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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18年第8期|陈文超:父亲与母亲的战争(节选)

来源:《天津文学》2018年第8期 | 陈文超  2018年08月14日08:38

我十二岁那年的暑假,有一天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们矿上的生活区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人,看上去像一对父子。大的和小的都又黑又瘦,衣衫褴褛。大的背着一只小竹筐,里面有几条蛇,他手中也捏着一条。那一大一小两个人挨家挨户地在向人要钱,如果哪家不给,大的就举起手中的蛇在对方眼前晃来晃去,对方只好急急忙忙给他们一两个硬币。我们这些小孩见此情景,也停止了玩耍,一路好奇地跟着他俩,但只是远远地跟着,因为我们怕他手里的蛇。

我看到那两个人快要走到我家门口了,急忙飞也似的跑到家里,向父亲和母亲通报,我想让他俩有个心理准备,或者到外面避一避。

然而,父亲和母亲听了我的情况通报后,不约而同地说:“有点像我们绍兴的硬脚讨饭。”

我曾听父母说起过,他们小时候,我们的老家绍兴一带有一种要饭的,被称作“硬脚讨饭”。他们有的拿着一把菜刀,如果你不给他钱,他就会用菜刀在自己的手臂上砍一刀,鲜血直流;有的则拿一条蛇在自己的手上咬一口,他们就用这类方法逼你往身上掏钱。

父亲才不怕“硬脚讨饭”呢。他说:“什么硬脚讨饭软脚讨饭的,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越怕他,他就越来劲,你凶过他上前,他便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父亲正这样说着的时候,那一大一小已到了我家门口。他和我母亲一看,愣住了,他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老师,怎么是你?”母亲失神地问。

王老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我母亲:“大小姐,怎么是你?”

父亲这时已回过神来,显出了一脸的得意:“啊呀王老师,你怎么落到这个地步了?”

“没办法呀,我的徐家大姑爷。”王老师回答说,“为了活命啊,你看我这小鬼,总得把他养大吧。”

父亲听后,嘿嘿一笑,说:“你们王家原来在我们镇上也算是有名的书香人家啊。我小时候的穷,你也不是不知道,但我可从来没讨过饭呀,更没有当过硬脚讨饭。”

王老师也嘿嘿地笑道:“哎呀我的徐家大姑爷。我哪能跟你比啊。你的志向多高啊。所以你成了工人阶级的一员,在领导一切。我自从那年死了一回后,便什么都无所谓了。只要能讨到钱,我什么都会做,学狗叫学猫叫都行。就是叫我当众把裤子扒下来,我也照做不误。”

父亲又冷笑着对王老师说:“嘿,真是人不可相貌,海水不可斗量啊。”

我不清楚父亲是从哪里听来的这句话。只是他把“貌相”说成了“相貌”,并将此话的意思说反了,只是这一说反,讽刺性更强了。

听着这两个男人的对话,我母亲忍受不下去了,她板着脸对我父亲说:“你也别说什么了,如果你觉得他可怜,就帮他一下吧。”

“废话!”父亲白了她一眼说,“我的老乡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我会眼看他?我会让他空着两只手回去?”

父亲说完,便拉开三斗桌的一只抽屉,又挖开抽屉里一只铝制饭盒的盖子,取出了一张十元大钞和十斤粮票。这有多值钱啊,我告诉你,那时矿上的职工困难补助标准是,职工本人每月生活费不足九元,家属每人每月不足七元。知道那十元大钞有多值钱了吧,更何况还有十斤粮票。

“谢谢姑爷。姑爷啊,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啊。”王老师从我父亲手里接过钱和粮票,激动得跟什么似的,他顺手打了一下他儿子的后脑勺:“还不快给你陈伯伯跪下?”

