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湖南文学》2018年第8期|裴非:他不是博尔特

来源:《湖南文学》2018年第8期 |  裴非  2018年08月14日08:45

裴非,本名裴建平。湖南益阳人。一级作家。先后在《十月》《芙蓉》《湖南文学》《青年文学》《天涯》《广州文艺》《特区文学》《延河》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50多篇。有作品被《小说月报》等转载。2017年开始创作“考棚街”系列小说。著有小说集《季节深处》《拒绝再玩》及长篇小说《阳光满地》。获第三届特区文学奖、第五届宝石文学奖等。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七期进修班。

三轮车的前斗上,绑着一个大花圈,老许一边骑车一边嚷嚷,让开点,让开点,小心碰着!前面的人纷纷回头,见到那个大花圈,都有些吃惊,有人说,老许,你这花圈真大,哪买的?老许说,我寻了一路,只有大水坪的香烛店才有这么大的花圈买。那人说,送给老岳的吧?老许说,不送给老岳,未必送给你?那人朝地上唾了一口,挥拳要揍他。老许一闪,蹬车走了。

拐上考棚街,一辆小车跟在老许后面,喇叭响个不停。老许骑得不紧不慢,却不让路。开车的吼了起来,你怎么回事,还让不让过?老许的三轮车就停下了,他扭头对开车的说,你去哪里?开车的说,你以为我喜欢走这破路?我去滨江大道,开过了头,要在这里绕。老许嘿嘿笑道,我就是让你过,你也过不去呀。开车的说,为什么?老许说,考棚街上搭着灵堂,你怎么过?开车的说,马路上怎么可以搭灵堂呢?老许说,不搭在马路上搭哪里?考棚街哪有宽敞的地方?开车的骂骂咧咧,只得掉转车头。

当老许举着那个大花圈出现在老岳的灵堂时,恰巧老康也拿着花圈走了进来。老康的花圈明显小了一号,老康说,你弄来这么个大家伙,不是要寒碜我么?老许赶紧摇头,哪里呢,我不是这意思!老许把花圈摆在灵堂左边,老康正准备跟着去,想了想,他把花圈摆到了右边。两人来到水晶棺材前,老康冲着老岳的遗像作了三个揖,而老许“叭”地跪下了,一下,两下,三下,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头。出了灵堂,老康说,老许你没毛病吧,你和老岳是平辈,怎么可以磕头呢?老许说,噢,我没想这么多呀。老康说,没个规矩,你这样会让人笑话的。老许说,什么规矩不规矩,死者为大嘛!

老康不理他了,回了他的便利店。

这时一个年轻女人走到老许面前,弯腰做出半跪的动作,老许一愣,见是老岳的女儿岳茵,连忙扶起她。岳茵说,谢谢你,许叔!老许说,谢我什么,我没有救下你爹。岳茵说,我都听我妈说了,昨天你拼命追,跑得那么快。老许叹了一口气,真是抱歉,我以为我能追上的,可惜还是没追上。岳茵就不说话了,嘤嘤哭泣。

老许想说几句安慰话,嘴唇嚅动着,却找不到词。

岳茵还那么漂亮。

岳茵走后,老许开始在灵堂里忙活,有人送花圈进来,他快步上前,将花圈接过来;有人找不到上人情簿的地方,他把人家领过去;灵堂里安静了,他抱起一盘鞭炮,利索地在马路上摊开,然后点上,直到鞭炮噼噼叭叭响起来。来吊唁的人多,花圈来了一个又一个,都没地方摆了,花圈只得叠着码放。隔上一段时间,老许就去整理一遍,尽量让花圈一个一个摆开,但每一次,那个大花圈,他总会让它摆在上面最显眼的位置。

老许正忙着,老康的外孙跑过来,扯着他的衣服说,我爷爷叫你,你上电视了呢。老许说,小屁孩瞎说什么,我上什么电视?老康的外孙说,你快去吧,去了就知道了。老许回头看了看那个大花圈,确定它还在那个位置上,便跟着老康的外孙走了。老康的便利店在五马坊教堂旁,离灵堂很近,只隔着一个包子店,一个奶茶店,一个鞋店,一个网吧。老许过去时,老康正拿着摇控器在摆弄电视,老康说,你看啰,昨天的事上了电视呢。说着按了回放键,画面重新动起来,声音也有了,电视里这么说——

记者调取了监控视频,在视频里我们看到,推轮椅的女人不慎跌倒时,一个五十岁出头的男人,正急匆匆走在一棵樟树下。轮椅从沿江风光带缓缓往堤坡滑去,女人试图爬起来,但挣扎几次没有成功,只得大喊救命!这个男人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只见他猛地抬头,张望了一下,然后奔跑起来。他身体前倾,步幅很大,速度越来越快,眼看就要够着轮椅了,可还是慢了一两步。视频上的时间显示,从开始跑动,到跑往出事的堤坡边,他用时十三秒钟,也就是说,如果这个男人的速度再快零点五秒,也许悲剧就可以避免……

电视播完了,老许有些恍惚,他还真没有回头来想昨天发生的事。事情就是这样的,他慢了一两步,没把老岳救下来。但他不知道这个会被监控录下来,而电视台又播了出去,还掐分算秒的,说他跑了十三秒钟,差了零点五秒。

便利店前围满了看电视的人,大家七嘴八舌,有人说,老许平时不是挺能跑的吗,怎么就差了这零点五秒呢?有人说,零点五秒是多长时间,眨一下眼睛也要一秒吧。有人说,哎,老许到底是老了,如果是年轻时候,老许肯定不会差这零点五秒的。老康“嗖”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虎着脸说,你们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差零点五秒怎么啦,他又不是飞人博尔特,他是考棚街的老许啊!

