘蛛侠一样把自己挂在半空中,在晃晃悠悠中保持着一种平衡,并在那艰难的瞬间平衡中捕捉着适合自己的劳作方式。

没有任何缘由,我忽然想到了小时候的寒冬。

清晨起来,玻璃上有一层美丽泛白的霜花,我喜欢光着脚丫子趴在窗前玩霜花,指甲在玻璃上刮,刮出一串又一串艰涩清冷的声响。

自杀的,割手腕子的刀片就泡在枕头跟前的血里。

可能,父亲在等我说话,表达忽然接到噩耗的惊讶,愤慨,或者悲痛。

但是我没有吭声。

他忍不住了。他就主动说起来。

父亲在电话里的嗓音很像那种刮玻璃的声音。

我哪个姑姑?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我很冷静。

同时再次抬头看窗外。

西部少雨多风,春季连续几场沙尘暴,所有的建筑物都变得灰头土脸,这家大厦的外墙是淡蓝色玻璃,尘土落上去就很难自己脱落,整整一个晚春和之后的长夏,到眼前的晚秋,我每天只要站在窗前就会面对那些蒙尘的淡蓝色玻璃。尘土灰苍苍的,春天的时候有些淡淡的土黄,夏天的盛阳暴晒下,总是反射出大片大片的苍白,几场暴雨疾驰而过,尘土被冲刷得一道道,一溜溜,像遭受一次次蹂躏的女子面上滑落的泪水,泪水干了,泪痕还残留着,就这样,玻璃幕墙的精神面貌一天不如一天,给人感觉整座大厦都陈旧了,连大厦里进进出出的那些人群也都有了沧桑的味道。

不知是大厦要搞多少周年的庆典活动,还是换了老总,他们终于记起来给大楼做外墙清洁了。随着蜘蛛侠们不停地擦拭,灰乎乎的玻璃幕墙一片片泛出大片的清亮来。自从注意到他们在做保洁,我就忍不住过一会儿看一下,似乎不远远地看一眼,我这心里就不踏实。

此刻看着那些系着绳子的蜘蛛侠像跳荡在五线谱上的小音符一样上下左右活动,我的心在忐忑中一点点获得了平静,我静静地望着他们,那些远看像一个个黑点的人,我不知道该怜悯他们,还是敬佩?可以想象每一个人的身后都有一个家庭,都有自己的亲人,都有需要他挣钱去养活的嘴巴。

今天进度不错,十六楼靠右的那片玻璃全部清洁出来了,站在我这方位看,就像一个脏脸的淘气孩子被人用湿毛巾在右边脸蛋上狠狠擦了一把,露出了雪白娇嫩的肌肤。而那忽然露出来的清新,让人觉得有点难以适应。

我有五个姑姑。我不知道父亲指的是哪一个。

兰花子。

父亲说。

我深情地看着对面。

目光被一根绳子牵引,随着绳子的下降一点点拉紧,绷直,停在半空中。我有些费力地想这栋楼最初的模样。准确点说,不是它刚盖起来出现在固城人眼里的模样,那个时候我还在一座南方城市念书,我需要想起的,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站在这座固城人眼里的地标性建筑脚下时仰望它的第一印象。

脑子里有种混沌粘稠的东西在涌动,想不起来。

自从这个春天开始,我的记性明显不如从前。难道是更年期提前了?提前了五六年?我咨询过学医的同学,她的答复是,她被我逗笑了,在电话里笑得哗啦啦响,要是这一刻在眼前,我肯定能看到她一副花枝乱颤的情景。离得远,我在老家固城,她在南京,自然看不到。正是这遥远的距离,让我愿意毫无隐瞒地第一时间向她发出询问,把自己的身体现状和担忧都端出来捧给她。而她,也愿意在据说是昏天黑地的忙碌中抽出时间听我的一大堆絮叨,还耐着性子解释好半天。

距离真是奇妙的东西,它能让一些可能性不大的事和物变成可能。比如我和南京同学的友谊,正是因为太远,我们可以抛开好多顾虑,进行坦诚交流,我甚至用半撒娇半忧虑的语气告诉她,我三个月没来好事了,自己买验孕试纸测过,没怀孕,那是不是妇科上出毛病了。接下来我们详细地探讨了女人四十岁以后的生理变化和需要注意的事项。她的态度是乐观的,鼓励我不要胡思乱想,保持乐观向上的心态,该享受享受,该做的美容美体等,都赶紧做起来,不要省钱,要懂得享受,更要懂得疼爱自己。

