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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原创版》2018年第8期|傅泽刚:向北方

来源:《小说月报•原创版》2018年第8期 | 傅泽刚  2018年08月15日16:26

你知道游隼吗?一种迁徙的候鸟,在粗山野水间南来北往,性情孤僻倔猛。它不是一只可有可无的鸟,而是我在那片荒凉世界中唯一的伴。我不敢想象,没有它,我将如何独自一人在茫茫苍苍的沼泽地上度过漫长的时光,我甚至觉得自己的魂灵是被它唤醒的,我今天的讲述,大概就是魂灵使然,因为讲述这个故事时,我已经不在人世。能想象得到,你听我这样说时的表情,你的惊讶是必然的,有几分惶恐也很正常,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还能给世人讲述我的故事。

我是在浓雾散去时,恢复意识的。我终于想起,那是一九三五年九月初,川北的上空,辉映着散漫倦怠的天光,云层低垂,像一床厚厚的棉被盖住沼泽地,草垛和水泽交错密布,铺天盖地的雾气像钴蓝色幽灵弥漫,再弥漫。

我的部队呢?我的战友呢?

对了,关于我,我应该从头说起。我叫白灵,父亲是上海有名的外科医生,母亲是大学教授,有兄长,算是殷实家庭。女中毕业那年,我十六岁半,父亲要我承父业,到日本学医,按他的话说,女孩子嘛,学医是最适合的。父亲是威严的,我不敢违背他的意愿,但我不想学医,更不愿意到日本学医,事情就这样僵持着,家里的气氛一度肃穆。

灵呀,你就依了你父亲吧。我还记得母亲哀求我时的脸色,像涂了一层黄连。

我天生叛逆,事事和父母作对,但经常事后又顺遂父母,再叛逆,也应该为父母着想,有时遂应父母是天理,所以,在父母忧虑而期待的目光中,我开始考虑远渡东洋。而在民族和国家危难之际,选择到日本留学,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此举非同小可,我得好好想想。不过,受父母思想的影响,我觉得整天拿着小旗子喊口号赶不走日本人,再说了,保家卫国是军人的事,跟我一个黄毛丫头何干?我去日本是学别人的先进医术,学成后报效国家,这是另一种爱国,不应该是汉奸。

那段时间,我整天疯跑,游荡在游行队伍中,自然,我的美貌引来不少惊叹的目光,有人说我像影星胡蝶,别以为这样说就读懂了我,我认为我的美,是美在身材和神韵,比起姓胡蝶,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的行踪,引起父母的担心,他们怀疑我参加了共产。那段时间,共产党人被捕和被暗杀的事,时有发生,父母为我担惊受怕,所以母亲审问我,而我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

一九三四年九月一日,我刚过完十七岁生日。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街上的游行仍在进行,看着同龄人举小旗呼口号,情绪激昂的样子,我觉得好笑。当走到南京路口时,看到聚了很多人,先是有人在台上独唱《松花江上》,后来台下的人跟着唱,成了合声: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步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 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

这次我停住了,钻进了人的丛林,并跟着哼唱,很快就和其他人一样,泪流满面。歌毕,一个男生走上台,开始慷慨激昂地演讲,并带着大家呼口号,大意是反对政府“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要求政府无条件抗日。

这样的口号,我耳朵听得起了老茧,我质疑那些拼命高呼口号的人。正喊着,一阵急促的哨子声,从外滩方向传来,一队黑压压的警察开过来,这边人们奔逃,呼喊,场面大乱。

我被人群推搡着,也跟着往巷子里跑,跑了两步,我又后悔,跑啥呢,我啥也没干,最多是看热闹,想停下来,却抵挡不住涌来的人流。警察紧追不放,跑出巷口时,警察已经距我几步之遥,一个气吁喘喘的胖警察,从侧面追来挡住我的去路,他的警棍向我打下来,我准备好了惨叫一声,结果那警棍没打在我身上,不知谁把我拉进了路边的轿车,胖警察的警棍“当”的一下打在了车门上。

我刚上车,车就箭一样射出去了。两辆摩托警车追上来,咬死不放,在闸北以北,刚穿过一条铁轨,就驶来一辆火车,追我们的摩托警车被堵下,而我坐上的轿车出了城,跑得更快了。车内的人打量着我,我一直纳闷,谁拉我上的车?一个男生对我说了一声对不起,说是他拉我上的车,他意识到拉错人了。到这时,我才看出他竟然是苏州桥头演讲的人,当我提出要下车时,司机踩了一脚杀车,而拉我上车的男生一脸肃穆,犹豫了几秒钟后,对我说,对不起。然后用一块布条蒙住了我的双眼,转身对司机说了四个字:继续前进。

轿车发疯一般,向西南方向飞奔。

怎么到了这片沼泽地?那只游隼呢?我想撑起身,却怎么也起不来,望着头顶那块灰色天空,我终于想起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叫轩原的人,我是被他绑架到中共江西苏区的,后来,自己被一只游隼引到了这里。

轩原,二十四岁,中共上海市徐汇区委的一名学运负责人。他对我说:你上了我们的车,知道了我们的行踪和秘密,国民党军统特务曾以这样的方式打入我们内部,我们不得不防啊,所以“继续向前”是我唯一的选择。

当天就有二局的人找我,问了很多问题,我把我十七年的人生全告诉了他们,其中一个胖子干部,脸色像一块生铁,不爱说话,总是盯着我看,目光寒冷,而我没当回事,我能有什么事?审查完后,我就急着回上海,能不急吗?一个招呼没有,还不知父母急成啥样了呢,再加上天天粗菜淡饭,心头糙寡,以为他们虐待我,所以我归心似箭。正当我要离开时,我生了病,我不得不跟家里写了信,通过他们的地下组织送到父母手里,不久就收到父亲的亲笔回信,他们催我赶紧回家。

轩原在红军某部任参谋。那天,他来看我,几日不见,他瘦了一圈,给我带来南瓜干、桃酥和牛肉干,当时我不知道这些东西贵重,后来看到官兵们天天喝玉米粥过日子,我才知道我享受了特殊待遇。

我刚病愈,轩原再次出现,脸上仍无笑意,他开门见山,催我马上回上海,即刻。

轩原把一条红围巾挂到我脖子上,指着身边的老汉说,由这位老乡送你到南昌上火车,记住,你跟共产党和红军没任何关系,你的身份是到上海念书的吴四小姐。

他的话不容质疑,他帮我收拾好东西后,推我上了马车。啥也来不及说,坐上马车,我转身跟他道别,却没想到他连跟我挥一下手的功夫都没有,只留给我一个匆忙的背影。

沿途都有撤退的红军,我们的马车在炮火中穿梭,老乡时不时看看天上的飞机,安慰我说,不要怕,过了前面那道岭,我们向右拐,就远离炮火了。

老乡的话音刚落,我耳边就嗖的一声,马车左前方飞起泥土沙石,老乡为我挡住了弹片和泥石,一脸是血,马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几个退下来的红军士兵跑过来,我被吓得说不出话,老乡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指着我,吃力地对士兵说,本要送她去南昌,现在去不了了,她是轩参谋的客人,你们领她回去吧。

而我想继续向前,一个士兵拉住我说,疯了!你就是不停地走,也走不到南昌。另一士兵说,就是你能走到南昌,路上的国民党士兵也不会放过你。

一个矮个子士兵对我说,姐,跟我们回吧。

一声“姐”,叫得我心里涌上暖意,说不清他脸上是弹药熏黑,还是被泥土敷住,看不清他长相,感觉他只是十三四岁的孩子。我跟他们往回走,矮个子说他名叫二石头,十六岁。我问“二石头”是小名吧,他说他也不知啥是大名,别人都这样叫他。

指挥部已人去房空,我看着满地飘飞的纸张,背后窜出一串话来:队伍正在大转移,你们哪个部分的,赶快归队。我转过身,原来是审我的胖子干部,知道我找轩原,他告诉我轩原在左前支队,就在前方不远。

“左前支队”我自言自语重复着他的话,就朝前方找去。转移的队伍,从四面八方涌来,越聚越多,苍茫的黄昏时分,汇成了浩荡的大部队,像洪流,在夕阳中涌动,分不清东南西北,队伍往哪去,没人知道,而我只知道,只有跟着队伍走,才能找到轩原。

身边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在男性人流里,我是异数。我没有追上轩原的左前支队,脚上起了泡,瘸脚走路,当我正要坐下休息时,后面上来几个骑马的人,走过之后,其中一个长发中年人转头看了我一眼,很快下马,叫旁边一个战士把我扶上马,而他自己却拄着拐棍走路。我有些过意不去,回头望去,中年人到了路旁的一块草地,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跟了过去,他们坐在那里,展开地图,对着地图说着,比划着。

一个斯文的年轻军官走上来,对我说,你真不知道给你马骑的首长是谁?告诉你吧,他是中央大首长。年轻军官的语气和神情有些神秘。

中央大首长就这模样?长长的头发,穿一件破旧的灰色军衣,衣肩和手腕处还打了补丁。我质疑年轻军官的说法,一脸诘问的表情望着他。不过不管首长大小,都不能占用他的马,我下了马,战士只好牵着马走了。

年轻军官问,是卫生员吧?