大家听老康这么一说,哄地一阵大笑。

老许没有笑,他悄悄地走了。

老许准备往灵堂里去,走到门口,抬头看见老岳的遗像,心竟莫名地一阵忐忑。他退了出来,默默地在灵堂外放了一盘鞭炮,然后决定到老岳的院子里去帮厨。

为头的厨子说,老许你帮着杀鸡吧。老许说,好的,我去杀鸡。竹笼里罩着几十只活鸡,老许从里面拎出一只,拿刀往鸡脖子上一抹,鸡一扑翅,跑了。老许很没面子,追上那只受伤的鸡,上前一刀将鸡头剁了。厨子说,你这个呆子,别折腾鸡了,你去剖鱼吧。老许说,好的,我去剖鱼。水桶里养着鱼,活蹦乱跳,打得水花四溅,老许蹲在那里,拿上一条大的,一刀下去,鱼没死,老许却叫了起来,他的手指割开了一道口子,血汩汩住外冒。厨子笑了,去去去,别在这里添乱了,老许你还是去放鞭炮吧。

老岳出殡后,老许整整三天没出门。其间老康来过两次,一次问他去不去钓鱼,马良湖的鱼厚,昨天有人钓了不少,老许说他牙痛,去不了;一次老康在一品香买了卤猪蹄,想找他喝一杯,老许说牙还痛,吃了去痛片也不管用。两次他都没开门,老康就站在门外骂,操,病得还不轻呵!

到了第四天,老许耷拉着头,晃晃悠悠到了老康的便利店门口。当时老康正趴在柜台上看电视,老许轻咳一声,老康眨巴着眼,定定地看他,来了。老许说,来了。老康说,你没事吧?老许说,我没事。然后又说,电视有什么好看的,关了吧。老康关了电视,说,你还是有事。老许说,我有什么事?老康说,没事你怎么像丢了魂似的?老许忽然摇头说,我怎么就差了这零点五秒呢?老康说,差零点五秒怎么啦,我不是说了吗,你不是飞人博尔特!老许说,反正我心里堵得慌。老康说,你又没有见死不救,怕什么呢?你一怕,人家反倒以为有事了。老许说,这么多年,老岳一直拿我当朋友。老康瞅着他,慢慢枯起了眉头,老岳真拿你当朋友了?老许说,那当然,难道他没有拿我当朋友吗?老康说,就算他拿你当朋友了,又能说明什么呢?就是亲爹亲妈,该差零点五秒的,还得差零点五秒。老许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说,我想喝一杯。老康笑了,笑得很狡黠,卤猪蹄可没给你留着呀。老许说,我这就去买。老许转背就走,老康在后面喊,最好还来几根猪尾巴。

等老许从一品香拎着卤食回来,老康的柜台上已经摆上了碗筷和酒杯。两人没有多言,满上酒,你一杯我一杯,就这样喝起来。老许肯定喝了不少,因为老康一直在说,悠着点,你不是牙痛吗?老许说,奇了怪了,喝上酒,牙居然不痛了。老康说,没见你这么喝过!老许说,老康你说说,一个人到底能喝多少酒?老康被这个问题问住了,顿了顿,他说,人跟人不同,这要看他平时的酒量。老许说,要是他平时喝半斤,有没有可能喝八两?老康瞪着眼说,你跟我绕是不是?半斤八两还不是一个数?老许说,我的意思是,假如他只有半斤的量,能不能再喝三两?老康说,谁这么傻,除非他自己想喝醉自己!