女人,一定要自己疼惜自己,不要指望男人能疼你。她说。

我知道了,我的姑姑纳兰花,她用一个刀片割破了自己手腕上的血管,自杀了,她的血流出来,浸透了那个割破脉管的刀片。那是什么样的刀片,姑父张大为刮胡须的,还是姑姑自己专为自杀而买的。死后还枕着枕头,说明姑姑最后走得比较从容。这符合她的性格,就算是死后,她也不愿让人看到一丝一毫的凌乱和潦草。临走她肯定清洗了家里所有的被褥,清洗了一大一小两根拖把,把地板擦得干干净净,能照出人影来,她还把家里所有的卫生死角都做了清理,包括洗衣机转筒里纳藏的污垢,洗面盆下面的管子,马桶里里外外,洗澡的莲蓬头,各屋开灯的开关贴,吸油烟机的油槽,煤气灶头的网状罩子,冰箱和电视上的蕾丝花边苫巾,沙发护垫……

我一样一样想象着姑姑家里那些日常用品,似乎我就站在它们眼前,能看到它们一件一件地轮流在我眼前闪现,它们有的是很早就进入那个家庭,有的是后来置办的,有些是我熟悉的,有些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姑姑逛街的时候喜欢买小东西,家常日子里用得上的小家具小物件,不值大钱,但买回来却能为生活增添不同的氛围和情趣。

有一年小卖部里到处都是叠风铃的各色彩纸,姑姑便买回来叠风铃,很快她家各屋子分别挂上了颜色形状不一的风铃,还给不少亲戚家送了。

后来兴起十字绣,她放学回家做完家务就埋头绣十字绣,她家客厅里那帧巨幅作品《国色天香》就是她的手笔,整整地绣了一年零四个月才完成。主卧室里的《八骏图》也很不错。

后来十字绣没那么火热了,县城又开始盛行用珠串编制手工艺品,她家茶几和餐桌上很快出现了手编的纸巾盒,博古架最下端那个格子里摆出一个纯白花瓶,瓶口插了七枝玫瑰,造型雅致,优美,很有艺术品位,猛一看谁都以为是瓷器,走近细看,才会发现从瓶体到玫瑰的枝干到每一片花瓣,甚至连衬托花朵的绿色叶片也都是圆圆的彩珠编缀串联而成的。

几乎所有的小摆件、小物品,只要被姑姑看到,能买得起的她会买回来,买不起的,或者说自己能做出来的,她就变着法儿地做出来。

这样的热爱,从她女儿时代住过的乡村学校的小宿舍,到嫁进县城居住的单元楼,一直持续着。随着搬家,有些最初的禁不起时间浸染的小物件被淘汰了,有些跟随她进入新家,她同时又不断地新添着精致的摆件,给人感觉只要是她居住的地方,不管大小,不管在哪,都是一个温馨而很有别样味道的精致环境,让人觉得身在其中真是一种不错的享受。

姑姑总是让全家环境,包括那些不同材质和造型的小物件,保持着足够的洁净和亮度。这个我最清楚了。就算她现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是我知道,她的家里肯定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整齐和洁净。

这符合姑姑的性格。

父亲说她用刀片割腕,刀片在枕头边的血里,我已经能想象她死后的第一场景了。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穿戴得整整齐齐,平躺在床上,然后用左手捏刀,缓缓割开了右手的脉管,最后枕着自己的枕头一点点聆听血液滑出脉管滴答在枕边的声音。就在这忧伤的声音里,她安静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之丝一点一点抽尽。

对面的蜘蛛侠在不停地活动,腰间的保险绳随着动作时而绷紧时而松弛。他们像跳舞一样左右前后动荡着。挂在后背上长长的绳子像他们身体里吐出的丝绳,牵绊捆绑着他们。

其实姑姑这辈子多么像一个拖缀着蛛网的蜘蛛,她苦苦地挣扎,无时不在努力,想摆脱绳子的捆绑,她没成功,她就这样走了,不不,她其实成功了,如果这样的死,能算得上一种摆脱,一种解放,一种自由,那么,我相信我的姑姑纳兰花她终于成功了,她获得了珍贵的自由。

其实这样的结果,父亲一开口我就猜到了。五个姑姑中,最有自杀可能的,只有她。只能是她。

泪水终于滑落,这种受泪腺控制的液体,它在我的身体里蓄积得太久了,一旦决堤,就再也不愿受到控制,它们肆意地奔涌。

纳副局长——有人在身后喊,轻轻敲门。

是办公室人员。

放桌子上吧。

她是例行送文件,有我分管的工作需要批阅签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