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那条路在时间之外

来源:《星星》诗刊(微信公众号) | 路也  2018年08月15日08:25

路也的诗(八首)

两公里

两公里等于两千米。

不是两千米的跑道

也不是两千米的旅途

是两千米的春光和向往

两千米的汉乐府。

你来的时候,毋须乘舟或骑马

只需安步当车,穿过茂密起来的国槐绿阴。

夕阳给两公里镶上一道金边。

两公里不过是一页铺开来的稿纸

(或者两公里的竹简,两公里的帛)

你就当是从那头写到了这头吧。

空气中有五月沙沙沙的响声

你这个人是最好的汉字,风的手写体

你用穿棕色皮鞋的脚步做语法

让句子辗转在方块砖的地上

每次拐弯都可看作一个自然段落

我的小屋是最忠诚的句号,端坐篇尾

而我,是那小小的落款

正在棉布裙下等你。

 

 2003. 5

 

山 坳

 

秋天正在破产,颜色更加鲜艳

大地的身体里打捞出了一座宫廷

这个在地图上尚未标出的地点,我喜欢。

 

周围山岗耸立,现在已走到了最凹陷的位置

天是静止的,云是清虚的

溪头那座破旧的亭子应当写进县志

身边的大青石可用来醉眠,这些我都喜欢。

 

那阳光的恍惚,南飞的绿头鸭的哀愁,石板路的蹉跎和蜿蜒

山那边传来一辆拖拉机突突突突的埋怨

我也喜欢。

 

如果你唱段京戏,用长腔把我绕进去,让我回到出生以前

让我的身体一咏三叹

我会更加地喜欢。

2007.10

 

抱着白菜回家

 

我抱着一棵大白菜

穿着大棉袄,裹着长围巾

疾走在结冰的路面上

在暮色中往家赶

这棵大白菜健康、茁壮、雍容

有北方之美、唐代之美

挨着它,就像挨着了大地的臀部

我抱着一棵大白菜回家

此时厨房里炉火正旺

一块温热的北豆腐

在案板上等着它

我两根胳膊交叉,搂着这棵白菜

感到与它前世有缘

都长在亚洲

想让它随我的姓

想跟她结拜成姐妹

想让天气预报里的白雪提前降临

轻轻覆盖它的前额和头顶

我抱着一棵大白菜

匆匆走过一个又一个高档饭店门口

经过高级轿车,经过穿裘皮大衣和高统靴的女郎

我和我的白菜似在上演一出歌剧

天气越来越冷,心却冒着热气

我抱着一棵大白菜

顶风前行,传递着体温和想法

很像英勇的女游击队员

为破碎的山河

护送着鸡毛信

 

2009.1.

 

信号塔

 

信号塔矗立山巅,孑然一身

相邻的山头上,并无一座母塔与它匹配

独身也是出于对生活的热爱

 

一个人抵达山巅,还想继续沿钢铁架构攀至塔尖

触一下潮湿的白云,嗅嗅天堂的味道

替人类瞭望一下前程

 

信号塔不是巴别塔,它只望天而不通天

亦无资格像教堂尖顶那样谈论救赎

它其实类似田纳西那只坛子,让周围荒野朝它聚拢

 

信号塔上足了发条,令周围空气发痒、微颤

它通知天空一些人间讯息

偶尔也把天上的想法,转发给大地

 

它采纳风的意见,收集飞行器的心情

它把晴空万里的热度和亮度积攒起来,去抵抗阴霾

它有时截留电缆里的幸福供自己享用

 

一群蝙蝠穿越信号塔周围的暮色,返回山洞练倒立

这些瞎子自带超声波以遥感未来

只有人类才关心命运,往天上发邮件并渴望得到批示

 

信号塔仰望天空的力度超过哲学家和圣徒

它每天早晨向天空脱帽致敬

周围山峦全都鞠躬,齐刷刷地配合

 

信号塔耸立山巅,没给自己留后路

它只拥有一条通往上苍的虚空之路

那条路在时间之外,那条路两旁栽满了小白花

 

2015.2.

 

盘山路

 

盘山路充满狂想

高处巨石翻滚,低处页岩层叠

 

从盘山路远望

相邻两个小山包对峙,在下一盘棋

我的视线随一只鹊鹞移动,我与它共用一颗心

 

看得见群峰连绵,天蓝,风淡,太阳偏西

一个庄严的大气压

使这个冬日下午光芒万丈

 

我提着自己的心

越走越远,越走越高,越走越飘,越走越悬

越走越像行在老虎脊背

越走越没退路,感觉与尘世好聚好散

 

盘山路演示辩证法,我螺旋式上升

这样走下去,需要一根避雷针

需要一顶降落伞,需要在胆量周围

竖起一圈护栏

 

需要默诵:

“我是困苦忧伤的,

愿救恩将我安置在高处”

 

盘山路之上,盘山路尽头

天色渐晚,抬头将看到星星伶牙利齿

侧耳会听到天上的说话声

 

我走在盘山路上,孤身一人像一支部队

这样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会不会在某个拐弯处忽然遇见

迎面走来的我自己?

