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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文学版2018年第4期|董立勃:那个冬天的消失

来源:《中国作家》文学版2018年第4期 | 董立勃  2018年08月16日08:31

第1章

这个故事发生时,我还没有出生。故事进行到了一半时,我出生了。可年纪太小,还记不住什么事。等到懂事了,可以干点什么了,这个故事已经进入了尾声。所以,我和这个故事的关系,只是因为我在这个故事的发生地出生长大,恰好又干上了用文字讲故事这个行当。这个故事大部分内容都是我听父母那一辈人说的。

这么一说,你就明白了,这并不是个遥远的故事。它不是发生在旧社会,而是发生在解放以后。准确说是开始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

此时,中国大地上,似乎一切都是崭新的。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物,像雨后的笋子,漫山遍野地长了出来。不管你居住于何地,处于什么样的年纪,都会被某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推入激动人心的现实中。

那个叫阿谷的女子,在北方山中长大,没有种过地。但会骑马,会打猎,知道如何放牧牛羊。准备过些时候,嫁个年轻猎人,生儿育女,把一种熟悉的日子,慢慢地过到老。完全没有料到,会有机会走出大山,一直往西走。走过了凉州,走过了玉门关。走到了古时的西域。翻过了天山,进入了一个盆地。在一个叫下野地的戈壁滩上落了户。

不是一个人来的。一块来的是一群人。全是女的,全和她年纪差不多。父亲不放心,不想让她出远门。可他说了不算。村里新管事的,叫书记,书记说:“这是光荣的事,没有条件的,想去也不让去。”

条件就是女的,没结过婚。阿谷全符合。她心也野,看烦了山村山景,想看看远处是什么样。父亲说:“为啥只要女的,不要男的,会不会把你害了?”阿谷笑笑:“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好多姑娘,都和我一样。新国家,什么都为人民好,女儿不会有苦日子。”

还有一个人,是个男的,叫刘成业。刘成业面目清秀,是个南方人。四二年,刚十八岁,不上学了。国难当头,怎能只是旁观,毅然离家,参加了八路军。想着打走了鬼子,还要回家去。他家有一百多亩地,还有商铺,日子过得殷实,不是鬼子来了,不会去当兵。从小,父亲就说等他大了,全交给他管。

可当了兵,自己就做不了主了。打完了鬼子,又和国民党打。起初他有些不想打,因为大哥是国军的军官。可经常上政治课,课上多了,想法就变了。也觉得中国老被外国人打,是政府不行。换成共产党来管理,肯定比国民党强。这么一来,打起国民党来,他也不含糊。立过好几次战功。

没有在战场上遇到过大哥,大哥在南方,他在西北,没机会遇上。打了三年,国民党败了,江山让给了共产党。新政府成立时,刘成业的部队正在天山剿匪。剿完了匪,部队又来开荒。他也就从士兵变成了垦荒者。

也就是说,在一九五五年,在下野地,有了一个叫阿谷的女子,同时还有一个叫刘成业的男子。一个北方女,一个南方男。原本相隔千山万水,这会儿,都成了垦荒者,编进了同一本花名册。在一个食堂里吃饭,去一块地里干农活。有时,还要在同一个大操场上开会,听干部们讲话或者做报告。有时,开会前,各生产连队还会相互拉歌。因为,同属一个连队,还会同时唱起一首歌。

这个情况的出现,在那会儿,可以说是普遍现象,几乎到处都是。新社会与旧社会最大不同,就是公有制的集体生活。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从五湖四海走到一起,大家成为革命同志。

走到了一个集体里,成为了同志,也并不意味着,阿谷和刘成业会很快相识,并能发生点什么。实际上,多数下野地同志们之间的来往并不密切。这和性格脾气身份地位关系不大。主要是这个集体很大。

和农村完全不同,一个农场(场长的行政级别等同于县长)有上万人,之间没有一点亲缘关系,刚走到一起时彼此又完全陌生。不要说认识了,能很快把住同一间房子(也叫集体宿舍,一般会住十个左右的单身男女)的人熟悉了,一个组一个排的人叫出名字,就不错了。