我摇摇头,正准备问他是否知道轩原时,他就做了自我介绍,他说他是红一军团二师的营教导员章晋先。正说着,就听到有人叫唤,担架上的战士伤情严重,章教导员弯腰看了战士的伤势后,下意识的转身看着我。

我又不是医生,看我干啥?虽然这样想,我还是走近伤员,战士伤口已经化脓,不及时处理,必是一死。就像我真是医生一样,战士们向我涌来期待的目光。章教导员递给我一个药箱说,卫生员牺牲了,你看里面还有没有能用的药,让伤员不疼就行。

我在药箱里找到几粒马啡,先让伤员吞下,等天黑下来,部队在一片林子里驻扎下来后,章教导员对我说,就看你的了。

他的话,让我不能有丝毫的犹豫,我从药箱里找出一把手术刀,消毒后,横下心,手术刀沿着伤口切入,仅凭从父亲那里了解到的一点外科知识,我竟然从伤员大腿上取出了弹头,那是我第一次当“医生”。

没找到轩原,我却成了一名红军卫生员,穿上了灰色军服,说不清这是不是我的意愿,但我想说,我时时被一种精神所感动,已和战士们同呼吸共患难。

雾气弥漫,沼泽地一片混沌,并且苍茫。我的记忆只有依靠那只穿行的游隼才能连贯,所以得从游隼说起。

那天,一只大鸟栖息草丛,想看个究竟,我扶住水冬瓜树撑起身,视线高了,没看到飞鸟,心里却阵阵恐慌,从没有过的恐慌,我意识到自己已掉队,也知道独自一人迷失荒无人烟的沼泽意味着什么,事已至此,我并不惧怕死亡,而是惧怕死亡之前那无边无际的荒凉。

你一定不知道我当时的想法,我想退回到那场激战,因为那里有人,我希望见到人,哪怕是你死我活的拼杀,我也愿意。当时国军追兵咬住我们不放,战友们像暴风雨中的芦苇荡,一片片倒下,我为一个伤员包扎时,章晋先教导员说伤员是一等功英雄,要我一定要救活他。我嘀咕到,什么叫一定,这样的重伤员住进大医院,也未必能救话,何况没有药物,没有手术条件的情况下,所以我没搭理教导员,他以为我态度不端正,和我争执时,那个审我的胖子干部走来,把教导员拉到一旁说话,其表情诡异,胖子干部走后,章晋先看我的眼神像被冰水泡过。

一声巨响之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而现在,在死寂的气息里,我立起耳朵,感觉到不远处掠起的水声,确定不是错觉后,我警惕起来,弯腰接近响动的水岸,扒开草丛,心里又惊又喜,水边有一只大鸟,应该就是刚才飞过的那一只,大略四十多公分长,头至后颈灰色,上体蓝灰,下体黄褐色,颊有黑色髭纹,鹰勾嘴鼻,虽不讨人喜欢,但在荒无人烟的野地,我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

我并没有打算捕获它,我收回扒开草丛的手,身子往后,坐到草地上,一声叹息,心想如果那只大鸟能陪自己,孤单就会减弱。正想着,就听到砰的一声枪响,水边扑腾起来,看到那只大鸟扑打着翅膀,我没去想谁开的枪,而是跑到水边,就在我刚要捉到大鸟时,一双手伸过来,没想到来人竟然是章晋先教导员。

见到他,我又惊又喜,以为找到部队了,却没想到只他一人。惊喜过后,我问他怎么会对一只鸟开枪,他说,这是游隼,性情倔猛,不击中它,我能捕到吗,有了它,我们今天就不会饿肚子。

原来是这样。我决定放了游隼,而它却怎么也飞不起来,在我怀里扑腾,我扒开它的羽毛哈气时,终于找到它的伤口,血敷住了毛羽。还好,只擦了一点皮,我从药箱里找出消毒药物,给游隼包扎。

看我对一只鸟细心呵护,章教导员一脸怒气地说,白灵姑娘,游隼是打来填我们肚子的,药物和命一样金贵,要留给受伤的战士,你倒好,用在鸟身上,这不是浪费,是犯罪。

教导员的语气由慢到快,由轻到重,最后给我定了性,我竟然就犯了罪,我不敢正视他的目光,而是承认了自己的错误。看我认了错,他脸色缓和下来,为了插开话题,我问了部队的情况,而他的回答却令我失望,他说他在敌机轰炸时被炸昏,醒来后,就不知队伍去向。

他脸色突然凝重,眉宇间拧起了川字,他拍一下我的肩膀,看着苍茫的沼泽地说,我们要有找不到部队的思想准备。他边说边取下我的军帽,帮我盘头发,盘好扎起来后,又给我戴上军帽,说,在敌人围追堵截的情况下,女孩子的危险更大。

说完,他竟然抓一把稀泥抹到我脸上。我理解教导员把我打扮成假小子的用意,心里浮起感激。

退了几步,他看着我说,不像,哪有这样俊的小伙子呀。

他的目光不经意在我胸脯上留了片刻,我开始以为他流氓,等低头看见自己隆起的胸部,才知道他眼神的意思,我脸唰的一下就红了,我噘着嘴,背着药箱进了芦苇荡。我费了很大的力,用纱布缠紧胸部,把女孩子的特征藏起来。弄好出来,一个假小子出现在他面前。

我抱起游隼,帮它梳理毛羽,浇水清理它身上的泥痕,洗好后,她乖顺地倚在我怀中,像个听话的孩子。我正和游隼说话,教导员突然对我做了个不要声张的手势,并掏出枪警惕地看着前面。前面芦苇中窸窸窣窣地响动,我们掩藏在冬瓜树后,很快,两个穿红军服的人影,从芦苇丛中窜出来。

看到我们,那两人欢叫起来,就在我们将要拥抱时,咣的一声爆炸,烟雾弥漫,飞沙走石,我倒在了地上,等意识清醒后,我才发现自己被教导员拥着,我怀里抱着游隼。教导员身上尽是灰土,我心里明白,是他用身子掩护了我,我感激地拍着他身上的灰,他摇了摇头,我们几乎同时问对方,没事吧?

我们是没事了,但一阵惨叫,刀子样剌来,我和章教导员赶了过去。

妈的,老蒋这个龟儿子,鼻涕一样,甩都甩球不脱,这回安逸喽,二石头屁股炸飞球喽。

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胡子拉碴的战士叫喊着。一听说二石头,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会不会是那个小战士?果然,大胡子战士怀里的人真是我见过的二石头。我摇着他,他没一点反应,教导员催我给他处理伤口。

二石头的伤在腹部以下,教导员明白我的迟疑,用二石头的裤子挡住男性部位,尽管如此,从那个地方仍然窜出一撮黑草丛,十六岁的男孩也大男人一样,当时我脸上哗的一下红了。我定定神,最终还是帮二石头取出弹片。大胡子吸了一下鼻子,对着二石头说,杂种哦,弹片再往下一分,你这辈子就做不成男人喽!

大胡子转身夸奖我医术,却盯着我说,哪有你这样俊的兵大哥,比我家闺女还俊呢。

你有闺女了?教导员打量着胡子兵,问。

你别不相信,我都三十六岁了,女儿十六岁,大姑娘了,告诉你,不跟共产党到这种鬼地方,老子在家都抱外孙了。

听了胡子兵的话,我对他说,别无礼,这是我们营教导员。

“哦,原来是个首长呀,报告首长,三团二营一连三排二班副班长胡大顺向你报到,今后听你指挥,如果二石头这小杂种不死,也听你指挥。”听了我的介绍,胡子兵站起身,向教导员行了军礼,行礼的手指弯着,像在太阳穴抓痒,不标准,也不严肃。

大胡子站起身,才显出了他的体形,他不但个子高,还结实,那张大嘴总是合不拢,四周的胡茬,像风暴后的庄稼。

大胡子像个刺猥,我不喜欢。我转身抱起游隼,想避开他,他却挡在我面前,一脸惊讶地问,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我能有啥事?他没打住,盯着我腿根处,还伸手往我腿根部捏了一把,接着愣头愣脑地对我说,你小子真能忍啊,卵子都炸飞了,还说没事?

他刚缩回手,就被章教导员一拳打懵。

我咋了?大胡子骂了一句粗话,教导员瞪圆眼睛说,没咋,给我听好了,今后不许你对卫生员动手动脚。

卫生员胯胯都出血了,我关心他咋了?

说完,大胡子转身就走,看到他背上打扫战场得来的国军头盔,教导员吼叫起来:你把那破头盔扔掉。大胡子回头说,管多了吧,这个啊,不能丢。

明白大胡子刚才摸我的意思后,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下身,腿根处的血果然染红了裤子,我啊呀一声,赶紧跑进芦苇荡,确认四周密集的芦苇能为自己遮羞挡目,我才退下裤子,“大姨妈”来了。我摘下一些芦苇叶,到水边清洗弄脏的裤子,最起码的卫生常识告诉我,不能用沼泽里冰凉的水清洗我的“事发地”。我简单处理了一下,皱起眉头,整理好衣服,端正了笼住长发的军帽,走出芦苇荡。

见我出来,游隼扇动翅膀,我抱起游隼,正帮它梳理毛羽,就听二石头在叫唤,他醒了。我走过去,他睁开眼睛,眼神散乱,看着我发愣,一副努力辨别的表情,是我叫他一声二石头后,他才叫了一声姐。旁边的大胡子睁圆了眼睛,他问二石头,你龟儿子叫他什么?什么姐?你没弄错吧?

