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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18年第7期|范小青:变脸(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18年第7期 | 范小青  2018年08月15日08:27

我和我老婆,老夫老妻。

有好多夫妻,有了第三代,互相间就不再以名字相称,而是按着孙辈的叫法来称呼对方,我可以喊她奶奶,或者外婆,她则喊我爷爷、外公。好多人家都这样。

可惜我们还没有那么老,虽然老夫老妻,但是第三代还没有到来,总不能抢先就喊对方爷爷奶奶吧。

既老又不太老,是个尴尬的年纪,还像年轻时那样喊名字,甚至是爱称、昵称之类,感觉就有点儿异怪了。回想那时候,总会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明明人家名字有三个字,却只舍得喊出其中的一个,更有甚者连名字中的一个字也舍不得喊,只喊一个“心”,或者“小心”,或者“肝”,呵呵,这个真的有。

现在年轻人好像有个什么“么么哒”,也不知道啥意思,反正上了年纪的,都不这么喊,别说心呀肝的,连原先好好的名字,喊起来都觉得怪不自然了,干脆就扯着嗓子连名带姓一起喊。但是如果真这么喊,人家又会觉得你们家生分了,像外人了,也不够文明礼貌呀。

所以我们的婚姻生活中有那么一段时间,互相间的称呼有些奇怪,经常没来由地就变了,一会儿喊小名,一会儿是大名,又或者是连名带姓,一会儿又是“喂”、“哎”,总之怎么喊都觉得不顺,拗口。

还好,这样的尴尬时间并不长。

我老婆姓曾,在小区门口的超市做收银员,大家都认得她,喊她曾阿姨,我听到了,觉得曾阿姨这个称呼还不错,就跟着喊,时间一长,她就是曾阿姨,再也不是我当初穷追到手的曾优美了。

自从喊上曾阿姨以后,真是顺口多了,一点也不觉得别扭了。

差不多与此同时,曾阿姨也找到了我的新称呼,她喊我艾老师。

我不是做老师的,但是我比较好为人师,喜欢指点江山,什么事情我都能说上一二,还能掰扯得头头是道。

大家都觉得我比较老油条,就喊我艾老师。

曾阿姨立刻跟上大家的口径,喊我艾老师,和我喊她曾阿姨一样,她觉得艾老师这个称呼非常顺口。

于是,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们一口一个曾阿姨,一口一个艾老师,和周围所有亲戚朋友同事邻居喊的一样,连我们的子女,也觉得这样好,不再喊爸爸妈妈,改口喊曾阿姨艾老师。

艾老师,水开了。

曾阿姨,青菜咸了。

真是一个潇洒自在的时代。

后来我们也要与时俱进了,我们要旧房换新房、旧貌变新颜了。

问题是买新房卖旧房的这段时间,我正好要闭门造车,不能到买卖现场去验明正身,可是买卖房子必须夫妻双方都到场,如果一方到不了,就得委托另一方,要有公证处公证过的委托书。

所以我和曾阿姨就到公证处去了。

现在办事都很规范,首先是核对本人和本人身份证。曾阿姨把身份证交过去,由那个核对的机器对着她的身份证照片和她现在的脸一对照,咦,不对呀,只有百分之四十八的匹配度。

工作人员问曾阿姨,是你吗?

曾阿姨说,当然是我。

工作人员用肉眼看看照片,再看看曾阿姨的脸,感觉还是蛮像的,把曾阿姨的头稍作调整,再试一次,好了,曾阿姨可以了,她的匹配度达到了百分之五十三,涉险过关。

我嘲笑曾阿姨,我说,你是不是瞒着我们整过容了,把自己整剩下百分之五十三了?

曾阿姨不服,说,你别笑话我,你先看看你自己吧——

真是乌鸦嘴。

我的匹配度是多少,你们猜得着吗?说出来你别笑哦。

百分之十三。

曾阿姨笑了,笑得肚子疼,说,喔哟哟,喔哟哟,你没有整容,你是毁容了,毁得只剩下十三了,十三点啊。

我一向自认长得还可以,而且并不见老,我对工作人员说,你们这东西,是山寨货。

工作人员说,不可能,我们是正规渠道进的货,不可能山寨。

我反驳说,那你们的意思,你不山寨,我山寨喽?

工作人员并不和我多嘴,他们见多识广,每天要面对许许多多匹配度不够的人,他们已经懒得解释,只是说,你确定身份证上的照片是你本人?