他儿子急忙跪下,像捣蒜似的磕起了头。

我母亲拉起他儿子,很不自然地对王老师笑笑:“你回去吧,以后家里有什么困难,写信给我们好了。”

“那不行,大老远地跑来,怎么能不吃饭就叫人家走呢?”父亲说,然后把头转向我,“小鬼,到食堂去买两碗红烧肉来。”

“吃饭就算了吧。”母亲表示反对。

可这回轮到王老师说话了:“姑爷一片盛情,怎么能不吃呢?再说还有红烧肉,孔夫子说三月不知肉味,我可不知道有多少天不知肉味了。”

他儿子一听有红烧肉,两只眼睛便放起了电。

我去食堂买来了红烧肉和别的菜,父亲又叫我到代销店里去打了四两“枪毙烧”。这是当地产的一种度数极高,又能呛死人的烧酒。

两个男人一面喝酒一面高谈阔论。这期间,我父亲始终处在居高临下的地位,王老师只是一味地对他唯唯诺诺。

父亲说:“你在家中是独苗,小少爷。被家里人宠着呢。那天中午,我在你家门前的河堤边捞黄菜叶,看见你在家门口吃饭,我看到你将一个鸡蛋的蛋白吃了,然后把那蛋黄高高地抛到了屋顶上面。”

“是呀是呀,那是万恶的旧社会。那个社会就应该将它推翻。”王老师点着头说。

由于“枪毙烧”力道有点足,王老师话多起来了,竟不知趣地说道:“当年我就对大小姐说,你长得那么漂亮,又那么有才,一定能嫁给一个有钱有才的男人。这不,被我说着了,姑爷您不但有钱,还是一个正人君子。”

我母亲一听这话,似乎感到了奇耻大辱,她放下了脸孔:“不要说了!”

我那时虽然年纪还小,但也感到有些纳闷。我父亲的抠门在矿区是出了名的,可他竟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就给了那个要饭的“王老师”十元钱和十斤粮票!还叫我去买了两碗红烧肉。那两毛钱一碗的红烧肉,父亲一个月加起来也只买两碗,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一次性地买过两碗红烧肉。父亲在做这些时,脸上始终露着得意洋洋的表情。而母亲呢,始终眉头紧皱,面露尴尬,一心想让王老师早点走,不愿留他吃饭。显然,父亲是想在王老师面前摆阔,而母亲又似乎不想让他摆阔。

然而,父亲难道仅仅是摆阔吗?

我当时虽只有十二岁,却是个早熟品种,已经朦朦胧胧地有点知道男女之间的那种事了。我觉得父亲的行为除了摆阔以外,更多的是做给我母亲看的。我隐约感到我母亲与王老师之间可能有着某种纠葛,拿我们当地大人们的话说,就是“大有来头,小有讲究”。

读初二那年的暑假,我到绍兴外婆家去住了一个月。有一天,我把王老师到我家来过的事跟我小姨说了。小姨和我的感情很深,我出生的头几年,还没和母亲迁到父亲在几百公里外的矿区,是小姨帮着我母亲将我抱大的。小姨听了我的话,十分讶异:“他怎么到你家来了?”我便如此这般地跟她讲了当时的情景。小姨听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小姨这人心直口快,即使对我这么个小屁孩也是这样。小姨说:“他是你妈的相好。”

于是我便从小姨那儿弄明白了我母亲和王老师的“某种纠葛”。

不是我喜欢吹牛,我母亲少女时代是小镇上公认的第一大美女,也是第一大才女。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她是镇上第一个考上高中,到城里去读书的孩子。但她时运不济,由于家庭败落,加上我外公因挪用公款被处理,在单位里监督劳动,每月只拿十二元的生活费,为了退赔公款,家里凡是能变卖的东西都卖了。我母亲无钱交书、学费,只读了一年便退学了,到镇里的小学做了一名代课老师。当时从省城的一所师范学校毕业的王老师,在那里做正式老师。我母亲就与他好上了。据我小姨说,王老师是用一个西班牙人的一首诗打动我母亲的。在那首诗里,王老师将自己比作河流、荒林、废墟、草屋以及火炉什么的,而把我母亲比作小鱼、小鸟、常春藤和火焰之类。我母亲从小喜欢文学,但她只读过中国诗,没读过外国诗,而王老师也没有对她说那是西班牙人写的。母亲当时想,天下竟有写得这么好的诗!于是母亲被打动了,并爱上了他。不久,两人便订了婚,聘金是三十坛老酒。在那时,绍兴的风俗是以老酒作为聘金的,当然都按时价折算成钱。