老许一仰脑壳,自顾自又喝掉了一杯。

他记得自己是没学会走就学会了跑的。他母亲说,学走路那会儿,他怎么也不肯迈出脚步,倘若扶他的人松了手,他就一屁股坐到地上。满周岁那天,母亲正在天井里择菜,本来坐在石阶上的他,忽然追着一只花猫跑了起来。他母亲惊呆了,不明白一个不会走路的孩子怎么可以跑。这以后,只要双脚着地他拔腿就跑,仿佛地面上安着一台跑步机。直到三岁上幼儿园了,他才学会一步一步从从容容地走路。大人们看他在考棚街上不停奔跑,都说他将来一定是块运动员的料。可他让大家失望了,从小学到中学,他连学校运动会都没参加过。后来老许招工进了麻纺厂,有一次,厂里举行环厂赛跑,他们保养队参加比赛的是老许的师父。上一届他是第六名,奖了一个热水瓶。谁知比赛那天他忽然拉肚子,人拉虚脱了,一脸寡白。师父说,得找个人替我,保养队不能没人参加比赛啊。老许说,师父我去吧。师父打量着他,你这样子,瘦得像竹竿,行不行?老许说,我也不知道,我去试一试。师父把那件印有号码的马甲递给他,还脱下跑鞋让他穿上,然后他就被人群挤到起跑线前面了。老许最后也得了第六名。师父很高兴,看不出来呀,你还真能跑!好吧,明年咱师徒俩一起跑,得分出个高低。可是师父的愿望没有实现,第二年环厂赛跑给取消了。又过了两年,老许他们那个五千人的大厂黄了,人作鸟兽散了。

见老许半天没说话,老康说,老许你在发什么呆?老许说,我可能真是老了。老康说,都年过半百了,能不老?老许说,他们说得对,年轻时我挺喜欢跑的,如果再年轻几岁,我可能就不差这零点五秒了。他端着酒杯,碰了一下老康放在桌上的酒杯,意思是要再干一杯。老康说,你这么喝一定会喝醉的。老许说,我就是想醉一醉!

两人把那杯酒干了。放下酒杯,老康忽然问,老许你老实说,昨天救老岳时,你是不是没使上劲?老许立即叫了起来,你胡说什么,我拼上老力了,怎么没使上劲?老康说,既然拼上老力了,你他妈还在担心什么呢?老许说,问题是我没救下老岳呀!老康说,这是他的命,谁也没有办法的。老许说,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出现奇迹,比如那时我不是考棚街的老许了,我一下子变成了飞人博尔特!

老康哈哈大笑,你真是个呆子!

老康笑罢,端起一杯酒,正准备往嘴边送,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把酒杯放下了。他说,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那事太不可思议了。老许说,什么事?老康说,那时我在瓷厂上班,是成品车间的搬运工。有一天,开叉车的那个家伙,叉着一箱大碗准备往汽车上送,也不知那家伙脑壳进水了还是怎么的,反正走了神,箱子没送到位,他忽然抽走了货叉。好家伙,大半个箱子悬在车厢外,眼看就要倒下来,当时我就站在汽车旁边,根本来不及犹豫,一个箭步上前,居然用一个肩膀将那个箱子给扛住了。在场的工友吓出了一身冷汗,那箱子少说也有一吨,假如没扛住,我肯定就砸成肉饼了。为这事我琢磨了好多年,我怎么也不明白当时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等到我侄子上师范学校了,他告诉我,人在紧急状态下,肾上腺会大量分泌激素,激素传递到身上每一块肌肉,人瞬间就会迸发超常的爆发力。

老许听了,脸一下涨得通红,他怯怯地说,难道我肾上腺分泌不了激素?

老康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你怎么知道分泌不了?肯定是分泌了,呼呼呼地大量分泌,不分泌你差的就不是零点五秒了,而是一秒或者两秒!知不知道?!

老许老康他们家,一直生活在考棚街,而老岳一家不是。老岳以前在西北一家工厂工作,不知什么原因,十八年前,他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考棚街。老岳是个胖子,戴一副黑框眼镜,在南门口的木材公司当会计,他老婆是考棚街小学的语文老师。老岳的老婆姓夏,甘肃人,平时不怎么搭理人,有人说她听不懂考棚街的话,有人说她原本就是个闷葫芦,还有的人说她傲气,瞧不起人。倒是老岳见人一张笑脸,跟谁都能说上话。

老岳喜欢夸自己的女儿。

也难怪他要夸,这姑娘太招人爱了。

小时候的岳茵,长着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汪着一泓清水。牙很白,笑起来特别好看。走路时迈着碎步,腰肢在动,身体却是直的。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尽管在考棚街生活了七八年,可她怎么看也不像考棚街的女孩。差别在哪里呢?邻居们探讨过,但各说各理,谁也没有得出一个能说服对方的结论。

老康的女儿小时候吃多了四环素,长着一口黄牙。平时刷牙只是做做样子,嫌麻烦,后来刷牙比谁都勤,衣服前襟上总落着一道道牙膏的余垢。老许的女儿疯疯癫癫,喜欢在巷子里跑来跑去,如今皱着眉,夹着两条腿走路,像是屁股间长着一个脓疮。还有人和巷大刘的女儿曼玉,天生一副嘶哑嗓子,还爱一天到晚叽叽喳喳,有一天她说话忽然变了腔,开始咬文嚼字了,说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某个字说得不标准,大家捂嘴笑了,她会倒过来重新说一遍。

老许对老岳说,你看看,你看看,考棚街的女孩们都在学你家姑娘的样呢!老岳得意地笑了,呵呵,老许你知道吗,有一样东西她们怎么也学不来。老许说,什么东西?老岳说,我家姑娘比谁都会读书呀。老许赶紧点头,是呀,你家姑娘年年考第一。