我油嘴滑舌,说,不是我,难道是曾阿姨的前夫?可惜她没有前夫,我们是原配。

工作人员说,再试。

于是再试,这回提高了一点,达到了百分之二十一。只是离百分之五十那个数,还差得很远呢。

再试。

还是不行。

工作人员好像也对机器失去了信心,开始用肉眼观察了,他看看我,又看我的身份证照片,说,确实不像。你看看你的头发,照片上是小包头,现在倒有了刘海儿,你也是奇怪的,人家都是年轻时留刘海儿,老了才梳得精光……

当然,我知道他不是对我的刘海儿感兴趣,他是为了工作。最后他说,你这样,你把头发按照这照片上的搞一下,再试试。

我憋住笑,把挂在眼前的头发推上去,用手按住,我说,现在包头了,可以了吗?

还是不行。

曾阿姨在一边笑得花枝乱颤。虽已明日黄花,笑功却是大增。

工作人员再又看我的脸,再拿身份证照片比对,研究了半天,又出招了,说,身份证照片你的姿势是这样的,你现在做个这样的姿势再试试。

我做了个骄傲的小公鸡的姿势,挺胸,昂头,下巴往上抬,把曾阿姨笑得眼泪鼻涕都挂下来了。

我一边做姿势,一边问,匹了吧,匹了吧?

还是不匹。

工作人员拿我没办法了,他又不能赶我出去,他们的工作态度,真是好到没话说,我老是不匹配,我都觉得对不住他们。

这个工作人员本来以为他自己能搞定,现在搞不定,他又去叫来另一个工作人员,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就对曾阿姨说,阿姨,能不能请你先回避一下?

曾阿姨早已经笑得没有了原则,好的好的哦哈哈哈哈。她一边笑一边走到工作人员指定的另一间屋子里去回避了?

这边两个工作人员围着我,态度依然很和蔼,但是我分明感觉出他们要搞我了,我似乎有点心虚。

我心虚什么呢?

难道我真的不是我?

难说哦。

工作人员问我的第一个问题,你夫人叫什么名字?

我啊哈一声笑喷了。我想不到自己居然也像曾阿姨一样,笑点变得这么低这么浅,好贱哦。

我笑,工作人员并不笑,他们很认真,他们又语气严正地说了一遍,请你说出你夫人的名字。

他们很认真。何况他们是为我的事情在认真,我怎么好意思再跟他们搞笑?可是,他们问出这样的问题,当我二五还是三八呢,我老婆的名字不就在我的嘴边吗,所以我当然脱口而出:我老婆曾阿姨。

工作人员疑惑地皱着眉,又重新看了一眼曾阿姨的身份证,立刻指出,你再想想,你确定你夫人叫这个名字吗?

我顿时反应过来了,一反应过来,我又忍俊不禁了,我又笑了,啊哈哈,啊哈哈,笑煞人了,曾阿姨。

工作人员也反应过来“曾阿姨”是什么,肯定不是我老婆的名字叫“阿姨”,他们认真地对我说,别开玩笑了,你夫人的正式名字到底叫什么?他扬了扬我老婆的身份证,并不给我看,只是说,你夫人,身份证上的名字?

我一张嘴,我肯定应该脱口而出的,可是曾阿姨的名字到了我嘴边,却消失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满脑子里只有“曾阿姨”。

工作人员的态度开始起变化了,我心想,坏了坏了,我连自己老婆的名字都说不出来,我还会是我吗?

我感觉这样下去肯定会出问题的,所以我也认了真,我认真地赶紧地想呀想呀,哈,终于让我给想起来了,曾优美。

工作人员也不说对还是错。他们换了一个问题,那你岳父呢,你岳父叫什么名字?

我被难住了。

老家伙的脸一直在我眼前晃动,可我怎么就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呢?想了半天,灵感突然而至,我激动地说,我想起来了,他姓曾!

曾什么?

曾什么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因为当年我们的孩子一出生,他的名字就是“外公”,这“外公”都叫了二十多年,哪里还记得他的原名、真名。

现在,工作人员觉得他们已经基本判断出来了,从他们的眼神中,我看出了他们对我的鄙视和怀疑。

我很心虚,我感觉自己是个第三者。

甚至,是个骗子。

为了排除我的这种不祥的感觉,我和工作人员据理力争,我说,你们用脚指头想想就知道,我如果不是曾阿姨的男人,我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过来冒充吗?