她就是姐。二石头脸上荡出了笑。

大胡子转头盯住我,章教导员拍了一下他肩膀,又走到我面前,揭开我的军帽,我的长发一下子黑瀑一样,飞流直下,大胡子睁大了眼睛。教导员对他说,今后说话做事放规矩一点。

大胡子走到我面前,点头认错。我没理他,忙着重新盘起自己的长发。

教导员弯腰问了二石头的伤情,然后几人坐下,讨论如果找不到大部队,我们应往何处去?我们谁都没个准,最后教导员斩钉截铁地说了去向。

向北方!

教导员说军部开营以上干部会时,军首长说过我们的目标是北方,至于为何去北方,他也说不清楚。教导员拿出指南针测试方向,指南针没动,可能有东西干扰,他走到开阔地,让指南针保持水平,仍然不行,以前从没发生过类似的事,估计指南针坏了。

不能确定方向,大家都不知往哪儿去,那段时间,天空像捂了棉被,看不到太阳的起落,也就辨不出东南西北,而在搞不清方向的情况下,宁肯停止不前,因为南辕北辙,是错中大错,这是常识。

我来例假的第二天,我们仍困守在冬瓜树下,几个人影潦草地倒在草地上,像几只找不到路的羔羊。我们各自吃着干粮,二石头似乎好了一些,靠在树旁,把一个煎饼真正吃出了味道,嘴吧唧吧唧响,他并没注意几个人在看他,当他把第二个煎饼往嘴里送时,就被章教导员抢下了。

咋了?

你说咋了?

教导员一边把饼装进自己口袋,一边说,吃完了,就没了,我们得为以后着想。

教导员走到大胡子面前,说,把所有吃的东西交给我。

凭什么?当官的。

就凭我是教导员,就凭我要带大家活着走出沼泽地。

章教导员的目的,大概是要统管食物,统一发放食物,我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就主动把自己身上的食物交到他手上。大胡子扭过头,教导员跟着转过去,逼视着他,从他身上取下食物包,挎在自己身上。

大胡子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自己弹袋,看到他这举动,教导员拍了一下他的弹袋,果然,大胡子有秘密,教导员要他把东西拿出来。

都拿走吧,我还想一身轻松呢,我饿了找你要。大胡子恶狠狠地说。

不会让你轻松的,二石头交给你,你就是背也要把他背出沼泽地。教导员边说边整理行装,然后向我们招了一下手,说,开跋。

我望了一眼浓雾弥漫的沼泽地,心里一片苍茫,回头不解地问,去哪呀?

教导员指向右前方说,我估计那就是北方。

就算是吧,我心想,你教导员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走之前,我准备放了游隼,没想到章教导员要我留下它,他的态度,让我有些感动,因为游隼的伤没完全好,他是考虑游隼的伤势吧?

大胡子不情愿地扶起二石头,二石头撑起身时,摇晃了几下,大胡子咧着嘴,脸上拧出疙瘩,边走边骂脏话。教导员没理他,看着二石头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他费了很大的力,从树上掰断一根树枝,稍加处理后,给二石头作拐杖。

望着我脖子上的鲜红围巾,教导员说,不能收起来吗?

我没有理会他,扶了一下自己的围巾,我连女人的身体都隐藏了,牺牲了自己的性别和女孩子的美丽,你还想剥夺我戴围巾的权力?

我第一次对教导员有了意见,闷闷不乐地走着,时不时跟游隼说上两句,走了两百多米,我就跌倒三次,章教导员把手递给我,要我们互相拉着,即使有人滑进泥潭,也不至于完全陷落。

日头被天上的棉被包裹着,说不清是不是到了饷午,我饿得没了一点力气,看到几人都走不动了,教导员终于叫停。我们都以为他要发食物,几分钟过去,没见动静,大胡子转头看了我和二石头一眼,像要从我们这里得到支持,然后气恼地走到教导员旁边,雷一样响出一句话:该发饷了吧?

教导员半闭着眼,没应声。

再不发饷,我们就死在这里了。

实话说,我也饿得慌,希望教导员发点食物,哪怕一小块煎饼,而半小时过去,没见他动静,他看了看天,撑起身,继续向前。看他这样,我们也没说啥,闷不作声,跟在他后面,大胡子扶着二石头走在后面,哼着山歌,哼得有些无奈:

老四川有座峨眉山

离天三尺三

滇东北有座望海楼

半截入在天里头

大胡子是滇东北人,他的山歌像他的样子,胡子拉碴,土得掉渣,一副烟锅巴嗓子,腔调还山路一样绕上几个弯,才出词。即使好听的山歌,饿着肚子听,也闹得慌。

烦,你就不饿?我嘀咕道。

卫生员别发火,听我慢慢说,就因为饿才唱嘞,这叫“饿腔”,饿时唱着就不饿了,不信?你试试?

我没理他,抱着游隼走开了。他追上我,说,你真是把它当宝呀,人都走不动了,你还抱着它。

“闹山雀”我心里又骂了他一句,他没罢休,指着游隼说,这种鸟,我们老家多得是,跟小麻雀一样,告诉你吧,我打过七八只嘞,肉可香了。

一直在前的教导员,听我们说到游隼,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到游隼身上,他说天色已晚,就地休息。

光休息不吃东西?大胡子咧着嘴哼了一声。

废话多,你带卫生员找野菜,我和二石头架火烤饼。

但此时,赶了一天路,我饿得蔫趴在地。大胡子放下行头,用力蹬了几下,沼泽地像安了弹簧一样晃动,我慌忙抱定一个树桩,紧张地看着教导员,教导员走过来拍了一下我肩膀,然后盯着大胡子,那目光像箭,而大胡子屁事没有,撑了一个懒腰,放了一个响屁。

妈的,再不吃东西就死人了,跟老子走,小子,我们找野菜。

我竟然成了“小子”,他边说边拉我手,我没理,把游隼安置好后,才很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我从没见过野菜,更没吃过。所经之处,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大胡子找到一种贴地长的纤小野菜,他说是荠菜。他要取下我军帽装野菜,那样我长发就暴露了,我坚决不肯,他只好用了自己军帽。我们俯下身子凑近地面的样子,不像找野菜,倒像贴紧沼泽地进行科研的植物学家,尽管这样,我还是一株野菜也没找到,却被草丛中的野花迷住了。

有一种蓝色的无名小花,娟秀中显几分娆媚,露几分野性,还带着几分羞涩。我忘了饥饿,贪婪地摘为手中之物,无名蓝花花有枝条,我把枝条绕成圈,就成了花环,我戴在头上,却引来大胡子一串大笑。

我望着他,咋了?

他用笑回答我,咋了?饭都吃不上了还恋那些花花儿,羞不羞?

我不高兴地瞪着眼,噘着嘴,看我这样,他笑得更欢了,那一分钟,我恨我没有猎枪。

我们前面是一道一米宽的水道,对面有我们要找的野菜,大胡子拉着我要跳过去,我用力甩开了他,他看了看水道,笑笑说,我给你一点吃的,吃后保你能过去。

他里三层外三层的剥开衣服,费了很大劲,才掏出一块煎饼递给我,吃吧,吃了还要找野菜嘞。话音没落,他就跳到了对岸。

私自藏粮,就不怕我告你?我对他说,他没答,只是一个劲地笑。我看着手中的煎饼,又干又皱,猫屎一般大小,要是平时看了都恶心,就别说吃了,但那时,我的手仿佛不受控制,抓着煎饼放进嘴里用力嚼,怪了,从没吃过这样香的饼,吞进肚里后,感到身上舒畅多了。

对岸的大胡子向我招招手,意思是要我止步,我就坐在了草地上,顺手扒了一下脖颈上的红围巾,围巾鲜红而漂亮,我心情跟着好了一些。因心里敞亮,就冒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浓眉大眼,不露笑颜,拉我上错车的人,他在哪儿呢?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把天空看成了巨大的迷茫和感伤,那时云层中泛出昏黄意韵,黄昏就要到来了,我从头上取下花环,望着喜笑颜开的花朵,禁不住哼起了一首儿时的歌谣:

天蓝蓝,静悄悄

风不大,云不飘

鸟不飞,也不叫

花无语,盈盈笑

小妹妹,在睡觉

歌声一出,四周更静了,天空开始有了辽阔的意味。

而很快,空气突然零乱起来,从身后传出鸟鸣和扑腾声,我警觉地起身往回走,心怦怦地跳着,跌了一跤,差点进了泥塘,我从地上爬起,扒开芦苇丛,果然,教导员一手揪着游隼翅膀,一手拎起刀子,二石头在一旁拢火,烟火正旺。

正当教导员在游隼脖子上试刀口时,我扑上去,教导员把游隼藏到身后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鸟,今天要么它死,要么我们饿死。

我没说话,而是硬着劲,抢下了游隼。他没有罢休,词严意正地说,我命令你把游隼交给我。

看我没动静,他对一旁的二石头说,去把游隼抢过来。

二石头放下柴火,擦了一把鼻涕,脸上就有了柴炭黑印,一张花脸转向我,又看看教导员,不知如何是好。看二石头没动静,教导员把目光浓缩成刀尖,并从牙缝里挤出四字:这是命令。

十六岁的娃儿,哪里经得起这阵势,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我面前,没动手,而是说,姐,教导员都命令了,我们是战士,哪有战士不听指挥的。

二石头只说不动手,章教导员一怒之下,粗暴地扒开二石头,我被他的样子吓着了,他正要抢过我手中的游隼时,提着野菜赶来的大胡子,挡在了我们之间,教导员往左他往左,教导员往右他往右,他没说话,只是若无其事地唱着山歌:老四川有座峨眉山,滇东北有座望海楼……

教导员怒视着大胡子,大胡子捧上野菜,对他说,吃这个,不但充饥,还消火。

我抱紧游隼,游隼就不再扑腾,眼里浸出的湿和润,比人的眼泪更有感染力,我心里窜起一股酸,抱着它走到水边,帮它梳理颈背,并说话安慰它,它慢慢安静下来,乖顺了。

二石头架起的火,却不知干什么用,看到大胡子手中的野菜,他说总不能烧野菜吃吧。大胡子歪了一下嘴,指向教导员说,问当官的,他有办法。

二石头不敢问,只是看着教导员,教导员没好气地说,看我干啥,我可是准备烤大鸟吃的,现在只有烤饼了,喝点热汤倒是不错,可没有煮野菜的锅,总不能用手板煮野菜吧。

这就怪喽,挖野菜是你教导员布置的任务,把我们当猴耍呀!大胡子边说边从背上取下头盔说,当官的,不为难你了。他走到水边,洗了洗头盔,再把野菜放进头盔洗,舀来半头盔清水,放到火架上。看到他做完这一切,我和二石头脸上堆起了笑,教导员虽说没笑,但拍了一下大胡子肩膀,知道他肯定了大胡子,我们心里松缓下来,而大胡子却问道,还让我丢头盔吗?

