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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8年第8期|舒飞廉:盗锅黑(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18年第8期 | 舒飞廉  2018年08月12日10:26

金安早上五点就醒了。窗外一团漆黑,繁星在银河里,白霜在田野上,微光荧荧,大概都奈何不了冬月寅时的黑。这是人家铁拐李做强徒后悔了,一夜荞麦枕头上不眠,起床归还偷盗的铁锅的时刻,老天爷替他遮着耻呢。叫醒老金安的,除了膀胱里一泡热尿,还有秋裤里硬得像烧火棍擀面棍子棍一样的阳具,老不正经的东西啊,都五六十岁的人了,火气还这么杠,不丢人吗?金安让自己去听黑暗里传来的鸡鸣,南头晏家湾,西头何砦,东头肖家河,北头郑家河,从前乡下人多,养得鸡鸭成群,早上公鸡打鸣打擂台似的,每一只鸡的嗉子里,都含一块铜,或厚或薄,形色不一,喔喔声能织成厚毯子,毯子大红大绿,描龙画凤,现在也不太行了,稀稀落落,无精打采,像孝感商场门口促销的时候搭起的舞台,从前人山人海,眼下已经没几个人挤到台下听,台上的人又唱又跳,意绪索然,混混沌沌,好歹坚持到底。好处是,金安腹部的一点热力,终于也随着一阵阵寥落的鸡啼散掉了,热力一散,人也不用花花肠子、想七想八,“咚”的一声,金安跳下地,穿衣统袜,倒昨天烧好的开水洗脸,对着木镜台刮胡子梳头发,将自己收拾清白,一边柴房里推出电动三轮车,打火出门。

出村口,上小澴河堤的时候,晨色初萌,天也就是蒙蒙亮。他自己种的三亩稻田、菜地一条一条,伸展在澴河堤下面。晚稻上周找郑家河的保志用收割机割了,以前收晚稻,他得将凤英由武汉叫回来,两个人又是割谷,又是打场,又是扬尘,又是晾晒,搭伙忙上七八天,才能将晒干的稻谷装到麻袋里,一二十只,扛到二楼上去。现在保志开着红头绿脑铁苍蝇一般的机器,一个时辰就搞定,抽支“蓝楼”,耳朵上再夹一支,接到钱,数也不数,塞到牛仔裤的屁股袋里,一声多谢金安叔,突突突开着车走,他忙着哪。花钱?凤英坐高铁由武汉回来,打折返,不是钱?她一走,儿子媳妇小宝餐餐下馆子,不是钱?今年稻谷长得好,杆壮腰直,西北风吹来,好像在摇晃着一地低眉顺眼的金子,现在割去了,余下四五寸长的稻茬,印着白霜,茫茫一片,让金安心里也空落落的。好在一边菜地里,黑白菜已经长圆,萝卜缨子下面的红萝卜也有小宝拳头大,菜薹也在开花,晚蜂子在黄花里爬来爬去,沾一身粉,等菜薹起来了,尺把长,大拇指粗,装一麻袋红萝卜、白菜、紫菜薹,六十多斤,抵得上高铁的票价,他就能去武汉看孙子唉。

菜地的尽头,是金安扎的稻草人,它跟孙子一样,有名字的,孙子叫小宝,稻草人的名字,叫小强。春上二月花朝,他去武汉儿子家住过两周。大学教书的儿子整天关在书房,公安局上班的儿媳忙,晚上回来手机都接不停,凤英接送小宝上下学、做饭、拖地,晚上领着东亭小区的婆婆们跳佳木斯僵尸舞,围一个圈扭腰摆胯,他一个闲人,喝着儿子喝不完的明前茶,抽各种黄鹤楼牌子的烟,灌稻花香白云边劲酒各种酒,拎着淘宝新换了蟒蛇皮的二胡,去沙湖公园梅花香里拉《二泉映月》《江河水》,又感冒了一周,厌了,跟凤英吵架,背着麻袋回了家。来的时候,麻袋里是腊鱼腊肉腊香肠,走的时候,麻袋里是一只布偶男洋娃娃,十岁?金色的头发,鼻子皱皱的,脸白,有雀斑,小牛仔背带裤已经扯破了,是个外国男孩儿。他去楼下扔垃圾时发现它仰面躺在草丛里,心里一动,捡回来。儿子看了,说是一个俄罗斯娃娃,万卡、契诃夫、俄罗斯忧郁,他老子听毬不懂。儿媳妇扫一眼,就判断是隔壁805那对新婚夫妇扔的,他们刚由莫斯科彼得堡海参崴度蜜月回来,这才几天,蜜月中的礼物就在打斗中扯得七零八落,一地鸡毛,被扔到垃圾堆边小叶黄杨剪出的灌木丛上,去民政局换离婚证就是分分钟的事了——公安局的女干警,火眼金睛。小宝说不好看,他还是喜欢小熊维尼,每天晚上都要抱着睡,将口水蹭到它脸上,小熊也不嫌弃,总是一脸笑。凤英埋怨他,说东亭小区里爱捡垃圾的婆婆爹爹多得很,染上这个臭毛病,戒不掉的,有初一就有十五,快下楼去扔了,不然,老娘就扔你的二胡。已经不是一个老实得力的乡下婆娘,是城里小区的带头“老娘”了,架就是这么吵起来的,金安不扔,将二胡与俄罗斯娃娃塞到麻袋里,闷头坐火车带回来了。