后来,老岳的女儿考到了北京,读了本科读硕士。

平时遇上老岳夸女儿,邻居们都不搭他的腔,倒是老许喜欢听,不仅喜欢听,还喜欢跟老岳掏心窝子。

老许下岗不久,老婆跟他离了婚。前妻离婚后,辞职去了深圳,担心带着孩子不方便,便把女儿留给了老许。前妻说什么就是什么,老许不会提出反对意见。没离婚前也是这样。这也是他母亲最看不顺眼的,她骂他是窝囊废。老许对老岳说,我能怎样呢?前妻之前在保险公司卖保险,尽管谁见了她都躲,她太能说了,但她挣得比我多,而我一直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我们一直住在祖屋的老房子里,因为摆不下第二张床,女儿大了只能睡沙发。

老许又说,我女儿跟我一样,也是脑壳里少了一根筋。女儿读到初二就不肯读了,前妻知道了,匆匆赶回考棚街,要接她去深圳上学,可她死活不愿去。前妻说,你这么小,不读书将来做什么?女儿说,我将来做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早不管我了吗?你不是又生了一个儿子吗?女儿躲在屋子里哭,没给她开门。前妻就冲我发脾气,说肯定是我母亲在从中挑拨。这一点她说得没错,她离开考棚街这些年,我母亲没少在女儿面前数落她,说她是嫌贫爱富的坏女人。事实上也是这样,我母亲到死都没原谅她。可是女儿辍学后,就不回这个家了,天天跟着街上的一帮社会青年混。后来她离开了考棚街,再后来她离开了桑城。好些年了,现在她去了哪里我都不知道,过年过节也不回,电话也没有一个。

哎哟,我女儿抵你家岳茵脚趾甲都抵不上呢!老许一声叹息。

每每这时,老岳就拍拍老许的肩膀说,哪里呢,我女儿也不让我省心。老许歪着头说,她怎么让你不省心了?老岳说,她仗着自己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参加工作后老是跳槽,跳到这里,跳到那里,年薪都四五十万了,可她说拿这死工资没意思,现在又在自己开公司。老许说,这有什么不省心的?没本事她能跳来跳去,没本事她能在北京开公司?老岳推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摸着圆下巴笑起来,有什么办法呢,现在的年轻人心比天高,由她去吧!

在考棚街上,谁都觉得老许和老岳不是一路人,偏偏他俩走得近。考棚街爱钓鱼的人不少,老岳去马良湖钓鱼,不喊老康也不喊其他人,他喊老许。老岳去资江河边遛弯,走在旁边的也是老许,一路上老岳手舞足蹈说个不停,老许亦步亦趋的,不说话,只是不停地颌首微笑。谁家婚丧嫁娶,坐席的时候,老岳喜欢和老许坐在一起。有一次,老许到外面帮着放鞭炮去了,老岳给他留着个位子,有人不知道老岳这是给老许留着的,一屁股坐下去,老岳一把推开那人,干什么呀,这是老许的位子。那人不乐意了,这怎么就是老许的位子了,上面又没有写他的名字。老岳说,你再找个位子吧。那人说,我就坐这位子了,怎么着?结果两人就吵上了。

就连平时不怎么搭理人的夏老师,在考棚街遇上老许,也会跟老许打招呼,老许,忙啥?夏老师说的是好听的普通话。老许呵呵笑道,我一个闲人,没什么好忙的呢。夏老师说,我家厨房的灯坏了,老岳什么也不会,你能帮我换一换吗?老许说,好的好的,我这就跟你去换。隔天又遇上了老许,夏老师说,老许,我家马桶堵了,你能帮我通一通吗?老许说,好的好的,通马桶必须用工具的,你等一等,我马上回家拿水拔子和弹簧条。说着屁颠屁颠往家里去。

若是有一天,老许骑着他那辆三轮车,上面搁着一堆被踩瘪了的硬纸箱,大摇大摆地走在考棚街上,有人要问,老许,哪捡的呀?老许一定会咧嘴一笑,哪有捡的,你去捡给我看看?嘿嘿,老岳他女儿给家里买了新电视,夏老师让我拿去换酒钱!当然了,老岳他女儿还会给家里买新空调,新冰箱,新洗衣机,那些硬纸箱,无一例外地都让老许拿去换酒钱了。

老许刚从包子铺回来,手上拎着的包子和豆浆还没放下,夏老师就来了。老许吃了一惊,平时夏老师可没到过他家。老许说,早呀,夏老师。夏老师说,今天我送岳茵回北京,正好路过你家。老许说,进屋坐坐,我去给你倒茶。夏老师没进屋,她说,不用了,老岳的轮椅还在院子里放着,你拿去吧,我看着伤心。老许一阵愕然,说,你,你让我拿到哪里去?夏老师说,已经摔坏了,摔成麻花了,你可以送到废品店去,都是钢呀铁的,应该比那些硬纸箱值钱。老许说,好的,等会我就去拿。

夏老师还站在门外,没走,在偷偷抹泪。

老许说,夏老师,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啊。夏老师说,怪只怪我老寒腿犯了,跌倒了怎么也爬不起来,是我害死了老岳呀。老许说,快别这么说,哪能怪你呢?你又不是成心的。夏老师还在抹泪,她说,老岳本不该死的呵!