教导员没说话,而是从背包里拿出煎饼和盐,大胡子接过一张饼,掰碎,放进头盔,一招一式,像个大厨,他要二石头弄几截芦苇杆当筷子,二石头笑盈盈地去了。

一张饼全放进了头盔,第二张饼只进了一半,教导员就抢过去,然后收进包里,大家知道他的用意。

二石头很快回来,分了芦苇杆,几个人唏哩呼噜吃起来,捞完饼和野菜后,轮着喝汤,教导员叫我先喝,然后是二石头,教导员最后一个喝。虽都没吃饱,但汤汤水水在肚里,肠胃好受多了。

那一晚,我们在半明半暗的火堆旁蜷缩着。我怎么也睡不着,想着白天教导员杀游隼的事,想着接下来断粮的日子,人吃的都没了,还能顾游隼吗?其实我理解教导员,只是不忍心看我亲手救治的游隼被杀,我希望游隼尽快飞走。

半饿半冷着,想着,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我是被怀里的游隼弄醒的,可能饿了,它在哦哦地低声叫唤。

看着粗山野水里长大的游隼,我叫了一声野小子。可怜的野小子,在这荒山野岭,拿什么喂你呢,我自然不敢向教导员伸手,就向大胡子求食,他睡眼惺忪地看着我,然后背过身,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煎饼,只说了一句,别让当官的知道。

我点点头,看我捏碎后,没放进自己嘴里,而是喂给游隼,大胡子伸手来抓,我背过身,他只好停下。毕竟是野小子,吃食都野,就像知道我给它的食来之不易,它竟然用颈毛蹭我的脸,让我感到了一丝暖意,我抚着它的毛体,细滑的感觉像抚摸丝绸。

章教导员被我们的响动弄醒,条件反射般掏出枪,警惕地看着四周,确定没事后,才收好手枪。

那时的云雾,像大地呵出的白汽,一团一团,不断涌动、升高,沼泽地慢慢露了出来,能看到左前边的一处林子,这种林子,在沼泽地时有出现,并不奇怪,而离我们最近的一棵,引起章教导员的注意,他环顾四周,一脸惊奇地说,你们看那棵树。

大胡子近前查看,很快愣住了,好面熟的树。没错,这就是我们昨天出发的地方。

是呀,这是二石头拐棍的树枝折痕,教导员皱起眉头,指着折断的树枝说,怎么又绕回来了,一整天算是白走了。

教导员表情凝重地看着远处,二石头走到他身后,试探地问,教导员,还走吗?

走,怎么不走!我们的目标是北方,大部队就在前面。教导员语气肯定地说。

说得轻巧,哪头才是北方哦?大胡子接过话头问,教导员被问住了。看到大胡子一会儿侧耳静听,一会儿伸手在空中晃动,像使巫术,教导员知道他在测方向,等没动静了,就问有结果了吗?大胡子面无表情地摇头,说,凭经验呢,我可以说出一个方向,可没有绝对把握,方向整反球喽,可是大事呦。

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呀。我感到了绝望,几乎要哭出声来,因肚子疼得厉害,就瘫坐在草地上。

我们不会死,我们怎么会死呢?我们是革命者,能战胜所有困难,眼下虽说缺少食物,但我们可以去找。听教导员说到这里,我发现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游隼,也许是敏感,我感觉到了游隼的危险。

趁他们找野菜,我准备放走野小子,我取下红围巾,抽出一条红线拴在野小子脚上,这样今后再遇到,就能辨认。我站起身,举起野小子,可它怎么也飞不起来,我急得取下红围巾,在野小子面前舞动,想用红色激发它,这引来了教导员的目光,他叫我停止,我没听,越舞越起劲,因为野小子被我舞得兴奋起来,不断的扇动翅膀,看来游隼确实对红色敏感。

我的注意力全在游隼身上,空中传来的轰鸣声,也没有听到,直到一架飞机飞来,向我们扫射,一时间泥水飞溅,草木摇晃,枪声掠过,我吓倒在泥水里。看没动静了,几个人才一个个爬起,大胡子骂了一句粗话,二石头抖了抖身上的泥土,教导员翻过身,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理解他的行为,要和他理论,他却反问我,刚才你为何舞动红围巾?

我正想回应他,却感到哪里不对劲,很快意识到是野小子不见了,我急得团团转,到处找也没找到,当我难过地坐在草地上时,感到了腹部的疼痛,并发现了大腿上的血迹,我从地上弹起,钻进了芦苇荡。

血已染红腿根部,我发现“事发地”已经红肿,像两片泡胀的红罗卜,一种难耐的痒痛,让我心烦意乱。我打开药箱,用了金贵的消毒柴药水,含泪把自己的“事发地”涂成了柴色,就像一张青春的面孔突然老去,周围还长满了紫色胡须。

我清理身体,给已有些破溃的特殊部位上药,二十多分钟后才出芦苇荡。教导员问,这么久,干啥了?我没搭理他,把药箱放到地上,帮二石头往火里加柴。二石头脸上浮起痛苦的神情,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伤口痛。听他这样说,我想找颗吗啡给他,结果刚转身,就看到章教员在动我药箱,很快又装着没事的样子,让我心生疑惑。

头盔里的水已滚开,大胡子倒进野菜,教导员放了盐,并拿出一张饼,掰碎放到汤里,看他只放了一张饼,大胡子说,我们都饿得不行了,今天两张饼吧。教导员反问道,明天吃啥?

大胡子吸了一下鼻涕,说,明天能不能活都不知道,吃完算了,死了也不会当饿鬼。

不是我批评你,你这是消极情绪,我们就是饿上几天几夜,也不能垮下,革命是要吃苦的,知道吗?

哼,笑话,人不吃食,就没命了,哪里还能革命?大胡子一脸怒气地说。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我们劝也没用。教导员赌气把剩下的饼全丢进汤里,指着头盔对大胡子说,这是最后一张饼,你等着饿死吧。

因方向不明,我们在原地停留了一天。沼泽地泊进夜色时,雾出奇地散了,几颗寒星映在头盔的清水里,被清水煮得蹦蹦跳,哔哔啵啵地响。大胡子叹了口气,说,就是把天上的所有星星煮熟了,也不能饱肚子呀。

我们开始吃饭,教导员一边吃一边盯着夜空。

我说,天上没月亮,你找什么呢?

他说,阴历月初是看不到月亮的,但应该能看到北斗星呀?如能看到月亮,或者北斗星,哪怕是七姊妹星,我们就可以辨别方向了。

原来是这样。知道他看夜空的目的后,我对他的不满稍减。但他的脸色很快就黯淡了,因为黑压压的云层正在聚集,又堆满了夜空。

不好,要下雨。大胡子叫到。

没有帐篷,我们只好做好被雨淋的准备。

但是那晚的雨没来,来了风,雨是被风吹跑的。

风来了,就更冷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醒来后,又遇到相同的问题:往哪走?

教导员召开了第二次会,议题是:走?不走?往哪走?教导员的方向是明确的,那就是向北,按他的话说,就是死也要死在向北的路上。他是革命者,有志向和使命,向北不容争议,问题是哪里才是北方?前车之鉴,再不能围着树绕圈子。但谁也不敢断定哪里是北方,毕竟食物的匮乏已经不允许再犯错误,我们陷入了困境。

北方,害苦了老子们。大胡子嚷道。

讨论无果而终。

静默中,天空飞来一只鸟,在我们不远处停下,我心里一怔,那是一种无声的意会,我向那只鸟走去,十米,五米,我确认它就是野小子,最后一米时,我身后的大胡子把枝条掷了过去,野小子惊飞。看到飞走的野小子,我来不及埋怨大胡子,目光追随着野小子,盼望它回来,而野小子向着一个方向,没有回头。

对了,那就是北方!所有人都被大胡子的惊叫镇住。

我们都还没回过神来,大胡子又说开了,游隼是候鸟,八月底正是游隼北归的季节,它飞去的方向就是北方。

所有人脸上,都绽出了欣喜。我们都相信大胡子,教导员紧紧抓住大胡子的手,仿佛生怕他跑脱,问,你说的确定吗?