清明节,金安给娘老子的坟拔草,砍去拇指粗细的构树棵,又在每人的坟头上培了唐僧帽一般的新土块。娘老子的坟就在小澴河堤下,他家的稻田与菜地的前面,娘走了四十年,老子走了二十年,之后就是金安与凤英领着几个孩子过,后来儿子姑娘们去孝感武汉买房子,将凤英也带出去照看层出不穷的孙女和一个独苗孙子。现在这几亩地是他一个人的了,从前它要养活七个人,两季谷一季油菜,现在对付他一个,绰绰有余了,闲闲地长一点草,没什么,雀子、野兔、田鼠、黄鼠狼来打一点牙祭,也没什么,只是白吃不行,得练练胆子先。清明节的上午,金安放下镰刀与锹,在坟头与地头之间扎了一个稻草人。俄罗斯娃娃万卡是现成的,将破碎的背带裤用稻草密密麻麻地裹起来,戴上他的新草帽,将它绑在十字形的柳架上,两只手合在一起,一上一下,交错握着一条剥皮白柳木棍子,棍子前面,系着一条小宝用旧的红领巾,风一吹,就呼呼啦啦响,好像有一束火苗在绿萌萌的秧苗上飘。银安金凤黑人洋人他们由牌场出来看到,说是金安弄了一个巧板眼,这一下七月半小澴河里的淹死鬼过河堤,都会被这个小洋人版孙猴子给挡住。做得这么洋气,要是金神庙集还“抬故事”的话,这个孙猴子的扮相都可以上大桌子,去抬故事了。小强挡不挡得住鬼,金安不晓得,但他知道,这家伙给往稻田里吃蚱蜢的喜鹊添麻烦了。这几年乡下人少地荒,草虫频密,喜鹊又多又肥,成群结队,脑子没有什么长进,胆子却变大不少,看到红布飘飘的稻草人,难辨真假,总是要犹豫半天。终于有大胆的喜鹊来啄小强,它们特别爱啄小强的两只蓝玻璃球眼睛。啄掉了,金安就去河里找石头,给小强换上新的。

小澴河里的石头多的是,小强的眼睛由淡蓝色,换成明黄色的、乳白色的、墨绿色的、琥珀色的,现在是纯黑的。黑色好,看起来总算有一点像中国娃娃了,没有那个什么俄罗斯忧郁,可能他也是听多了我拉的《二泉映月》《江河水》这样的中国忧郁吧,唉。金安不爱打牌,长牌麻将扑克牌都不爱,所以常被金凤他们那些牌精笑骂,说他个尖屁眼将儿媳妇给的钱、自己收棉花赚的钱,都藏起来,不敢输,“我们死,就睡个沙树板子,你是要打个楠木棺材吧金安,过十几二十年我们都死了,你的屋是金子打的,在河堤下的黄泉里当财主,我们哪个敢去串门!”当年的妇女队长熬成了婆,一脸皱纹菊花绽放,凶样子没了,嘴巴还是厉害的。金安拉二胡给小强听,给娘爷听,母亲去世早,她的身体早化成土了吧,父亲死的时候,背是驮的,现在可直过来了?虽然过年过节,还给他们烧纸、斟酒,跟他们喃喃自语地讲话,但金安已经记不清他俩的长相了,一张照片也没有,他都记不住,世上还有谁记得住呢?有时候,胡弦将手指划出血,金安就将血珠擦在小强的稻草蓑衣上;尿尿,也将尿柱对着埋在地里的柳架,结果到秋天的时候,柳架上都长出了绿色的柳叶。他将擦血跟尿尿的事讲给树堂听。树堂是个瞎子。金安开着电动车去附近的村里收棉花,树堂是戳着个拐棍去给老娘儿们算命,签筒抖得哗哗乱响。“等它长出心窍,它就会成精,又是柳树精,又是石头精,你也莫怕,过年我画个符镇着它。”瞎子树堂翻白眼。金安半信半疑,却并不想要树堂的符。成精就成精,我这个年纪了,怕个什么,兵来将挡,妖精来了吃一棒。它活过来,只怕比小宝还乖些。儿子说暑假让小宝回乡下陪爷爷住几天,结果被儿媳妇报了奥数、英语、作文……培优班,好像长了八只脚的螃蟹,把小宝和暑假夹着。凤英也说,人家屋里的伢都在上课,莫让他回乡下野,乡下的水又不干净。水不干净是学儿子说的,每次他开车回来,都在后备厢装一堆农夫山泉。他这又多少年没回来了?两岁时断了他妈的奶,二十岁断了家乡水。小宝,回不来就算了,爷爷这里的棉花班、稻谷班、种菜班、捉知了蛐蛐班,其实也蛮有意思的,去小澴河里摸鱼,你爸爸当年没上奥数,一个暑假都在河堤下的沟沟坎坎里摸鱼,一天摸七八斤鲫瓜子,背上长刺的鳜鱼也摸到过,就这么着还不是摸到大学,摸到你妈的床上去了。水不干净?他摸鱼的时候,小澴河还有钉螺跟血吸虫呢!不说了,还是小强好,清风明月里,一柱一弦,那个思华年,听着金安拉二胡,好像过去热闹的那个村子,那个七口之家,那些在枫杨树影的炊烟里活跃跳躜的生产队各色人物,打皮影似的,都在《二泉映月》里活泛过来了。