老许一听,一时接不上话,停了半晌,他说,如果要怪,也只怪我跑慢了。电视里说,如果我再快零点五秒,就能救下老岳。夏老师说,当时我倒在地上,看你跑得好快。老许说,可是我还是慢了。夏老师说,邻居们都说你喜欢跑,平时走路都带风。老许说,那是年轻的时候,现在不行了,那天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夏老师瞅了他一眼,脸上没有表情,她说,我就知道他们在乱嚼舌头。老许怔怔的,忽然脖子一梗,谁在嚼舌头?他们嚼什么舌头?夏老师说,老许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反正我相信你,随他们说去吧。可老许还是很激动,说话都结巴了,夏,夏老师,你得告诉我,谁,谁,谁他妈,还真,真,真在嚼舌头?

夏老师没有回答他,转身走了。

老许掀了桌子,桌上的碗筷和刚买的包子和豆浆散落一地。

老许埋着头走在考棚街上,边走边用拳头一下一下捶自己的胸口,路人不解,纷纷看着他。进了老康的便利店,老许咆哮起来,操,我操,我操操操!老康说,老许你操谁呀?老许说,我操所有的人,我操考棚街,我操全世界!

老康笑了,老许你这样不行,你得找个女人,瞧,都憋出毛病来了。老许说,你说到哪里去了,这跟我找不找女人有什么关系?老康说,不是因为女人,你操什么操?老许说,刚才夏老师到了我家,她告诉我,有人在背后乱嚼舌头。老康说,为什么事?老许说,夏老师没明说,但我感觉到了,肯定是说我没救下老岳的事。

还好,夏老师说她相信我。他补充了一句。

老康一阵冷笑,既然她相信你,为什么要在你面前刻意说这事?老许说,她可能是想宽我的心吧。老康说,你真是个呆子,你跟人家掏心窝子,人家什么时候拿你当过朋友?老许说,老康你这么说我不爱听,在考棚街上,谁不知道我和老岳一家是朋友?老康说,你别提老岳了,他一直把你当傻子。老许说,他什么时候把我当傻子了?老康说,这都不明白,所以你才是傻子!

老许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气得不行。

老康说,老岳是个会计,戴黑框眼镜,左手右手都能打算盘,你能精过他?

前年秋天,老岳家的水表坏了,老岳叫老许帮着换一个。老许自然乐意,上杂货铺买来水表,又去家里找管子钳。老许家里什么都有,那些木工电工泥工水暖工的工具,都是他父亲留下的,搁在他家阁楼里。他父亲死后,老许就用上了它们,谁家有需要,他都去帮忙。有人给工钱,有人也不给,但人家给不给他都不会开口要。老许在阁楼里找管子钳的时候,不小心踩着一团绵软东西,定睛一瞧,原来是一条蛇。他移开脚,用管子钳压着蛇头,将蛇给捉住了。老许虽然能干,胆子却小,天黑还不敢走夜路,可他居然捉了一条蛇。

是一条菜花蛇,足有两米长。

他把它关在一个篾筐里。

老许捉到蛇的消息,一下子在考棚街传开了,邻居们纷纷来看。大家说,老许你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了。老岳也在人群中,他推了推那副黑框眼镜,对老许说,你杀蛇,蛇胆可得给我留着,我眼睛不好,那东西明目。老许说,好的,我一定给你留着。老岳说,你会杀蛇吗?老许嘿嘿笑着,我还真没有杀过。老岳说,这样吧,我帮你杀,到时我留着蛇胆,蛇肉你拿回家去。老许说,那敢情好,谢谢老岳了。说罢跟着拎蛇的老岳去了老岳的院子。他还要帮老岳换水表。

过了好些天,老岳遇上老许,却不提蛇的事。老许也不问。有一天,老许正在老康的便利店聊天,聊着聊着,老康忽然说,老许你闻闻?老许说,闻什么?老康说,你闻闻吧。老许就抽着鼻子闻,什么也没有呀。老康说,我闻到香辣蛇的味道了。老许说,也许是王福的餐馆在做香辣蛇吧?老康说,王福的餐馆在北边,今天起南风,餐馆的味道怎么可能闻得到?老许说,管这么多干什么,想吃香辣蛇了?老康转着眼珠子说,会不会是老岳家?老许笑了,怎么可能呢?老岳家做香辣蛇,能不叫上我?

回家的路上,老许走到老岳院子门口,正看到老岳和他二哥从里面出来,两人都红着脸,老岳嘴上还叼着一根牙签。见了老许,老岳忽然拍着脑门打起了哈哈,老许啊,哎哟哟,你看这事弄得!老许说,什么事呀?老岳说,今天我二哥来了,看见篾筐里的那条菜花蛇,他说他要秀秀厨艺,他做的香辣蛇,吃过的没有不说好的。二哥就把蛇给杀了,放上干红椒、生姜和葱段,又炖又炒的,做成了一道香辣蛇。哥俩好久不见,一痛快,喝高了,结果忘了叫上你老许。这事弄得,这事弄得啊……老许蒙在那里,但很快笑了,他说,多大的事呢,我们这么好的朋友,你吃了不就等于我吃了?