所以,在阿谷来到了下野地两个月后,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男人叫刘成业。同样,刘成业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人叫阿谷。

当然,这并不说明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都在那么多公共的场合里活动过,怕是想不见面都困难。只是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活动时都是成群结队的。要在一片年纪差不多的面孔中记住其中的一张,只有一种可能,除非这张面孔确实不同寻常。也就是说要么很难看,要么很好看。

显然阿谷和刘成业的长相都不属于很好看或很难看的一类。也就是说,把这两个人放在人群里,有点像把两滴水放进了大河里,很难被一下子发现。

大河奔腾,要让两颗水珠碰到一起,实在太难。不知需要什么样的机缘才能产生这个结果。

只是这个世界很奇妙,不管多么难的事,多么不可思议的事,都有发生的可能。阿谷和刘成业在同一个地方生活了两个月还没有相识,并不能说明在接下来的日子,他们这两颗水珠,不会碰到一起,撞出一朵新的浪花。

第2章

没错,阿谷和刘成业此刻都属于一个大集体的成员。于是不管他们做什么,都不可能不受到这个集体的制约与影响。下野地农场是新政权成立后,通过下发盖有红色公章的文件建立起来的。农场的第一批人是一群打过仗的男人,有七千多人。第二批人全是女人(主要是湖南和山东人,是五一年和五二年来的,我有个姨姨就是其中的一员),有三千人左右。她们来了三年以后,阿谷才和一群姑娘来到这里。这一批人不多,只有几百个。

阿谷坐着大卡车进入下野地时,看到了站在路边女人中,有一些挺着大肚子,有一些人怀里抱着孩子。阿谷干活的那个组的组长就是个年轻的母亲。

都是女人,看到她们,阿谷不能不想到自己。过了二十岁的女人,所有女人天生的渴望,都已经活跃在了发育健全的身体里。

看来,不管是旧社会,还是新中国,是在南方北方,还是在西部,是在平原大山,还是在戈壁滩,女人都不可能躲开与一个男人活在一起的命运。

可以说,一到下野地,阿谷就开始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了。

不光是阿谷,不光是女人,男人也一样。打完仗的刘成业和他的同志们,在被要求留下开荒后向组织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要有个家庭。

于是,这几年就有一批批女人来到荒野,阿谷只是这些女人中的一个。极平常的一个。

你可能会问,第一批女人来到下野地时,刘成业就已经在这里了。那他为什么没有从这批女人中挑一个作为自己的妻子呢?

虽然还是男人多女人少,不能做到一人一个。但大部分男人的婚姻问题是可以解决的。就算刘成业的长相一般化也不是干部,可皮肤细白还能识字断文,多少还有些优势。

那么,个人问题没有解决,肯定是另有原因。

这原因在别人看来,无非是刘成业看过一些书,老把书中的女人和眼前的女人比,比来比去把自己眼光比高了。他看上的,人家却看不上他,看上他的,他又看不上别人。

究竟原因是什么,只有刘成业自己知道。

其实原因很简单,主要是刘成业进入荒野的头两年,并没有打算要在这里扎根。

去当兵时给父亲说了,打完了仗还会回到家里,跟着父亲经营村子里的土地和县城的商铺。没想到战争结束了,又接到了新命令转入屯垦戍边。

刘成业就给组织写了一封申请信,要求批准他复员回家去。一心想着等申请批下来就走人,当然也就不会对找老婆的事有兴趣。只要能回到家乡,凭他家的条件,他在找老婆这个事上,根本不用发愁操心。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已经被组织明确告知,回老家的申请没有被批准。这使得刘成业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人生计划(不情愿,还有点难受,可又无能为力),把婚姻大事放到重要的位置上。

他在日记里(有一个厚厚的本子,没事时会在上面随意写点什么)写道:“又一群女人来了,不知哪一位会成为我的爱人。不想那么多了,要去努力找一个,结束单身汉的日子。”

和那些依然单身的男人一样,不管什么场合,只要有女人出现,都会把目光投射过去。盼望着会被碰一下,撞一下。

无法确定是不是某个场合,投出去的目光遇到过阿谷。也许遇到过,只是没有在意,就像风掠过了一棵草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反正两个月过去了,阿谷没有进入过刘成业的视线。当然,也没有别的女人在刘成业的目光里有过停留。