想这些干啥呢?能当杨二嫂的包子?走,收棉花去。金安朝小强挥挥手,小强手里的红领巾夹着霜粒被西风吹得哗啦响,三只喜鹊在它身边新长起来的构树苗上踏枝子,黑背白腹蓝尾,油光水滑,两大一小,看样子是一家子。东边的霞光已经发起来了,一道道铺满了小半个天空,映在小强弟弟黑曜石的眼睛里,唉,这孩子,灵醒的。小三轮电力很足,顺着长长的坡爬上水泥堤面,往北是金神庙、肖港镇,往南是涂河集、孝感城,金安收棉花的第一站是金神庙集,在那里如果能收一车棉花,就在杨二嫂的早点摊子上趁着豆腐脑,吃两个炸萝卜包子,然后继续往北,将棉花卖给肖港镇收棉花的经纪河南人老徐,一上午就算齐活了。

长堤如蛇,西北风吹得人冷飕飕的,风中已经有一点冰雪的锋刃了,明天要记得戴狗钻洞帽子,感冒了不是个事,要是凤英晓得,会被她发微信用语音骂的:“你要是想死在乡里,就自己先挖个坑躺进去,莫麻烦别个,现在村里找得齐八个抬重的?儿子媳妇小宝还有我都很忙,我们都是有事业的人!”凤英骂归骂,这件事金安还真琢磨过。将棺材盖支楞着,弄一个像老鼠夹子一样的机关?有一天,动不得了,不要活了,心灰意冷,带十几个杨二嫂的包子馒头,趁天黑,一个人,将新油漆味与沙树板子松香混合着的棺材,背到小澴河堤边提前挖好的墓地里,六尺深,三尺宽,六尺长,头朝东,脚朝西,仰面躺进棺材里,枕着新荞麦枕头,盖着新棉被,一边吃包子,一边由支起来的板缝里看一线蓝天里早晚光线变换,日月星辰隐现,听堤上草木间蛐蛐叫,吱吱嘘嘘,稀里稀里,它们的《二泉映月》,听小澴河隔着堤在泥岸下石头上流淌,水牛蹭背似的,听村里传来的哗哗的麻将声。妈说馒头要慢慢嚼才好吃,才甜,他将这句话也告诉过儿子。吃完馒头,最后下决心,将引绳一拉,“啪”的一声,棺材盖带着泥土盖下来,堆在四围的泥沙也瀑布般倒入,将他盖进黑暗里,最后的黑,没有一丝光,也不要魏家河的八个男将黑衣黑裤抬棺,也不要汪梁冈的三个和尚念经,也不要黑龙潭的两个道士作法,也不要匡埠的五人乐队打锣吹唢呐,也不要凤英领着三个女子哭,也不要儿子顶着白麻布,腰里捆着草绳子,在小强旁边抽烟,也不要公安干警儿媳妇在儿子身侧玩手机,也不要小宝向培优班告假说爷爷死了,老师点头同意,又布置作业说回来要写一篇作文《我的爷爷》:“我有一个关爱孩子的爷爷,他六十多岁,高高的身材,一头灰黑相间的头发以及一双圆圆的眼睛。”春上金安读小宝的作文,和儿子像的。老师却说感情不够鲜明,要是爷爷死了就好了……小宝他爷爷我一个人在父母身边沉沉睡去,不再醒来,当然,十一月最好,三月也可得,不太冷,也没有蚊虫苍蝇牛虻往棺材里钻。我也不是没有人陪,小强就很好,到时候将红领巾换成白麻布条,将他手中的金箍棒用白纸包成孝子棍,也是个怀念亡人的意思?

金安放眼去看小澴河。白霜由河堤往下,印在黄黄绿绿的枯草上,草丛里雏菊与红蓼交错开放,一块接着一块,一直连绵到河水边。草坡上是几排白杨与枫杨,白杨是从前公社、生产队种的,长得像四个兜的干部,枫杨则是自生自灭,在鸡嘴牛蹄外,自己长起来的,土头犟脑,现在看顺眼了,也没什么。东边朝霞影里,启明星还在,大别山屏风似的,一片青黑,小澴河由那里来,就在草丛与树影里曲曲折折地流着,升腾起来的一缕缕白雾在朝霞里舒卷变幻,纠缠着树林与林下早起啃草的黄牛水牛、绵羊山羊。在牛羊们身边起起落落的白鹭,仙气弥漫,演仙侠电视剧似的,三生三世十里蓼花,这样子,并不比沙湖公园差嘛。儿子说沙湖公园讲究的是湿地生态公园,政府投十几个亿,设计师是由德国回来的,他老子天天看的小澴河不生态?不湿地?花了国家半分钱?你们一个公园,说是清朝的一个举人修的,我们往金神庙去的梅家桥,上面的车辙,还是人家赵匡胤推着独轮车压出来的,那京娘嫂子当年就穿着昭君出塞的狐狸皮衣裳,斜着身子满头汗坐在他的独轮车上。金安忽然有一点想明白了,春上由武汉回来,表面上是被凤英弄气的,实际上,他是不满意他那个俄罗斯忧郁的儿子,大早上刚刚将三轮车开出两里地,就已经腹诽他好几次。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他亲娘没忘,但这三亩地,他记得?我金安能教训他?儿大不由娘,更由不得他老子耍横了。