我自己都想好了该怎么反驳我。

冒充一个男人算什么,有人冒充乾隆还得逞了呢。

呵呵。

现在这社会,真是五彩缤纷。

工作人员才不和我一般见识,他们都懒得和我辩论,他们已经无话可说了,因为,这事情进行不下去了。

我不是我,我怎么能委托别人替不是我的我办事呢?

曾阿姨已经从回避处放了出来,她知道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匹配成功,她又想笑,工作人员阻止了她,严肃地对她说,阿姨,你别笑了,你难道不需要反省一下吗?

曾阿姨文化知识不够,听不太懂,说,反省?什么反省?

我是老师,我懂,我说,他们的意思,你生活作风有问题。

曾阿姨又要笑了,看起来她是要把几十年憋着的笑,统统干掉。她笑着说,你们的意思,艾老师不是艾老师,而是、而是我的、是我的,呵呵,是我的——

她还不好意思说出口呢,到底是老派人物,脸皮要紧,我替她说吧,我是你的第三者。

工作人员也笑了笑,说,我们没这么说啊。

我跟他们计较道,你们嘴上虽然没有这么说,但是你们明摆着不相信我是艾老师。

他们仍然态度和蔼,说,不是我不相信你,是机器不相信你。

我赶紧说,既然你们是相信我的,那委托书是你们办的,又不是机器办的,你们就办了吧。

他们立刻重新严肃起来,斩钉截铁地说,那不行,匹配不上,是绝对不可以办的。

我说,你们怎么这么死板,一点也不人性化,你们明明看出来我们是原配,就不能灵活一点?

工作人员耐心地告诉我,不是我们死板,是机器死板,我们是很人性化的,但是就算我们愿意帮你办,机器也不同意,你匹配度不达百分之五十,下面所有的程序操作,我们是搞不定的,全是机器搞定的。

我喷他们说,那要你们干什么呢?

工作人员说,因为现在机器还不会和你对话,所以还需要我们和你对话,告诉你为什么你不是你,告诉你为什么不能为你办理手续,以后等机器升级了,它会和你对话了,我们就不需要存在了。

就这样七扯八扯,磨了半天,还不行,我真有点毛躁了,我说,事情都是你们搞出来的,拍身份证照片也是你们搞的,现在你们说我不是我也是你们搞的。

工作人员并不因为我的态度不好而改变他们的态度,他们仍然和和气气地说,身份证照片不是我们搞的。

我简直无路可走了,我说,你的意思,我要想恢复我就是我,得从身份证的源头上去纠正,那就是要重新拍身份证照片,重办身份证?

工作人员说,这个我们不好说,也不好胡乱建议,这个事情不归我们管,我们只管匹配的事情。只要匹配上了,我们就给你办委托公证。

尽管他们语气平和,我的火气却终于冒起来了。我说,他娘的,老子不匹了,老子不干了。

曾阿姨又不明白了,她着急说,你什么意思,老子不干了,是什么意思?不买房了?

工作人员大概怕我和曾阿姨吵起来,赶紧劝说,别急别急,你们过几天再来试试。

我倒奇怪了,我说,难道过几天我就是我了?

工作人员说,以前倒是有过这样的先例,不过我们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那个人当天没有匹配上,过两天再来,咦,行了。

我说,那我说你们山寨,你们还不承认。

工作人员一点也不生气,还说,如果你觉得我们山寨,你可以去投诉。

我听出点意思来,他们好像在怂恿我投诉呢。

我才不上他们的当,我和曾阿姨回家了,换房子的事,我们等得起,反正也没到人生最关键的时候,说不定迟一点换反而比早一点换更合适呢。

谁知道呢?

反正我不想再去公证处证明我不是我了。

我毅然放弃换房子,也就不用证明我到底是不是我。可是过了不久,我又碰到事情了,躲也躲不过。换房子的事,可以暂时等一等,忍一忍,可是现在碰到的事情,是不能等、不能忍的。

我的手机被偷了。

手机可是比房子要紧多了,房子你可以今天不买明天买,今年不买明年买,手机你能吗?