老康知道这事了,立马拉下了脸,他说,你还认他做朋友,朋友哪有这样待朋友的?老许说,不就是一条蛇吗?又不是我花钱买的。老康接着说,你帮他干这干那的,给过工钱吗?老许说,朋友我还管他要工钱,你也太小瞧我老许了吧。老康说,水表呢,铁管呢,灯泡呢,电线呢,这些材料钱他总得给吧。老许瞪了他一眼,你别说了,反正老岳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倒是你,那次你还拿个破盘子糊弄他。

有一天,老岳到老康的便利店买盐,盐放在最底下,他蹲下时,无意间看见货架下搁着一个瓷盘。老岳撅着肥屁股拿出来一瞧,青花的,外面画着山石、松树和一圈莲枝纹;将青花盘举过头顶,足底上题着“玉堂佳器”四字楷书款。

老康说,一个破盘子,你看什么看?老岳没答话,他说,这家伙哪来的?老康以前在瓷厂工作,盘子是那时仿制的,老康拿回家一大摞,后来摔的摔磕的磕,就剩下这一个了。老康正准备告诉他实情,忽然想起老岳平时喜欢逛古玩街,家里有不少坛坛罐罐,便说,那天我回乡下,一个老婆婆拿它在喂猫,我要,她就送给我了。老岳说,她没让你买猫吧?老康说,她让我买猫干什么?她又不是卖猫的。老岳心一阵狂跳,却不露声色,他说,你也没个用,要不给我好了。老康说,那可不行,冬天我要拿它养水仙。老岳说,我给你买个新的,换你这个行吗?老康笑了笑,说不定是什么宝贝呢?老岳说,哪是什么宝贝?一看就是现仿的,我主要是喜欢这个器形和纹饰,放在书柜上,挺雅致的。老康还是不答应,说,下回收古玩的来了,我让他们瞧瞧去,也许能卖个好价钱!

老岳最终花一千二百块钱买下了这只青花盘。

第两天,老康拿着一张百元大钞,豪气地对老许说,老许,帮我去一品香买卤食,我俩喝一杯。老康和老许一连喝了三天酒,老许有些迷糊了,说,老康你在哪发财了?老康开始不说,隔了两天,他还是把这事给说了。老许说,你这样做,损不损?老康说,损什么损?我就是瞧不上他喜欢显摆,喜欢装!老许心想,自己跟老岳是朋友,这事不能不告诉他,于是去了老岳家。老岳听了,淡淡一笑,没什么的,我都不生气,你生气什么呢?古玩行的行规就是这样的,考人眼力,愿打愿挨!

但老许还是半年没跟老康喝酒。

此时见老许说起这事,老康忽然哈哈大笑,你以为老岳吃了哑巴亏不是?老岳那么鬼精的人,他会做吃亏的买卖?老许说,你什么意思?我被你说糊涂了。老康说,你知道那只青花盘后来去了哪里?老许说,老岳肯定生气了,摔了个稀巴烂!老康说,屁!他中风前几天,忽然告诉我,那只清嘉庆青花盘出手了,他卖给了一个河南人。

老岳中风前一点征兆也没有,下午还和老许有说有笑的在资江河边遛弯,晚上看《新闻联播》时,忽然头一歪,倒在沙发上起不来了。老许闻讯赶到老岳家,夏老师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老许说,快打120!

老许打过120,可半个小时过去了,救护车还没有到,老许就骂,他妈的,这不误事吗?老许又打,对方说,救护车早开出来了,可从南门口找到东门外,就是找不到考棚街。老许说,车子现在在哪?对方说,还在东门外。老许说,往回开,去五马坊教堂,五马坊教堂总知道吧,我在那里等他们。

搁下电话老许拔腿就跑。

救护车很快来了,停在老岳院子门口。老许第一个跳下车,跟在后面的是位女医生,两个男人拿着担架殿后。女医生扒开老岳的眼睛看了看,去医院吧,事不小。然后老许就被抬上了救护车。在救护车上,夏老师一直在哭,躺在担架上的老岳手不停舞动,老许按着他,趴在他耳边小声地说,老岳你别着急,我们去医院。老许的手动不了了,脑袋却在左右晃动,然后呕吐起来,老许连忙抱住他,结果被呕了一身。老岳在西北生活多年,喜欢上了面食,老许不知道面食吐出来会这么臭,但他抱着老岳纹丝不动。

做了CT,做了磁共振,医生说老岳中风了。老岳很快从急救室转到了住院病房,老许一直跑上跑下,等所有事情忙完了,他就守在老岳的病床前,一会儿瞅着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一会儿检查插在老岳鼻孔里的皮管,等到吊瓶里的水剩下不多,老许就站在那里等,耐心地看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滴,直到完全没有了就去叫护士。