小时候他多乖,像小宝,但比小宝要皮实。小宝是一只被系住的猴子,他就像一只晒得黝黑的野猫。凤英一开始是开瓦窑的,一口气生了三个丫头,才开张生下来这个儿子,三四代的独苗啊。宝贝?是他爷爷的宝,他妈的宝,金安对他,凶着呢。凶是因为太喜欢吗?他看着他长出细白的牙齿,绕着堂屋的桌子跑,闻着他细黑头发里淡腥的气味,在池塘里扑通通学游泳,背着他妈缝了红五角星的军用书包上学,放了学就下地跟他们一起干活,打猪草、捡柴禾、插秧、割谷,只穿一条花裤头,头发汗湿成一缕缕,汗流到眼睛里,又滴到他们家的田地里,好多次,金安都觉得忽然眼眶一热,慌忙将头扭过去。可当着他的面,脸又板得像麻将牌上的八万似的,担心给一点好颜色,这小子就会拿去开染行。儿子慢慢长得浓眉大眼、膀大腰圆,越来越像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了,他半夜带着他,一起去涂河集卖菜,骑自行车,后座上吊着两麻袋土豆,结果儿子没怎么睡醒,迷迷糊糊由河堤上冲下去,卡在沙树林里,人却由车龙头上翻出来,捂着下身蹲在地上哭。那是金安一生里,最慌张的一次,他将自己的自行车一倒,连滚带爬地跑到儿子身边,将他的身子提起来,抖,摸他的脸,没有血,往下手掌穿过裤带,摸到胯下两粒小丸子还在,温温的,汤圆似的,毛桃核似的,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那天他们四麻袋土豆卖了六十多块钱,回来他将钱一分一厘数给凤英,儿子冲下河堤的事却不敢跟凤英讲半个字,她要是知道,一定会扔下钱,抓花他的脸。真正地放下心来,要等到十年前,小宝出世吧。唉,莫非就是那个清早,也是铁拐李还锅的时分,这小子在堤林里摔开了心窍?小学,初中,他读书越来越好,奖状多到家里的二十几扇鼓壁都贴不下,郑家河的民办老师金芳还专门提了十斤煤油送家里来,让他晚上好好念书,金芳推着厚厚的眼镜说:“要是早六七十年,他中个秀才没问题的,我们这一块湖垸,还没出过秀才呢。”秀才就比木匠好?他后来念到“博士”,文博士就比木博士好?他已经弄不懂这个高深莫测的儿子了,读那么多书有么用?你都忘了自己姓魏,要跟着那个俄国契诃夫改姓“契”了吧!

当年拦住儿子,拯救了他宝贵的蛋蛋的沙树林,十多年前已经砍掉了,那些树的样子,他都记得,跟儿子的年纪差不多,长到二十多年的时候,有合抱粗细,打鼓壁做檩条,做房子的立柱、横梁,都是可以的,但现在乡下都用水泥钢筋做房子了,所以沙树最大的用途,是做棺材。这些年附近死掉的人,都是用那些砍掉的沙树做棺材送走的。沙木棺材轻,防虫蚊,未上漆之前,沙木的纹路像公鸡的翎毛似的,不晓得几漂亮,金凤笑话金安想睡楠木棺材,这个不对,金安想,我要的,是金不换的沙树棺材,何况它们救过我儿子的命,也就是救过我孙子的命。

金安在河堤上迎风开出二三里路,就要由梅家塆边的土坡右拐下堤,向东走过梅家桥。去年镇上派人来修整河堤,几个挖土机填堤脚,十来个人跟着混凝土搅拌机取料铺路,从前附近十里八村的男人一个冬天的活,他们一周就干完了。从前的沙土路,都翻成了水泥路,但梅家桥上的青石板还是留了下来,人家赵匡胤推车走过的桥,随便能动的?坏处是,骑车也好,开三轮也好,过桥的时候得特别小心,要是轮胎卡到石槽里,就得连人带车倒向小澴河洗澡了。现在也还罢了,要是从前,梅家塆的媳妇们丫头们在一边的埠头上打芒棰漂洗衣服,看到了,河水映白牙齿,笑得花枝乱颤,你湿淋淋地爬起来,脸上又是冻得通红,又是臊得通红。