 

2015.3.

 

山中信札

 

我要用这山涧积雪的清洌

作为笔调

写封信给你

寄往整个冬天都未下雪的城里

 

我决定称呼你“亲爱的”

这三个汉字

像三块烤红薯

 

我要细数山中岁月

天空的光辉,泥土的深情

沟壑里草树盘根错节成疯人院

晨曦捅破一层窗纸,飞机翅膀拨开暮色

世间万物都安装了马达

 

我在山中行走

每次走到末路穷途,都想直冲悬崖继续前行

我已经为人生绘制了等高线

我有地图的表情

 

根据一大片鹅卵石认出旧河床

在崖壁间找到一脉清泉

在田陇参观野兔故居

这些事情,我都急于让你知道

 

我要细说峭岩上的迎春花怎样悄悄绽放

有一朵如何从它们的辫子

攀援缠绕至我的发梢

 

我要写到灌木丛里的斑鸠

我真佩服它们

用最简单词语编写歌谣

总把快乐直截了当地叫喊出来

 

我要讲述太阳

如何下定决心晒我

从表皮晒至内核,把凉了的心尖捂热

把泛潮的小谎言烘干,等待风化

我接受了阳光的再教育

 

还要提及

每次经过一座躲在阴影里的孤坟

我都担心墓碑上的某个错别字

会妨碍灵魂远行

 

我要向你汇报

至今还没有遇见老虎

如果万一相遇,我会送它一块松香

跟它讨论一番苏格拉底

 

还必须说说令人不快之事

最边缘的一片山峦被劈开胸膛,容纳人类的欲望

动物们植物们正打算联名

起诉推土机

 

我想说,那些气吁喘喘的问题,我都弄明白了

并打定主意

向季节学习抽芽萌长、凋零、萧瑟,向星辰学习闪烁和隐匿

向地球学习公转自转

 

最重要的是,我要告诉你

经过了这样一个冬天

我依然爱你

 

在信的结尾

我要用一粒去年的橡树果当句号

落款署名小鼹鼠

 

我要趁着这山涧积雪尚未融化

快快地把这封信写好

让南风

捎给你

 

2015.2.

 

母亲的心脏

 

她的胸部上方偏左,即当年佩戴领袖像章的那个位置

——那个最革命的位置

开始塌陷了

 

她的曾经被我吮吸过的左乳房的背面那片区域

——那片最慈爱的区域

开始疼痛

 

她无数次因我的胡闹而生气并且用力的那片面积

——那片最喜欢说教的面积

开始衰败

 

她的被我的远行而牢牢揪住的那个地方

——那个仿佛被别针穿插的地方

开始退化了

 

她那已跳动六十多年,其中已为我跳动了四十年的器官

——那个伟大的器官

此刻正因缺氧而悲伤

 

2011.5

 

候 车

 

一站牌,一木质条椅,一窄形电子显示屏

一遮雨小亭,一免费报纸箱

一条延伸进地图的老铁轨

一个大太阳

 

在梭罗的家乡

这就是一个火车站了

 

现在车站只有我一个人,乘客兼员工

身体里有一个候车室和一个售票厅

有折叠的远方

 

双肩包被里面的一大盒巧克力麻痹着

调和着背负了上万里的悲伤

手工制作,本地产,故居旁的小店

他说:治疗爱的办法只能是更深的爱

 

那人写过这条叫菲茨堡的铁路

埋怨这只飞箭射中了他亲爱的村庄

他横过铁路,到他的湖边去

他从来不肯说火车的好话

 

发黑的木质电线杆抗议着风

而地面有了微微的颤动

一个柱形的工业革命的脑袋远远地显现

火车开过来了

 

地面上一道龟裂的黄线与双脚攀谈

我就要上火车,奔向不远处的一座大城

那里有他就读过却并不喜欢的哈佛

 

2016.7

 

山巅之上是星空

路也

当我们站在那里仰望满天星星时,在我们水平正前方不远处,两千五百年前的齐长城正蜿蜒着从山脊上经过,墙体颓败到需要辨认才可以约略地看出大致形状,而且仍在继续风化着。忽然,视野里出现了一架夜航的大型飞机,在空中移动着,闪烁着红色的眼睛,很容易就可以从星群里把它区分出来。我联想起了那首著名诗篇里写过的那只田纳西的坛子,此时的齐长城和夜航飞机,它们在荒野里像那只坛子一样,显得突出和警醒,只是由于它们均属于人工制品或者人类活动的痕迹,它们不同于这荒野里别的原有的其他事物——那些并非出自人类之手的事物,是的,齐长城和夜航飞机,不同于岩石和草木,不同于头顶的夜空和星辰,跟这荒野之中无知无觉的永存之物相比起来,它们作为人类造物,是终将要消失的,是不堪一击的,于是它们也更敏感、更丰富、更有情,更有温度。