护士来一次,就跟老许说一次,你还是回家换衣服吧,这味太难闻了。护士戴了口罩,说话时还捂着嘴。

老许没理她。

在医院躺了两个月,老岳出院了,能说话,眼珠转动也灵活,但半边身子瘫了,走不了路。医生说,回家好好调养,多锻炼,康复得好的话,以后还可以遛弯。

岳茵给老岳买了一辆轮椅,快递送来的。

老岳坐上轮椅的第一天,老许很快就发现了问题,老岳院子的门槛太高了,两边是大块麻石,中间横着一根粗大条木,足有四十公分高,别说是轮椅,就是小孩子跨过去都困难。老许决定给门槛修一个缓坡。但他谁也没有说,埋头回家,在阁楼里找出砌刀、抹子、钢锹,还有橡胶捶,放在三轮车上,然后骑着往曼玉的建材店去。

曼玉的建材店在西门巷,老许过去时,她正站在店门口,嘴里嚼着槟榔。曼玉就是那个小时候忽然咬文嚼字说普通话的女孩,如今不说了,还是一副嘶哑嗓子。曼玉和老岳的女儿岳茵是同学。曼玉说,许叔你今天买什么?老许说,我买两包水泥。曼玉说,谁家地面又坏了?老许说,我不补地面,我给老岳院子门槛修个缓坡。曼玉说,岳伯怎么样?老许说,出院了,只是走不了路,得坐轮椅。曼玉说,好久不见岳茵,她爹都瘫了,还不回来?老许说,人家在北京开公司,忙着呢。曼玉继续说,岳茵也不小了,怎么还没结婚呢?老许没好气地说,你以为她像你,小小年纪就拖儿带女的,人家要忙事业呀。曼玉嗤嗤一笑,女人嘛,活得再光鲜,不成个家可不行。

曼玉丈夫开黑的,有一双儿女。

她还在嚼槟榔,龇牙咧嘴的很不好看。老许说,你怎么老嚼槟榔呢?她呵呵笑着,这东西吃着上瘾。老许没再说什么,扛了两趟,把水泥扛到了三轮车上。问过价,正要掏钱,曼玉说,许叔你别傻了,这次一定要管人家要钱,他们家那么有钱。老许忽然朝她喝了起来,你能不能不嚼槟榔?曼玉一怔,瞅着他,“噗”地一下将槟榔渣吐到地上,你怎么回事,没吃错药吧,我嚼不嚼槟榔跟你有什么关系?

老许不声不响地将两袋水泥扛了回去。

他去了马良建材城,多走了五站地。

门槛两边修了缓坡,老岳的轮椅就可以顺利地推到考棚街,或其他地方去了。推他的有时是夏老师,有时是老许。老许推得多一点,因为夏老师老犯老寒腿,走不了多远。老岳虽然瘫了半边身子,路上看到街坊邻居,他会不停地用那只健康的手跟人打招呼,早呀……忙什么呀……到哪里去呀……老岳笑容可掬,不像个病人。

遇上晴天,老许就推他到沿江风光带练习走路。沿江风光带实际是资江河堤的一段,因为地处城区,他们建了广场,竖了雕塑,种了花草和树木,成了市民一处休闲场所。老岳胖,老许瘦,要扶老岳下轮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老许每次都弄得气喘吁吁。离开轮椅,老岳一下子扑到老许身上,怎么也迈不开脚步。老许就轻言细语地对他说,老岳,别着急,我们慢慢来,慢慢来!练习了两个月,老岳在他的搀扶下,能迈出几小步了,但摇摇晃晃像个鸭子。老许就以身作则,给他做榜样,这样,这样,老岳看见没有?他抬腿摆手一步一步走着正步。老岳嚷嚷起来,你傻不傻,老子使得动腿,还用得着你来教?

累了老许就陪他说话。老许说,你家岳茵真孝顺,给你寄来了这轮椅。老岳淡淡地说,她还一天一个电话。老许说,她心里有你呀,不像我女儿,我就是哪天死了,她也不知道。老岳说,你也别怪你女儿,还是你没教好,你教好了,她会不听话?老许连连点头,是的,当初我就没教好她。这时老许想起了曼玉的话,于是问,老岳啊,什么时候喝你家岳茵的喜酒?老岳说,追她的人不少,她不肯委屈自己,一般人她瞧不上。老许说,那是的,你家岳茵那么优秀,可不能随随便便就找个人嫁了。老岳说,昨天她还打电话来,说有个老外开着奥迪天天堵她。老许说,还有老外追她?老岳眉毛一挑,老外怎么啦?一个南美小国的,又没开兰博基尼!

老岳坐上了轮椅,嘴利索,脑子好使,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屎尿,夏老师给他用上了尿不湿,轮椅的后面也放着。闻到味了,老许会小心翼翼地问,老岳,我们换一换。老岳说,换什么?老许说,换那个呀。老岳说,那个是哪个?老许急了,就是那个呀。老岳就破口大骂,换你妈个头!