梅家桥下春水绿,曾是惊鸿照影来。金安看儿子在书房里写过这十来个字,他也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看到的时候,他觉得儿子毛笔字写得好,又大又黑。小时候让他好好练字,因为金安小学都没读满,自己写得不好,家里的春联总比不上人家。现在这小子真的写好了,金安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应该是到金神庙集上去卖对联的伙计啊!小澴河水的确绿得像麦苗尖似的,打着旋,散发出氤氲的水汽,缓缓向西边的中心闸流,到大澴河还有六里河堤折转。

树堂起得比金安还早。河桥边有一块小小的河滩草原,红蓼白芦,绿草未衰,朝阳由东边的河堤下翻上来,丝丝缕缕,将酒红的光线涂抹在草滩上。瞎子树堂穿着对襟的旧蓝袄子,头发又短又密,全都变成了银白色,左手抱着乌紫乌紫的签筒,右手拖着竹竿,脸被西风吹得通红,睁着白白的眼睛,就定定地站在草丛里,被红光照着,身后又是小澴河升起来的条条白雾,那样子,看得金安心里都打了一个突,这瞎子,已经活出神仙的滋味了,这样去骗附近村里的大小嫂子老太太,卦钱怕又要涨了:“一个命三十,我向我师傅交了一千个命钱才学的算命,我带徒弟,也要向我交一千个命钱!”有本事你涨到一百,有本事你用支付宝跟微信收钱,你就发财了老树堂!在瞎子树堂的背后,是五六头水牛黄牛,老了,下岗了,牛眼睛里的光都不比从前亮堂了,啃草也是有一嘴没一嘴,水牛黄牛旁边,是八只黑山羊,大大小小,毛色黑亮,眼神灵光,吃草也迅疾,跑来跳去,也快,常常将站在它们身边的十来只白鹭惊得连连后退。牛羊在河边吃草,将土蛤蟆小蚱蜢赶出来,蚊子牛虻集群飞来吸它们的血,白鹭是飞过来啄吃这些蛤蟆蚱蜢蚊子牛虻的,它们就是白鹭的馒头包子,河中的鱼虾是白鹭的米饭,河滩是牛羊、蚊蚋、白鹭们的集市,所以白鹭耐得烦,牛们这样懒,山羊们这样调皮,它们也只是守在一边,偶尔伸一伸长脖子,吃个虫,偶尔兴头来了,跳个舞,是公白鹭也火烧火燎,想跟母白鹭玩儿,实在无聊了,它们就一道拍起翅膀,天蓝地绿里结成小组,翩然飞过枫杨白杨,去另外一个河曲寻牛觅羊赶新集。

金安问瞎子树堂:“它来啦?”

树堂摇摇头,白眼珠映着霞光,瞎子们的笑脸是诡异的。

都找了三十年,差不多每天早上点着竹竿,走上堤,走下堤,来到梅家桥边等它。找到了,是命,找不到,也是命,都算不了什么。

一条小澴河里有多少只白鹭?老天爷养的,金安数不过来。树堂个瞎子,也算不出来。说起来树堂还是天瞎子。生下来,几天都闭着眼睛,接生的荣婆婆去扒他的眼皮到流血,回头对他父母讲:“你们要认命,眼珠都是白的,你们得的是一个会算命的儿子。”十六七岁送去王树林塆跟老王瞎子学算命,讲好一千个命钱出师,老王瞎子给树堂起的第一卦是“屯卦”,“刚柔始交而难生”,摸索半天签条,跟树堂讲:“你妈怀你的时候,吃过一只白鹭。”回家问树堂爸,树堂爸就哭,对的,那几年,到处饿饭,你妈害伢,想吃鸡,哪来的鸡,鸡蛋都是替“苏修”下的!我没办法,只好去小澴河里,用缝衣针弯成钩,串上蚱蜢,用索子系在牛背上,钓了一只白鹭,炖满满一瓷碗端给你妈吃,是我造的业,报应到我伢头上,我枉为一世人啊。三十六七岁,树堂还清了老王瞎子的一千个命钱,帮他起了三层楼的新房子,老王瞎子要死了,临死前跟树堂讲:“树堂你跟我不一样,我是野葫芦蜂子蜇瞎的,你是天报应的瞎子,死了,下黄泉,看到的阴间还是黑的,只有一个办法,我要跟你讲。河里白鹭成千上万,总有一个头头,像毛主席一样。它脖子最长,叫得也最响,它除了吃蛤蟆跟牛虻,还在找河底的红石头,淡红色,圆圆的,像血,找到两颗填到它嗉子里,白鹭就会变成仙鹤。你看到它,哀求它将红石头吐出来给你,你死了,躺棺材里,将两颗石头放眼皮上,你瞎眼睛烂了,石头就会掉进眼窝里嵌上,你生前看不见,死后就不会做瞎子。”树堂问:“它要是不给我怎么办?”老王瞎子停了停,回道:“你抢,盗即道。”那时候这方圆十里肖港镇,明面上,大家都听刘青城书记的话,暗地里,其实是听王瞎子的,瞎子管的是天上地下两头,青城管的是中间,日月光下地面上的事。树堂点头答应,说每天早上,只要不落雹子,就会去梅家桥下等,他晓得红石头金贵,怕是杜十娘沉的那个百宝箱里滚出来的,东陵大盗孙殿英由慈禧太后墓里抠出来的,只要出世,只要主席白鹭、书记白鹭将它们找到,他就去求它,他在黑暗里过了几十年,都不知道星斗是么样闪法,花是怎么个开法,女人的脸长什么样,奶长什么样,受的罪统统加起来,抵他妈妈吃的那碗白鹭,够了!再说妈妈也死了,埋在河堤下,血流干了,肉磨完了,都还给小澴河了!白鹭白鹭,你可怜我一个瞎子,不要让我下了黄泉,还要点着竹竿走。