那还有假?我家乡的游隼每年都这样,一到八月底就开始北飞,不会飞向第二个方向。大胡子说完,又唱起了“大四川有座峨眉山”。

教导员兴奋得像通了电,他告诫大家如再遇游隼,不准惊动,让它自由飞翔。我们即刻出发,向游隼飞的方向前进。他们情绪高涨,只有我心里像绞了疙瘩,野小子都来到我身边了,又被大胡子打走。教导员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对我说,你怎么知道那就是野小子?我说,我就知道,我在它脚上系过红线。

其实我并没看清游隼脚上是否有红线,但我宁愿相信它就是野小子。

有了方向,就有了动力,即使只是一个不太清晰的大方向,所以那天行军像赶趟子,我总掉队,还时不时要躲进芦苇丛,清理女人的麻烦。

而每次从芦苇荡出来,我都会遭遇教导员的目光,如水银一样晃过,说不清他目光背后的内容。奇怪的是一次我从芦苇荡出来,还准备迎候他的目光,却不见了他,我四处张望,问二石头,二石头没答,跷起嘴指了一下芦苇荡。教导员是从芦苇荡的另一面出来的,还若无其事地望着远处伸了个懒腰。

一想到可能被人偷看,我心里极其恶心和愤怒,而他却一副没事的样子,让我没办法直接质问他。

我们边走边摘野菜,野菜越来越少,荠菜没了,只有零星的马齿草。当我们来到一个平坝时,走在前面的教导员站住了,他说游隼呢,都飞到哪去了。

一直跟教导员走,我们没想过方向问题,现在教导员没了把握,我们只得停下。望着没有尽头的沼泽地,我心里发毛。野小子,你在哪,我在心里祈求它出现。

我们只有暂时停下来,那是我们进入沼泽地的第四夜,我们煮了沿路摘到的野菜,但再也没了煎饼,教导员每人发一把青稞子,青稞子很硬,有的嚼不碎,只有整颗吞下。

第二天,听到鸟叫,我急着从地上站起,四处张望,果然有一只游隼站在灌木枝头,我想走近看是否是野小子,却被教导员拉住:不要惊动它,我们要靠它引路呢。说完,教导员叫醒其他人,做好动身准备。

大家背好行头,教导员扔去一块石子,游隼飞起,我们紧跟其后。路越走越险,花却越来越多,但路途并没因花而变得浪漫。

土塬带越来越少,多数是腐草泥和草根盘结形成的漂浮物,脚怎么也踩不踏实,有的地方,几个人不敢一起过,只能单人过,有时踩上一个草垛子,就自动漂走,只能用棍子撑着方向,像划船。有一段,我不能控制草垛子,就脱离了大家,教导员急了,递棍子给我,我却怎么也够不到,落入泥潭,谁都知道陷进去意味着什么,教导员涉水扶我,远处的大胡子也急了,叫我别动弹。出于求生的本能,哪有不动弹的,我不仅扑腾,还大声喊叫,还好,泥淹到腿根部时,我踩到了实处。教导员因为没拉住我,失去平衡,倒在了水中。他虽然站稳了身子,却呛到了泥水,大胡子过来说,水有毒,你没喝进去吧?

听大胡子这一说,教导员一脸焦急地问,我呛下不少,会死人吗?

没被陷进泥潭,你就捡了一条命,就是过后被水毒死,你也多活了几个时辰,老天爷很对得起你了。看着大胡子似笑非笑的表情,教导员更紧张了。

教导员别急,我有杀菌药。我忙从药箱中找出黄连素,按理说,中毒要有反应才服药,而他从我手中接过药就干吞了,吞下后,紧张地问这下就没事了吧?

听我说服用黄连素就没事了后,他才放下心来。他指着天空的游隼说,游隼正在引路,我们得赶紧赶路。

只走了一小时左右,一直半扶半背着二石头的大胡子,累得不行,把二石头撂在一块结实的地上,倒下了,嘴里嘀咕,老子饿得两眼冒金星,要是给老子一张饼,不是吹牛,老子背起二石头呼拉拉跑。

教导员也累得喘粗气,对大胡子说,我没有大饼,连青稞子都只剩最后一点了,吃完就没了。

我是被痛醒的,下身的红肿弄得我疼痛难忍。整个沼泽地在我眼里一片灰色,那是死的颜色。

睁开眼睛的教导员,侧耳静听,突然站起身,指着左前方水岸问我,听到没有,那边有动静,一定是我们的大部队。一听教导员这样说,大胡子和二石头迅速翻身爬起,看着宽阔的水面,大胡子皱起眉头说,即使是我们的队伍,我们也过不去啊。

教导员想了想,说,至少证明我们方向没错,继续走,就能和大部队汇合。

但此时没有游隼带路,我们不敢盲目前进。不知是饿还是痛,二石头叫了起来,我身为卫生员,不能减轻他的痛苦,只能帮他擦脸上的泥浆,捞起他的衣服,把自己舍不得用的紫药水涂到他伤口上,医疗箱里并没有能派上用场的药,除了这个,我就没辙了。

坐着挨饿,还忍受疼痛,是最难受的事。我望着天空,想起上次野小子因我舞动红围巾而兴奋的情景,我突然站起身,从脖颈上取下红围巾,不管不顾地向着天空狂舞,红围巾旋起风潮,好像空气也红了,那时的红围巾,成了沼泽地上最鲜艳的颜色,几个人被我的举动惊住了。

空气被我搅动,野小子却始终没有出现,我不甘心,继续舞着红围巾,再次忽略了天空中的飞机,直到飞机向我们扫射。大胡子把我按倒,子弹在我们头顶啪啪扫过,向左前面的水岸冲过去,可能是教导员意识到那是大部队的所在地,他一脸焦急,但敌机扫过,左前方没有任何动静。我们转移进芦苇荡后,大胡子对我说,你这次肯定是受伤了。经他这一说,我就感到额头上火辣辣的,手一摸,尽是血。

大胡子要帮我包扎,看他笨手笨脚的样子,二石头忍着痛,从地上爬起,过来帮我,他扶我到水边,映着清水,我照见了自己的伤口,还好,子弹只是擦过,我告诉二石头包扎方法,他试着给我包扎。大胡子要帮忙,却被教导员叫了过去。

我隐约听到两个男人在争吵,二石头帮我包扎好后,教导员走了过来,我以为他来关心我的伤情,而他却逼视着我,目光像一把刀子。

他说,是你引来了敌机。

什么意思?我奇怪地看着他。

你说你舞动红围巾是什么意思?

我招引野小子呀。

谁是野小子?是敌机的代号?敌机一直在寻找我们大部队,你刚才听我说左前方可能有我们大部队,你就给了敌机信号,告诉你吧,我一直在注意你的动向。

教导员继续逼问我,说我受伤是苦肉计,问我受谁的指派,目的是什么?我无法容忍,和他争吵起来,他蛮横无理,抢走了我的红围巾,并把我的手捆起来,说,我看你还能不能跟敌军联络。

见教导员这样,二石头伸出手,说,把我也捆起来。

把你捆起来?你以为我乱捆人,听好了,小子,你负责看管她。教导员一脸怒气地说。

大胡子对教导员说,你说卫生员是国民党特务,我就是不信,她一个女孩子跟我一起吃了这么多苦,我不准你伤害她。

我没有伤害她,等把事情弄清楚了,你们就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了。教导员一脸严肃地说。

我成了被管制对象,空气一度凝固。

我气得浑身发抖,没了一点力气,不想再和他争辩。我坐在草地上,看到自己被捆绑的手,联想一路上我进芦苇荡方便,被他跟踪,他几次避着我,翻弄我的药箱,当时我不明白,现在我知道了,原来他在监视我查找证据。想到这些,我眼泪就出来了,我为什么要跟随红军,一路上吃尽苦头,受累受罪也就罢了,还要让我承受这份天大的冤屈。我恨上了那个叫轩原的人,不是他,我能到这步田地吗?我原本对他有种说不清的复杂情感,想起和他相处的短暂时光,想起他送我红围巾时的情景。

我看了一眼教导员,遇到一道冷峻的目光,让我从头寒到脚底。

青稞子没了,野菜没了,吃的全没了,都到这种时候了,他还有心思搞斗争。大胡子的话,气得那个当官的踢了一脚,一块石头飞到水里。大胡子气得忘了我的存在,竟然在几步开外,褪下裤子就方便,我赶紧扭转身。那一刻,我也极想方便,就举起被捆的手向教导员提要求,教导员凝视着我,不发一言。

我姐要方便,给她松绑。二石头虽然声音不大,口气却像是命令。

方便可以,但她如果趁机逃跑你要负责。二石头没应教导员,就给我松了绑,说,我姐进芦苇荡,谁也不许跟着。

教导员怀疑我的药箱有问题,我就把药箱放在地上,进了芦苇荡。我不争气,居然有些拉肚子,本身就没吃什么东西,此刻觉得天旋地转。刚起身,头一昏,就倒在地上,几分钟后,我才试着站起身,晃晃悠悠出了芦苇荡。

教导员又捆了我的手,叫二石头看守我,他和大胡子去找吃的,大胡子很不情愿地跟他去了。

姐,离开他们,我们现在就走。二石头边给我松绑边说。

我不是国民党特务,我不怕他。

我就不准他捆你。

他捆我是暂时的,事情弄清了自然就没事了。

二石头没听我的劝告,不知他哪来的力气,拉上我就走,我没力气和他争执,由着他,半小时后,我们实在走不动了,就倒在了草地上。一停下,饿得更厉害了,我们开始拨茅草根,这种草根以前只能泡水喝,最多润一下咽喉,这次我们饿得连渣吞下,茅根粗糙的纤维搅得喉咙生疼,但为了填肚子,我只能使劲咽。与其说咽下的是草根,不如说咽下了饥饿,茅草根丝毫没有起到充饥的作用,肚子反而越来越饿。

天像黑锅一样向沼泽地盖下来,摇晃的芦苇像潜伏在暗处的怪物,奇异的叫声此起彼伏。我又饿又怕,他像个男子汉,一副保护我的样子,而我始终觉得他还是个孩子。我们靠在一起,所有听过的鬼故事和恐怖的情景一一浮现……

饥饿和寒冷慢慢摧毁了我们的意志,夜色中晃动着二石头迷惘的眼神,我看他时,他也在看我,我们再没了平时自然流露的笑意,他的表情透出沼泽地特有的寒意,风声如诉,他悄声叫了我一声姐,就没了下文,过后他又叫了一声,欲说又止的表情,从喉咙挤出一句话:我们会死吗?