一块打过仗的兄弟,看他还单着,想帮他的忙。可他不愿意让别人牵线做媒,非要自己找一个。好不容易赶上可以自由恋爱的年代,怎么也得找一个称心如意的。

也许是有点文化,觉得比一般男人有优势,就在找老婆这个事上,显得胸有成竹,沉着镇定。

再回过头说说阿谷。刚过了二十,婚姻这个事,想是会想,急是肯定不急。

女人少,自己不急,有人急。单身的男子中,有看上阿谷的,买些糖果,到女组长家来,来找女组长帮忙。

这些男子,对新风俗还不是很适应,总觉得亲自去说,不太好意思,说不好了,还把好事给说糟了。有个媒人牵个线,万一不成了,也不会伤到面子。

女组长就把阿谷喊到家里,擀了面条,让阿谷吃。常常面条刚做好,有人敲开了门。进来的会是一个男子。

女组长会招呼男子坐下来,一块吃面条。

吃面条时,女组长会介绍两个人认识。于是,两个人笑着点点头,算是认识了。

吃过面条,男人先走了。只剩了女组长和阿谷。女组长问:“这个人怎么样?”

阿谷说:“我没有和他有过交往,怎么会知道他怎么样?”

女组长说:“看着顺眼不,要是看着顺眼,别的方面,可以慢慢了解。”

听明白了女组长是给自己介绍对象,阿谷不能不认真起来。再去回想刚才那男子的模样,发现竟是一团模糊。顺眼的男子不会刚一见过,就记不起来了。

阿谷就说:“不怎么样。”

给阿谷介绍了几个,都没有介绍成,都被阿谷以不怎么样为理由拒绝了。这让女组长对阿谷有了看法,以为阿谷是不是看不上这些开荒种地的,想找一个干部。

她给阿谷说:“你这样子,要是放在几年前,随便可以找个干部。可现在不一样了。不说是农场的干部了,就是生产队的干部,也都有了老婆。没有娶上老婆的,可以说都是在地里干活的了。”

干部是些什么人,阿谷知道。女组长的丈夫,就是个干部,是个生产队长。天天把双手背在身后,站在条田边,吆喝着别人怎么干。她还知道,所有的男人都想当干部。当上干部的人,就会比没有当上干部的人神气一些。

阿谷说:“我没有想找干部,是干什么的没有想过。只是这个男人,站到了我的面前,得让我愿意和他在一起。”

女组长说:“要是你一直遇不上这样一个人呢?”

阿谷说:“我又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会遇不上呢?”

因为相信自己一定会遇上,所以在找对象这个事上,阿谷一点儿也不着急。

那么,刘成业是不是就是阿谷认为的自己一定可以遇到的那个人呢?这只能等他们遇上了以后才能知道。

所以,这个故事要往前推进,必须要让阿谷和刘成业相识。可到现在,阿谷来到下野地两个多月了,他们居然还都互相不知道名字,实在让我们不能不为他们着急了。

只是,着急又有什么用呢。老天早就安排好了,谁也不能改变行程。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能相识,准确的日子确实无法提前知道。但目前可以肯定的是,接下来两个月里,阿谷和刘成业要想相识,已断然没有可能。

因为,刘成业必须要离开下野地两个月,到一百里外的奎屯镇(这里有管理着二十三个农场的领导机构,有一个三层楼的百货商店和办公楼,一九七五年它被命名为一座城市)去学习培训六十天。

 第3章

新建立的农场与当时苏联的集体农庄相似。新中国真诚地把世界上的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当成了老大哥,当成了学习效仿的榜样。大哥也不白当,派了大批的专家,支持了大量的物资设备,来帮助小兄弟壮大成长。其中有十台斯大林号的拖拉机(像坦克,带链轨,再深的泥沼也不能让它陷进去)分配到了下野地农场。

农场从上万人中挑出了十个人去学习培训。尽管刘成业的出身引起了一点争议,可文化水平这一条让他占了优势。最后场长拍板说:“一块打下江山的人有什么不能信任的。”