瞎子们都是神神道道的,不然怎么活得下去哟。金安从小跟树堂好,心里想的是,让他去梅家桥玩玩,也就是少赚几个命钱,大清早,嫂子们都在择菜做饭,菜里的虫子米里的石粒,“鼓子”里的热水摇窠里的孩子,铁锅底面积着一层黑盔等刮,哪个有空理他。人有个盼头总是好的,瞎子更要有盼头,等他哪一天死了,自己去小澴河里,找两粒淡红小石头放到他棺材里,安在他眼皮上,也不费什么劲,小强都换过多少双眼珠了。这么说,我还得等树堂先死,才能去给自己挖坟布坑装机关。

“这是涂丽丽的羊,她赶过梅家桥,托我一个瞎子替她看羊,自己去金神庙集上开她的裁缝铺去了。”原来树堂瞎子除了在这里听白鹭鸣叫,抚摸站立在他身边的白鹭的弯脖子,还在替那个女子看羊唉。原来莫道人行早,更有早人行,树堂比他早,涂丽丽比树堂还早。她赶着黑山羊出涂家河村口时,月亮未落,天上都还是一天的星斗吧,这梅家桥青石板上打的白霜,怕也是被她穿着红皮靴,领着这群撒欢的黑山羊,用日后必将炖成火锅的羊蹄子蹭掉的。

“你摸过涂丽丽奶子没有?”金安熄了火,下来发一支“蓝楼”给树堂,又摸出打火机,火苗一闪,替他点上,坐回三轮的驾驶座上和他讲话。这是每天他们哥儿俩都会做的事。树堂没娶到媳妇,手也没闲着,这附近村子里的小寡妇老娘们,谁的奶子屁股没被他摸过?“年少观音老来怪,满筐桃梨变面袋”,在他乌漆麻黑的脑子里,能勾画出形状的,一个是河堤上下,我们用脚踏出来的大路小路织成的网,一个就是千百只女人奶子的样子吧!王瞎子讲:曲成万物而不遗。人是曲的,事是曲的,路是曲的,理是曲的。直?直是最小的曲嘛。唉!我们肖港镇已故的哲学家老王瞎子。你徒弟魏瞎子的曲,就曲在这里了!他坐在那里拉《二泉映月》,黑暗里好像有千千万万条曲线由弓弦上发出来,都是女人的屁股线与奶子线,又让人悲伤,又让人欢喜,又有神,又有鬼,又有观音菩萨,又有婊子妓女,又高又低,又粗又细,又左又右,又丑又美,又善又恶,又冷又热,又干又湿,又麻又痒,冷暖循环,四季轮换,在天上地下绕,在阴间阳间绕,在黑与亮中绕,有时候比娘纺的线还要齐整,有时候比沤在一起的苎麻堆还要缠绕,比金安自己,拉得不晓得好听多少倍。儿子说树堂是搞“性骚扰”,肖港镇最大的“咸湿佬”,要坐牢的。儿媳妇说我看他的犯罪行为已够得上枪毙,要不我明天打个电话,让那边的派出所将他抓起来?这小子,他摸过几个奶子,苕头日脑的。那些小寡妇老娘们不喜欢?她们的奶子不给男人摸,不给毛毛吃,是当成白面馒头供“脑壳”的?树堂摸她们的时候,她们笑他打他骂他,像被洋辣子蜇到屁股,等旁边没人,又会心虚地悄悄问树堂:“瞎子我的奶子是不是显小了……”春上早谷发蘖,春雨潇潇,细密如同牛毛,一群人前前后后田间薅苗,树堂点着竹竿在路上走,多少次被她们一拥而上,将他的裤子扯得精光,将泥巴塞了一裤裆,他又打又笑又骂又哭,捂着下身蹦得像个猴子。“树堂长的是驴子鸡巴”,她们都晓得的。这也是性骚扰?儿媳妇你打电话让他们将乡下的公鸡公狗公猪公牛都抓起来,它们都不讲礼。公白鹭可以,它们会先跳个舞,像沙湖公园晚八点跳交际舞的那些男人跟女人。早说过这小子读书读傻了,被他公安局的尖尖脸媳妇管怂了。我,金安,摸过多少奶子?凤英不在,我也不会跟你们讲的……

“人家武汉回来的正经女人,我下不得手哇!但她香!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就闻着她身上的味,兰花似的。她将头羊的绳子交给我,我碰过她的手,又软又滑,是好女人的手。她声音好听,黄莺一样,像汪梁冈老梁的蜂子采的蜜,蜜里面又混进了一点点沙。别人都说她长得好看,金安你一会儿去金神庙,替我多看两眼。”树堂吸着烟,将烟圈用口鼻游龙般喷到小澴河泛起的白雾里。