他这样问,我心里咕咚一下,这是我此刻最不愿谈及的话题,我无法回答,我能做的,就是抱住他,拉紧他的手。他的手冰凉,我毕竟是姐,得给他安慰,我用我的手握紧他的手,他悄声对我说,姐真好。

姐,你看。那有像一颗星。

天都云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哪来的星?

那的确是一颗星,只一颗,在沼泽地的墨色里,由远而近,缓慢飘过来。我心里一阵紧张,因为极像鬼故事里的鬼火。我感到二石头全身颤抖,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星星慢慢变成一支火把,火把在我们脸上晃动,大胡子哈哈一声,化解了绷紧的空气,已快要跳出来的心,重新回到自己胸腔。我们都没说话,二石头擦了一把鼻涕,而我却小声抽泣起来。哭啥,没事吧,妹娃子,这不找到你们了吗,不哭。

教导员呢?我抹了一把泪,问道。

大胡子说,你还提他啊,就是他把我们带到这鬼地方的,上不沾天,下不着地。

大胡子没怪罪我们,而是从衣服里掏出半截饼,分给我和二石头,说,就剩这点了,你们吃吧。

我和二石头抓过饼就吃,吃了两口,我才停下问,你呢?

就别管我了,我命硬,几天不吃都饿不死。

那晚,风凉,为了取暖,我们三人背靠背坐着睡觉。

第二天一早,我以为大胡子会带我们找教导员,一个多小时过去,我问大胡子,我们不去找教导员吗?他说你还没被他捆够呀,再说了,教导员长着一双脚,我们到哪找啊。

他说的也对,在茫茫苍苍的沼泽中,谁找谁都难,我以为他会带我们继续往北走,当天上出现游隼时,我才发现我们方向不对。

怎么不往北走?听我这样问,大胡子哈哈一笑,说,鬼才知道往北走是啥意思,再往北,我们就变成鬼喽,眼目下走出沼泽才是大事。

原来大胡子故意偏离方向,不想和教导员汇合。我正在纳闷,就听二石头惊叫一声:鱼。像发现新大陆,他不小心滑进水里,全身湿透,大胡子扶起他,骂道,狗日的,见到鱼姓啥都忘了。

二石头躲到芦苇里,拧干衣服,架起火烘烤。我们开始捉鱼,把鱼追到水浅的地方,费了很大的力终于捉到一条,提着鱼的大胡子皱起眉头说,水有毒,鱼也会有毒吧,这鱼还是不吃的好,我们还是赶路吧。

肚里没货,哪来力气走路。正在烤衣服的二石头这样说时,脸上拧成了一块疙瘩,我问咋了?他只说了一个字,疼。我撩起他衣角,发现他伤口红肿,都在干结的伤口,怎么突然化脓?会不会跟他滑进水里有关,感染了细菌?这一结论很快被质疑,因为我和大胡子没掉在水中,身体也开始浮肿,出现红斑,又痒又痛。

我摸二石头脑门,发现他在发烧,伤口裂开,脓水四溢,发出恶臭的气味。恼人的是,我药箱里没了黄连素和酒精,紫药水也所剩无几,我几乎把所有紫药水都涂到他伤口上,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坚持住。

大胡子问我,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我说,有,盘尼西林,可我接手药箱时,里面就没了盘尼西林,一支都没有。

大胡子叹了一口息,背起二石头就走,见我原地不动,他说,好像前面就是村庄,我们赶紧赶路吧。我说,我们应该等等教导员,不然越走越远了。

我心里清楚,要等到教导员,几乎没可能,就站起身说,要走也应该往北走。

看我坚持往北,他放下二石头,和我争执起来。我肚子饿,不想和他多说,他拿我没办法,就耗着。哼哼叽叽的二石头,没关心我们争啥,大胡子骂了一句粗话,站起身对他说,我们再不走,你龟儿子就死在这里了。大胡子刚站起身,就怔住了,我往他看的方向看去,心中一喜,教导员正向我们走来。大胡子弯腰走到我面前,捂住我的嘴,不准我说话。教导员没看到芦苇丛中的我们,从几米远的地方走过。

躺着的二石头并没看到教导员,而是看到我被大胡子捂着嘴,他一怒之下,大叫了一声,这一叫,教导员就发现了我们。

教导员看到我们时,大胡子已松手,看我一脸愠色,教导员问我怎么了,我把真相告诉了他,他一句话没说,转身就给大胡子一拳,大胡子被激怒,两人扭打起来,在泥潭里滚成了泥人。我和二石头连劝说的力气也没了,就由他们去了,两人打累了,终于停下。

过了一会儿,教导员走到我旁边,我以为他要捆我,就伸出双手,而他却一改平时的严肃,脸上浮起笑意,挡回了我的手。我心想,他对我态度的转变,可能跟我告诉他实情有关。

大胡子也似乎消了气,他叫大家找野菜,一看到地上的模样怪异的野菜,突然意识到,二石头伤情复发,会不会跟吃这种野菜有关。听说不能继续吃野菜,教导员咬了咬牙,指着灌木丛说,我们煮树叶吃,大胡子说,使不得,这些矮子树叫樟藤,也有毒,我们老家人吃了就出事了。

少提你老家的事。教导员不耐烦地说。

啥也不能吃,教导员就发了最后仅剩的青稞子,一人半把。吞了青稞子,肚子还饿着,大胡子往手板心吐了一泡口水说,老子就不信大活人会饿死,跟我走,拨茅草根,那东西回甜,正宗好吃货呢。

茅草少,拨到天黑,也没拨到多少。

那晚,我们在火堆旁睡去,半夜醒来,我发现一只手贴在我屁股上,我只要顺藤摸瓜,就会知道谁耍流氓,但我没有惊动任何人,只轻轻拿开了那只手。

我是被饿醒的,七八天时间以来,开始两天的进食只到四分饱,进入沼泽地后,就二分饱了,前天还有一点青稞子,昨天下午就只是茅草根和汤了,一分饱都说不上,饿得头昏眼花,醒来的第一念头就是见啥吃啥,是泥土吞下去,是树皮是草叶也吞下去,甚至看到自己手指,也想咬了吞下肚。

冷静一点后,我生怕真的嚼了自己手指,就把手插进包里。我无法忍受饥饿,终于倒在地上,恍惚中,感觉到教导员和大胡子站起身,教导员说了一句,站着干什么,还不找吃的?

大胡子嗯嗯的离去了。

等我有些清醒后,大胡子正在喂我食物,颗粒状,我往头盔里看了一眼,是炒过的青稞子。

哪来的,不是没有青稞子了吗?

被我这一问,教导员、二石头和大胡子,一个望一个,吭吭叽叽,过后,大胡子才说,是从教导员衣兜缝缝里搜出来的。

教导员坐到我身旁,语重心肠地对我说,不管你是啥身份,我们都不会让你饿死,共产党人最讲仁慈。

本来气氛融洽,被教导员这一说,又变得严肃,二石头离开,靠在一棵树根上,半躺着,无话。

嚼下那些青稞子,我慢慢有了一点生气,等意识完全恢复后,我的肚子就又有了情况,我起身,没站稳,差点跌倒,是大胡子扶住了我,他意识到我要方便,就慢慢放开我,我晃晃荡荡地进了芦苇荡。

我找到我前几次拉肚子的地方,这里隐蔽。当我方便完后,才发现了异常,我往次留下的大便被人翻刨过,原来没有消化的青稞子不见了。看到这一幕,我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难道大胡子喂我的青稞子是……我不敢想下去,想起他喂我的那些软的青稞子,我哇哇的呕吐,把黄胆水都吐出来了。

我走出芦苇荡时,一只游隼飞来,站在离我不远的枝头,一般鸟都警觉,不会离人这么近,我意识到它是野小子,就试图走近它,我走得很慢。果然是野小子,它脚上还系着我的红线,我一下激动起来,禁不住叫了一声“野小子”,就走了过去,它晃动着身子,迎着我欢叫,那一刻,就像亲人相见,我眼里竟然浸出了眼泪。

就在我快要走到野小子面前时,一声枪响,打破了沼泽地的宁静,野小子惊飞,肯定是教导员开的枪,我愤怒地转过身,看到的却是大胡子的枪筒冒烟。

为什么?

妹娃子啊,为了我们的肚子,为了我们的命。大胡子的理由很充分。

教导员走到大胡子面前说,我不是说过吗,让游隼带路,你怎么开枪了?