任何生命以及经由生命创造出来的事物毫无疑问地都带有局限性。永恒之物的冷漠、重压、和必然性此时此刻正反衬着短暂之物的多情、胆怯和偶然性。其中,那最脆弱的也是最富有激情的,那于存在之中不可避免地包含了忧闷烦愁甚至或许还包含了恐惧与紧张的,毫无疑问,应该是人,尤其是此时此刻此地此境中的人。

这里形成了一个坐标:以星空来表达空间含义的横坐标,以齐长城之两千五百年历史和夜航飞机之现代性一起来提示并共同指向时间意味的纵坐标,还有,以地球上这片山巅当了原点,正在看星星的我,已到中年的我,模拟陈子昂的我,则是这个坐标系中的某个质点。

在如此巨大的一个坐标系中,在永恒之中,我是无限渺小、无比孱弱却又极其真实的一个存在,有诗曰:“空间过于可怕 / 时间过于可悲。”夜色弥漫,迎风而立,真切在感受到:天体在运行,地球在脚下旋转,植物在秋天散发出类似叹惋的气息,蟋蟀竭尽全力让带颤音的鸣叫笼罩四面八方,一个又一个刹那和瞬间正在产生,同时又在消失……这一切感受,都是我活着的证明,是的,我活着。

我活着,正是活在此时、此刻、此地、此境之中。原先我身上所携带着的一切具有社会意义的标签,在这个夜晚,它们都被摒弃在了绵绵群山之外,它们原本也只是暂时粘贴在我身上,其实并不真正属于我,如果将它们放置到这个山巅上、这个秋天的星空之下,它们无疑都是虚妄。我所经历的爱情,一桩桩皆成云烟;我读过的书,写下的字,在疲倦的岁月中变得洇漫和模糊起来;我的亲朋,有的逝去有的变老,我所经历的沟沟坎坎,差不多都已被回望时的慈悲目光填平……没错,我所至爱的一切,牵挂的一切,都将很快从这个坐标系中消失——因为我这个质点终将消失,而永远不会消失的,是这个由空间和时间组合成的坐标本身,也许这个坐标在未来的什么时候也会从某种程度上发生改变:弯曲、折叠或者压缩,谁知道呢。

在这个宇宙之中,只有此时此刻此地此境真正属于我,可是,此时此刻此地此境也正在消失吧。这种终将消失之感而引发出来的悲愁,由于被放置在了一个无限大的参照系之中,而一下子又演变成了勇敢,甚至壮志豪情。当一个人肯直面个体的和人类的困境,直面无缘无故的不确定和变数,直面深不见底的空洞与寂寥,明知把握不了,却不再逃避不再自我安慰的时候,一定会从脚后跟直达天灵盖产生出巨大的激情。这个人将从此获得自由。古罗马斯多噶学派的哲学家塞内加喜欢观测星空和天象,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运行轨道,秩序有条不紊,从这一颗到那一颗的距离无比遥远,每颗星星都是一个独处的星球,它们寂寞,却全都欣欣然,安安静静,永远不用吵闹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大自然永远是镇静的,因臣服于上天的意愿而自足自得,大自然有自己的时间表,该怎样就怎样。正是在这样的天文观察和研究中,塞内加渐渐克服了那个尼禄皇帝随时会杀掉他的惊恐情绪,学会了顺从命运,直至最终从容赴死,他说:“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是星空抚慰了他,是星空教育了他,是星空拯救了他。

……

现在我还在写诗。我身体里似乎有一个巨大的虚空,正是从那里产生出诗来。我永远不知道自己写得好不好。我永远不自信……从前我是什么都写的,后来我放弃了写小说,只写诗和散文随笔。我知道这样下去,再往后发展,我还会扔掉散文随笔,而只剩下写诗,这样一直下去,真的到了最后的时候,就会连诗也不写了。诗歌因没有小说的长度,没有散文随笔的宽度,而直接攀援到了至高点,诗歌就如同今夜的山巅,它的上方是星空。我抛下平原、峡谷、浅滩、沟壑、盆地、山坡,一直跑到这个山巅上来,只是为了更清楚地看到星星。

我的力气并不大,却奢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把诗一直写到山巅上去,并且够到天上的星星。

 

  作者简介:

  路也,女,现执教于济南大学文学院。著有诗集、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文论集等共二十部。获过华文青年诗人奖、星星年度诗人奖、人民文学奖、天问诗人奖等。近年的主要诗集有《山中信札》《从今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