当年赵匡胤走金神庙,推过了高高的石桥,独轮车也是停在这棵老枫杨树下面吗?他带着好看的京娘,也是坐在这张黑漆漆的枣木方桌边,一人坐一个小板凳?吃的也是杨二嫂,不,杨排风、杨八姐、杨九妹、杨大婆……她们炸出来的红萝卜丝包子?就着小瓷碗里热腾腾的豆腐脑?赵匡胤也像他金安似的,能一口气吃掉六个、八个?京娘则小心翼翼地拈着草纸裹好的包子角,指甲上染着凤仙花汁,小口小口地咬着面皮扯出萝卜丝,她能吃两个就不错了!金安端着一碗豆腐脑胡思乱想,好像赵匡胤三十出头,浓眉大眼,红脸膛,长得方方正正,就是匡国清那个形模,与京娘就坐在他对面的空板凳上。金安跟树堂抽完烟,一口气沿着长堤,开到金神庙集,将三轮停在枫杨树下,也不锁。枫杨树下还站着一头黑驴,鼻绳也没有穿,半大不小,傻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石桥下曲折西流的小澴河水,看水面上翩翩飞过的白鹭。一头不认得的黑驴,它的主人是谁?现在乡下人都时兴骑摩托车、三轮,驴子不是都下了汤锅,驴皮不是都熬了阿胶,给凤英跟儿媳妇这些狠女人补血气去了吗?

“二嫂我只要三个包子,豆腐脑也莫放糖。”金安吃不得糖了,糖尿病已经像鬼缠摸上身。“少吃盐,不吃糖,咸鱼、红烧肉、海鲜,都少吃,南瓜最好,不抽烟,不喝酒。”儿子带他去医院体检,头发染得板栗黄的女医生一脸漠然地吩咐。

“金安你坐,我晓得的。”

杨二嫂也老态了,穿着孙子校服改小的袄子,像被霜打过的枫杨叶片,头发灰黑,齐齐地用木簪子绾在脑后,姜黄的脸被风臊得微红。她由筲箕里捏起三个包子,推滑进翻滚的油锅里,用长长的木筷子抹挑,几个翻滚,片刻就将包子炸得黄亮松软,表皮微焦,哧哧地冒热气。就着她腌的洋芋头、炝的萝卜条、揉的雪里蕻、晒的豆麦酱,一口包子焦爽,一口豆腐脑妥帖,几十年的早饭,都是这么过来的,多舒坦。从前集上人多,太阳由枫杨树梢照到街头,将杨二嫂的铺子一半照在日光里,一半留在金神药坊的暗影里,点卯点卯,这个点是生意最好的时刻,来买菜的人提着篮子走都得侧着身子,像三伏天里浮塘的鱼一样,将街面上的铺子与铺子前的菜摊挤得满满的。那时杨二嫂有五张小桌子,二十多个木板凳,金安来过早,都是站着,一边吃,一边看杨二嫂一手撩垂到脸上的头发,一手捏长筷子翻滚油里的包子,小六小七两个男孩儿花果山的马猴似的五分一角两角五角地将钱票子收在一个红木匣子里。金神庙上一枝花,奶子屁股油当家。她的屁股被树堂摸了多少次!

现在,杨二嫂一早上,能卖出一小筲箕包子就不错了,豆腐脑点好石膏,装在几十年沙树板子箍成的桶里,也只有浅浅的小半桶,这还是因为住在金神庙集边的婆娘们懒得做早饭,烟囱不冒烟,也不愿打煤气灶,蓬着箩筐大的头,来她这里端现成的。满满一街的人,都去了哪里?小六去东北搞粉刷。小七去武汉配钥匙。八姐嫁随州人。九妹成台湾妻。挑豆腐担的老黄得心肌梗塞死茅房里了,临死双手握着屎橛棍。杀猪的郑建桥,下场也不好,他杀掉又在金神庙卖出去的猪,吹个哨,排成队,弯弯扭扭,不会比小澴河堤上长成器的枫杨树少吧,他爱吃猪大肠,得的是直肠癌,痛得唉,就是阎王爷天天往屁眼里钉钉子,最后他熬不住,一根绳子吊死在郑家河他家里。开药店的肖楚生回肖港镇去了,从前他都是大背头梳得油油亮,苍蝇在头上都会滑断后脚,握着绿莹莹的茶杯,茶叶在滚水里描龙画凤,来吃杨二嫂炸出的第一个萝卜丝包子的!那两个由福建莆田来的弹棉花的白脸小伙子,在金神庙最先穿起牛仔裤,也早回老家去了,他们应该已经放下嘣嘣响的弹匠锤,去经纪更大的生意。补锅点锡的何昆清,修自行车的老李,打铁的匡国清,贩黄花木耳香菇的老刘,卖日杂百货的老张,卖筲箕簸箕的篾匠王勇军,箍桶匠,阉鸡匠,桐油匠……记住名字的,记不住的,老的老,走的走,病的病,死的死,他们的脸好像都掩在一扇扇关起来的黑漆门里,被屋顶亮瓦漏下的阳光一缕一缕刻印,那些门从前都是朝向热腾腾的街道开着的,现在贴着门神武将,上了闩,挂着锁,像掉光牙齿的老头老太太,又怕丑,将嘴紧紧地抿着。七八只狗,黄的、黑的、白的、黄黑白交错的,由街尾走到街头,没得屠夫老郑的骨头啃,没得弹棉花的嘣嘣响来养神,它们这些丧家狗,都不像从前它们的祖父辈那样精气神十足,见人就扑咬上来。一二十个附近村里的老头老太太,提着篮子来卖一点自己吃不完的萝卜白菜,茄子莴笋,手拢在袖子里,嘴上吐着细弱的白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面前空空的街道,都可以踢脚行拳,请何砦的龙船队来划旱船了,他娘的个胯子,这也能叫生意?