我没球大道理,只知道眼下填肚子要紧,不然命都没喽,吃了这只鸟,还会有新的飞来,哪个更重要?大胡子理直气壮。

教导员没有反驳,而是侧耳静听,然后往我们背后看,那里腾起了烟雾。大胡子枪声引来了国民党追兵,我们得赶紧走。这是教导员的第一反应,他一声令下,我们跟在其后,走了几步,大胡子问这方向是北方吗?教导员被问住了,他愣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走起来再说,总不能让追兵活捉我们吧。

半小后,教导员怀疑方向不对,看后面没有追兵,就停下脚步。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在我们坐下时,一只游隼在头项盘旋,我高兴地叫道,野小子,肯定是野小子。

教导员说,不管是不是野小子,是游隼就行,大家动身,跟着游隼飞的方向走。

游隼飞得很快,几分钟后就没了踪影,我们走得慢,水塘密布,泥潭黏脚,只能从一条条窄滑的土塬上走过。

路上开始有了粪便,说明有人到过,大家都有些兴奋,特别是教导员,他说可能大部队就在附近。

终于,我们见到了人,并且是红军战士,但那是具尸体,走不多远,又是一具,然后两具,教导员想掩埋他们,又找不到一块像样的土地,最后他只有带头脱下军帽,为倒下的战友默哀。当我取下军帽时,长发散了下来,我发现教导员看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在我脸上不经意地停顿了一下,大胡子也惊奇地看着我,就像从没见到过我一样,悄声说道,没想到妹娃子这样漂亮,我闺女差不多和你一样大,今年十六,明年十七,妹娃子,你今年多大了?被他一问,我想到了自己的年龄,我问他今天是几月几日,他说他只知道走路,不关心时间。他问了章教导员,教导员说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日。

听到八月二十九日这个数字,我心里咕咚一下,如果教导员说的没错,明天三十日,就到我十八岁生日了。

十八岁,我满十八岁了。放到平时,我肯定高兴,但那时我心中只有几分感慨和庄严感。我想起往年过生日的情景,吹蜡烛,吃蛋糕,每次父母都叫我许个愿,记得十七岁生日许愿的情景,吹蜡烛之前,我微闭双眼,橘红的烛光将我笼罩,还有父母亲切的目光,我双手作揖许愿,到十八岁生日,我要自食其力,不再让父母为我操心,我要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进入沼泽地后的第八天早上,天空乱云飞渡,一只游隼在云层中穿行,我们又开始跟随它的方向前行。我坚信它就是野小子,因为,任何一只游隼,都不会在我们需要它时准时出现,野小子已成为我们最忠实的朋友和向导,有了它,我们就不会偏离向北的方向。

我希望自己的想法是对的,想得到证实,就说了出来,没想到大胡子哈哈大笑:你以为你是神仙,天上的飞鸟专门帮你引路?

世上自有缘分和神性,粗人是感受不到的。我心里嘀咕道。

大胡子和教导员一路找吃的,只有我照顾二石头。他虚弱得变了形,一路叫唤,基本不能自己走路,全靠我支撑他,所以走得慢。

姐,我怕是不行了,我想活啊。

你行的,姐一定把你带出沼泽地,你父母还等你回去呢。

姐,我想爹妈了。

石头弟,我也想,我们往好处想,你今后还要娶媳妇,还要当爹,到时姐送你回家。

姐,要真有那一天就太好了。

一定会有的,姐跟你唱首歌,我小时候唱的:

天蓝蓝,静悄悄

风不大,云不飘

……

歌声引来教导员的目光,他停下找野菜,向我微笑,还问我是否还走得动,我说没问题,他说那就继续前进,趁天上还飞着游隼,我们得抓紧赶路。

姐,我实在走不动了。二石头说完,眼睛就湿润了,低下头不再说话。

姐背你。我蹲下身,要二石头趴到我背上,二石头怎么也不,我反过手臂,把他搂到自己背上,他看我费力,没再坚持。都不知哪来的力气,我背着二石头,虽说缓慢得像蜗牛,但毕竟在前进。

看到二石头在我背上,找野菜回来的大胡子吼到,二石头,你他妈不像话,人家还是妹娃子,要人家背,你先把你裤裆里的卵子割了喂狗。

听到大胡子的吼叫,二石头从我背上滑落,我和他都倒在了草地上。教导员向我们走来,而大胡子却高兴得叫起来。地上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唰的一下,前半截跷起,我吓得惊叫起来,教导员大叫了一声:蛇!大胡子提着棍子追上去,教导员脸上突然出现笑容,说,这下好了,老天给我们送吃的来了,围住它,别让它跑了。

我拿着棍子,紧张地看着草丛,教导员和大胡子已从左右前方搜索过来。我双脚发抖,生怕那又快又软的东西突然窜出,我都做好了惊叫的准备。只见三步之外的大胡子,突然跳起来,边打边吼叫,朝教导员那边追去,我亲眼看到逃窜的蛇钻进了教导员裤筒,教导员的惊叫声,也像蛇影一样拼命晃动。好在那条蛇没进多深,就钻出来,逃之夭夭,教导员却倒下了。

大胡子追到水边,也没追到蛇,只好回转,看到教导员惊魂未定的样子,大胡子开玩笑说,那蛇是条母蛇,没有吓你的意思,看你是当官的,它就想和你亲热一下。

听了大胡子的玩笑,我们都没有笑。教导员叫个不停,大胡子说,真被蛇咬了?他调头喊我,卫生员,快,教导员被蛇咬了。

我背着药箱过去,我清楚药箱里已经没消毒消炎药,更没蛇药,背着药箱过去是想让大家相信我。看到没药,大胡子安慰教导员说,当官的,那不是毒蛇,你吐泡口水消消毒就得了。

真不是毒蛇?

真不是。

教导员站起身,果然没问题。

大胡子正想把找来的一点野菜和茅草根煮汤,后面就传来一声清晰的枪声,教导员说,追兵来了,我们赶紧走。

我扶二石头时,像搬一块铁,怎么也搬不起来,他一脸痛苦地说,姐,我痛,我饿。

就是饿死,也不能当俘虏。一旁的教导员说着,就亲自扶起二石头,二石头耷拉着头,双手下垂,趴在教导员背上,大胡子拿着枪在后掩护。

我再次跌入泥潭,好在没有陷进去,教导员看到我满身是泥,走近我。

我很想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如果你真是国民党特务,说出来,争取宽大。

我没力气和你说话,教导员。

就在我气得转过头时,背着二石头的教导员跌倒在地,我赶紧扶起他,他捞起裤角,小腿上有一条红肿的痕迹。

完蛋了,咬我的那条蛇有毒。教导员心情沉重地说。

我仔细查看了教导员的伤情,对他说,对不起了,教导员,我没任何办法医治你的蛇伤,不过大胡子说不应该有大问题的。

赶上来的大胡子看了看教导员的蛇伤,没说蛇伤的事,却说,追兵快上来了。

快走。教导员一脸痛苦状地说。

大胡子背起教导员,照顾二石头的任务又落到了我身上。那是我们走得最艰难的一段,我是在用最后的力气支撑着向前,向北方,朝着那个有些虚幻的终点。

下午时分,我们来到一条河边,河不宽,大胡子放下教导员,扔了一块石头,听石头落水的声音,他说河水不深。我昏倒在地,恍惚中,我感到大胡子在掐我人中,而昏昏沉沉的我,眼前尽是向北的路,以至于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大胡子,教导员被蛇咬了,他还能带我们继续向北吗?

听我这样说,大胡子望了一眼教导员,凑近我小声说,咬他的蛇是眼镜蛇,被这种蛇咬一口,就没命了,我不敢告诉他真相,一直在暗中找蛇草,没找到,看来教导员无救了,可我们得活着呀,妹娃子,你们歇着,我去找些吃的。

大胡子离去。我看了一眼教导员,他正低着头,一脸沉思状,不久,他就瘸着脚走来,脸色像张白纸,他看我的目光有些奇怪,他在我旁边坐了一会儿,然后心情沉重地对我说,白灵啊,我好久没这样叫你了,一路上,我们身处绝境,有的事不能不防,不全是我要怀疑你,是组织上认为你有些疑点,今天我就把事情真相告诉你,是这样,你还记得那个胖子干部吗。

我说当然记得。教导员说,就在我们进入沼泽地的第一天,也就是我们和大部队走失的那一天,他告诉我,你身份可疑,当然仅仅是可疑,他这样提醒我,是合情理的,我没全信他的话,我知道你是一个不仅漂亮,也特别善良的女孩子,是后来你一路的反常行为,引来了敌机,我才怀疑你,你多包涵。

讲到这里,他停了一下,似有话又不便说的样子,空气像结了冰,大约一分钟后,他从衣服口袋里费力地掏出一块煎饼,凑近我说,我知道你饿得不行了,这是我留下的最后一块,你吃吧,你吃下去,我心里就踏实了。

你不是早就说你身上没有饼了吗?我想继续追问他,他却没给我说话的机会,而是语气越来越急促地对我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喜欢你,你就是国民党特务,我也喜欢你。刚才大胡子对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并不怕死,死在革命的路上,我死而无憾,我只是想在死之前,对你说出我的心里话,我今年二十六岁,没有成过家,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

他边说边用手搂住了我的腰,并把我压到草地上。我知道他要干啥,拼命挣扎,发现情况的二石头,吼了两声,想阻止教导员,却不料引来两颗子弹。

枪声响过,惊起几只游隼。教导员先是一愣,很快就吃力地爬起来,望了一眼后面,又很快看着前面,说,追兵上来了,游隼在往河对岸飞,说明河对岸就是北方,来不及等大胡子了,白灵,刚才的事对不起了,以后再向你道歉,现在我们必须马上渡河。

他边说边走到河边,一瘸一拐,刚走到水边,就倒下了。他捞起裤脚,亮出红肿的小腿说,蛇毒是要我的命啊。

没想到,二石头没有同情他,反而上去就给他两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再欺负我姐,死得更快。

教导员没和二石头较劲,撑起身,艰难地挪动步子,说,情况紧急,我不跟你小子计较,我们过了河再说。我劝住二石头,顾全大局,把刚才不愉快的事放到一边,得尽快动身,过不了河,我们就顺河走。

不行,顺河走是永远到不了对岸的,对岸才是我们要去的北方,河水不深,应该能过去。

你和二石头走平路都难,能过河吗?