知道被选上不容易,学习培训时,刘成业比别人更努力更刻苦。别的人只学会了开拖拉机,只有刘成业不但学会了开拖拉机,还学会了修拖拉机。

他能够把脏了的发动机,拆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零件,一个个洗干净了,再拼装起来,让它重新发出强大的轰鸣。

说到这,有一件事不能不说。

那天他提着装了洗漱用品的网兜站在路边,等场部一辆去奎屯拉货物的大卡车把他捎上参加培训。等车时,没有事干,四下里找风景看。看见不远处的防风林中,有十几个女人在清除杂草。她们说笑的声音很大,让刘成业不能不注意到她们。

所谓注意,也就是时不时地瞥去一眼两眼,并不是一直盯着不放。刘成业不像有些男人,想女人想得把持不住,见了女人,不管是一群还是一个,都像老鹰见了小鸡一样。这并不说明刘成业对女人没有兴趣。一个人时,想女人照样想得神情痴呆,一股火烧得全身难受。

瞥了几眼,就知道,这些女人中,没有一个是认识的。同样,女人中也没有认识他的(要是认识,早就相互打招呼问候了)。下野地的女人,和村庄里的女人不一样,衣服是公家发的,统一样式和颜色。一群女人在眼前晃动,眼睛会花,好像全都一个样,看不出差别。

没有瞥到什么,不打算继续瞥了。远处有尘烟荡起,应该是卡车开过来了。可不能错过了(那年头,交通落后,没有班车。出个远门极不方便,只能是站在路边搭便车,这种状况在下野地一直持续到八十年代初)。万一错过了这辆大卡车,当日就赶不到奎屯了,就会耽误学习培训了。

既然肯定是不能回南方老家了,不如安下心好好干。干什么,干好了,都能成就一番事业。正想着,听到身后传来一片乱乱的女人尖叫声。转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看到一群女人四下逃散。

猜不出发生了什么,打算走近了去看(女人遇到了危险,一个大男人不可能视而不见)。却发现有一个女人和别人不一样。不但没逃开,反而是朝荒草深处走去。走了没几步,弯下腰。再直起身时,手里提了一条花蛇。

原来女人们干活时,看到了蛇,吓坏了,才尖叫乱跑的。这不奇怪,女人胆子小,各种兽与虫都怕。可那个女人,怎么会不一样,不但不逃开,反而走过去,用手把蛇抓了起来。

说实话,就算是刘成业遇到蛇,虽不至于被吓得尖叫乱跑,可让他用手去抓,他还是会犹豫的。这就不能不让他朝那个抓蛇的女人认真看了看。

这一看,女人长什么样子就看清楚了。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又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但肯定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这个女人提着蛇(蛇还活着,在她手里上下翻腾,试图挣脱),对着惊魂未定的女人们说:“没事,这种蛇没有毒。”她是笑着说的。

还想再看下去,却不得不转过了身子。因为大卡车到了,司机朝他鸣喇叭,让他快上车。不敢耽搁,刘成业赶紧跳到卡车上。

车子朝前开,站在卡车上,面朝后,继续看。看到抓蛇的女人,把蛇在地上摔了一下,再拿起来,蛇不动弹了,顺手挂到了一棵树的树杈上。

之所以要说到这件事,可能你已经想到为什么。是的,那个抓蛇的女人,不是别的女人,就是阿谷。

也就是说,阿谷在来到下野地两个月后,被一个叫刘成业的男人看清了长的样子。但却并不知道长了这个样子的女人叫什么。

这好像还谈不上是相识。因为阿谷心目里,还没有出现和刘成业有关的任何讯息。也不知道自己的脸蛋,连同一条花蛇,在刘成业学习培训期间,不止一次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不过,这种出现并不说明什么。每一个人都会在某个时候遇到个什么事,因为有些特别,就记住了。记住了,难免会不时地想起。多数时候,想起几次,再遇到新的什么事,就会被替代了,不再去想了。