但母亲最终没能嫁给王老师。

王老师不但喜欢写诗,还喜欢写散文甚至一些时评文章,并在当地的报纸上发表了几篇。“反右”开始时,有人说他的文章里有反动言论,加上他的父亲是国民党旧军官,快解放时跟着部队去了台湾。于是,王老师理所当然地当上了右派,并被开除公职。

如此,王家的惨境自不待言,我母亲家也愁雾笼罩。我外公外婆当时的处境极为尴尬。如果不退婚,王老师已无行无业,难道让女儿跟着他去喝西北风?再加上对方是“右派分子”和反动家庭,外公他们自己的出身也不那么好,这不等于是臭鱼搭烂虾了?可是,如果退婚,又等于落井下石,别人又会怎么说呢?但没想到王家自己主动提出退婚了,而且是哭着跪着要求女方退婚的。

王老师因为人生一下子跌到了低谷,一时承受不了,将老鼠药放进了加饭酒里,慢慢地喝了下去,他喝醉了,睡着了。然而,也许是那老鼠药毒力还不够,也许是酒太多,有点稀释了,虽然他到第二天快吃中饭了也还没有醒来,但心脏并没有停止跳动。

王老师被送到城里的医院去抢救。王老师被救醒了,但命悬一线,要后续治疗就得交一大笔钱,但他家拿不出那么多钱,借也借不到,谁会借钱给这样的家庭?王家只有这么个儿子,王母觉得当务之急不是给儿子娶妻,而是救儿子的命。于是便要求我外公退婚,将三十坛老酒的钱还给王家。

但问题是那三十坛老酒的钱我母亲家里早已花得精光了,尼姑婆逼不出卵子。于是,这边是无钱退婚,那边是急等着钱去救独生儿子的命。人命关天,把我外公急得差点上吊。

就在这时,我的在部队里当排长的父亲回家探亲,他叫我奶奶给我母亲家送去六十坛老酒。三十坛用来退婚,另外三十坛用作聘礼。

这样,事情便变得十分简单了:我母亲嫁给了我父亲,王老师也被救活了。

王老师的命虽然捡回来了,丢了的饭碗却捡不回来。为了生存,他后来居然学了一手捕蛇的绝活,漫山遍野地去捕蛇,他不但将捕得的蛇卖给医药公司,还拿它当要饭的工具。

我听了这段故事,感到极为吃惊,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大,这种惊奇感与日俱增。生活是多么残酷,竟让一个文弱书生变成了一个捕蛇者;环境是多么厉害,把一个为人师表者弄得那么卑微而不知羞耻。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政府为王老师落实了政策,让他重新当了小学教师,还让他领到了相当可观的一笔补发工资,他的儿子也参加了工作,据说在电力局上班。只可惜他那位跟他受尽了苦的瘸腿老婆没有福气,在她丈夫恢复职位的第三天,她在自家的门槛上绊了一跤,从此再没有起来:脑溢血。

后来还听说王老师在报刊上又发表了好几篇文章,描述自己这一生的坎坷经历,写得很感人,在当地小有名气。那时,我父亲已退休,与我母亲回到了绍兴老家。他俩的关系很不好,父亲还不断地扬言要跟我母亲离婚。我那时常想,假如我母亲真的跟我父亲离婚了,会不会与王老师破镜重圆呢?我也曾旁敲侧击地拿这个问题问过母亲。母亲说:“不要说他发表了几篇垃圾文章,他就是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也一点都不稀罕。”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18年第8期)

陈文超,中国作协会员。在《中国作家》发表长篇小说《痴人街》,出版长篇小说《绍兴往事》,在《满族文学》《安徽文学》《滇池》《中国作家》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痴人街》获浙江省文化系统兰花金奖。短篇小说《失魂者》获第二届《安徽文学》期刊文学奖佳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