“这金神庙还哪里有脸叫街,叫集,等你将早点铺一收,就一点热气都没有了,二嫂你下个月,要去帮小六看孩子吧?小六有出息,在武汉买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又装修,铺地板,买家具,几百万的现钱,比我儿子强啊!”想起来杨二嫂前几天一直在唠叨的话头,金安就觉得瀑布一般由屋檐间射下来的太阳光里掺了沙子。你还想临死前带一袋杨二嫂的包子走,那时候,恐怕得打电话给她,让她在武汉小六和盛世家小区的新厨房里,揉面切萝卜丝,煤气灶烧热油,排气扇呼呼响,炸好后叫申通快递,给她的老相好金安专门寄回来了。

“这算个么事,我收了摊,你还可以去涂丽丽那里,你听她踩着缝纫机的声响,呼啦啦呼啦啦,猫子纺线似的,一边吞口水,也听得饱。”她用长筷子拨拉着波涛起伏的滚油中的包子,说得是风淡云轻,这一刻她炸出来的包子,未免会有一些酸味儿吧。杨二嫂已经下了决心去汉口,这是除夕看完春节联欢晚会,她答应小六夫妇的。金神庙的一枝花走了,炸了几十年的包子,也够去跟儿子买一套客厅里的欧式田园风沙发的,对于将要与她交班的来路不正的金神庙末代女王,她到底还是有一些愤愤难平。

“唉二嫂,我听是听得饱,为么事还要流口水呢?”金安揣着明白装糊涂嘛。涂丽丽踩缝纫机的声音是好听,《赛马》似的,万马奔腾,没有《二泉映月》《江河水》的中国式忧郁,这两个月以来,每次开着三轮往她缝纫店门前过,他都希望三轮车的油门能够轻些更轻些。希望在缝纫机呼啦啦的声响里,涂丽丽能抬起头,往街心里瞥一眼,像电焊的弧光,让他觉得身体打了个闪。她缝纫机旁堆满黄白青黑的土布,她将布裁成老头老太太入殓时穿的衣服,长袍、马褂、对襟袄子、棉裤子,一五一十,周全细密,我们活着的时候,穿得随随便便没关系,死了,去阴间见到父母祖辈,七大姑八大姨,得按他们的衣裳毕恭毕敬地穿好,不是吗?这样的衣服肖港镇没有,武汉没有,网上也没有,老太太们来缝纫店里,与涂丽丽一起做,忙了一辈子,入土的一套衣服,要又体面又合身又舒服,料子是土棉布,绸子也行,样式万万错不得,一个襻扣弄错,都会被爷娘伙的笑话。生意是好生意,也辛苦,也赚钱,就是做一桩,少一桩;就像杨二嫂的包子,眼下是炸一个,少一个;就像前面桥下黑驴头顶的枫杨树,冬月间,进了九,叶片掉一片,少一片。

“集上多了一只白老鼠,来嗅的猫也多起来了。你晓不晓得,她在武汉做的什么生意?她是肚子里害毛毛才回来的,谁的毛毛,你自己问她去啊!”杨二嫂再酸下去,这锅包子就吃不成了。哪门生意都是千难万难,哪个女人都会怀毛毛的。涂丽丽回来的时候,是九月娃娃们开学的日子,肖港镇幼儿园小学初中的黄色校车重新开动起来。涂丽丽爱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坐在金神庙集粉刷一新的缝纫店里做衣服,说是“白老鼠”,唉,更像广寒宫里的玉兔精吧,偷偷地瞒着嫦娥仙子下了凡,灵山不远,在金神庙辟了一个山洞,来打她主意的,也不该是猫,而是在河沟里溜来窜去的野狼嘛。

“我就算是一只猫,也老了,腰不好,糖尿病,就是老鼠在我面前晃,也逮不住了。”想起清早被子里的朝天烧火棍,金安脸有一点发红,不是猫的腰不好,是猫将逮老鼠的本领丢生了。

“说的不是你个没用的老东西,你看,匡埠的宝渝又来了,他是来缠涂丽丽的,人家腰好。”杨二嫂抬头走神,差点炸糊了一个包子。这样的质量事故,对她来讲并不多见。

……