只是这种人生常见的情况,并没有在刘成业身上发生。毕竟是工作生活在同一个农场。而似乎有一个规律,如果一个人让你记住了样子,那么总是会有机会再次让你看到这个人。

两个月后,学习培训回到下野地的刘成业,开着坦克一样的拖拉机出现在戈壁滩上。他像表演魔术一样,一个人,只用了两个小时,就把一百多亩荒草萋萋的野地变成了黑泥翻滚的条田(通常,完成这个任务,至少要用一百个壮劳力,挥汗如雨地干上十天左右才行)。

上千的男女站在四周目睹了奇迹的发生。

当刘成业戴着白色的线手套从拖拉机里走出来时,迎接他的是暴风雨般的掌声。

农场的干部们先走了过来与他握手,紧接着那些激动的男女同志们也排着队和他握手。

从来没有这么风光过(也不可能再有了),刘成业真的有些沉醉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挤在人群中的阿谷,挤到了刘成业跟前。

和许多人一样,她想和刘成业握个手,表达一下对英雄的敬佩。和许多人不一样的是,她看着刘成业时,有了一种想嫁给他的感觉。

看到了阿谷,刘成业一下子就想起了手里提着蛇的女人。人太多,都要和刘成业握手,刘成业顾不上和阿谷多说话。只能给阿谷说:“等一会,你别走,我有事问你。”

收工了,别的人都走了。阿谷没有走,在等刘成业。刘成业把拖拉机开到了阿谷身边,让阿谷坐上了拖拉机。

通向营地的道路起伏弯曲,西边的太阳还没有落山,但已经收起了刺眼的光芒,像是打翻了盛着颜料的瓶子,染透了鱼鳞形状的云群,它们如同彩色的水浪,沿着地平线铺泻过来,连同拖拉机和里边的人一起淹没了。

这的确是个非常美妙的时辰,无论是大自然本身,还是大自然中的人。

坐在驾驶室里的阿谷,看到握着操纵杆的刘成业,脸上有汗珠沁出,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绢帮他擦去了汗。

整整四个多月,同在下野地的阿谷和刘成业才相识。

相识确实有些不太容易。可从相识到相爱,却来得有些全不费工夫。不到十天,只要认识阿谷和刘成业的,没有一个不知道他们在谈对象了。

除了干活开会,没有什么别的业余文化活动。谈对象和看别人谈对象,确实是件有趣的事。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想要保守什么秘密是很难的。尤其是谈对象的人,无法不引起别人注意。

只是恋爱的甜蜜幸福,总是那么的相似。要说,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说的。有些话,恋人们说起来,津津有味,可要是旁人听见,倒会觉得全是废话,没有什么意思。

有些话,阿谷和刘成业在一起,不知说过多少遍了,还是没有说够。差不多每见一次面,都会再说一遍。也怪,说了好多遍的话,再说一遍,好像还是头一次听到一样新鲜有趣。

阿谷说:“真怪,以前,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也没有听到别人说起过你。那天,还是稀罕拖拉机,才跑去看的。如果不是拖拉机,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认识你。”

刘成业也说:“那天,要不是你捉蛇的样子,让我记住了你,就算那天犁完地,你和我握手,我也不会让你留下,想问你叫什么。”

阿谷还问:“你也是个老兵,别人都早早找了老婆,你为什么一直没有找?”

刘成业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在等着你出现吧。”

阿谷说:“谁信呀,是不是别的女人都看不上你?”

刘成业说:“幸亏没有看上,要是我早找了别的女人,就不会有你我的现在了。”

阿谷说:“没准你还可以找个更好的。”

刘成业说:“这四个月,不知有多少人想娶你,你怎么一个都没有答应?你真的没有看到一个比我强的?”

阿谷说:“强不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比他们更可怜。”

刘成业说:“怎么可怜了?”