当然不能。

手机已经是我们身上的一个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一个器官,不可以片刻分离的。所以我的手机刚刚被偷,我就发现了,因为它在我身上,是有温度、有脉动的,一失踪我立刻就能发现。我一发现手机没了,顿时浑身瘫软,感觉心脏要停跳了。那还了得。

我以最快速度到了我家附近的手机营业厅,先挂失,以减少损失,再用老号码办新手机。

你们懂的,问题又来了。

还是需要我的脸和身份证照片匹配。

只有匹配了,才能办理手机业务。

我坐到机器面前,让机器检查我是谁。

你们猜得到。我仍然不是我。

我没有想到办手机和办公证一样严格,我气得不厚道了,我嘲笑营业员说,喔哟哟,就是办个手机而已,又不是买豪宅,又不是取巨款,你这么顶真有意思吗?

营业员说,不是我要顶真,是程序规定的,你不匹配,就办不了你的手机。现在都是实名制,你不是你身份证上的这个人,就不能办。

我说,你们这种程序,存心是捉弄人啊。你不知道人手机丢了有多着急吗?

她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比你还着急呢。

我一着急,打电话让我弟弟来帮我解决困难。我弟弟比我横,说不定他有他的办法。

我弟弟迅速赶来。因为我电话里口气比较着急也比较愤慨,他以为谁欺负我了,见了我就问,人呢,狗日的人呢?一边还抻拳撸臂。

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人在这儿呢,可惜此人已经不是此人了。

等我说明了事由,我弟弟一身的劲儿没处去了,十分无趣地说,喔哟,就这事啊,无聊,拿我的身份证办就是了。

真是小事一桩。

可惜我弟弟没带身份证。

我们两兄弟面面相觑。

眼看一桩生意要泡汤,营业员也着急呀,她嘀咕说,匹什么配呀,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有什么大不了的,办个手机而已。

原来她是我们一边的。

她的眼光渐渐暗淡下去了,她对我彻底失望了,她的眼睛从我的脸上挪开,挪到我弟弟那儿。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眼神闪亮,精神倍增,大声说,咦,咦,你,是你。

她把我弟弟的脸拉去和我的照片匹配,额的个神,匹配度百分之六十五。

够了够了,超过五十了,可以办了,营业员高兴地喊了起来,来来来,你挑一下手机,你看中哪一款?她喊我弟弟过去,一边显摆各式手机,一边又朝我弟弟看了几眼,说,你自己早一点来就不会这么麻烦了,非要找个人冒充,你看,搞到最后,还是得你自己来。你唬得了人眼,你唬不过鬼眼。

我不在乎她把我弟弟当成我,反正我可以用我的名字办手机了。现在已经进入数据化时代,不用实名制办手机还真不方便。我只是没想到,我弟弟的脸一出来,竟然就万事大吉了。

其实这事情想想也是奇怪,居然是用了我的名字和我弟弟的脸确认了我的存在。我对这件事表示怀疑,怎么我不是我,我弟弟倒成了我?荒唐。我问我弟弟,为什么你的脸能管我的用?我弟弟诡异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我的耳朵。

我看了看我的身份证照片,两只耳朵确实不太对称,右耳朵大,左耳朵小,小到只能看到一条边,难道刚才匹配拍照的时候,身体摆得有偏差,耳朵和耳朵对不起来了?

我不服的。难道一个人的相貌,是由耳朵决定的?难道只是因为耳朵没有摆对,我就不是我了?我想拿我的耳朵重试,营业员急了,说,不是你,不是你,你别捣乱了好不好?好不容易匹配上了,你再一捣乱,我今天唯一的一单生意也要被你搞掉了。

我弟弟也很配合她,责问我说,你什么意思,你不是要办手机吗?不是要用你的名字办手机吗?现在不是可以办了吗?你还出什么幺蛾子?你还想哪样?

我被他们教育了,想想也对,就不再计较了。我弟弟说得对,只要能办手机,谁的脸和谁的脸,都无所谓啦。

不过我也想到了一些连带的问题,我对我弟弟说,你虽然变成了我,不过你可不要睡到你嫂子的床上去哦。

我弟弟说,嘁,你以为曾阿姨很有样子呢。

他这是什么话,是不是说,如果曾阿姨有样子,他还真干?

呸。

我和我弟弟离开手机营业厅的时候,营业员在后背欢送我们,她说,慢走啊,艾老师。

我一听她喊我“艾老师”,顿时头皮一麻,我回头说,咦,你认得我?

营业员说,我当然认得你,你是艾老师,大名鼎鼎的,这条街上谁不认得你。

我气得说,那你假装不认得我,还为难我?

营业员说,艾老师,我可不敢为难你,但是我认得你是没有用的,系统不认得你,机器不认得你,我就办不了。

她说得真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