只要没有泥潭就能过。

一定要过吗?

一定要过,我们历尽千辛万苦,目标就是向北。

听他这样说,我皱起眉头,我没伤到脚,到河中探路的事自然落到我身上。我用棍子探路,正准备走向河里,被他制止。他第一次用信任的目光看着我,把三人的子弹带和药箱背带子拴在一起,但不够长。我突然想起什么,就进了芦苇荡,快速解下缠胸的纱布后,再走出芦苇荡,把纱布交给教导员,他没问沙布的来处,就把纱布结成一条绳,一头他拉着,一头拴在我手上。

我感到身后的追兵已逼近我们,事不宜迟,我没多想,走进水中,侧着身,用一只脚先试探,然后再走上去。进入深水区时,我红肿的下身遭遇冷水,针刺一样疼,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缩,脚在打颤,但我没停下,结果都走到河心了,脚一滑,踩不到实处,身子渐渐往下沉。

我听到教导员叫二石头下水救我,二石头却挪不动步子。教导员伸了一下手,没有够到我的手,就没敢再往前一步,止步于死亡边缘,尽管他刚向我表达过爱意。

他和二石头拼命拉绳,也没起作用,本能驱使我不停地扑腾和晃动身体,结果越陷越深,黑暗向我涌来。

大胡子赶来时,我正在快速陷落,他没犹豫,直接走向我,几乎走到了我身边,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下陷,当他拉住我的手时,水面上只剩下了我的手臂……

雾散去,露出蓝天、青山、绿水,沼泽地显出了本来面目。

我被他们清洗干净后,放到河边草地上,我一身红军军装,教导员取下我的军帽,我的长发垂到腰间,他终于把那条红围巾还了我,围到我脖颈上,围巾的两头向后铺展,铺到了草地上。自解开束胸后,我胸脯又像以前一样隆起,少女的身体曲线显了出来。

二石头淌着泪,不停地叫姐,大胡子摘来蓝色小花,重新给我做了一个花环,挨我头顶放下,教导员取下缠绕我额头的纱布,用花环遮住了我头部的枪伤,然后向我忏悔,可谓情真意切,他最后还对我说,白姑娘,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他被蛇咬过,按大胡子的说法,他很快会跟我一样离开人世,想到这些,我对他的怨恨就烟消云散了。

这是我们进入沼泽地后的第八个早晨,阳光像一床透明温暖的棉被盖在我身上,让我想到了许多温暖的事,想到了上海的私家小院,想到了父母,他们正在小院门口等我,但我却无法告诉他们,他们再也等不到我了。我最内疚的,是我没能遵从父亲的意愿学医,爸 ,下辈子,我再做您的女儿,事事听您的安排。

遍地的无名蓝色小花,从我四周铺向天边,安静的沼泽地深处,隐约传来我儿时唱的那首童谣,那是我的歌谣:

天蓝蓝,静悄悄;

风不大,云不飘;

鸟不飞,也不叫;

花无语,盈盈笑;

小妹妹,在睡觉。

此时我还想到那个叫轩原的年轻人,想到了他浓眉大眼却不苟言笑的表情,说不清是恨他,还是牵挂他,总之,是他拉我上错了车,走上了一条我从没想过的道路,不过,我没有后悔走上这条路,我的生命和这条路联系在一起了。他如今在哪,他还记得他送我的这条红围巾吗?他还记得我这个叫白灵的上海女孩吗?

很快,我就感觉出有成千上万的人拥过来,但他们不是追兵,而是红军大部队。看到那个审查我的胖子干部,章教导员笑了,说,原来后面不是追兵,是我们自己的大部队呀!

笑很快从章教导员脸上消失,他指着我跟胖子干部说,白灵同志为了给我们探路,陷入沼泽中牺牲了,她是为了让我们活着出去才牺牲的,她还那么年轻……

胖子干部没有接着说我的事,而是对教导员说,因为指南针失灵,我们一直担心走错了方向,是你们一直在前面引路,现在指南针恢复了功能,证明你们的方向是对的。

虽然胖子干部没再说我的事,但听到这里,我真高兴,我们的部队终于走出沼泽地了。过后不久,我又听胖子干部问章教导员,在指南针失灵的情况下,你们靠什么辨别方向?

章教导抬起头,指着一只正在飞行的游隼说,是它。

胖子干部望着那只游隼,又调头不理解地看着教导员,教导员正想进一步解释,却一趔趄倒在地上,胖子干部还没回过神来,大胡子就对胖子干部说了教导员被蛇咬和二石头的伤情,胖子干部听后,转过身,向不远处的卫生员招了一下手,赶到的几个卫生员,把二石头和章教导员抬走了。

讲到这里,我的故事本该结束了,但我还想告诉你,大部队出了沼泽地后,最大的问题还是食物,缺粮挨饿,饿死了不少战士,前行艰难,情况严峻。大首长们决定就地休整几天,并派人到附近找粮,大首长对找粮的战士说,虽然成千上万的官兵等着你们找来粮食,但你们一不能抢,二不能偷,用钱买,钱要给够,如果老百姓不卖,还不能硬买。

找粮战士领会了首长指示,分头到各村子,而所到村庄都空无一人,墙上还写有反共标语,估计是国民政府对村民进行了反动宣传,全躲了,找粮战士空手而归,首长们一筹莫展。

那天,看到树枝上蹲着一只游隼,正在找粮的战士就想打下来充饥,战士举起枪,刚要扣动板机,就被走来的大胡子制止了。游隼惊飞,大胡子发现惊飞的游隼脚上有一丝红,说不准是不是红线,就跟了过去,没想到这一跟就发现了情况,不远处空中盘旋着一群游隼,大胡子心里纳闷,一般游隼不喜欢集体活动,都是单飞独处,眼前的情景让他费解,他带着几个战士过去,叫大家不要弄出动静,躲在树后窥望,发现游隼们在一堆石头上翻找,还不断的啄东西。大胡子转到那堆石头后面,当看清情况后,他心头一热,高兴得什么都不顾,扑向那堆石头,隼群飞走,石头下面竟然是二十多袋青稞子、麦面和苞谷。

这一发现,让红军队伍一片沸腾,上下喜笑颜开,但首长不准动粮食,即使买也要先找到乡亲,所以他要大家继续寻找乡亲,很快,乡亲们被找回,看到红军不像国民党宣传的那样,情感上就接纳了红军。

当天,村子里发生了一件事,一个战士打下一只游隼,组织上决定为此鸟开追悼会。听说谷场上坐满了红军,那位大首长说,我们必须像对待一位立过赫赫战功的功臣一样对待这只游隼,请大家想一想,在我们陷入沼泽困境,辨别不出方向的情况下,是游隼引导我们大部队走向了正确方向,不仅如此,我们还循着游隼找到了粮食,没有粮,我们就会饿死。据说这只游隼叫野小子,不管今天躺在我们面前的游隼是不是野小子,我们都要开会纪念,感谢这些对我们有恩的“引路人”和“救命人”。

首长讲到这里,全场起立、脱帽,向躺在会议桌上的游隼默哀。之后,大胡子带着战士们把游隼埋到一个山坡上,并立了碑。

几天后,战士们来到我身边,向我告别。没想到,走在前面的竟然是首长,大胡子在他旁边引着路,他边走边向首长讲着什么,首长脸色凝重的点着头。当走到我面前时,首长取下军帽,在场的所有指战员跟着首长,向我弯腰鞠躬,再向我致军礼。

看到这个场面,我很感动,我想表达一下谢意,却又说不出话来。在人群中,我没发现胖子干部,却看到了教导员和二石头。没想到教导员脚不瘸了,想必是找到了治蛇毒的药。二石头从人群里钻出来,走到我旁边,他哭得很伤心,这一哭,就哭出了伤感和离愁,沼泽地更静了。

二石弟,我不能带你回家了,恕我食言,请你原谅姐,姐别无选择,只能永远留在这片沼泽地上了。

二石头啥也没说,只是哭,首长眼里也湿润了,他摘了一朵蓝色小花插到我旁边,然后离去。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有些依依不舍,但没办法,他们还要继续北上。都走很远了,二石头还回头望了我一眼。

其实我并不孤单,空中总有一只游隼在盘旋,它一定是野小子,我敢确定,本来,我朝它舞动一下红围巾,它就会来到我面前,遗憾的是,我再也不能舞动红围巾了,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些都算不了什么,让我最纠结的是,胖子干部和教导员还会怀疑我的身份吗,我算是真正的红军战士吗?           

傅泽刚,当代作家,美院毕业,长期从事高校美术教育,现居昆明。著有《一棵树或另一棵树》《雪落高原》《东方血线》等作品,曾入围第六届、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和第九届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