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听得秋声忆故乡

来源:天津日报 | 徐鲁  2018年08月14日08:02

孟浩然《他乡七夕》后半首诗云:“绪风初减热,新月始临秋。谁忍窥河汉,迢迢问斗牛。”杜牧《秋夕》云:“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每年立秋之后的第一个传统民间节日,就是七夕节。

一提到七夕,眼前瞬间就会闪过儿时在胶东老家过七夕的情景:朗朗秋夜,沁凉如水;纤云弄巧,流萤无声。灿烂的星光下,沙沙的玉米林边,围坐着一群满怀着美丽梦想的乡村少年。远处,白茫茫的大海在闪耀着神秘的海光,隐隐可听见生命的潮声在喧响,从遥远的天边一直传到我们的心中。

故乡的七夕,我们又叫它“乞巧节”。虽然不像现在有些地方叫的“少女节”“情人节”那么浪漫动听,但它留给我的记忆却是那么美好、清晰和久远。传说七夕之夜,是勤劳忠厚的牛郎和美丽善良的织女一年一度相会的时刻。老人们说,当更深夜静的时候,如果你凝神静听,就会听见从“天河”上传来的幽幽低诉的声音,那是牛郎带着两个可怜的孩子和织女团圆的时刻。到五更时分,他们就又得含泪分别了……美丽的传说留下了美丽的忧伤,天上人间,代代相传。后来,每逢七夕,我总会心事重重地坐到半夜,总希望听到从“天河”上传来的幽幽低诉的声音。即使是夏夜乘凉时,也常常这样想。不过直到现在仍然没有听到过──当然听不到的。幽幽低诉的声音自然是常有的,但它们都不是天上的而是来自人间,来自我身边的亲人们的。

老人们还说,七夕之夜,女孩子们如果在天井里摆上香案,供上瓜果,再用七根丝线和七支绣花针,坐在星光下穿针引线,便会从善织的织女那里乞得心灵手巧。不仅女孩子们呢,就是上学念书的小学生们,如果此夜手持纸笔,谦恭而诚实地在星光下揖拜,也会乞得聪颖伶俐的。

就因为这,我们那时候对七夕乞巧,总是做得郑重其事,不敢有丝毫怠慢的。是呀,谁愿意自己成为一个手脚笨拙、心灵愚讷的人呢?

小伙伴们一起动身制作和分吃“巧巧面”,也是乞巧的一种方式。从七夕那天早晨开始,村里的女孩子、小媳妇和小学生们,三五个人组合成一伙,每人端着小瓢儿,满脸含笑地挨家乞得一点点白面、花生、瓜果,然后到一个主办者家里,或到一棵老槐树下,或到一间扫得干干净净的老碾房里──我们那一伙是年年聚集在村东玉米林后面的白沙滩上的──大家分头把做好的各种简易的面食,摆进一个个小碗里……一切准备停当了,天也黑了,星星月亮也升起来了。

这时,大家便轮流着对那天上的星星默默礼拜,默念着自己所期盼的心事和愿望。做完了礼拜,大家便开始享用这顿真正的“自助餐”,谈天说地,且歌且乐,气氛十分活跃。把各自的心事寄予朗朗的星月,把美好的希望留在真纯的心间,天上地下,心心相通,即使是在艰辛和贫穷的年月里,我们的心中也充满了欢情与梦想。

小月是我们中间心最灵、手最巧的小丫,善良又俊美。她不仅书念得好,而且会绣花,会缝织,会做各种草编,是全村人人疼爱的小丫。我曾问过她,乞巧时心里在默默说些什么,她低头含笑,从来也不肯告诉我。

搭不成伙、吃不到百家乞来的“巧巧面”的人,也有办法。他们用自家的面粉做成一种面食,名曰“巧花”,也叫“饽花”,或莲蓬形,或金鱼形,或花篮形,或喜鹊形,或狮子形……都是先用各种木刻模子印好,再在锅里烘烤而成的。这种面食可以放得很久。我十几岁时独自离开故乡到远方求学时,路上带着吃的,就是老祖母为我做的半布袋“巧花”。远行人带“巧花”离乡,还有亲人们会年年等你到七夕的意思。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是小月后来告诉我的。

我曾在一本书读到过这样一段话:有一些人,在出生的地方他们好像是过客;孩提时代就非常熟悉的浓阴郁郁的小巷,同小伙伴们游戏其中的人烟稠密的街衢,对他们来说都不过是旅途中的一个宿站。这种人在自己的亲友中终日落落寡欢,在自己唯一熟悉的环境里也始终只身独处。而一旦由于什么原因逼使他们远游异乡,经过了多少年后,作为一个漫游者重新回到他们离开了多年的土地与村庄,他们才会神秘地感到,原来只有这里才是自己的栖身之处,只有这里才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家园,只有在这里,他的心才能够安静下来……我常常想,我自己,是不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呢?

有一年夏天,我终于有机会回到故乡的小村庄了。村头的那片空地,仍然种着我熟悉的玉米。青青的玉米叶子在沙沙作响。我放慢脚步,仿佛在寻找我的旧梦,在找寻我失落在这里的一切──我的身高、我的体重、我的肺活量,还有我童年的友谊、欢乐与忧伤……

穿过玉米林,我坐在那片白沙滩上。大海的潮声隐隐传来,又一次在我的生命里回响。我的眸子里无声地噙满了热泪。

我看到了当年的一些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岁月也悄悄地改变了他们的模样,但改变不了的是他们的神态、他们的声调、他们的质朴和热诚的心肠。他们一个个都有了自己富足的小家。多年来,他们都在用自己的双手,编织着整个家乡的新美的日子。

坐在伙伴们中间,一瞬间,我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假如当初,我不离开家乡,还和伙伴们在一起,我会变成什么样呢?我把目光投向那片青青的玉米林──没有谁能回答我,既然我已经离开了故乡。但我知道,远行的人,自会有远行人的故事。无论我在哪里,故乡永远都装在我的心中,我会好好地、认真地去对待生活,踏实地走好自己的每一步路。

题图摄影: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