阿谷说:“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孤单一个人。”

刘成业说:“那你就早点嫁给我吧,让我结束这个可怜的单身生活。”

第4章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素不相识,再到谈婚论嫁,确实有偶然性。只是越偶然,越无法说得清是怎么回事。天之大,地之广,人之多,偏偏他和他,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起。这其间,回过头去看,似乎偏一步,差一点,他们就会擦肩而去,永无交集。不是天安排,命注定,这一切怎么会发生。

不得不承认这是缘分。既然是缘分,就不用说那么多了,拉起手继续往前走吧。

往什么地方走,方向和目的地也很明确,就是那间门上贴了红色喜字的洞房。

洞房是属于两个人的,可要走进这个洞房,光是两个人愿意还不行。在老家,要父母亲同意。在农场,要领导同意。

要进洞房,得先领结婚证。领结婚证以前,要两个人共同写一份申请,交到组织上去。由领导签字批准。

不要说,婚姻自由,不需要领导批准。干部如父母。在单位工作,领导很重要。有领导把关,可保证婚姻不会出现失误,才会更美满。

所以,对于写结婚申请报告这个环节,没有谁会提出意见。再说了,这个报告,写起来很容易。刘成业写,就更容易了。因为,在这之前,他帮着身边的同志们经常写(人民子弟兵多是些穷苦农民,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写的结婚报告加起来,至少也有上百份了。

床头,有一个木箱子,是刘成业的书桌。

趴在书桌上,只用了十分钟,刘成业就把结婚报告写好了。

刘成业写的时候,阿谷在一边看。山村里有私塾,阿谷去读过一年,识一些字。

刘成业边写,边念出声,让阿谷听。写完了,问阿谷:“行不行?”

阿谷说:“行,快交上去吧。”

两人一块去了场部。机关有一个群工处,管这个事。

交上去后,干部说:“等着吧,领导有空了,会开会研究这个事。”

刘成业问:“要多久?”

干部说:“这不好说。赶得巧了,十天半月就批下来了。赶不巧了,几个月的都有。”

这段日子,等着领导批结婚的申请报告。同时,两个人做着结婚的准备。比如说,要置办两个新枕头两套新被子,还有些日常生活用品等。

就在这时刘成业接到了一封信,是妹妹写来的。告诉刘成业家里出事了。土地全部没收了,分给了村里的穷人,一家人被赶出了住了好几辈的青砖黑瓦大院,住到了一间不能遮风挡雨的茅草屋里。家里的长工成了他家老屋的新主人,领着一群穷人开了许多次父母的斗争会,让父母受尽了屈辱。还要把曾经的大小姐(刘成业的妹妹)娶回去当老婆。妹妹说她是一个弱女子,大哥跑到了台湾指望不上。刘成业早就参加革命了,看能不能想个办法保护一下父母,让他们渡过这个难关。

刘成业读完了信,不用说有多难受了。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最知道,父母都是乐善好施的人。他想这一定是下面的人和当地的人胡整,英明的高层领导者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制止这种没有人道的恶行。于是没有多想,马上写了两封信。

一封是给妹妹的,让妹妹放心,问题很快就会解决的。让她相信国家相信党。

另一封就是写给上级组织的。以一个为革命立过战功的战士的名义请求,让他的父母和家人不要受到伤害。

可能是有些激动,信里边有一些话措辞不够冷静。

来信写信的事他没给阿谷说。这不是件能让阿谷高兴的事,为什么要给她说呢?男人喜爱一个女人,就是要让她开心。再说,刘成业也没有把这个事太当个事。他想只要上级组织接到了他的信,一定不会再让他的家人受到折磨了。

不能怪刘成业考虑问题太简单。刘成业也只有二十七岁。就算读过了几本书,对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也不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到底,他也是个普通的中国男子,所处的位置,让他在政治上什么都不懂。

像所有凡夫俗子一样,刘成业更在意的是眼皮子下的事物。

食堂红烧肉的香味随风飘进鼻子里时,也一样会不停地咽口水。不管是在树林子里还是月光下的沙丘上,只要阿谷坐到了身边,不把阿谷抱着亲个够,就觉得这个约会是白白浪费了。

告诉阿谷,他以后不但是个拖拉机手,还是机务队的技术员了。机务队长对他欣赏得很,对他说,再过一段时间,就向场部建议,让他当机务队的副队长。

说这个话时,刘成业一样有种掩不住的得意。

只是有些方面,他还是和周围的男人不太一样。在农场干活,主要是和泥土打交道,想身上干净很难。

农场没有公共澡堂。洗澡的事只能自己解决。刘成业就拿一条毛巾到人工挖的大渠里去洗,天山流下的雪水不管多凉,都不能挡住他把自己洗干净。冬天了,水渠里没有了水只有冰,就把冰块刨下来拿到炉子上用盆子化成水。