这时老许注意到,轮椅下,一线水流正滴滴答答往下淌。

他看见老岳在说话,嘴巴像鱼一样,不停地一张一合。

老岳说,别以为我坐在轮椅上,背对着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他立刻欠起身子,你说什么?老岳说,我听见了你在我身后的脚步声,每一步,你都脚跟先着地,你说你跑步时,脚跟先着地,能跑得快吗?他说,是吗,每一步我都脚跟先着地?老岳说,我还听见了你的呼吸声,你呼气快,吸气慢,一点也不均匀,呼吸调整不好,你能跑得快吗?他说,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呼吸的了。老岳说,你的脚步为什么那么迟疑,那么滞重呢?他不住摇头,嘟囔着,没有吧。老岳说,那时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他说,我能想什么呢,我只想快点跑,快点跑呀。老岳继续说,你在想什么你自己不明白吗?……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都说你是好人,我拿你当朋友,你却快不了那零点五秒,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去。

他蓦地坐了起来,手在空中乱舞,像是拿着一把大刀,你他妈在胡说八道什么,信不信老子一刀宰了你!

是一场梦。老许从梦中醒来时喘着粗气,大汗淋漓。

他再也无法入睡了。

天没亮,老许就在家里找出一个皮卷尺,拿上它,匆匆忙忙敲开了老康便利店的门。老康睡眼惺忪,大清早的来敲门,有什么事?老许说,你跟我来吧。老康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到哪里去?老许说,我没求过你,这个忙你一定要帮。

两人来到老岳出事的沿江风光带,在那棵樟树下,老许抽出皮卷尺的一头让老康捏着,自己拿着转盘往前跑,直到尺子拉到底,他才停下来。皮卷尺四十米长,量了三下,老许计算出来了,从那棵樟树,往轮椅滑下的堤坡,一共九十三点六米。老康说,你量这个干什么?老许没有接腔,他说,博尔特的百米世界纪录是多少?老康说,九秒五八,是他二〇〇九年在柏林世锦赛上创造的。老许说,怎么会差这么多呢?老康知道他在说什么,不禁一阵冷笑,你神经病啊,你怎么可以跟博尔特比呢?就连刘翔都说,博尔特不是地球人,他是天外来客。老许说,可这也差得太多了。

老康气急败坏,我不跟你这神经病闹了,我得回去吃早餐,店子开门晚了老婆会骂人。老许说,等会我请你吃早餐,加双码,行不行?老康说,你还要干什么?老许掏出手机,找出里面的计时器,然后对老康说,你帮我掐掐时间,我想测试一下!老康哭笑不得,你还在想那零点五秒的事?老许说,我能不想吗?昨晚在梦里,老岳找上我了,怪我没有救下他。老康说,别说你拼命救了,他那样的人,换上我,还不一定会去救呢?老许脚一跺,吼道,不救还是人吗?!

那天早上,老许一连跑了七次,每次用时都超过了十三秒。老康笑道,我不是说过了吗,那天幸亏你肾上腺大量分泌激素,不然差的可不是零点五秒。好了,这下你可以放心了!老许还是心神不宁,他说,刚才我跑步时,是不是脚跟先着地,是不是呼气快、吸气慢了?老康说,你跑得没毛病,脚尖抓地,呼吸均匀,摆臂有力,就像一只扑棱棱飞翔的大鸟。老许说,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就快不起来呢?老康说,你这呆子,因为你不是飞人博尔特啊!

后来他天天缠着老康,让他帮着去掐时间,老康一次也没有去。

老康不肯去,他就找跳广场舞的大妈、打太极拳的大爷、放风筝的孩子、到河边谈恋爱的年轻男女,一脸的乞求和虔诚。但结果还是那样,甚至一次比一次慢。有一次,老许在路上拦住一个挑着湖藕的汉子,让他给他掐掐时间。汉子放下担子掐了,他跑了十二秒五。老许忽然抱着脑袋,心脏一阵怦怦狂跳,身体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天啊,我真的……真的……还可以快零点五秒啊!

汉子挑着那担湖藕要走,老许一把拖住他,你得告诉我,刚才你是不是手一哆嗦,按早了,掐得不准?汉子说,我哪知道,我还是头一回掐这玩意儿。老许说,这不行,你得帮我再掐掐,手别哆嗦,千万别哆嗦,这可不是开玩笑!汉子拨开他的手,厉声道,让开,别耽误我上菜市场卖湖藕了!

这之后,老许除了每天在资江河边奔跑,还不断上访。他去找电视台,问他们为什么没征得自己同意,就将监控视频拿到电视上播,侵犯了他的肖像权。人家说,新闻重地,闲人免入,你去法院打官司吧;他去找区政府,说沿江风光上没装护栏,存在严重安全隐患,你们不能不管。人家说,沿江风光带也是河堤,资江河一千多公里,这要多少钱才可以给它装上护栏?

谁能想到呢,老许后来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