和阿谷约会,从来不但洗干净了,还一定会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还会随身带一块布,这样要往地上坐时,就把布拿出来,铺到地上后再坐下来。

单身男女都住集体宿舍,两个人想单独在一起只能往野外跑。于是,这段日子,麦草垛上,小树林里,雪水河边,到处都能看到阿谷和刘成业的身影。

在一个食堂吃饭。别人打上饭,各人吃各人的。他们俩打上饭,会凑到一起,伙在一起吃。都想让对方多吃一点,遇到了肉菜,常常会把一块肉从这个碗里夹到另一个碗里,再从另一个碗里夹到这个碗里。

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到了这个程度,但男女之间那重要的一步,两个人还是没有迈出。不是他们被道德束缚,而是那个时候大部分青年们都是这样。只要没有举行婚礼入了洞房,有一件事是决不会去做的。不是不想,是真的不敢。

本能的欲望,从来都没有随着社会制度更替变得更弱或更强。更不能用思想单纯和品德高尚来解释,只能说,还是严格的禁律起到了震慑作用。

明知很快就能领到结婚证,没有谁肯冒那个可怕的风险。

一九七六年我在农场的文艺宣传队,同宿舍的一位上海青年就因为开玩笑拍了一个女队员的屁股,开大会让他做检查还不行,非要把他弄到生产队去挖厕所,他无法接受这样的惩罚,就把一个铁钉扎进了脑瓜,损害了交叉神经,人没有死掉却落了半身瘫痪。

男女关系方面的错误,在这个大集体里,可以说是致命的。婚前性关系只要被发现了,男女双方肯定会受到处分,最重要的是会落下一个坏名声,永远洗不掉。

应该说,紧要关头的把握,还是刘成业起到了主导作用。

阿谷在刘成业跟前,完全把自己变成了一根草,一根随风吹拂的草。刘成业只要不去控制火势,很容易就会把这根草烧了。只是就算被烧了,阿谷也会很乐意,也不会说不。

有好几次阿谷都把自己完全敞开了,以为刘成业会攻城略地把她彻底占领了。没想到刘成业总是半途鸣金收兵,只是把阿谷抱得更紧了一些,还对她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不能只图自己的一时快乐,让你受到一点伤害。”

听不懂刘成业说的伤害是什么意思。在这个大集体里,阿谷直到现在都没有受到过伤害。她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对刘成业说:“多么好的同志们,多么好的农场,多么好的日子。”

也许正在恋爱的人都是这样,总以为自己是生活在一个童话世界里。

这一阵子,在农场的或宽或窄或长或短的路上,不管阿谷和刘成业是一个人行走,还是两个人一块散步,只遇到了认识的人,我们都可以听到相同的对话。

“什么时候能吃上你们的喜糖抽上你们的喜烟啊?”

“快了,快了。”

明明说快了,可一个月过去了,还没有吃上喜糖抽上喜烟。

农场的生活是一种新生活,结婚也是新样子,叫新事新办。结婚人太多,盖房子来不及。挖一间地窝子,两天就行。婚房不用置办更多的东西,两个人的床搬过来,对在一起,就是婚床了。没有彩礼,没有接亲迎亲,没有花轿,没有礼服。军装洗干净了,戴一朵纸扎的花,站在领袖像前,鞠三个躬。干部讲几句话,把一盘子水果糖,一盘子烟卷,撒向来参加婚礼的同志们,仪式就算完成了。从此,这一对男女,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了,那些戒律对他们来说,终于可以不起作用了。

如果没有审批这道手续,男女只要想结婚,什么困难都没有,可以马上就结。

实在太想着快一点结婚了,一个月里,阿谷和刘成业去场部机关问过五次。

每次干部都说:“快了,领导这一段忙,还没有顾得上研究。”

干部说快了,快了。阿谷和刘成业也只好对别人说:“快了,快了。”

原文刊于《中国作家》文学版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